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過襄陽，江山換了蒙族姓氏，和著滿江紅殺敵破陣是前朝遺事；他們渡過漢水，江湖涌動夜雨飄搖，射雕英雄神雕俠侶漸成昨日傳說。
　　他不是大俠，布衣之身誓死捍衛(wèi)的其實是異族的家園；她不是天人，驕矜半生經(jīng)歷最多的其實是戰(zhàn)火和白骨。當(dāng)別人的深情成為絢麗的神話，他們埋葬之地的荊棘上開出血色鮮花，當(dāng)別人的聲名化作朝拜的巔峰，他們畢生所歸的古城畔吹來散淡輕風(fēng)。
　　他們的名字少人紀(jì)念，除了作以陪襯的責(zé)備與憐憫。
　　然而愛非一定要吟成宏大的敘事，有人視作米粒之珠的光華也會成為他人千里清輝的明月。
　　誰說他們沒有自己的滄海。

　　那是豫州不知何處的城郊，離離原上草，馬疾風(fēng)正高，一群少年江湖與赤練仙子纏斗。
　　那時他還牽念那個尋仇的敵國少女，為了不可愈合的家恨國殤覺得一絲清淡的惆悵。
　　他先聽到雕聲，然后才看到乘著赤騎神駒奔襲李莫愁的郭家女兒。
　　從來沒有見過的紅衣少女。菡萏芙蓉的光輝。
　　有女初長成的美麗，不知地厚天高的清艷。

　　一野平川，二三馬嘶，四下茫茫，五六少年，各人都有各自心事，只有她，一副朗朗天真懷抱，連待將來日追強(qiáng)寇的賭咒都是稚氣的驕傲。
　　他對她誠摯感謝，但那微笑與她的容顏無關(guān)。
　　他看著那彤霞驚虹一般的身影在碧空下馳走，漸行漸遠(yuǎn)。
　　也會慨笑江湖名門小女子的輕囂。

　　再會時
　　他已不是相府豪門的公子，只是權(quán)閥傾軋，一般的讓他家破父亡，一般的讓他攜妹出逃；
　　她還是艷若春陽的郭府名媛，只是誤打誤撞，無奈的遭人戲語，無奈的命懸一線。
　　連珠箭發(fā)，不求克敵，旨在救人。
　　這樣的重逢橋段有些老套，半空旋轉(zhuǎn)更是惹人口水外加訕笑。
　　可是他們視線交錯，真的像不同星系的星辰在宇宙某一空間偶然相遇。山間的風(fēng)都寂靜，時間染上緋色的漣漪。
　　他一身宋人青袍，雖然袈裟披風(fēng)實在搞笑狐尾頭飾實在怪異，他的注視卻如關(guān)山春風(fēng)飛渡，始終沉靜清和。
　　君子救美美人憐。
　　迷茫和羞澀第一次將她擊中，這眼高于頂?shù)氖司�，該是她為他初嘗人生的驚艷。
　　那時他曾牽念的少女已對他人展露笑靨，她身邊曾環(huán)伺的少年已向別的女孩遞獻(xiàn)殷勤。他們還來不及稍作遺憾，命運(yùn)已迫不及待展示宿命的美好。

　　溪寒徹骨的重陽宮外，險驚重重的活死人墓中，是非詭譎的絕情谷上
　　她莽撞急躁，行差踏錯，神仙眷侶的大半孤苦似乎都由她起，然而故事主角須借了劫難的藉口才好用萬古機(jī)緣巧合成全補(bǔ)償，她不過是寫書手下一顆棋子，收獲的唯有惡名在外和人情煩惡。
　　只有他與她共進(jìn)退。
　　不失不忘，不離不棄。
　　那年冬天，絕情谷燃起大火，李莫愁歌著“問世間，情是何物”灰飛煙滅，當(dāng)他們?yōu)槿碎g情障悲嘆感傷，抬頭看到了同樣的夜空。山谷還在燃燒，星空被火光映的真紅如血，河漢迢迢，星辰輝映，如此深邃，如此美。
　　她偷偷瞧他，長長的睫毛還結(jié)著瑩然淚光；
　　他凝神看她，覺得這魯莽笨拙的少女偶爾綻放的柔弱微笑將他離家去國的生命溫暖的照亮。

　　春天的襄陽。夏天的襄陽。秋天的襄陽。冬天的襄陽。
　　十六年的光陰去如響箭。
　　他駐守宋室江山許多年，這必爭之地的城池就是他的家鄉(xiāng)，他是她的夫；
　　她沐浴戰(zhàn)火離亂許多年，這屢遭征討的要塞曾做她的新房，她是他的妻。

　　英雄大會的前夜，她將軟猬甲為他披掛。
　　他驚訝注目，她只是笑得輕巧。
　　說是“不但要丈夫，還要做幫主夫人”，但牽掛擔(dān)憂在眼中濕了一層薄光。
　　他看著她。
　　夜色中明眸似星子閃亮，她望著他的眼睛，堅韌寧靜，千言萬語。和那個當(dāng)初在豫州城外驕矜盛氣的公主，山道上偷看他還要害羞低頭的少女，絕情谷中因為不會斗嘴氣得要哭出來的野蠻女孩，已經(jīng)多么不同。
　　他透過她的眼睛看到少年時憧憬過名為幸福的時光；
　　她透過他的眼睛看到少女時描摹過名為幸福的時光。
　　他抱住她。
　　那麼溫柔，那麼溫暖。
　　他的呼吸像吹綠江南岸的和風(fēng)，他的心跳像催醉戀人心的絮語。
　　平時總是警肅而堅毅的面孔，在鏖戰(zhàn)將臨的前夜，如此柔和，連月光都融化。
　　于是，她的淚，流下來。
　　那是英雄大會召開前的深夜，也是蒙古大軍揮師進(jìn)攻前的深夜，襄陽城內(nèi)一盞小小燈光照亮他們的面龐。

　　英雄大會后來變成神雕俠為郭二小姐賀壽的會客場。
　　丐幫幫主之位成為楊大哥慷慨施與的囊中物。
　　他仍然恬淡從容，舉棒接任時始終莊重自若。他的鋒芒，他眼神里的明利，都要留給群俠聚義的籌謀和孤城奮戰(zhàn)的忠勇。
　　只有她在他接受唾禮的沉靜里看到細(xì)微的酸楚。
　　她在煙花下凝視他淡淡微笑。
　　這笑容像陽春和風(fēng)，給予他溫暖的了解和隱忍的力量，退而求其次的閑言又何妨，有她在身邊，他的生命已經(jīng)歸于完美。
　　他回她以微笑，目光炙熱猶如緊緊將她擁抱，擁抱他最珍貴的所有。

　　大戰(zhàn)那日的太陽在襄陽疲憊的寂靜中徐升而出，慘淡的光線描繪出城池悲壯的輪廓。
　　城外早已沒有村莊和田野，火炮撞擊而騰起的煙塵把天空都染成灰暗。天地失去顏色，將士失去生命，若有一天戰(zhàn)爭結(jié)束這土地上累積的白骨會比覆蓋它的青草更多。

　　她屈膝跪在那個被稱為神雕大俠的男子面前。
　　為了求他去解救重兵圍困下筋疲力盡的丈夫。
　　看見的人都驚訝不復(fù)言語。
　　憤怒么？痛苦么？
　　憤怒，想到擁有助他脫困能力的不是他的妻子就對自己感到憤怒；
　　痛苦，想到再聽不到他聲音看不到他身影就覺得靈魂被撕裂的痛苦。
　　“所以我可以這樣堅定的跪在你面前，奉你為我的恩人，懇求你保得他的平安�！�
　　敵兵終于退散，他站在水門之前，力竭帶傷，卻還是保持慣常的尊嚴(yán)斯文。
　　她徑直奔向他，突然的放松讓她變得小女孩般乍悲乍喜的驚惶，他用劫后余生的殘余力氣把她摟在懷中，無限欣喜，無限滄桑。
　　他們都滿面血污，卻對彼此綻開明快、毫無陰霾的笑容，奇異地動人。
　　那是當(dāng)日蒼茫硝煙中最美的景象。

　　時間在他們身邊慢慢流淌。
　　十三年后，襄陽還是被攻下城防，他們還是要面對國破家亡。
　　曾在她和他身邊的人，逝者如河川。
　　以為永不衰老的父母與城共亡，以為要照拂一生的小弟戰(zhàn)死沙場，妹妹選擇去別處的江湖流浪，更多人不知去向散落四方。
　　生命里一切都物是人非，只剩他們兩兩相望。

　　許多年以后，中原的某個地方，或許是豫州城外的草坡，或許是絕情谷外的山道，或許是襄陽城畔的村莊……陽光落在他們的墳塋上。
　　天空蔚藍(lán)，綠草如茵，花朵盛開，刻著他們名字的墓碑旁，年輕男女好奇的目光把他們的往事探究。

　　耶律齊……
　　他曾喜歡過別的少女，含著笑描畫過她的影像，她楚楚可憐，她欲說還休，他喜歡她，這情感卻因為家仇而無望，他那時還是少年，痛苦和迷惘都純潔坦蕩。有人因此說那少女是他畢生最隱秘的眷戀。
　　并不是要否認(rèn)，但那確實無法同愛相提并論。
　　他只愛過一個女子，她叫郭芙。
　　她是豫州城郊一騎絕塵的那個紅衣女子，是多年前永遠(yuǎn)不夠敏巧的少女，遲鈍得聽不懂譏誚諷語，隨心所欲得像是跋扈無忌，然而卻會為了曾置自己于險地的魔頭赴死哀憐情傷，會為了上一刻還是死敵的丑陋老婦起心救助。只因為爹爹媽媽名頭太過響亮，這江湖從不曾成為她的試練場，她行走其間，好似在孩童的夢里玩耍，甚至快樂恣意。她后來是他溫柔的妻，為了他變得勇敢堅強(qiáng)，她不知道她早已是他一生所求美好理想。

　　郭芙……
　　她也曾喜歡過別的少年，帶著怨斬斷他一條臂膀，他特立獨(dú)行，他叛逆倔強(qiáng)，她喜歡他，這情感注定在師徒戀前絕望，她那時還是少女，思慕和憎恨都黯然神傷。有人因此說那少年是她畢生最奇異的心事。
　　并不是要否認(rèn)，但那確實無法同愛相提并論。
　　她只愛過一個男子，他叫耶律齊。
　　他是豫州城郊微笑著大步走來的那個男子，是多年前蒙古相府的貴胄少年，年紀(jì)輕輕已修為精深，隱然有英俠氣概，他機(jī)智沉著可堪大任，卻會面對她的詰難笨拙如孩童。他以中堅之姿接掌丐幫，整飭城防，他的足跡遍布襄陽大街小巷，他青色的長袍像英雄的旗幟在城頭飄揚(yáng)。他后來是她高貴的夫，為了她把異國視作故鄉(xiāng)，他不知道他所在之處永遠(yuǎn)是她摯愛天堂。

　　他們的名字少人紀(jì)念，除了作以陪襯的責(zé)備與憐憫。
　　然而愛的存在何須一定對人言明，在他人的宏大敘事里，他和她的幸福是花開別枝，雪來香異。
　　他們一直固守著自己的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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