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鳴鵙

　　一、
　　詩人看見一只鳥落在他桌前的端硯上，就執(zhí)筆蘸墨義憤填膺地抒發(fā)自己除四害的雄心：
　　“麻雀麻雀氣太官，天垮下來你不管。麻雀麻雀氣太闊，吃起米來如風(fēng)刮。麻雀麻雀氣太暮，光是偷懶沒事做……”
　　那只鳥有著淡灰色的額頭，腹面棕白而無雜斑，正優(yōu)雅地用喙整理自己的羽毛，連一個眼神都欠奉。
　　片刻后它從硯臺上撲棱下來，掠過紙面上逆入平出的字，大大方方地停在了落款處。
　　棕紅色的尾羽拖著墨汁，暈染了那一排頗有秀骨的行草，宣紙泛黃，團(tuán)團(tuán)墨漬之中隱約見得回鋒轉(zhuǎn)向的“開貞”二字。
　　“哎哎哎……”詩人手忙腳亂地?fù)尵茸约旱氖指�，一面喝罵道，“你真是個混蛋鳥，五氣俱全到處跳！”
　　那只鳥聞言又撲騰了一番，宛如示威，而后靈巧地飛出窗外，在晴空中留下一道倩影。

　　二、
　　北歐的冬天更像是一場抒情歌劇里的舞曲，音符里帶著維多利亞時代凝結(jié)成露的蒸汽，優(yōu)雅且無聲地席卷了天地。
　　空中有小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下，茵雅湖面結(jié)了一層薄冰。湖畔行人大多埋頭趕路，與之逆行的兩人倒顯得分外悠閑。
　　“奧斯卡，你快看！那只鳥是燕子嗎？”男孩指向了不遠(yuǎn)處，好奇地喊道�？ㄆ渖难蛎珖碓诓弊由侠@了兩圈還是太長，隨著蹦蹦跳跳的動作微微飄蕩。
　　“燕子是不會在冬天來這個城市的�！彼砗蟮淖骷疫t疑了一下，“應(yīng)該是一只——”
　　“可是在你的故事里面，快樂王子的那只燕子也是冬天來的�！蹦泻⒐虉�(zhí)地打斷了他的話，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我更寧愿相信，童話是不會騙人的，不是嗎？”
　　他總是這么無憂無慮，不在乎現(xiàn)實或幻想，也不對二者刻意區(qū)分，話音里帶著藐視一切的乖張驕縱。作家頗有些哭笑不得地?fù)u了搖頭，卻也沒有完全否定：“……也許吧�！�
　　“好啦，不管它是一只與大部隊走丟的燕子或是一只尋覓玫瑰花的夜鶯，”反倒是男孩拍了拍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再為難他，“你只要記得，這只鳥叫Bosie就好。”
　　“Bosie？”作家偏頭看他，目光里也染上了些許笑意。
　　分明只是心血來潮的舉動，男孩卻神情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眸子晶亮，像是宣布什么鄭重的事情一般再次強(qiáng)調(diào)了一遍：“這只鳥叫Bosie。這樣它每次叫起來的時候，大家就都會知道，快樂王子和他的小燕子飛過來啦！”
　　他突然轉(zhuǎn)身，直接一個飛撲，毫不意外地撞入一個溫暖的懷抱。男孩哈哈笑著，將圍巾解下，胡亂地圍住了兩人的脖子，然后大大方方地勾住了他的手臂：“奧斯卡，再給我講一遍那個快樂王子的故事吧？快樂王子把紅寶石眼睛給了燕子，后來呢？”

　　三、
　　——后來落魄卑微，千夫所指。
　　“那是一只啼聲婉轉(zhuǎn)的鳥兒，我要贊美它。”在夢中，他苦中作樂地這么想道，被那只鳥指引著，踏上了一塊朦朧的土地，卻聽到另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那是一只無惡不作的鳥兒，我要批判它�！�
　　層層霧靄之中無法看清全貌，在意識到對方存在的時候，雙方都沉默了片刻。
　　“你好。”
　　“你好�！�
　　“你覺得生命有意義嗎？”
　　“大概吧。你呢？”
　　“不知道�！�
　　他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閑聊著沒什么營養(yǎng)的話題，也不在意對方身份，一問一答仿佛消磨時光。
　　或許其中一個居高臨下意氣風(fēng)發(fā)，另一個鋃鐺入獄聲名狼藉，卻都沒有什么值得夸耀吹噓的東西。在這個扭曲的時空交匯點上，虛偽也好堅韌也罷，不過是兩種表現(xiàn)形式相反的、終會一并落入虛無的存在。
　　“來如風(fēng)，去如煙。眠在后，睡在前……”
　　許是覺得這種相對無言的場景有些無趣了。居高臨下的那個搖了搖頭，帶著夏蟲不可語冰的無奈，轉(zhuǎn)過身吟哦起了一首東方的詩句。音韻優(yōu)雅而隱晦，隨著夢境之地的迷霧漸漸散去，那個遠(yuǎn)去的背影清癯，更像是玩笑人間、無所寄托的游吟詩人。
　　“……我們只是這睡眠當(dāng)中的，一剎那的風(fēng)煙�！� 
　　風(fēng)煙散盡，依舊是瑞丁監(jiān)獄，夜色深沉，月光灑落了一地。

　　四、
　　再后來就是初春的巴黎。阿爾薩斯酒店屋頂?shù)谋┫�，滴滴答答落在門口的石盆里，伴隨著兩三聲清脆的鳥啼。
　　“Lanius！Lanius！”
　　每次作家看見它，都會開心地叫它。這么多年過去了，似乎從來沒有認(rèn)錯過——只是有次酒醉之后他嘟噥著喊了一句“Bosie”，發(fā)音更像是某種古老的、寄托著美好寓意的人名。
　　酒店坐落在巴黎不起眼的藝術(shù)街上，原是瑪歌皇后宮殿的一部分�，F(xiàn)如今，邋遢的酒鬼與落魄的流浪漢聚集于此，最適合孤獨(dú)的異鄉(xiāng)人緬懷往昔。
　　“先生，一看你就不是本地人�！眮y哄哄的人群里，有人熟稔地上前搭話，周身帶著微醺的酒氣，“一杯苦艾酒，給我們講講你一路的見聞，怎么樣？”
　　他欣然同意。其他客人驚訝地偏頭看向他，吹起口哨，大聲喊著bravo，笑容爽朗而熱情。
　　“我曾路過本頓維爾去往旺茲沃思，那一路的風(fēng)景異常美麗……”
　　酒依然是深綠色的Absinthe，卻沒有了Bohemeian式浪漫的調(diào)法。少了二分之一盎司烈焰燃燒過的方糖，和著半生潦倒一口飲下，只剩廉價的、濃得化不開的苦。
　　恍惚又置身于當(dāng)年的薩沃伊飯店，落地窗外泰晤士河跳躍著陽光，科芬花園里薔薇正盛，身旁的少年笑意盈盈地聽著他的故事，眼角眉梢盡是飛揚(yáng)跋扈的青春。
　　“……每座城市都有人和他的故事死在監(jiān)獄里，連帶著在旁人眼里一無是處的卑微的愛情�！�
　　“嘿，這對他來說沒準(zhǔn)是件好事�！比巳褐杏腥瞬遄欤呗暤�，“‘忘卻舊愛的唯一方法是找到新歡’，丘比特對狄俄尼索斯說過的。”
　　立刻有人笑著反駁：“可是世間并無第二個安普羅斯，你說的新歡不會是那位垂垂老矣的普羅辛諾斯吧？”
　　“自然還有愛琴海上的阿麗亞德！他駕著掛滿了葡萄藤的青銅馬車為她帶上金冠，北冕座的繁星至今還在我們頭頂閃耀�！�
　　這樣的對話引得酒徒們哈哈大笑，順勢贊頌起狄俄尼索斯和他的女信眾們的狂歡。有人不忘對這個異鄉(xiāng)人報以善意的調(diào)侃：“先生！那你呢！你的租金什么時候交？”
　　作家的臉被酒精染紅，聞言也跟著大笑了起來，笑聲驚起了窗臺上假寐的鳥兒：
　　“現(xiàn)在的我啊，連死亡都支付不起啦……”

　　五、
　　那只鳥穿過仲夏綠蔭，在窗外又叫了一聲，鳴聲清脆悅耳。
　　褐背白肚，分明不是麻雀，而是一只伯勞。傳曹子建惡其聲，以為不詳。
　　詩人注視它良久，提筆似是想寫下“七月鳴鵙”的意象，卻遲遲沒有動作。
　　手里的這支顛倒是非黑白的筆，阿諛過權(quán)貴，贊美過敵人，歪曲過事實，也沾染鮮血，拜服權(quán)利，搖尾乞憐，大概早就失去了純粹揮毫的意義。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閉上眼，似乎又看到了當(dāng)年那個書生意氣顧盼神飛的自己。
　　不寫頌歌，不訴悲喜。
　　兼濟(jì)天下，文以載道。
　　“廿四傳花信，有鳥志喬遷。緩急勞斟酌，安危費(fèi)斡旋�！�
　　那個青年在腦海里爽朗地笑著，高聲念出當(dāng)年的理想，看飛鳥劃過蒼穹，眼底有救亡圖存的光。他說，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托身期泰岱，翹首望堯天。此意輕鷹鶚，群雛劇可憐�！�
　　——好一個此意輕鷹鶚。
　　胡適之、沈岳煥、朱孟實、蕭炳乾……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些文壇的所謂大師們，被他拉著拽著聲討著批斗著，悲憤封筆或是身敗名裂，終究逃不過文人相輕的套路。
　　他慢慢睜眼，露出一個涼薄的笑容，最后也只是漠然地避開紙上那團(tuán)墨漬，繼續(xù)寫下歌功頌德的篇章：
　　“你真是個混蛋鳥，五氣俱全到處跳。犯下罪惡幾千年，今天和你總清算……”
　　終是各主其事，勞燕分飛。

　　——FIN——

　　°這只伯勞遷徙的方向好像有哪里不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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