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dú)活 （徐士業(yè)/賀潤生短，完）——君子如役

　　盛夏，風(fēng)吹過梧桐樹的時候發(fā)出“颯颯”的響聲。
　　鄰家老太太的小孫女搬著板凳小跑到老人面前：
　　“潤生爺爺，今天繼續(xù)講故事吧！嗯…我還想聽打鬼子��！”陽光曬得小臉紅撲撲的。
　　潤生從里屋拿出了半個西瓜，早就放在涼水里冰著了，拿了個小勺遞給小孩，笑道，“爺爺?shù)墓适驴啥贾v完了啊，一直重復(fù)聽不厭煩嗎？”
　　“不煩！想聽好幾百遍�。　迸Φ�，挖了最中間的瓜瓤，圓圓的一勺，一大口，好甜！“可是爺爺，我有個問題要問你！”含糊的說道。
　　“嗯？”潤生笑的時候皺紋已經(jīng)爬滿臉頰，可是雙眸還是像年輕那般，似有星辰閃爍。
　　“爺爺，如果我們最重要最重要最重要的人不在了，我們還能夠像以前一樣嗎？嗯…”女童看向潤生，把嘴里的瓜瓤咽下去，“就好像，爺爺?shù)呐笥�，對爺爺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吧。就是那個爺爺你說他文如其人，還會開戰(zhàn)機(jī)打鬼子的那個��！”許是害怕潤生忘了是哪個朋友，女童特意提醒道。
　　潤生似乎愣住了，視線彷佛越過了時光… 那個人啊，還是那么年輕，那么帥氣，一襲戎裝，筆直挺立�？墒亲约阂呀�(jīng)老了… 也是，這都過去四五十載了，原來，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啊…
　　原來，四十五年，不過如此。

　　第一年。
　　潤生還是像往常一樣六點多就起床了，往爐子里添了碳燒上水，搬了個板凳坐在門口，茉莉花開了，濃郁的香味混合著雨后的青草香。灑水壺上殘留著雨滴。
　　“你又忘了給它澆水！！”潤生生氣的站在蔫了的茉莉花前，眉頭緊蹙，語氣是又悔又恨。這種事情就不該交給他！只是出去送貨了幾天。
　　“對不起….要不，我再給你買一盆？”徐士業(yè)像犯了錯的小孩子一樣低頭看著腳尖，時不時偷偷抬頭看看眼前之人的臉色。
　　“可是這盆我養(yǎng)了四年了！”潤生蹲下抱住花盆，花瓣皺皺巴巴的枯黃。
　　徐士業(yè)也蹲在他身邊，肩膀碰了碰潤生的肩膀，潤生扭頭瞪了他一眼，隨即有專注的看著自己的愛花。
　　后來是怎么了呢？兩個人就這樣在院子里從日落呆到月夜初上。
　　第二天潤生是被一陣花香喚醒的，睜開眼就看到窗邊抱著一大盆茉莉花的徐士業(yè)，笑得正開心。潤生無奈的也發(fā)笑了。夏天清晨6點時候的陽光，真真溫柔，不大的屋子里填滿了笑聲。
　　“咕嚕咕嚕咕嚕…”水燒開了，潤生忙忙走到爐子邊墊著布頭倒水，水霧騰騰而起。
　　他沒有看到，轉(zhuǎn)身的一瞬，雨滴從花瓣掉落進(jìn)土壤的透徹。

　　第五年。
　　臨近除夕，家家戶戶開始準(zhǔn)備年貨了。
　　午飯時張寶琴還道潤生，頗有責(zé)怪之意，說是這幾年潤生也不在家過年。說是今年務(wù)必回家。潤生笑道，“我這前幾年大病一場，身子骨也不如從前了，這除夕夜啊，我還是在家好好睡一覺吧。熬不住了，哈哈�！�
　　寶琴怎會不知，那人走后，潤生大病一場，休養(yǎng)了三個月臉色才緩緩變好。便也不說什么了，只是往潤生碗里又添了湯，“也好，這樣也不用做捕快了，本來這行當(dāng)就讓我心驚膽戰(zhàn)的。回家來做活，你爹也放心生意。我也好安心�！�
　　賀文達(dá)也道，“生意上的事兒，銘生多向潤生學(xué)學(xué)…”話還未完，銘生禁不住道：
　　“哎呀，我又不是五六年前的毛頭小子了！”銘生假裝怒意的看向潤生，“每次你回來我都要被爹說道一番！”
　　這話倒是逗笑了在座的一席人。
　　潤生從賀家大宅出來的時候，路上全都是小販的叫賣聲。潤生走走停停，捉摸著順道把年貨給辦齊全了，過兩天就不用再出來特意弄這些勞什子了。
　　買了些菜。還有一顆大白菜，很沉。包白菜餡的餃子。那人喜歡。買了雞和魚，即使那人每次都說受不住那魚的腥味，可是每次潤生做了，他都會全部吃掉，還好奇道，怎么潤生做的就沒了這股子腥氣味呢。買了些棗，回去做幾個棗饅頭，是那人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赡侨颂籼薜暮�，每次都把棗挑出來，說不喜歡這味道，倒是喜歡被棗香浸染的饅頭。
　　一直到自己快要拿不過來，潤生才緩緩向家走去。到了門口，抬起腳尖踢踢門，站好。等了許久都沒有人來開門。再踢一下。站好。無人應(yīng)。彎腰把買了的東西小心翼翼的放好在地上，掏出鑰匙，手凍得有些僵硬。
　　潤生把菜，魚肉什么的好好放好在灶房里。不小心撒了土豆，滾了一地。
　　“怎么買了這么多？”徐士業(yè)忙從屋里出來，打開門就看到站在門口氣喘吁吁的潤生，一股腦結(jié)果潤生手里的東西，還真沉。
　　“這不過年嗎，今年你不回家，我便多買了些�！彼λκ郑绨蛴行┧�。
　　徐士業(yè)把東西放進(jìn)灶房，一不小心撒了土豆。
　　“哎，笨手笨腳的�！睗櫳鷩@了口氣，彎腰把土豆一個個撿起來放進(jìn)竹筐里。
　　“哼，我這雙手可是開戰(zhàn)斗機(jī)的�！毙焓繕I(yè)不屑的輕蔑道。趴在地上伸手夠滾到桌案底下的土豆。逗樂了潤生：
　　“得得，爺您開您的戰(zhàn)斗機(jī)，可您用得著五體投地嗎？！哈哈哈哈”潤生接過徐士業(yè)遞過來的土豆，“今年，明達(dá)他們可回家？”
　　“不回了，我們這一分隊都不回，有訓(xùn)練。上面說是請了意大利人來給我們做短期集訓(xùn)。”起身，拍拍塵土。
　　“那叫來家里一起吃飯吧�！碧猪樍隧樖繕I(yè)的頭發(fā)，沾了什么東西。
　　“好�；仡^我和他們說�！毕袷峭蝗幌氲绞裁矗焓繕I(yè)轉(zhuǎn)頭就跑向了里屋，潤生把竹筐放在柴堆邊的功夫，士業(yè)就又跑了回來，把一樣?xùn)|西塞進(jìn)了潤生手里，頓時熱意習(xí)習(xí)。原是用毛巾包了的暖手爐。
　　“以后買菜什么的，我和你一起去�！蹦侨隧雍σ�，媲美的過日月星辰。
　　潤生撿了土豆。微微愣神。其實，自己也吃不了這么多東西。

　　第十五年。
　　今年端午爹娘去了曾祖母那里，曾祖母身子一年不如一年，本來說好的是潤生和銘生也去，可恰巧鋪子里又來了一批貨，二人便留下打理，等處理完再趕去。
　　潤生說今年只剩銘生和自己，便叫銘生來自己這里吃飯，正好，管家他們也可休息一日。
　　說好了晌午。
　　潤生還是起了大早。便忙活起來。澆了菜園。茉莉花開得正好。蹲在花前出神了會，太陽慢慢變得熾熱，額頭上滲了汗。
　　轉(zhuǎn)身進(jìn)屋。
　　過堂風(fēng)倒是涼快些許。有什么從桌子上吹落。
　　潤生彎腰探頭到桌子底下。原來是徐老爺子的信。
　　“看吧，我不把手墊在桌子角，你又要撞到頭了�！笔繕I(yè)嘻嘻笑道。
　　“還不是給你撿這勞什子！”抬頭是碰到的是士業(yè)的手心。
　　“趕明兒我在這邊邊角角都包上層棉花�！弊�，徐士業(yè)夾了口菜。
　　“得兒，明兒你不是去南京？”起身倒了杯水。遞給徐士業(yè)。
　　“那就等我回來�！睖囟葎偤�。
　　“那這家具可就不倫不類了，像是瘸了腿的跛子了。”潤生笑道。
　　后來呢。
　　潤生撿起信一抬頭就撞到了桌子角，疼的眼淚都出來了。便遂了心愿，坐在地上哭了起來。也不知是多疼…

　　第三十五年。
　　入了冬，天黑的早了。潤生早早燒好爐子。近些年越發(fā)耐不住這寒意了。
　　添了床被子。這被子還是張寶琴在世時縫的。
　　“寶琴姨針線活最好了，看看這荷包。”徐士業(yè)接過潤生遞過來的荷袋。潤生空出手來便收拾收拾書案。零零散散鋪了幾張信紙，寫著還未完的詩句。
　　“你這一直是能文能武啊�！奔�(xì)細(xì)看著，字如其人，謙和卻又透漏著與生俱來的張揚(yáng)。筆畫之間略微停頓，就好像他的舉棋不定。老人們說，耳根子短的人，拿不定主意。潤生看著低頭仔細(xì)打量荷包的士業(yè)，陽光把他的耳朵照的透明，粉粉嫩嫩的。
　　“我給你多包了幾件冬衣，也不知道這趟你又要去多久�！睗櫳皖^順好信紙。沒看到面前之人略微暗淡的雙眸。
　　“潤生，我不在家這時日，照顧好自己�！币痪湓挘狡降�。
　　潤生愣住，胸口有什么堵住了。許久，似乎重新找回了呼吸�！昂�。”
　　那日，陽光甚好，冬日里反倒不是那樣寒冷。二人立于書房，久未言語，只是怔怔的彼此相望。
　　過了幾日，潤生只收到一封書信，還有一張照片。那人正襟危坐。眉頭微蹙。
　　被子里的暖意漸漸彌漫。枕頭底下似乎壓了什么東西。潤生伸手取了出來，紙邊微微泛黃。字如其人：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
　　卻少了下句。
　　“等我回來，專門為你作詩。”

　　——如果我們最重要最重要的人不在了，那么我們還能夠繼續(xù)獨(dú)自生活下去嗎？
　　——生活還是會像往常一樣。你會覺得好像他還在你身邊，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變化。

　　沒有你，我獨(dú)活于世。也無妨。只是午夜夢回，那思念如同夜色蔓延。令人窒息。觸碰不得。

　　完。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