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樓第一次見到阿誠，那瘦瘦小小的孩子，實在孱弱得可憐。臉上一道水一道泥，五官都糊弄在骯臟里了，唯獨剩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什么叫面黃肌瘦，什么叫稚子無辜，看了阿誠，他才明白。

　　他和明鏡把阿誠領(lǐng)回家，拿皂巾直搓出一層灰，梳理完虬纏的烏發(fā)，才知道這也是個白生生的漂亮小子。明鏡母愛泛濫，親力親為，他卻不是；斜倚在門邊，抱臂閑看。

　　濕漉漉的阿誠像只乖貓，坐在澡盆里，瘦骨嶙峋的脊背細長細長。他才十歲，就生了恥心，因當著陌生人的面，從頸后擦出成片的污穢，羞愧得長睫低垂，耳根通紅。但終究還是小孩心性，見了明鏡手里新奇的肥皂，悄悄睨著，不曉得自己一雙杏眼圓睜得貓兒一樣。

　　明樓看在眼里，手背輕掩，笑出了聲。阿誠似唬了一跳，抬頭，驀然對上他的眼睛；既心虛，又害臊，將哭似的扇紅了鼻尖，把頭深深埋在了膝間，細伶伶的小胳膊抱著腿肚子。仿佛受驚的幼獸，小巧、乖覺、可愛。

　　明鏡為他尋來明樓兒時穿的小西裝，空蕩蕩的，不合身，更顯弱質(zhì)。換上馬褂長袍，挽起袖邊，才有幾分正經(jīng)模樣，只還是嫌瘦。讓明樓送他上樓。明樓年少，沒甚耐性，煩他跟在身后，那亦步亦趨的受氣模樣，索性一把折腰抱起，給提拎到房間里；下樓，推門而出，指著那跪在門外的婦人狠狠罵了一頓，絲毫不留余地——好好個孩子，養(yǎng)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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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鏡要照看年紀更小的明臺，阿誠便被丟給了他，讀書、學(xué)做事、學(xué)做人。明樓早先擔心他想不開從前，要鉆牛角尖，錯養(yǎng)成怨天尤人的狹隘性子；后來教他學(xué)詩，阿誠張口便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東水向春流”，便知道這孩子，心里全是陽光，善得令人不忍。

　　明臺是個混世魔王，生氣了要鬧，鬧完又撒嬌。明鏡偏心，處處護他。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阿誠不會哭，也從不求糖。明樓擔心他把委屈憋在心里，便問他：“大姐不公，你可怨懟？”阿誠仍是最溫順的樣子，搖頭，細想了一會兒，說：“不怨。小少爺可憐�！边@樣一個頂可憐的孩子，竟還在憐憫別人的身世。

　　他合該是要做我明家人的。明樓感慨。亂世經(jīng)年，苦楚受欺的孤兒千千萬萬，阿誠卻只得一個。他領(lǐng)進家門的，也唯有這么一個阿誠。冥冥中，阿誠生來就是要吃明家這口飯，要做他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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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去法國念書，要帶阿誠。明鏡雖舍不得，一下子去了兩個弟弟，但既想他們前程遠大，又知道明樓起臥作息，皆離不開阿誠，只好應(yīng)允。千叮萬囑，讓他們勤快回信。明樓和阿誠到巴黎，租住在一間公寓，套房打通，明樓睡里邊，阿誠睡外邊。沒有門墻相隔，夜話連綿，時常一晃就是夜半。

　　后來，明樓參加沙龍、集會，心沉了，話少了，更多時候是看書。阿誠習(xí)慣了這種靜謐，也就默默的，活動，蟄伏，言行都配合他。明樓是了解他的——心思最敏感不過，纖細得毫發(fā)畢現(xiàn)，自己在做的事瞞不住他，本也不打算瞞他。可他又覺得，把事情同阿誠一件件交待清楚，顯得多余了；因為阿誠全懂得，沒必要等到他說破。

　　他不帶阿誠去那些場合，組織里的人也不認識阿誠；聽聞他和另一人毫無戒備地同居，大吃一驚，“明樓同志，這并不像你處事的風(fēng)格�！彼娘L(fēng)格是什么？謹慎，多疑，果決？或許是吧，只是不適用于阿誠罷了。把這些套用在阿誠身上，只會顯得他謹慎近乎小人，多疑近乎奸穢，果決近乎冷血。

　　他固然是個偽裝者，迥異的面具一層蓋著一層，陰詭的心思一重疊著一重；但在阿誠面前，一切都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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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臺突至巴黎，睡在他們的公寓里，和阿誠交替做飯。明樓飽一頓饑一頓，強忍了三天，決意趕他走�！拔矣植皇前鬃�，我做飯了！”明臺跳腳大叫。明樓拍案摔筷，指著他的鼻子罵：“做得這么難吃，送人都不要，還不是白��！”眼看要扭打起來。阿誠跐溜完自己那份，又去端明樓的碗。

　　“也就阿誠哥能忍得了你！你看你，天天把人家這么栓在身邊使喚，害得阿誠哥連個女朋友都沒有！”阿誠險些沒嗆死，扶著桌角拼命咳嗽；明樓大怒，“滾！給我滾出去！”

　　明臺終于還是被掃地出門。此事本該就此了結(jié)，卻不想——明樓不日走在街上，被個女學(xué)生攔住了去路。那姓宋的少女，言辭活潑，明朗大膽，托他向阿誠轉(zhuǎn)交一封情書。他此時方才知曉，這位密斯宋，追求阿誠已非短時；而阿誠竟只言片語都不曾同他透露。明樓正欲婉拒，忽的憶起明臺的話，便應(yīng)允了。

　　“大哥什么時候也做起了紅娘的生意？”阿誠從未這樣和他發(fā)脾氣，甚至顧不得規(guī)矩，頂撞他、質(zhì)問他。明樓暗自訝異，嘴上卻圓得完滿，“年輕人，勿論是趟一條河，還是談一場戀愛，于學(xué)問、經(jīng)驗都有益，你不用過分愛惜時間�！�

　　見阿誠氣得發(fā)抖，通明的琉璃瞳里，全是傷心和憤慨。明樓的心倏地跳漏了一拍。暗忖，他是不是太縱容著阿誠了？于是存了置氣的心思，非得逼迫他把那封摜到地上的信再撿起來。然，阿誠還是那個順從聽話的阿誠；眸里燒著的是火，沁出的卻是水，紅著眼眶，拾起那情書，展平收進口袋里。

　　反倒是明樓，心里頗有些不是滋味。夜里挑燈，瞥一眼阿誠的床。墻上光影明滅，只一個微微隆起的被窩，大約是又蜷成了小小一團。明樓總想著，他是不是委屈得哭了；和小時候一樣，蒙在被子里，不出聲，悶得一頭一臉汗。

　　阿誠在他心里，依舊是個孩子。是放任著叫他繼續(xù)做個孩子，還是教他做個男人，明樓躊躇著，舉棋不定。下這個決定，對他而言，并不十分容易。他要送阿誠去俄國。等阿誠回來，就真正要被栓在他身邊了，直到勝利前，或許是一輩子。這條路，本應(yīng)是寂寞的。他不選明臺，卻領(lǐng)了阿誠上來；究竟偏心的哪一個？

　　阿誠走了，一日三餐沒了著落。他自己是不做飯的。阿誠從前說，“君子遠庖廚，大哥既要做君子，我自然便做不成君子了�！卑⒄\說這話時，一面切蘿卜，刀工利索，一面沖他歪頭笑；做不做得成清高君子，于他，無足掛齒。只好雇保姆，定時來，定點走，一分鐘不讓多待。公寓里，犄角旮旯，都藏著秘密。

　　“阿誠，我睡多久了？”

　　半夢半醒，懵懂中閃過個念頭——噢，阿誠不在了。他自己壓著額角坐起。壁櫥爐火已熄，身上涼颼颼的，雙腳凍得硬冰一樣。他去找頭疼藥，翻箱倒柜，遍尋不見；又想喝茶，壺中只剩白水。

　　咖啡館偶遇密斯宋。她身邊已另有了高大體貼的少年作陪，毫無芥蒂地同他打招呼，“明先生�！彼谷惶峒鞍⒄\，并不怕男伴介懷，“當時我們班上，許多女孩都喜歡他，只我一個最大膽，明知他是要拒的，仍想試一試，或不許他就答應(yīng)了呢。”明樓笑道：“他不是應(yīng)了么，最終？”雖僅有短短半月，也算交往過罷。

　　密斯宋啞然失笑，“明先生是在笑話我嗎？”

　　“我哪里……”明樓怔了一瞬，恍然，“那情書，阿誠當著我面，是收了的�！�

　　“轉(zhuǎn)手又還到了我這兒。”密斯宋俏皮地眨眨眼，挽了男友的手告辭。
　　明樓在咖啡館外站了好一會兒。雪下得大了，紛簇密側(cè)，他才撐傘離開，走進一幕茫然白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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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誠結(jié)業(yè)回法，明樓去機場接。一個挺拔的青年，眉目濃秀。與幾個洋人談笑風(fēng)生，俄語流利，舉手投足，風(fēng)度翩翩；眼神撞上他，放下行李，喊了聲，“大哥�！泵鳂潜鞠氡�，但走到近前，卻只搭了下他的肩。

　　明樓開了車來，阿誠奪過車鑰匙，笑，“還是我開吧�！被氐焦�，阿誠燒水、泡茶、煮面、掃地�！岸砣说能娦＃徒棠氵@些？”阿誠曉得他在開玩笑，唇角微勾，“原就是做慣的，也不用學(xué)�！�

　　阿誠這兩日感冒咳嗽，上床前吃了一片藥，睡得頗深，連明樓起夜都沒發(fā)覺。明樓喝了口水，從客廳回來，路過他床邊。靜靜凝視了片刻。阿誠還是瘦條，細長，像初春抽出的柳枝。黑了，結(jié)實了些；過去一覺天亮、夢也不做的孩子，從何時起，心事重重，竟在眉川留下了一道深痕。

　　無知無覺的。明樓醒過神來，已坐到了他床畔，用手指去撫他眉間那痕。指尖剛觸到他溫?zé)岬募∧w，手腕卻被人鐵箍似的攥住。才想起，阿誠是受了特訓(xùn)回來的，即便在夢中，也能準確扼住敵人的喉嚨。是他大意了。

　　明樓握住阿誠的手，引著他緩緩松開。那逐漸失力的一只手，落到了他手心里。修長、潔凈、白皙，指骨分明。幽藍的血管藏在輕薄又漂亮的皮相表下，輕微賁起，毫無疑問地，流淌過鮮活的生命力。盡數(shù)攝在他手心里。明樓就著他的手，仿佛托住了一輪灼日，燙得人絞痛；又好像觸到了月光，滑膩，寒徹，隨時能從指間溜走。

　　明樓低下頭，嘴唇，湊到他無名指的第二指節(jié)，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金絲眼鏡邊，冰涼的，刮到阿誠的手背；阿誠在睡夢里打了個顫。

　　“好夢，晚安。”

　　明樓站在窗前，久久的，念，“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東水向春流�！睙o聲輕嘲自己的荒唐。

　　點燃了一支煙，火光明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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