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全文
追命去找冷血的時候,少年正在練劍。
凌落石一役,四人都受了不輕的傷。冷血外傷最重,這幾天傷口才告愈合,他已經(jīng)忍不住要試試自己的身體。
追命負手看著師弟在竹影間舞劍,不住點頭。冷血聲勢咄咄,但那竹林在烈日灼燒中卻是靜靜的,偶爾吹過陣難得的微風,滿目的翠綠才隨著晃一晃,很快便又停了。
瞧了會兒,追命忽然一笑,身影無聲地晃進冷血的劍影中。
當然他不知道,自己一時興起,最后竟害得冷血舊傷甫愈,便添新傷。追命要是能預見后事,絕不會亂去逗他這絕無僅有的師弟。
冷血倒是一早知道追命在旁看著,卻沒料到他會出手。少年臉上的神情頓了頓,但手下卻沒有絲毫猶豫,認認真真地同追命切磋起來。
然而那人太快,冷血漸漸打皺了眉頭,打出了狠勁。
追命的笑意卻更濃了。
冷血料定追命下一招的方位,搶先出手,不想劈中了一坨黑乎乎的硬物。他劍勢太利,一下那東西便成了兩半。亮得晃眼的陽光下,冷血的一劍仿佛斬斷了飛瀑流川,水花四濺。
那瞬間他愣住了,卻并沒有失神。
拿起劍,冷血的神就灌注在劍上,劍不離手,心不離神。
只聞得一陣好濃的酒香,追命哀嘆道:“停手,不打了!”冷血即刻停下了將發(fā)未發(fā)的招式,追命卻在這時輕輕一蹴,踢中了冷血腕上的穴位。
——師哥怎么又使詐!
他這么想著,眼看著劍脫手而落,砍向了自己腳上。
冷血的劍無名,但十分鋒利,足夠吹毛斷發(fā)。
*
不過冷血的腳沒事,倒不是因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橫練功夫。
他有師兄。
追命在劍鋒離冷血腳面還有那么一寸幾分的時候,將劍踢得堪堪斜飛了出去。
“你的劍比人都快了! 站定了的追命笑著對冷血說。
冷血向追命微一點頭,道:“三師哥教訓的是,我身法太慢。”他頓住,又說:“多謝師哥。”
倒是聽了這話的追命尷尬得很,也是,本就是他喊了停偏又出手。
這時冷血咬了咬嘴唇,對追命正色道:“還請師哥給我說說,如何才能更快?”
冷血認真的性子,追命喜歡極了。
他走過去,哈哈笑著拍了拍冷血肩膀,一手摸到腰間想來口酒喝,摸了兩下空無一物,笑聲也隨之止住。冷血滿面忐忑的看了眼地上斷成兩截的酒葫蘆,著急地說:“對不住,我…我賠三師哥一頓酒!”
“哈哈,好!一個葫蘆還一頓酒,不虧不虧!
這性子,他實在喜歡極了。
*
于是當晚,兩人在大樓下的泉池旁擺了支竹凳子,席地而坐,對月飲酒論輕功。原本冷血是不愿坐下的,但是追命抱怨仰頭說話脖子疼,強拉著冷血坐到了地上。
追命于各類輕身功夫都有見解,拜入自在門以后,又在諸葛的點撥下心得更豐,正逢上有個聽眾,便滔滔不絕地說起來,聽得冷血時而深思,時而頷首。有時聽得不甚明白,他不遮掩直接就問,追命也樂得一點點說個仔細。
只是話說多了,人好像就容易餓。
冷血買了十斤今春新釀的小酒,老樓藏的盡是老酒,想喝新鮮的也非要從酒坊買不可。追命今天話說的多,酒自然喝的就少些,還剩下六七斤,他的肚子已經(jīng)咕咕叫起來。
別人喝酒許還能充饑,這人喝進腹中卻越喝越餓。冷血聽見,搔搔頭發(fā),不好意思地說:“都怪我,忘記備菜了!彼A艘幌卵,低頭想了想,又抬頭笑道:“師兄要是不嫌棄,我去煮點棋子面,廚下還有些魚酢!
在追命眼里,冷血笑得簡直比天上的月亮還亮,比星星還閃。
*
冷血做飯的本事不大,但并非沒有,他這二十年多數(shù)時間還是自己住在山里。諸葛找了好些人去教他武功,卻沒找人去照顧他,時間長了,填飽肚子的吃食冷血還是能弄出來的?墒亲访圆说谋臼聟s大得很,多半是跟著溫約紅的時候嘴巴吃刁了,往后也費了不少心力在吃上,不好吃的東西還未必肯張嘴。
他那時候肯定沒餓到份上。
這一鍋棋子面,怎么看都是濃口軟滑,蒸騰的白氣吸進鼻子里,滿腔的谷香。
冷血取碗往外倒面時,追命實在忍不住湊了過去,從冷血肩膀探頭看,一顆顆白得透亮面棋子和著面湯滑到碗里。他高興得很,便贊嘆地輕喝了一聲。
很少有人靠得這么近同冷血講話,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耳邊是怕人吹氣的。
那一口氣,讓他耳后癢癢的。然冷血后頸顫了一下,然后全身冷顫似的又抖了一下。
白凈凈的面湯便盡數(shù)倒在了他的腳上。
天明的時候那樣熱,夜里好歹涼快些,衣服都脫到不能再脫,誰還會穿鞋子。
追命要是早知道會出這樣的事,斷不會一時興起和冷血過招的。
*
冷血愣著看手里空了的鍋,扭頭滿眼歉意地對追命說:“對不住,沒得吃了。”
追命卻是從他發(fā)抖的那霎就呆住了,電光火石間沒明白發(fā)生什么事,等到低眼去看,冷血的腳已經(jīng)紅起來。他眼角一抽,從旁邊的缸里舀了一瓢涼水倒在冷血腳上,少年還傻站在那端著鍋碗沒有動彈。
“你不疼?還站著,走,回房上藥去!
說著扛起冷血就往樓上跑。大樓也是三層,和他老樓一樣,不過老樓另有兩層鑿進了地下。冷血房里有各種極有效的金創(chuàng)藥,燙傷藥卻沒有,追命只好找了燒傷藥臨時敷上。
冷血起初覺得讓師兄幫自己處理腳傷很是不妥,就要追命莫管了。
“三師哥,小事,你不用幫……”
話沒說完,已經(jīng)叫追命緊皺的眉頭堵了回去。他幫冷血把腳擦干,瞧著燙腫的腳面嘆了一口氣,敷藥的時候又嘆了一口氣,綁上棉布的時候嘆了第三口氣,與此同時,他的肚子叫了起來。
冷血小小聲地說:“三師哥,你不要生氣,我害你餓肚子了。下回!下回我賠你頓飯…”
追命搖搖頭,苦笑道:“可不敢再來一回了!燙成這樣說到底還是我的錯,賠罪的也該是我。”
他沉吟了半晌,接道:“這樣,改天燒羊肉給你吃!”
一語說中了心頭好,冷血的眼都有神起來。
*
鐵手辦完案返京,找無情回報案情時聽說冷血的傷還沒好,便順路去了大樓。到那發(fā)現(xiàn)追命正喝著酒哼著歌在石榴樹下乘涼,忍不住就想去逗一逗。明知說不過,還是要逗逗看。大丈夫,有些事明知不可為而必為。
“好悠閑。
“哎你來了?坐。”
說話的人指著身邊空地,好像那里擺著一張?zhí)珟熞嗡频摹?br>
鐵手攔著衣擺坐下,問道:“老四的傷尚未痊愈?”
追命原本悠然的臉頓時苦了。“別提了,我和伺候少爺似的…”
“分明是自找的。讓你心急一時,這下他連路都走不成了。就這么一個師弟,欺負狠了以后不認你當師兄,可就等著哭吧!”
鐵手好容易找到機會,頓時連珠炮般不肯停。
“這是辦案途中受氣,特地找我來幸災樂禍了?”
鐵手聞言嘿嘿一笑,正了臉色認真道:“也別太辛苦,我聽著你內(nèi)傷還沒好,要多加調(diào)養(yǎng)!
“唉,凌驚怖武功委實霸道…” 追命又展顏道:“二哥這是惦記著我呢!甭?lián)模玫貌畈欢嗔!?br>
“…哪是惦記你…外頭案子太多,師兄又不便離京,我忙不過來!
這樣說著,鐵手聲音都疲了。
“喲,說話間日頭都這么低了!說好請老四吃羊肉,再不去買趕不及了。”
等鐵手回過神來,早已找不見追命,剩他一人在那嘟囔。
“夏天,吃羊肉?…這,這傷都不想好了?”
漢子搖搖頭:“我真要忙不過來了!
*
“三師哥燒菜可比我厲害多了!”冷血對著盤酥軟的糟煨羊肉,吃幾口便要夸一句,同樣意思的話已經(jīng)說了四五遍。追命一開始還洋洋得意地沖冷血點頭,聽到后來再也忍不下去,彈了冷血腦門一下,嘆道:“是是是,三師哥就只有燒菜比你厲害,好了吧?”
“師哥!抱歉!我…” 冷血聽追命生氣了,急忙道歉,手也停了。
這副著急的樣子惹得追命搖著頭哈哈直笑,冷血瞧著更是傻在那里,說話也不是,吃肉也不是。
越急,越急。
眨眼間額頭上都滲出汗來,脖子根上、耳朵后面也開始發(fā)紅,等到追命不笑了,冷血氣喘得都比方才深了些。仲夏天氣,熱氣一旦激起來讓全身的衣服裹著烘,和擱在蒸籠上也沒多大不同。特別是冷血的兩只腳包成兩個白布團,一出汗傷口發(fā)癢又撓不得,只好兩條腿在案子下面扭來扭去,眉眼也漸漸皺起來。
追命看冷血狀甚辛苦,心道不好,本沒想逗他,怎么好像無意間又欺負了人似的。
——總不至于真不認我這師兄…
當下和聲問道:“是不是太熱?本來這天氣吃羊肉也是太燥了,可是別的我不太會…” 追命說著撓了撓脖子,又問:“要不下樓去洗洗?我瞧你那池子不錯!
冷血眼都熱紅了,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追命把東西搬開,笑著蹲在冷血面前扇了扇風,才轉(zhuǎn)過身把人背了起來。
*
長寬都不過丈的泉池,水倒是頗深。旁邊就是白日里追命乘涼的石榴樹,樹和池子都藏在竹林中央,夜風從細密的竹葉間婆娑地鉆進來,平添了幾分清爽。
冷血緊張的時候不停洗澡,平時也愛,沒那么頻繁罷了。這兩天酷熱,他總是出汗,自覺渾身都粘膩,特別是頭皮癢得厲害,他早想洗澡了。但是兩只腳都給燙脫了一層皮,下水是萬萬不能,冷血本打算再忍一兩天,傷處沾得水時一定要洗個痛快。
可是追命做的羊肉實在好吃,內(nèi)外火氣同時攻起來,他“再忍一兩天”如意算盤徹底打不響了。
既然冷血現(xiàn)在這般凄慘的情狀是追命害的,合該由他這個作師兄想個解決辦法。追命也不容易,冥思苦想了三杯酒的時間,靈機一動把冷血擱在池子邊,自己閃回大樓拿了衣服、銅盆和長巾,又煙一般地回到了冷血身邊。
冷血還在疑惑他三師哥的舉動,追命已經(jīng)利索地脫了個精光,翻身竄進了池水。冷血剎那間愣了一下,他確實還沒見過赤條條的追命是什么樣子,虧了那人下水快,冷血沒看仔細,也沒來得及仔細看。
這天月色很白,池子又深,水面撒了一層銀粉似的,看不清水下的情形。冷血盯著微微漾著的池水,疑心追命哪去了。正當時,那人頂著滿頭銀光探出了身子,臂膀在月色中也有些閃,偏是臉孔掩在黑暗中瞧不清。
“老四!”追命笑道:“躺下,腦袋靠過來,給你洗頭!
只要能洗去滿腦袋的癢,干什么都行。
*
于是情況就變成,冷血筆直地躺著,脖子枕在池邊的石頭上,頭發(fā)散開半數(shù)浸到了沁涼的泉水中。他還是有點煩躁,頭皮仍然熱得發(fā)癢,癢得難耐,難耐得讓人忍不住磨牙。好在冷血剛咬緊了槽牙,一股清涼就順著他頭頂一直冰到心里。
“呼——” 少年極舒坦地長吐了一口氣。
追命聽見,緊了緊托著冷血后腦的手,又舀了池水淋在他頭頂上。順著冷血頭發(fā),水滴下來砸進池子里,和著竹葉的沙沙聲分外柔和。
“三師哥…”
“說!崩溲獢嗖粫䴖]事喊他玩的。
“沒事!
手中的腦袋輕微地搖了搖,向來果斷硬朗的聲音聽來帶著笑意。
追命嘆著氣笑,身子在水里上下浮動著——真是好深的池子,縱是他身長也踩不到底。
兩個人也不說話,就只有風聲水聲,過了好一會兒,冷血才又深吸口氣,道:“三師哥?”
“…又是沒事?”
手中的腦袋搖了搖。
“好多星星!
冷血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說愣了追命,他抬頭一看,果然閃著好多星星。
“嗯!
但追命還是不知道冷血想說什么。
“上次看到這么多星星時,我才剛結識小刀。”
原來如此。
追命沉吟了一下,才邊搓洗冷血的頭發(fā)邊說:“小刀有自己的打算,想去四處闖闖,不是壞事。她也說等見識夠了,許還會到京城來住下呢?”
冷血半天沒搭話,再張嘴時鼻音重了許多:“…我…這輩子不會再去喜歡其他人了。”
這時追命的眼光就變得有些疲憊和哀傷,但他拍了一下冷血的額頭,笑道:“你才多大,就學人說一輩子,命數(shù)的事要是憑你一句話就決定了,往后還有什么樂趣?”
“我都快二十了…” 除非倔強性子上來,冷血一般不駁嘴。
追命失笑說道:“二十?那真是好大的年紀!我開始攢錢要娶媳婦的時候,也才不過十一,你這年紀叫姑娘甩了,以后肯定再也遇不到心儀的人了。”
冷血聽出追命在笑他,一時賭氣再不說話。這時追命方溫和地說:“老四,總有些事不能強求,該做的事都做到,想說的話都說清,無愧于己還不夠嗎?既然對敵你能拼命,險中取勝,那與命運相抗時,更該奮進才是。”
聽到這,冷血才悶悶“嗯”了一聲。
“好了,起來擦干!
*
冷血應聲坐起來,拿過手邊的長巾擦著頭發(fā)。追命又一沉身在水中浸了個透才躍上岸來,拾起褲子正要穿,忽覺背后有一對視線,他偏頭用余光一掃,發(fā)現(xiàn)冷血好奇地盯著他瞧。
——嘖,這小子是沒見過旁人洗澡嗎
于是他輕咳了聲,那對視線一抖便轉(zhuǎn)開了。
天實在有些熱,追命穿好褲子,披著上衣拿著一塊打濕的長巾遞給冷血,無奈道:“自己擦擦身子,我不幫你了,這么容易害臊! 冷血接過了,他又笑著說:“我不看,好了喊我!
冷血眨眨眼,看著他師哥背轉(zhuǎn)過身去,抱著胳膊看月亮。此時恰有風入竹林,追命的褲腳和上衣一起擺了擺。
等到追命把冷血背回臥房時,夜已經(jīng)很沉,冷血也已經(jīng)很困,可是師哥幫他換藥,他不好意思就這樣睡過去。追命看著冷血的眼皮一會開一會合,腦袋還不時地一點,就說讓他先睡。
“換藥又不用你醒著,睡就是了,我明早再過來。”
冷血頑強地搖了搖頭,他整個人都放松得很,要抵抗睡意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追命沒辦法,只好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敷藥包扎一氣呵成,這才站起身,正了正冷血的枕頭,低聲道:“休息好傷才好得快,再耗下去二哥非要一對鐵掌拍死我,還有好多不平事要咱們養(yǎng)足精神去管呢!”
迷迷糊糊的冷血聽著,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FIN.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