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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一】
民國二十年,溫萱十六歲。
溫萱在她這一場最燦爛的年華上,做了一件極轟動的事。
寒峭的早春,小旅館外的雨下得瓢潑。雨點伴著嗚嗚的風(fēng)聲,噼里啪啦敲在玻璃窗上。天色烏黑,小旅館早就斷了電,房間里一片幽暗,那灌入耳中一陣兒聲大一陣兒聲小的風(fēng)雨怒號,讓自小錦衣玉食未曾離過家的溫萱心上起著顫栗,她又餓又冷,捂著耳朵蜷縮在床上,閉著眼睛不斷顫聲祝禱著:“希元,我害怕死了,你快回來吧……就算沒有錢了又怎么樣呢?雨停就好了,離開上海就好了……希元,我求求你,快點回來呀……”
他們匆忙逃離家中,身上根本沒有幾個錢,說好了的,希元回家拿了錢就會立刻來接她走,可這樣的環(huán)境,真的太讓她害怕了,她只能不斷祈求他早些回來,哪怕是空手而還。
很突然地,黑暗里響起了一聲輕輕的敲門聲,溫萱猛然抬起頭,聚精會神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松開耳畔的雙手之后,她清楚地聽到了接下來的兩聲不緊不慢的敲門聲。
是的,是敲門聲!
溫萱歡喜地跳下床,連鞋也來不及穿,就那樣赤腳踩著冰冷的地面跑去開門:“希元,你終于回來了!你知不知道我一個人留在這里有多害……”
“小姐,老爺來接您回家了!
門外沒有她苦苦期盼的曹希元。
家里的老管家祥叔憐愛地看著她,眼里氤氳著水澤,抬袖拭著眼睛,慢慢挪開了步子。
溫萱睜大眼睛,臉色雪白,愣愣望著走上前的人:“爸……爸?”
溫遠意半身雨水,手里拿著還在滴水的帽子,面上憔悴,眼窩深黑,鬢上似又多添了不少白發(fā),僅是三天不見,就消瘦蒼老了許多。
堂堂大上海商會的會長,遇到再大的困難,也不曾有過像這樣的焦急狼狽。
“爸爸……”溫萱霎時眼眶發(fā)熱,不管不顧地哽咽著一頭撲進了父親的懷里,“爸爸!”
溫遠意緊緊摟住泣不成聲的小女兒,臉頰靠著溫萱滾燙的額頭,眼神驀然變得冷厲起來:“女兒,不哭,爸爸帶你回家!
【二】
溫萱打小嬌貴,從沒吃過苦頭,跟著曹希元私奔,卻讓她在極短的時間里,一個跟頭摔得遍體鱗傷,她忍饑挨餓,在連驚帶嚇中意外感染了風(fēng)寒,一病倒下,就昏昏沉沉睡了足足兩天。約摸這一樁事,是極傷情的,一傷就傷得很深。溫萱醒了之后,不吃也不喝,只是一個勁兒地哭,起初還只是掀掉送來的食物和水,后來就干脆將伺候的丫鬟老媽子一并趕出去,把門反鎖了,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任是誰敲門都不理。
溫遠意心疼自己的女兒,怕她在里面做出什么傻事來,急忙就讓人撞開了門。
屋子里一片狼藉,滿地的碎紙片、玻璃、水漬。
溫萱倒也不讓人擔心,許是哭累了,那會兒只是靜靜地趴在床上抽泣,但這副模樣,依然讓做父親的溫遠意感到揪心難受:他在三十七歲上才得了這么一個女兒,溫萱生下沒多久,她母親就因為一場大病去世了,他怕溫萱受委屈,從沒想過要續(xù)弦這個問題,而對于這僅有的一個寶貝女兒,他沒有過于嚴厲的要求,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小心翼翼養(yǎng)著,也不過是求個平安和無憂。
“萱萱?”
溫萱不應(yīng)。
溫父輕輕把門帶上,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布滿老繭的手撫摸著溫萱柔軟的頭發(fā):“是在生爸爸的氣嗎?”
溫萱依然不說話,但是身體卻往另一側(cè)挪了些距離。
“你這樣的年紀,哪里懂得什么是愛!不是爸爸非要阻止你,而是……”溫父深深喟嘆了一聲,俯身靠近道,“就當那混小子能好好待你,曹世文呢?那老東西因為生意上的一些小摩擦都能記恨這么久,他能好生待你嗎?吃苦的日子還在后面呢!我溫遠意的女兒是什么人物,豈能讓別人輕賤了去!”
溫萱僵了僵,擦了眼淚爬起來,拉住父親的手顫聲問:“爸爸,希元有沒有找過我?”
溫父的臉色微微變了,囁嚅許久道:“他回家了!
“回家?”溫萱怔忪,低語道,“就是說,他沒有來……他放棄了?”
如果不是爸爸派人一家旅館一家旅館地去找她,她還要傻等到什么時候呢?就算曹希元不得脫身,差個人回家告訴爸爸她在哪里也好啊,難道就由了她病死在那個暗屋子里么?
……可是,他什么都沒有做。
溫萱失神落魄地呆了片刻,忽就伏在父親懷里,埋著臉嚶嚶哭起來。
這一段所謂的愛情,在這一刻,已經(jīng)悄然宣布了死亡。
【三】
溫家千金與曹家少爺私奔的事,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上海,成為別人茶前飯后有趣的談資。
溫萱的病遲遲不好,她也不想再回學(xué)校,溫遠意二話不說就為她辦了退學(xué)。
曹希元被禁閉在家中,原以為溫萱一個人會吃苦,尚惴惴不安,后來聽說她被接回去了,如此一來,倒安心許多,也曾寫信問溫萱好不好,只是只字不提愛。
溫萱一病數(shù)月,心情沉郁不好,根本不想去關(guān)心外面發(fā)生了什么,更不愿觸碰舊事,曹希元寫來的信都被她隨意丟在了桌上,從來都沒有拆看過。
五月,石榴花開得如同燃燒的火焰。
某天早上,父親的一位故交攜了幼子來看望她。
那是位姓蔣的世伯,聽說官居軍政要職,是個非常有手段的強硬派,溫萱見他的機會不多,但印象中,那是一位慈愛可親的長輩,并不令人感到害怕。而蔣世伯的幼子蔣與辰,聽說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往英國留學(xué),四月才剛回來,于溫萱而言,不過是個徹徹底底的陌生人。
長輩喝茶聊著天,蔣與辰就陪坐在一旁,一身黑白色的洋裝,英氣逼人,偶爾頷首微笑,丹鳳眼,劍眉,笑容俊朗,是個很好看的青年。
溫萱下樓來,蔣家的幼子禮貌地從沙發(fā)里站起身,人高大挺拔,眉宇里皆是溫暖又矜持的笑意,待她向長輩問了好,他略一彎腰,落落大方地伸出手說:“溫小姐,你好,我叫蔣與辰!
溫萱遲疑片刻,伸手與之交握:“溫萱!
那時溫萱還未完全康復(fù),臉色尚且白得不好看,溫父喝了一口碧螺春,抬頭看見有明晃晃和煦的陽光透窗灑下,便說:“萱萱,園子里陽光正好,讓與辰陪你出去走走吧,別在屋里悶壞了!
溫萱撐起一抹乖巧的笑,說:“好!
蔣與辰雍雅自然而不失禮節(jié)地從趙媽手里扶過溫萱。
她許久不曾接觸那樣好的日光,甫被照及,不覺抬起纖細蒼白的手,似要撫摸傾灑而下的溫暖光亮。
蔣與辰含了笑意,依舊穩(wěn)穩(wěn)扶著她,陽光下漂亮的眼睛半瞇起,說:“你自該多曬曬太陽,整個人都蒼白著,溫伯父看了得多心疼呀!
一句話,就觸及她心間的柔軟:是啊,還有爸爸,愛她疼她的爸爸。
他們坐在秋千椅上,絮絮說了許久的話。蔣與辰懂的東西很多,為了逗溫萱開心,也故意撿了一大堆有趣的見聞來說,慢慢地,兩個人就熟絡(luò)了。溫萱曬了大半日的太陽,又歡笑了許久,趙媽出來喚他們吃飯時,她站起身,覺得比之前神清氣爽很多,仿佛自己的病忽然一下就好透了。
【四】
五六月的天,湛藍晴朗。
蔣與辰時常來看溫萱,來時不是帶著好看的書籍,就是送來新鮮的小玩意,要么就順手折幾支半開的花朵,有時是白色的梔子,有時是黃色的玫瑰,也有時是火紅的石榴花。
有人陪著說話和玩樂,溫萱一天比一天快活有氣色,六月中天氣漸熱時,她已經(jīng)完全痊愈了,溫遠意早晨起來,透過落地的大玻璃窗,看見她在晨曦的照拂下,哼著小曲在園中修剪花草,看著看著就忍不住笑起來:“這樣美麗歡愉的姿態(tài),才像是我的女兒嘛!
溫萱一直不肯出門,但那一天蔣與辰卻用兩張電影票說動了她。
溫父很擔心她在外面被人奚落,會心里不好受,剛想把與辰叫過來悄悄叮囑兩句,他們卻一路歡笑著早就跑出門去了——
“伯父,再見!”
“爸爸,再見。晚上記得等我一起吃飯!”
晚上溫萱回家時,顯得很疲倦,上樓前只是輕輕和父親打了一聲招呼。
坐在大廳里看報紙的溫遠意有些忐忑地問了一聲:“今天玩得開心嗎?”
“嗯!睖剌嬉贿吷蠘且贿呺S口應(yīng)著,忽然她眼光一亮,停下步子,回頭很認真地對父親說,“爸爸,蔣與辰今天在影院門口把兩個人打得頭破血流!
溫遠意手一抖,老花鏡掉在了地上,他瞠目結(jié)舌看著溫萱,很難置信看上去謙謙君子的蔣與辰能做出這么霸道蠻橫的事情來:“啊?小辰他……他的脾氣……不會吧?”
“那兩個人是我以前的同學(xué),他們拿我尋開心!”溫萱恨恨揮起拳頭,頓了頓,又不禁莞爾,“蔣與辰看不過眼,就把他們給收拾了。爸爸,蔣與辰真是個英雄!”
溫遠意又驚住了,這空檔里,溫萱早就跑上了樓。
換好衣服下來吃飯時,父親遞給她一封信,溫萱接了,一看字跡,就沉了臉色,默不作聲將其丟在一旁的椅子上。
“小辰送你回來的嗎?”
“嗯!
溫遠意是很中意蔣與辰的,于是思忖好久,在飯吃到一半時,忽然就停下筷子試探地問:“你覺得小辰怎么樣?”
溫萱抬頭看他,她是個極聰明的人,父親眼里有期盼的神色,她立刻就明白了,不動聲色吃著飯,回答說:“很好啊!
“那你們,以后就……”
“爸爸——”
“好了好了,不說了,爸爸一個糟老頭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爸爸!”
“這回真的不說了!
【五】
第二天醒來,窗外正下著小雨。
溫萱去拿水杯喝水的時候,看到了桌上曹希元寄來的所有信件。整整十九封。
私奔的蠢事過去之后,當初那個為了她肯跟家里決裂、肯跟父親反目的曹希元,除了給她寫信,沒有再做過任何事情。
“還需要做什么呢?”溫萱彎著嘴角,譏誚地笑著,“來看我?我又不會見你……打電話給我?我討厭聽到你的聲音……是啊,還能做什么呢?”
其實,這些信也夠多余的。
即便這樣想著,溫萱還是好奇地拆開了最早寄來的一封信:“……聽說你被接回家去的時候正發(fā)著高燒是嗎?現(xiàn)在好些了嗎?開春了,上海的天氣總是有些惱人的,希望你……”
第四封:“你到底好是不好?為何不給我回信?哪怕只有一句話也好啊……我知道我當時莽撞,將你拖累了……對不起……”
第十一封:“……過去,你我都太任性了……”
第十六封:“……你送我的那幾株月季開花了,很漂亮……小萱,你好嗎?”
第十九封:“……難道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嗎?我們以后必然各自嫁娶,先前不懂事的年歲上鬧的不愉快,就真的要恨一輩子嗎?多么不值得……”
十九封信看畢,溫萱如釋重負——
原來,年少時最初的愛戀也不過爾爾,只是一場極短暫的迷途罷了。
好在,彼此都已清醒脫離。
她想了想,坐到書桌前提筆回信,信寫得極短,不過是說,我溫萱福大命大,沒有因為意外的大病而一命嗚呼去見閻王,上天待我尚好,我覺得日子過得很有樂趣,就不勞曹少爺你掛念了……當然,意思是這個意思,因著良好的素養(yǎng),溫萱還是用了很好的措辭的,總不能丟自己的人吧。
才讓人把信發(fā)出去,趙媽就仰著脖子在樓下喊她吃早餐了。
“爸爸,早上好!睖剌鏆g快地提著裙子跑下樓,百靈鳥一樣輕盈地停在餐桌前,一手扶著椅子一手指著半桌子的西點很是意外,“哎?今天好豐盛,怎么又熬了粥又買這么多面包、酥餅和派之類的?爸爸,你也太奢侈了。”
溫遠意笑著沒說話,等她坐下開開心心吃了大半個甜圈,才慢悠悠指指她身后說:“小辰大早買了冒雨送過來的,新鮮出爐,能不好吃嗎?”
“咳、咳咳……”溫萱頓時噎住,執(zhí)拗地張大了眼睛往后看,下一瞬就從座位上彈了起來,“蔣與辰?!”
身后走來的人用毛巾揉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聽聞驚叫,慢騰騰抬起了俊朗的臉:“早上好!
【六】
關(guān)于溫萱與蔣與辰越走越近這件事,雙方的家長不約而同地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期許和強烈的贊同。
父親委婉地向溫萱提起過蔣家的意思,可溫萱覺得,雖然蔣與辰看上去是個近乎完美而大度的人,但總歸她還是得給他個選擇的余地,于是在一個天清氣朗的十月天,她穿過紫藤花架,身姿筆直地站在了蔣與辰的躺椅邊:“聽說,你十分看得上我?”
蔣與辰胸前壓著本打開的書,正怡然自得曬著太陽,他也沒睜眼瞧,卻聽得直想發(fā)笑:“這話怎么說的?我怎么就聽不懂?”
“就是……就是說……”溫萱秀眉一蹙,咬著唇卻換不出個通俗易懂的說法。
蔣與辰等了好半日還不見她開口,于是自個兒點頭說:“嗯,我看上你了!
“啊?”溫萱反倒訥在了那里,“可、可你……”
“我什么?”
“可你認識我才多久?你了解我嗎?你覺得我們一定合得來嗎?”
“嗯!
“噯?你……你當真想好了?”
“想好了。”
“可我,可我做過不光彩的事……”
“然后呢?”
“然后?也沒什么然后了!
蔣與辰驀然抬腕,握緊了溫萱的手,溫萱驚了一跳,連忙縮手,卻不料他握得更緊了,溫萱一惱,急忙用上了另一只手去生拉硬拽,還沒使力,就聽到蔣與辰柔柔地說了一句話:“只是年少懵懂罷了,沒什么不光彩的!
溫萱剎那間僵在那里,順著修長的手臂看上去,正對上一雙溫柔似水的幽清眸子,那樣漂亮而多情的眼睛,比她見過的任何珠寶都要璀璨奪目,蔣與辰彎起了細薄好看的唇,又輕輕說了另一句話:“我是真心喜歡你,怪只怪自己沒有早些回來,不然你也不會平白受那些委屈!
溫萱長長的眼睫忽地顫了顫,明亮的眼睛里騰上一層晶瑩的水澤,忍不住慢慢握緊了蔣與辰的手……
【七】
大光明影戲院前的那條大街上,有一家很好的西餐廳。上海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蔣與辰約溫萱出去吃飯,就是在那家定的位子。當時比較可惜的一件事情就是,大光明影院在十一月就停業(yè)了,他們?nèi)チ肆硗庖患矣霸,后來再回到那條大街時,天色已晚,雪也下得更大了,厚重的雪花打著旋兒地綴滿他們的發(fā)間眉稍。
民國二十年的時局,已經(jīng)相當動亂了,但大上海畢竟還是大上海,依然有著險中難求的歌舞升平。
蔣與辰拉緊了溫萱的手,兩個人踩在雪地里一路跑,最后停在西餐廳外,兩個人相望一眼,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小萱?”
溫萱轉(zhuǎn)過身,好巧不巧地就看見了一個故人——曹希元。
曹希元詫異地看著她,臉色有些白,只是一瞬間,眼中的神色就變了數(shù)變,似含上萬千情愫,復(fù)雜得看不透、化不開。
挽著曹希元手臂的,是個漂亮的富家小姐,一副倨傲的神色,聽到“小萱”二字,更是立即面子上就浮起了不悅,她輕蔑地看溫萱一眼,吊著嗓音說:“喲,這就是那個溫萱?我看姿色也不過一般,平常得很!”
蔣與辰白了那小姐一眼,接著就聽到溫萱笑了一聲:“我溫萱素顏寡淡,哪里比得上劉小姐的濃艷盛妝?唉,只是我擔心啊,冬日里風(fēng)大,某些人的艷麗妝容被刮花了以后,將路人嚇著了可怎么辦呢?”
蔣與辰很不給面子地“噗哧”一聲笑出來,連神情不怎么好看的曹希元也不免尷尬扯了扯嘴角。
羞惱的劉小姐一個步子上前,揚手就要給溫萱一耳光,蔣與辰鉗住她的手腕,六分力狠狠地將人甩到一邊,冷顏道:“劉念馨,你敢動她一根頭發(fā)試試!”
“蔣與辰?”劉念馨看清了她身后人的樣貌,驚訝之后冷哼一聲,“原來是攀上高枝兒了,難怪這么有恃無恐!嘖嘖……希元,看到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了吧?”
曹希元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
溫萱不以為然,故意笑靨明朗湊近了對劉念馨說:“我們門當戶對,有不妥之處?”
算起來,在大上海的商界,溫家比他們劉家的分量都不知道重了多少,溫萱的一句話便堵得劉念馨啞口無言:“你!你……”
“夠了!”曹希元一聲低叱,將劉念馨往后拉了一把,勉強擠出了一絲笑意走上前,“小萱,本來只是想跟你打一聲招呼,沒想到反倒給你招惹了不快……”
“哦,我不介意!
“你……許久不見,你還好嗎?”
“就像你看到的一樣,我好極了!
曹希元還想再說什么,蔣與辰卻側(cè)身扶了溫萱的肩,柔聲說:“有什么話非得站在透骨寒風(fēng)里說不可?別忘了,我們是來吃飯的!
溫萱點頭,轉(zhuǎn)身辭別曹希元的話只有短短兩個字:“再見!
曹希元眼睛里濕涼涼的,呆呆地看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那扇玻璃門后,許久也轉(zhuǎn)了身:“走吧。”
【八】
民國二十一年一月三十日,蔣與辰心思沉沉地站在窗前,看到溫萱從花園里經(jīng)過,朝他的方向舉目看過來。
溫萱上樓,輕輕敲門,蔣與辰說了一聲“進來”,自己卻逆光站著,始終沒有回頭。
她脫了手套,解下兔絨圍領(lǐng),慢慢走過去,無意中撇頭看到桌案上有一份用鋼筆壓著的文件,抬頭標題里有四個很醒目的大字:十九路軍。
一月二十八日夜,日軍由租界發(fā)起向閘北一帶的進攻,駐守上海的十九路軍,在蔡廷鍇、蔣光鼐兩位軍長的率領(lǐng)下,置上級消極抵抗政策于不顧,奮起反擊,在凋敝懦弱的世態(tài)中,展露了中國軍人熱血能打的一面……
上海事變,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溫萱目光再往前一些,就看見了蔣與辰著戎裝的一張照片——眉目英挺,目光沉穩(wěn),透著銳利的鋒芒,以及軍人的肅謹——她抬起了凝著憂思的眼眸:“我聽說,十九路軍,與日軍戰(zhàn)得很激烈……”
“也很辛苦!笔Y與辰鄭重地側(cè)過臉,說,“蔡軍長很是條漢子!
溫萱忐忑看著他,眸中憂思更盛。
蔣與辰走過去,牽起她的手緊握在掌心:“阿萱,我要離開你一段時間!
溫萱哽咽點頭:“我知道……無國便無家,我知道的……”
“我會回來!笔Y與辰彎起嘴角,伸手寵溺地揉揉她的頭發(fā),將她擁進懷里,悄悄耳語,“我還欠你一場婚禮,不管結(jié)果如何,民國二十三年,立冬之后,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一定回來娶你!一定!”
溫?zé)岬奈怯∩纤念~。
蔣與辰松開手,拿了衣服離開,溫萱心里酸楚不能自持,頃刻間淚流滿面——
上海初雪的夜晚,這個溫柔寧致的青年曾經(jīng)在鐘樓下向自己求婚,但那個時候她覺得自己還小,于是搖頭說“不”,但這一刻,她想起那晚柔和的夜色和清寂的街道,還有蔣與辰微微紅起的的臉頰,忽然覺得心口生疼。
“蔣與辰,我不管你去哪里,但你一定要活著!平安回來!”
蔣與辰站在大門口,聽著從樓上傳下的、聲嘶力竭的祈盼叮囑,驟時眼眶發(fā)熱,他未回頭,而是笑著拉開門,大步跨了出去……
【九】
民國二十三年。
立冬后的第一場大雪下得紛紛揚揚。
溫遠意望著窗外的雪,笑意盈盈:“小辰明天就可以到上海了。”
“爸爸,他傷得嚴重嗎?”
“你都問了一百多遍了,沒有問題的,只是傷了筋骨,就是往后右手比不得常人靈便罷了!蹦艘粫䞍,溫遠意一拍腦袋,恍然大悟地回頭,說道,“哦,聽蔣老頭說,我那女婿的臉被流彈擦傷過,左臉頰上留下一道明顯的傷痕,我想,小辰很可能沒以前那么俊了。”
“左臉頰和右手?他倒湊了個吉利!睖剌嬉性谏嘲l(fā)上,短促地嬌笑了一聲,“不過,男人身上留下點傷疤,還是挺英武的,我覺得他會比以前更俊!
溫遠意像貓一樣瞇了眼。
“老爺,小姐!毕槭鍧M面笑容地挾著一個大盒子推門進來,在門口撣了撣身上的雪花,“蘇州卓華繡莊把嫁衣送過來了!
溫遠意點點頭,指間還夾著雪茄,就忙著走近兩步指點道:“女兒,看看,快看看!我們中國人傳統(tǒng)的嫁衣,一針一線都是絕頂?shù)墓Ψ颍稽c都不比洋鬼子們的婚紗差!”
“爸爸,這不正拆著盒子嗎?”溫萱一邊解著綢帶一邊發(fā)笑,揭開盒子,雙手拎著衣服站起來,旋了一圈,貼在身上比對著,指尖撫過嫁衣上繁復(fù)的花紋,她不覺驚喜叫道,“爸爸,繡莊的姑娘們手藝真好!”
“是很漂亮吧?爸爸沒騙你吧?”
“嗯!”
門“砰”地一聲被撞開,廳中的人齊齊一驚,全都轉(zhuǎn)頭看過去——
風(fēng)雪被勁力一帶,簌簌地往里鉆,闖進來的人一邊伸手去關(guān)門,一邊拍著落滿肩頭的晶瑩雪花,隨后轉(zhuǎn)過身來,抬起一張年輕俊秀的臉……
“小辰!”
“蔣少爺!”
溫萱詫異得說不出話來,又驚又喜地,瞬時眼里就涌起了一層水霧:“你……不是說,明天才能到上海嗎?”
蔣與辰望著她手中的嫁衣,笑意深深走過去,近了,挑起那雙清澈好看的桃花眼,帶著些許輕佻的邪氣,輕聲對她講道:“一想到你,就迫不及待想回來了。”
溫萱恍惚地抬起手,顫抖地撫著蔣與辰的臉,指尖停在他臉上的傷痕處,忽就心底漫開大片的疼,忍也忍不住地,撲進蔣與辰懷里失聲哭起來……
【十】
蔣與辰與溫萱結(jié)婚的那天,整個上海鋪下了厚厚的一層雪,銀裝素裹很美麗。
溫遠意是上海有頭有臉的人物,溫家又是富貴的大戶人家,女兒出嫁,禮節(jié)繁復(fù),是定要敬完親朋好友三杯酒才可以被接走的。溫萱酒量不好,兩杯酒下肚,頭已經(jīng)開始暈乎,蔣與辰便一邊上前替她,一邊小聲囑她去茶房歇一會兒。其實溫萱只是有些飄忽,喝些釅茶也就好了,但丫鬟老媽子們還是很不放心,都忙不迭地去準備醒酒湯和溫水之類的了。
茶廳里四下靜靜,只剩她一個人。
腳步聲靠近,有人停在了她身后,在幽聲地說:“若我說帶你走,你會不會……”
溫萱眸光一頓,不等對方話完,就沉冷地放下了手里的半盞茶:“不會!
“你跟蔣與辰相處不過一年,這兩年,他又沒有……你……”曹希元如遭雷擊,整個人都涼了下來,但他真的好不甘心,最后還要傻傻地問一句,“為什么?”
溫萱轉(zhuǎn)過身,看著曹希元,覺得他和以前意氣風(fēng)發(fā)、無畏無懼的樣子差了很多,隨即,她又在心里笑了——能一樣嗎?曹世文那個老狐貍一心撲在生意上,對自己兒子甚少上心,聽父親說,連劉家那門親事都是曹世文自作主張定下的,劉念馨被家里慣得不成樣子,跟曹希元總為一些小事吵鬧不休,連曹家的下人都看不過眼,常私下嚼舌根子,說自家少爺命不好,攤上個這樣刁蠻難纏的未婚妻,還說不得、罵不得,心里可是難受——良久,溫萱輕輕笑了:“以前你有機會帶我走,但你瞻前顧后親手葬送了那段感情,現(xiàn)在你自己過得不痛快了,就覺得我也一樣嗎?希元,很多事不是非你不可的,你看清楚,我現(xiàn)在要嫁人了——整個溫家宅子里張燈結(jié)彩,紅燭高燒——我身穿大紅嫁衣,是笑著出嫁的。”
曹希元越聽越覺得冷透了心,踉蹌著扶了墻,眼睛漸漸紅起來:“那我,祝你……祝你們白頭偕老!
“謝謝!
曹希元苦笑著轉(zhuǎn)身離開,快出側(cè)門的時候,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回廊的窗上貼著喜慶的雙喜字,燈光溫暖,纖細瘦弱的溫萱依然站在原地,沖他擺手道別,臉上是一抹恬淡無牽掛的笑。
她又是什么時候變得這樣穩(wěn)重的?換了以前,她也不過是個任性的小丫頭,可是現(xiàn)在,曹希元只覺得彼此之間隔著濃霧,再也看不清她的表情背后藏著怎樣的情緒。
曹希元對自己說了一聲“算了吧”,然后毅然決然地走進了肆虐的風(fēng)雪中……
“萱萱,你怎么一個人站在這里?”溫萱轉(zhuǎn)身,蔣與辰走來,銜著暖暖笑意握住了她的手,柔聲問,“冷嗎?”
溫萱一手握緊了他溫暖的掌心,一手撫著錦繡嫁衣的袖上紋理,揚起臉搖頭淺笑:“都說瑞雪兆著豐年,你看,今天還真是個極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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