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越是堅強無匹的人，有時候生起病來，心理上反而會分外脆弱。
　　明秘書長有幸嘗了一回這種滋味。
　　頂著暴雨護送明鏡回家，又馬不停蹄地去找梁仲春演了一出大戲救下明臺，一個晚上沒有合眼，第二天還要一大早接明長官和汪處長去上班，體力上的消耗自不必說，心里也壓著一件又一件的事。所以等到終于能緩一口氣的時候，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一放松，人就病倒了。
　　病得倒是不嚴重，發(fā)了點低燒，頭有些暈，在明秘書長看來算不上什么大事，想當初他就算肩膀上中了一槍，在新政府里來來去去也一樣舉止如常，這點小病，吃顆阿司匹林就能壓下去。
　　明樓卻堅決不同意，蘇醫(yī)生以前同他說過，明誠從小受了虐待，身體壞了底子，雖然到明家以后吃好喝好，表面上看著沒什么大礙，但是遇著生病受傷，用起藥來還是要分外謹慎。她建議明樓，如果不是必要，盡量少讓明誠用強效西藥。
　　對于明誠的一切，明長官一向很上心。明誠小的時候身體需要調(diào)養(yǎng)，不能用西藥，他就專門去找中醫(yī)開了方子，讓家里的傭人準備了一口小鍋給明誠熬藥，每天搬了把椅子坐在廚房的門邊，翻一會報紙，看一眼手表，再翻一會，再看一眼�？傊炕囟际瞧c把藥倒出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然后看著明誠喝下去才放心。
　　那一帖藥明誠喝了整整三年，喝到后來，明誠已經(jīng)能在明臺驚異又敬佩的目光下，面不改色地喝掉比黃連還苦的藥汁，明臺甚至說從那以后他有一段時間一直對明誠敬而遠之，因為一看到明誠，他就覺得胃里泛上來一陣陣苦味。
　　“阿誠哥，你不覺得這藥很苦嗎？”明臺好奇地嘗過一口，分外懷疑明誠的味蕾因為受過虐待而出現(xiàn)了永久性損傷。
　　“怎么會�！泵髡\低頭笑笑，把空掉的藥碗放在桌子上，“大哥熬的藥，一點也不苦�！�
　　明臺的白眼簡直要翻到天上去：“明大少爺哪里會熬藥，他除了盯著時間火候還干了什么？一樣的藥材難道還會熬出不同的味道來？”
　　“當然不同�！�
　　“哪里不同，你說出來聽聽？”
　　明誠說：“我就是知道。”他擦擦嘴走了，留下小少爺盯著藥碗，滿腦子疑問卻得不到解答。
　　明秘書長沒有說謊，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天賦異稟，總之同樣一份藥材，同樣的火候熬出來，他偏偏就是能在入口后辨別出這是不是出自明長官之手。他行事干脆利落，卻在這一點上愿意放慢速度，迷戀于從細微處緩慢辨識出獨屬于他們兩人的溫存與浪漫。
　　所以，前一天晚上，當他喝完明樓遞過來的藥汁之后，神情一如往常，心情卻驟然低落下來。
　　他當然能理解。特殊時期，一切從權，明樓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記著不許他用西藥，已經(jīng)非常難得了；但是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生病，久違的無力感和脆弱感重新襲擊了他，當舌尖自動向大腦反饋熬藥者不是明樓的時候，他就無可抑制地陷入了一種低潮。
　　但明秘書長是一個十分具備職業(yè)道德的人，他從不把個人情緒帶入到工作里，照例早上去找明長官報告今天的行程，在秘書處里接接電話、觀察觀察同僚，順便還在梁仲春來匯報工作的時候向他多要了一成利。下了班，也一樣情緒穩(wěn)定地開車載著明長官去酒店——因為大姐依然不許他們回家，給明長官找找睡衣、泡泡咖啡，順便陪著他做例行的睡前談話。
　　一切都那么完美。
　　如果明長官沒有再給他端來一碗藥的話。
　　明誠表示拒絕：“我已經(jīng)好了，不需要再吃藥了�！�
　　明樓同樣堅定：“好什么好，你今天走路都有點飄�！�
　　明誠說：“那是因為今天風大，我比較輕——哦，大哥反正是沒有這樣的煩惱的�！�
　　“反了你了�！泵鳂菤庑α�，強硬地把藥碗塞到他手里，“你喝不喝？”
　　“喝，我喝還不行嗎。”明誠撇撇嘴，對這種每次都拿身份壓人的戲碼表示不滿，“在明家，我就是個仆人嘛。大少爺講話了，我哪里敢不答應。”
　　明長官欣然點頭：“那是。在明家，還是我說了算的�！�
　　兩人一齊笑起來。
　　藥一入口，明誠就微微揚起了眉。
　　“怎么，味道不對嗎？”明樓雙手交抵，含笑倚在靠背上看他。
　　明誠喝完，輕輕一笑：“大哥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你不開心的樣子，我要是看不出來，那才是枉費我們相處的這么多年了�！泵鳂菧睾偷目粗�，眉目間宛然有春水在蕩漾，“阿誠啊，我了解你，遠比你以為的要多�！�
　　明秘書長覺得心尖有點軟，這么多年下來，他仍然對明長官的情話沒有任何抵抗力。
　　明樓伸出手去，將他的手輕輕地握在掌心里，感覺到柔軟的指腹在掌心的紋路上蹭來蹭去，時而輕輕彈動，就像是心上也被安了琴弦，隨著那雙手的動靜，被撥動出深深淺淺的音。
　　奏響生命里最割舍不下的溫柔。
　　明秘書長在他的掌心里回握，輕聲說：“我記得當年大哥教我，火分文武，藥辨君臣，熬藥也是有大學問在的。不知道大哥熬了這么多年的藥，學問做明白了沒有�！�
　　“主治者君，輔治者臣，相生相成，缺一不可。”明樓說，“就像你我�！�
　　明誠笑起來。
　　他們在暖黃的燈光下緩緩靠近，交換了一個綿長的吻。
　　明樓舔了一下嘴唇。
　　“有點苦�！�
　　明誠瞪了他一眼：“藥可是你熬的�！�
　　明長官正氣凜然：“都是我的錯，我來幫你去去苦味。”
　　唇又溫柔地貼上來。
　　明秘書長想，苦也沒關系。
　　我會陪著你，一起熬這一碗藥，從艱難苦痛，熬到歲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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