按說我本來沒有資格來評說天才，因為我不是天才啊──現在媒體的力量很強大，所宣傳的所謂天才兒童們4歲寫詩、10歲出書、14歲大學畢業(yè)，被評價得玄乎之至。我曾經看到過一篇報導，說是中科大少年班年紀最輕的孩子的智商是他現在年齡的18倍。被驚得嘆為觀止的同時，我在想，要是我是一個智商超過200的天才，又會有怎樣的人生？
　　也許我現在已經著作等身；也許有了諾貝爾級的科學研究成果，動輒能讓世界顫抖；也許身價X億美元；又也許已讀完N個博士后──啊不，天才對文憑是不屑的，讀書對他們來說是“扼殺創(chuàng)造力，浪費時間”──那也肯定有很多名牌大學的榮譽學位了……
　　……讓我回到現實來──我并不是這樣的天才。

　　天才者，天生有才之人也。“才情”這個東西，似乎總是首先讓人聯(lián)想起文學。廣義地說，“才”指的是一切的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不過，現代社會除非是在特點的前提下，“才”都成了狹義的了：這創(chuàng)造力多是指文藝創(chuàng)作的能力。我說“才子”、“才女”，你腦子里最先浮現起的，估計十有八九是作家吧。
　　再有，現今社會給天才的不成文定義還加了一條──從小鋒芒畢露。什么“小荷才露尖尖角”，嘿，那是含蓄的歷史。摩登天才們流行的是“滿塘荷花競開放”。小平爺爺說，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家長們就把這指示貫徹到底，結果是裁判還沒放槍，孩子就“呼”地一聲被狠狠推了出去──至于這作用力會不會一下子把他摔得缺胳膊少腿兒的問題，我們姑且先忽略不管。
　　好，那么符合這兩個條件的當前最流行最IN的天才也就應運而生了：少年作家。我就來說說這種典型的天才。

　　2006年，我在中國時看到一個孩子在簽名售書，記得媒體給他的定語是“90后天才作家”。我掐指頭一算，哇，最大也不會超過十六歲呢，真是不得了。后來發(fā)現，這個“作家”是1995年出生的，也就是說，才十一歲。
　　簽售地點旁邊，不乏有望子成龍的家長，敏銳地抓住身邊每一個教育下一代的機會，開始苦口婆心地對身邊不過十來歲的孩子說，“看看人家，跟你一樣大，都出書了。你呢？作文才得七十分。”
　　十一歲的孩子，社會經驗、思想深度畢竟有限，他的作品，絕不會被載入文學史上被后人銘記；可是他自己，卻用尚嫌稚嫩的靈氣與所謂才華，成為了現代媒體的又一個犧牲品。哪怕確實是天生有才，只怕也是重蹈仲永的覆轍，最終泯然眾人。
　　而這樣的悲劇，卻讓眾家長當成教育孩子的完美榜樣，紛紛趨之若騖，幻想就此挖掘出其孩子深藏不露的寫作天賦，大顯身手，石破天驚，成為一代少年文學巨匠……

　　──看，成天做著“如果我是天才”這類美夢的人不止我一個吧！二十一世紀果然是個幻想的年代，不過已經從前幾年“愛情幻想時期”的全民羅曼蒂克過渡到了現在“天才幻想時期”的全民低齡寫作。至于這是好的發(fā)展還是壞的變化，就輪不到我來評價了。

　　聽我羅嗦了半天，你嘆口氣說，好吧，是這些小孩子沒有自知之明，但是這世上確實是有天資極高之人的。
　　說得對，確實有。達芬奇、愛因斯坦是不是天才我就不說了──不過也固然不用我來評說──我們就光說說這文學天才們。
　　你說，就算大多數天才“作家”都是濫竽充數之輩，但也是有貨真價實的天才作家的。
　　是啊是啊，完全沒錯。
　　不過，你來告訴我，貨真價實的文學天才，該如何來定義？真正的文學是有思想性的文章，是不是？那么，說真正可以被稱為作家的作者都是思想家，對不對？
　　那我們再來舉一反三：真正的音樂、美術……都是有思想性的。因此同理可證，真正的音樂家、藝術家，與作家一樣，都是思想家。
　　好！既然如此，你說，思想家會快樂嗎？
　　思考帶來理智，帶來清醒，但亦是痛苦的來源。人之所以是煩惱的載體，就是因為人會思考�！秱鹘虝防镎f：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憂傷；加增知識的，就加增痛苦 (For in the abundance of wisdom there is an abundance of vexation, so that he that increases knowledge increases pain)。
　　而天才，往往是最優(yōu)秀的思考者。打個比方，如果人生是一道條件繁雜的證明題，普通人埋頭去證明，一證便是一輩子。而天才們，因為他們天生的善於思考的特性，會在自己尚未為這個證明題蹉跎一生之前，意識到這是一道無解的題──這也就是天才們?yōu)槭裁磿⻊?chuàng)造出富有思想性作品的原因。可悲的是，天才們亦只能停留在這道證明題之前，動彈不得；他們身邊，是一個個埋頭做證明題的人。
　　東坡說高處不甚寒，多半可能也就是此意。
　　你覺得這荒唐么，他們可憐么？你覺得他們的思考會給他們帶來幸福么？

　　所以我竊以為啊竊以為，天才，不論從那個方面來說，都是悲劇──當然你可以說我是酸葡萄心理，或者說我以凡人之心度天才之腹──他們之所以是出類拔萃的天才，是因為世人俱醉他們獨醒，他們不同流合污，他們鶴立雞群，他們是社會的反對者。這也就決定了他們如出一轍悲劇的人生。君不見海子寫“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看透人世卻看不穿紅塵，終臥軌自殺；曠世絕才的作家張愛玲，無法超脫她那“像一襲爬滿虱子的華美長袍”的生命，凄涼地客死他鄉(xiāng)多天無人發(fā)現？
　　才高思廣，便寂寞蒼涼，不被世人理解。懷才不遇的人說他們生不逢時，可天才不論生在什么時代都是不逢時的。這是誰之過？天才乎？人性乎？社會乎？命運乎？抑或各者皆有？
　　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天才生活在風頭浪尖上。清醒的理智的真正天才們，都不是開心的。亞里士多德和蘇格拉底，大概不會笑口常開。(當然了，天才只是一個境界，智者和圣賢，并不在此境界。而關于后者，我實在不敢妄加評論。)

　　天塌下來最先砸到的是個子最高的人。這樣一想，我還是愿意繼續(xù)做我的平凡人。小聰明有余，大智慧不足，碌碌一生，小小的悲歡，一輩子也不要再想關于人生哲學的問題──自欺欺人也好，掩耳盜鈴也罷──或許，這樣迷糊的，尋常的，俗氣的，油鹽醬醋的，不是天才的，與“思想”無關的人生，才是真正可以感知生命感受快樂的人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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