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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汽車的輪胎在地面上擦出沉悶的聲響。
坐在后座打盹的明樓猛一點頭,被剎車驚醒。他看了一眼車窗外明公館的大門,不由得抬手捏了捏鼻梁,沒有馬上下車,反而將頭疲憊往椅背上靠了靠。
車?yán)锖馨察o,沒有人替他來開車門,也沒有聲音詢問他是不是頭疼,以致于這么久了還不下車。
明樓坐了一會,因為忙碌而昏沉了好幾天的腦子里終于察覺出了一些不對勁,他自己開了車門,拿了公文包,走上臺階,輕輕推開了明公館的門。
“吱呀!
一個身影從廚房里跑出來迎接,噔噔噔的腳步靈動,辮子在身后一甩一甩:“大小姐!你回來啦!大……”
欣喜的聲音在看到明樓的時候驀然頓住。
明樓放松了表情,微微笑起來,正想溫和地喚一聲“阿香”,卻見少女露出又陌生又遲疑的表情,細(xì)聲細(xì)氣地問他:“請問,您是……”
明樓猛地僵住了。
阿香看了看他的打扮,又瞅了瞅他的神情,似乎是稍微放下了一些警惕,說:“這位先生,您是來找我們家大小姐的嗎?她下午出門去啦,還沒有回來,家里只有小少爺在!
明樓張了張嘴沒說出話,阿香卻很是禮貌地請他到沙發(fā)上坐下:“您先請坐,我去請小少爺下來待客。您想喝點什么?茶還是咖啡?”
“……不必麻煩,白水就好!
“好的,請您稍等一會。”
明樓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久經(jīng)訓(xùn)練的特工本能占了上風(fēng),他迅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打量周圍的環(huán)境。
一切都非常熟悉,同他幾十年來見過經(jīng)歷過的沒有任何差別,墻上掛著的是他上手改動過的《家園》,色彩鮮明,空間薄弱;鋼琴架上擺著的是一家四口的合照,大姐笑著坐在中間,背后三兄弟站得筆挺;就連樓梯轉(zhuǎn)角處擺放著的花瓶,都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他甚至還能從上面找到那一小道被明臺摔出來的裂痕。
明臺從樓梯上走下來,對他露出禮貌卻疏遠(yuǎn)的笑容。
明樓怔怔地靠上沙發(fā)背,一瞬間冷汗?jié)裢钢匾隆?br> 所有的東西都是一樣的,所有的人卻都不一樣了。
除了他自己。
“請喝茶!泵髋_把杯子放到他的面前,“先生貴姓?”
“……我姓明。”
明臺露出恰到好處地驚奇和愉悅:“真是太巧了,您居然也姓明!崩^而興致勃勃道:“您該不會是我們家的遠(yuǎn)房親戚吧,請問您的名諱是?”
明樓很奇怪自己這個時候居然還能分出心思去窺探明臺的表情,心里還十分不合時宜地想著這小子的表現(xiàn)力和偽裝能力大有進(jìn)步,或許是因為在陌生人面前總能超常發(fā)揮?他頓了一下,這才答道:“明樓!
明臺露出思索的表情,似乎是在回憶族譜,半晌笑道:“原來是明樓先生,久仰了。”
“你聽說過我?”
明樓保證自己問出這句話沒有任何惡意,他純粹就只是想從明臺的口中套一點消息以便確認(rèn)自己的身份,沒想到明臺非常尷尬地抬眼看他,眼睛里滿滿都是“這個人真是太不會說話了他這么問要我怎么接茬”的控訴。
……哦,原來只是純粹的客套。
明樓不自在地移開視線,轉(zhuǎn)了話題:“我和明董事長有一點生意往來,此次前來是有一些事情想向她請教,冒昧登門,實在是打擾了!
“不會不會,您太客氣了!泵髋_暗暗擦了把汗,“只是您來得不巧,大姐她正好出門去了,如果您不介意的,就請坐在這兒等一等吧。或者您有急事要先離開,也可以留一下住址和聯(lián)系方式,我會向家姐轉(zhuǎn)告的!
“不要緊,我沒什么事。”明樓笑道,“我還是在這等吧,倒是要勞煩明小公子招待我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了!
明長官套取情報的能力是非常不一般的,即便他的對手是軍統(tǒng)訓(xùn)練班出來的毒蝎。沒多久,他就經(jīng)由明臺的話差不多摸清了眼下的社會形勢,基本上和他記憶里的完全一致。
只除了,沒有他明樓。
他在這個世界里,仿佛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沒有存在過,就只是完完全全的一個局外人,一個對于任何人來說,都稱得上多余的人。
明樓一時間有些茫然。
沒有他,明家依然存在,明鏡依然收養(yǎng)了明臺,無論是軍統(tǒng)、南方局,還是上海新政府,也都依然有人在這風(fēng)云混雜的上海灘,站在同他一樣的位置上,做著同他一樣的工作,也做得也同他一樣好。
明樓從沒有像這樣深刻的意識到一件事——他是不被需要的。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除了他;所有人都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除了他。
……不,不對。
明樓想,至少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個人是需要我的。
眉目清俊的青年從泛黃的時光里輕輕回頭,對他輕輕一笑。
“大哥。”
那是他的阿誠。
明樓迫切地想要見到阿誠,但在此之前,他得先判斷阿誠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
消息來源渠道依然是明小少爺。
明樓旁敲側(cè)擊地問起桂姨。
“哦,她呀。”明臺憤憤道,“那個女人心腸可壞了,收養(yǎng)了孩子卻不好好照顧,天天打罵,我聽大姐說,阿誠哥——就是那個被收養(yǎng)的孩子——被她救出來的時候就只剩下一口氣了!這天底下怎么會有心腸這么狠毒的人呢!”
明樓止不住地心疼,卻也隱隱松了一口氣:“明董事長心善,那,那個孩子——是叫做阿誠——現(xiàn)在……是留在明家了嗎?”
明臺詫異道:“怎么會?”他說:“大姐雖然憐惜他,但是收養(yǎng)一個孩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來就照著族里的意思,找了戶父母雙全的寬厚人家送過去寄養(yǎng)在膝下了。”說著又笑嘻嘻道:“前幾年阿誠哥還跟父母來過明家,說是要拜謝大姐的救命之恩,大姐可欣慰了呢!
明樓重重一震。
他說不出自己的內(nèi)心是什么滋味。
心疼阿誠的遭遇,又慶幸哪怕沒有他,阿誠也一樣被大姐救了出來;既歡喜阿誠終于能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享受到雙親的愛與溫暖,又失落于這個世界里,他再不能占據(jù)阿誠心里最重要的那個位置,更甚至,也許連阿誠也不需要他了。
唇角輕輕扯了幾下,最終還是沒有笑出來,明樓茫然失措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勉強道:“對不起明小少爺,我忽然想起來一件緊急事要去馬上處理,這就先告辭了。今天打擾您了,真是抱歉!
明臺不明就里地跟著站起來:“哦、哦……那,我送您出去!毖劢且黄炒巴,一下子笑開,驚喜道:“大姐回來了!”頓了一下,又提了一下語調(diào),“阿誠哥也來了!”
已經(jīng)走到門邊的明樓猛地抬起頭。
門外的青年似有所覺,轉(zhuǎn)頭遙遙看過來。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對撞,青年的目光那么亮,眼底卻全是陌生與思索,最后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對他微微一挑唇角,露出一個疏離卻得體的笑容。
最熟悉的陌生人。那雙眼睛里再沒有他。
心里有什么東西靜靜地崩塌了。
明樓踉蹌著退后了一步,后腰不小心撞上了樓梯旁邊的博古架,擺在架子上的青瓷瓶晃動了一下,垂直砸到了地板上。
“刺啦!
明樓猛地睜開眼睛。
被子拱動了一下,青年探出頭,眼睛半睜半閉,嘴里含含糊糊道:“什么聲音?”鼻音很重,顯然睡意正濃。
明樓把人抱進(jìn)懷里親了親,柔聲說:“沒事,你睡吧,我去看看。”說著就下了床,先替青年把被角掖好,然后自己隨便套了件衣服,皺著眉頭走出門去。
“大清早的,干什么呢!”
正蹲在地上撿碎片的明臺噌地一下站起來,下意識先擋住了地面的狼藉,心虛道:“沒什么沒什么,大哥,你醒了啊。”
“你整出這么大響動,我又不是聾了!泵鳂遣粣偟氐伤谎,“小少爺,又打碎了什么東西?我告訴你,這些可都得從你的零花錢上扣,別指望我會替你出錢!
“是是是,扣扣扣。”明臺賠笑道,“大哥,我錯了,我這就收拾好,您回去休息吧,啊。您和阿誠哥昨晚鬧到那么晚,難得今天周末,還不多睡一會?”
明樓一挑眉:“你今天怎么答應(yīng)得這么爽快了?”他向明臺身后張望了一下,“到底打碎了什么?不會是阿誠前幾天買回來的那個……”
“噓。”明臺苦著一張臉,“大哥,看破不說破!
“喲,還真是!泵鳂莵砹伺d致,“你沒事把那個拿出來干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明小少爺最近喜歡上鑒賞古董了?”
明臺耷拉著臉:“這不是……曼麗最近喜歡插花……我想著那瓶子挺漂亮的……”他委屈得就快掉眼淚了:“我還特意去花園里摘了一大捧花,各式各樣的,就打算讓曼麗高興高興……誰知道……”
“還挺有想法的!泵鳂且稽c也不同情他,“連求婚都能忘帶戒指的人,果然玩浪漫也總出狀況,虧得你以前還有臉說自己是家里最有情調(diào)的人!
明臺氣鼓鼓道:“說得好像每年阿誠哥生日你有送禮物一樣。哦,你不僅不送禮物,還要阿誠哥下廚給你做飯吃,資本家!法西斯!”
明樓一瞪眼:“我打斷你的腿!”
“你要打斷誰的腿啊?”明鏡推門進(jìn)來,白了明樓一眼,于曼麗提著一個小籃子跟在她身后,見此情形,忍不住抿著嘴唇笑起來。
明樓笑道:“大姐,我同明臺說著玩呢!彼戳丝从诼愂掷锏幕@子,機智地轉(zhuǎn)開了話題,“好香的味道,籃子里裝了什么?”
于曼麗笑盈盈道:“隔壁的珍妮帶了男朋友回家,今天一大早就起來教她男朋友做餅干,看到大姐和我散步回來,就送了我們一籃子!
明臺竄過去:“來來來曼麗,我們和大姐分了吧,別給大哥留了,他要是再胖下去阿誠哥就又要生氣了!
明樓覺得這小子果然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不過大姐在前,明樓還是很識時務(wù)地回了房間,熟視無睹地繞過滿地衣物,重新在床邊坐下來。
青年卷著被子,卻明顯睡得不如他離開前安穩(wěn),眉心有淺淺的蹙痕,神態(tài)也有些焦灼。明樓在他身邊躺下,還沒動作,青年就像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非常自然地滾進(jìn)他的懷抱,頭枕上他的肩膀,軟軟的發(fā)絲在他耳邊蹭了蹭,眉目舒展開來,呼吸也漸漸深長。
明樓笑一笑,愛惜地探過手,順著明誠光裸的脊背摸上來,輕輕攏住他的肩頭,把被子又裹緊了一點,慢慢地也閉上了眼睛。
心里缺掉的那一塊,終于被填滿了。
有一次,我們夢見大家都是不相識的!
我們醒了,卻知道我們原是相親相愛的。[1]
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前塵不過一場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而今親朋盡在,水遠(yuǎn)山長,只愿共一張琴、一壺酒、一雙人。
[1]泰戈爾《飛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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