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fēng)正好，化雨微涼.
　　這一只篷船悠悠蕩來，船夫持桿，點(diǎn)波輕漾。
　　“這十里果然名不虛傳，這等風(fēng)光，嘖嘖！誒！求之，看那梨花！十里梨花，浩湯如海��！”
　　易求之抬眸，恰見佳景。
　　少女一襲青裳，凝眸靜思，小船蕩波，驚了梨花，墜下枝頭，醒了佳人。
　　白雪一點(diǎn)，停在少女鼻尖，少女啟唇輕笑，鼻尖微動(dòng)，花香人亦香。
　　當(dāng)真好顏色。
　　樹妝思搖，驚落漫天風(fēng)雨，白雪落肩頭，青衣配白裳，恰好。
　　而少女鼻尖一瓣又不知被誰帶起，跑進(jìn)烏篷船里，恰點(diǎn)在他心頭。
　　那少女回眸，不知是為他，抑或是心頭一點(diǎn)溫?zé)岬陌住?br>　　他想，這樣干凈的女子。
　　“靠岸�！�
　　是誰說的？哦，是我。
　　身邊響起唐安的調(diào)笑：“有美在岸吶。。。�！�
　　易求之回道：“故我往矣�！�
　　少女亦見著他了，拂了拂身上的梨花，笑道：“公子有禮。”
　　他回禮：“擾了姑娘雅興�！�
　　“不妨。公子是來游景？這景如何？”
　　他指尖拈花：“相得益彰。”
　　少女笑著抬手壓了枝梨花掩面，遮了面上羞云。
　　“公子從哪來？”
　　“京城�！�
　　少女松了花枝，“京城？是個(gè)熱鬧地方�！痹捴兴朴袊@息。
　　他道：“京城若不熱鬧，天下便要熱鬧了�！�
　　少女淺笑：“我與公子有緣，不如請(qǐng)公子飲一盞梨水釀？”
　　他道：“求之之幸�！�
　　“明日城西，恭候公子�！�
　　少女轉(zhuǎn)身欲去，易求之忙道：“敢問姑娘芳名？”
　　她回眸一笑，恰風(fēng)卷殘梨，似雪似云，“知云�！�
　　*
　　“以施主之才，若解璇璣，此生無憾矣�！�
　　“璇璣？”
　　“河出東方，圖有璇璣�！�
　　*
　　知云捧上梨水釀，“公子去過寺廟了？”
　　他笑道：“怎么？我身上帶了香火味不成？”
　　知云亦笑：“香火味沒有，倒是帶了惑�！�
　　“聰慧如你，可知我惑何為？”
　　知云搖頭：“何必由我猜，你自會(huì)說的�！�
　　“你可知璇璣？”
　　“星宿？”
　　易求之搖頭。
　　“那便是璇璣圖了。”
　　易求之驚喜道：“你知璇璣圖？”
　　“猜到了，”她笑，“是去問璇璣圖了罷�！�
　　他失笑：“怎么耍賴�！�
　　“總之猜到了�！痹捴袔Я松倥妮p快與俏皮。
　　“慧遠(yuǎn)方丈道是城中有高人知，卻未點(diǎn)明高人是誰�！�
　　“從前常聽老人講，若解璇璣便可得畢生所求。據(jù)言十里有一氏族，時(shí)代相傳繪璇璣之術(shù),倒也引了不少人前來求圖，只是終究未能尋著，都失意而返了�！�
　　他嘆道：“此等寶物，自是不可輕易而得，何況解圖還需大智慧�！�
　　知云在他身旁坐下，“別人都求利祿功名，宏圖霸業(yè)，你欲求的，為何？”
　　“無憾。”
　　“無憾？”
　　“是，求此生無憾�！�
　　“你現(xiàn)有何憾？”
　　他垂眸，盡飲，“我不知，大師說我缺一知�！�
　　“利祿功名我不缺，這一知，我不知�！�
　　他抬眸，正見她雙眸清亮，如盞中蜜釀。
　　他笑道：“這梨水釀?wù)媸乔迕郏遗率且砂a了�！�
　　她亦笑：“若真是這樣，隱君子也不錯(cuò)。”
　　*
　　月明星稀，晚風(fēng)正習(xí)，梔花正香，不知何處琴聲起，恰散了外世浮塵，悠悠繞梁。
　　忽的一場(chǎng)輕紗香，滑過側(cè)頰，留韻鼻尖。她一身錦紗，笑意盈盈：“可差一支舞？”
　　他指尖一轉(zhuǎn)，琴聲漸慢，情意卻濃：“正差這一舞�！�
　　她眼波流轉(zhuǎn)，提袖，起舞。
　　足下步生蓮，袖紗舞彩蝶，腰肢曼曼，酥骨情露，抬手揚(yáng)盡紅塵萬丈，垂眸看盡浮世塵囂。
　　這一場(chǎng)，情正濃，舞正酣。
　　“求之！求之！”
　　琴聲戛然而止。
　　*
　　七月，豐國來犯。
　　十月，景帝歿。太子年幼登基，朝中大亂，萬事無主。
　　*
　　“阿云，你當(dāng)真不愿與我回京么？”
　　她搖頭：“你該知曉，京城于我熱鬧了些�！�
　　他默了默：“我若回朝，恐難脫身再來了�！�
　　她垂眸：“我省得�！�
　　岸邊垂柳迎風(fēng)起。纏在她發(fā)間，不忍離別。他抬手，溫?zé)嶂父鼓﹃骖a，“也好，朝中恩怨錯(cuò)綜復(fù)雜，你在京城我大抵也無暇顧及你，反至你于險(xiǎn)地�！�
　　她自袖中取出一把紙扇，下墜了煙紫暖玉，“這紙扇是我親手所繪，愿君長隨�！�
　　他貼身收好，頜首應(yīng)諾。
　　玉簫響，暖風(fēng)驟，烏篷悠悠，一點(diǎn)竹竿蕩離愁，水中眼波，君去我卻留。
　　紙扇透了新墨香，詩文幾行，勾轉(zhuǎn)清秀，賦了水韻。
　　唐安見他失神，道：“既如此放不下，何不帶她走？你我二人也不是護(hù)她不得�！�
　　他嘆道：“于孝，不違父命；于忠，不悖帝旨，我注定要困于廟堂之上了，可她……唉，她不愿，我亦舍不得，梨白落于虎狼之地，焉能完哉！”
　　唐安亦嘆：“也不知這十里一行是對(duì)是錯(cuò)，璇璣落空，又留了幾分念想�！�
　　“璇璣，大抵只能隨緣了。”
　　他打開紙扇，紙扇長幅，那詩文布的卻妙：正正方方于當(dāng)中，白而不余，墨而不攘。
　　唐安奇道：“這是什么文，我怎生看不懂？”
　　“許是佛文，回京問一問大師�！彼樟思埳�，暖玉貼掌心，溫潤如她。
　　*
　　又是一日晴。
　　遠(yuǎn)霞如火，層層朵朵，遮蔽了天際，又映照塘前藕花，盡是嬌艷。
　　齊錚遠(yuǎn)遠(yuǎn)便瞧見了那抹青影，與塘中藕花相映，花轎人更美。
　　“在做什么？”
　　知云不回頭，只凝眸遠(yuǎn)眺：“看一看這風(fēng)景�！�
　　“這十里景光再美，年年歲歲皆是一般，這景也無意再賞了。”
　　“不，”她搖頭，“情景相系，每一人來，見到的都是不同的風(fēng)景�！�
　　“每一年都是你，這景又有何不同！”
　　“不同，”她輕聲道：“今年的不同，今年的景，很美，足以我再這里駐足一世，齊錚，你不懂。”
　　齊錚嘆道：“你何必將自己困在這小小的十里！阿云，豐國已盡在我手，云國亦不能久矣！屆時(shí)我以這萬里江山為聘，你為國后之尊，這如畫江山美景豈不勝之百倍！”
　　她只搖頭：“不，這里很好。”
　　齊錚急道：“我知祖訓(xùn)不許你離開十里，可規(guī)矩是人定的，又不是改不得！這……這十里若做國都未免太小……不如、不如將這國號(hào)改為十里可好？阿云我——”
　　“齊錚！莫再多言了！”她嘆道：“你我自幼的情分，莫要?dú)Я��！?br>　　“今生今世，我都不會(huì)離開十里�！�
　　“阿云！不用兩年我便能揮師攻入盛京！屆時(shí)十里亦不能幸免！你還是不愿走嗎！”
　　“你走罷�！�
　　他終于頹敗，“為什么？”
　　為什么？
　　知云背對(duì)著他，望著滿湖水色，輕輕勾唇。
　　只因這十里不會(huì)染上斑斑血跡。
　　只因，這如畫江山，亦不敵你贈(zèng)我的這梨白一夢(mèng)。
　　*
　　《云史·易文傳》
　　易文，字求之，安山廣陵人士，景相之子。文少年英才，方及弱冠便奪三魁，景帝嘗許之，竊委以大任。景元二十一年，豐國犯。次月，景帝歿，太子成繼位。太子時(shí)九歲，初涉政，難舉大業(yè)。文持遺詔出，任相兼以帝師，獨(dú)挽狂瀾。次年退豐，再兩年，豐地盡入云境。豐昌帝刎頸自盡，皇弟雍舉國而降。景成七年，中原一。文執(zhí)國政，威比天子。
　　*
　　皎月迎紗白，星云布棋亂。風(fēng)起曉樓客，嘆是幾年春。
　　七載已過，扇面泛黃，暖玉依舊，他握在掌心，應(yīng)嘆卻無聲。
　　“如今天下已定，國泰民安，游牧蠻子皆不敢來犯，你到底還在愁些什么？”
　　唐安一身甲胄，臉上調(diào)笑之色也未能掩去身上的殺伐之意。
　　“朝局，”他嘆，“陛下心性還不穩(wěn)，天子朝堂，怎能憑臣子威懾！”
　　唐安滿不在意：“是么！我瞧他可比你更急！這才幾年，便拉著狀元探花的與你奪權(quán)了！我前幾日可聽說了，咱們的狀元郎馬上就是駙馬了！”
　　易求之鎖眉：“我允諾先帝，定會(huì)扶持他至大局穩(wěn)固�！�
　　“如今還不穩(wěn)固？我瞧小皇帝可挺有本事的，你便撒手，讓他磨練磨練吃些苦頭踏遍知曉了。”
　　“一靜大師將要云游，你不去見他一面？”
　　“云游？”他緊握手中紙扇，“是該去拜見了�！�
　　*
　　暮鐘剛過，禪院余音悠悠，一抹斜暉落在庭中來去的三兩弟子身上，平添圣潔之意。弟子們見他，皆向他合掌問候，他一一回過，便有相熟的弟子前來引他去禪房。
　　積年的木香與佛香又將他繚繞，易求之只覺通神都輕快了不少。蒲團(tuán)上坐著一位老僧，灰白的袈裟，手中佛珠圓潤透亮，他的雙目合著，可就是這雙合著的目，看透了這混沌世間，紅塵種種。
　　他在他對(duì)面的蒲團(tuán)上盤腿坐下，“七年不見，大師可好？”
　　一靜打了個(gè)佛偈：“勞施主掛懷�！�
　　“聽聞大師即將遠(yuǎn)游，在下有一惑，請(qǐng)大師來解。
　　一靜睜開雙目：“施主請(qǐng)講�！�
　　他取出懷中紙扇，泛黃扇面展開，“不知大師可識(shí)得其上文字？”
　　一靜一眼看過，便又闔上雙目，“貧僧不知�！�
　　他也不失望，將紙扇小心放在案上，細(xì)細(xì)端量，“多謝大師。”
　　一靜忽道：“施主此扇，可是位女施主所贈(zèng)？”
　　“是�！�
　　一靜笑道：“施主，煙紫七年，可通神矣。”
　　他目光轉(zhuǎn)向那枚煙紫玉，不解。
　　一靜亦不再點(diǎn)化，“貧僧尚有晚課，施主自便即可。”
　　他頜首應(yīng)是，木門一開一合，這滿室佛韻，都留給了他一人。他看著案上的暖玉，沉思。
　　不多時(shí)，弟子進(jìn)來奉茶，是新進(jìn)的弟子，頭上的戒疤尚新，也不似原來弟子沉穩(wěn)，屈膝時(shí)手竟是一顫，滾熱的茶水便盡數(shù)澆在了玉上。
　　他慌忙去拿，可玉卻在觸及一刻，應(yīng)聲而裂。
　　紫煙裊裊升起，暗香幽幽浮散，那泛黃的扇面，便在紫煙的微醺下，悄悄的變了模樣。
　　正中的詩文墨化，隨煙暈染開來，回鉤伸展，撇捺縱橫，極盡妙態(tài)，待到墨定，只聽他仰天一聲大笑，多門而出！
　　那扇面上，一場(chǎng)春梨映雪，浮華好夢(mèng)。
　　璇璣已結(jié)，我知我求，此生無憾。
　　*
　　“你、你說什么？”
　　他高舉朝服紗帽，跪在金殿之下，脊背直挺一如往日朝堂諫言，他定聲道：“臣已完成先帝囑托，陛下可當(dāng)大局耳！臣請(qǐng)辭官歸隱，望陛下恩準(zhǔn)！”
　　少年天子滿面震驚，“易文你——”
　　他放下朝服，又取出一方黃帛，“國璽在此，請(qǐng)陛下接��！”
　　日思夜寐之事就發(fā)生在眼前，可他卻怎么也說不出準(zhǔn)奏二字。
　　他猶豫著，遲遲開不了口。易求之看著他，目光灼灼：“陛下！一切圣裁不僅需深思熟慮，亦需果決！若連辭官此等小事都要猶疑至此，何以言大任！”
　　天子不知如何反駁，“朕……準(zhǔn)奏�！�
　　他躊躇片刻，道：“你要?dú)w隱何處，朕命人給你敕造府邸。”
　　易求之卻肅面厲聲道：“臣不過歸隱便有御賜府邸，若此風(fēng)在朝中盛起，歸鄉(xiāng)便可重賞封地！土木之工，封地之多，陛下！陛下可思及民艱！”
　　天子無言以對(duì)，心中竟有了幾分羞愧。
　　他轉(zhuǎn)身，走出金殿，忽又回首道：“陛下，臣再教您最后一課。”
　　天子第一次對(duì)他露出真真切切的敬意，走下金殿，垂袖道：“老師請(qǐng)講�！�
　　“忍亦可堅(jiān)。”
　　*
　　又是一年春風(fēng)，十里梨花正白，江上烏篷來來往往，岸邊游人熙熙攘攘，盡是花客。
　　下了烏篷，過了石橋，繞了巷道，到了城西。
　　吱呀一聲響，梔花未開，新芽正發(fā)，還未進(jìn)門，便被一袖雪白錦紗晃了眼。
　　他抱著琴：“可差一支曲？”
　　她淺笑盈盈，燦如春花：“正差這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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