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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壹]你不愛我的那些年,我突然想你的這幾天。
東京的九月風(fēng)靜水冷,我于清晨抵達,買了一份地圖,一個人到處摸索。黃昏時,我才找到那家店,七彎八扭的巷子里,最東邊的木質(zhì)閣樓就是了。
外觀樸素的店鋪,窗戶漆成天空的顏色,門口的紅燈籠從上至下,用中文書寫著四個字:舊時月色。推門而入,風(fēng)鈴輕輕響,店主是個圓臉愛笑的日本姑娘,在燈光的暗影里揚起臉,用日語和我打招呼。
半年前,我在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了這家典當(dāng)?shù),專門收購關(guān)于舊愛的紀(jì)念品,為收獲了新戀情、可又發(fā)愁如何處置舊物的人們解決麻煩。一生中,總有一些舊物,既舍不得丟棄,又不方便再擁有,聽說在東京,時常有即將結(jié)婚的男男女女,整理出幾大包物件送過來。
自然有會后悔的人,沒關(guān)系,可以將它們贖回去。小店規(guī)定,典當(dāng)?shù)淖铋L期限是七年,這期間,他們會替你保管。七年,足夠一個人完成他生命里很多角色的轉(zhuǎn)換:嬰兒變成小學(xué)生,少年成為男人,憧憬著王子的女孩子,做了母親。那么,第七年以后想贖回呢?對不起——舊物已了,下次請早。
柜臺里,擺放了很多戒指,鑲鉆的,素圈,甚至有青草指環(huán)——青梅竹馬的約定,也照樣有人將它遺落在光陰之外。旁邊的柜子里,鎖著一封封情書,和它們做伴的,是一瓶瓶手工幸運星和開本各異的日記本。
還有些千奇百怪的東西,某個女孩子在婚禮前夕,送來一箱物事,全是某種飲料的瓶子。她喜歡這種口味,是一家小店自己釀造的,那個少年就一次次騎單車,去很遠(yuǎn)的地方,替她買來,放在她的課桌上。他們有過太多好時光,可是后來,她要嫁的人不是他。
店主的丈夫做得一手漂亮的手工,將瓶子們做成了小燈籠和筆插,喜歡的人盡管拿去,擺在案頭。而前身是票根的紙片兒,染了色,被剪成各種造型的剪紙,用來裝飾房間。至于公仔們呢,根本無須改頭換面,小朋友們都喜歡。
我的行李不多,將它們一字兒排開,用我磕巴的日語和店主說,我要典當(dāng)這些扣子和護腕,以及上百張門票。
……連同我二十四歲以前的人生。
[貳] 回憶是有氣味的,有時候是微雨的清香,有時候是春天的清香。
二十四歲前,我生活在中國,大半時候住在長江中下游的小城,春有百花冬有雪,日子過得四季分明。我的父親是猝死,在某個細(xì)雨茫茫的早晨,他帶著田徑隊員晨跑,一頭栽到在地,再沒醒來。
父親生前所在的單位體工大隊給我的母親發(fā)了一筆撫恤金,靠著它,母親開了一家洗衣店,除了做些街坊鄰居的生意,還是體工大隊的定點服務(wù)站,每周都會有人將隊員們的衣服塞成幾大包,送來洗。我功課不忙時,就主動去取,母親教育我說,手腳要麻利些,盡量不勞煩好心人多跑路。
體工大隊里各個項目隊的訓(xùn)練時間不同,到得早了,我就在一旁等,無聊了就掏本書看。那陣子我剛迷上古龍,簡潔凌厲的文字為我鋪開了另一個世界,像夢境,春天,南方,段玉正少年。在同班女生癡迷于言情小說里英俊多金的豪門少爺時,我熱愛的是刀客,劍俠和武士,他們英雄好漢又兒女情長。
有天看書看得累了,我站起身四處晃蕩,一間一間訓(xùn)練館看過去,圍棋不懂,不看;田徑隊員在壓腿,沒意思;跳遠(yuǎn)的沙坑邊,站著幾個結(jié)實的男孩子,他們的衣服最難洗;游泳館只聽見枯燥的劃水聲,看不清他們的面容;體操隊倒有點兒意思,小姑娘們都有著光潔的額頭,明亮的笑容,可惜我記得安排表上寫著今天她們休息,剛想走過,猛地聽到里頭有聲響。
我推門,于是看到了他。長身玉立的少年,穿一件白襯衫,手里拿著一支又細(xì)又軟的銀色長劍,口中嗬嗬有聲,一再向虛空刺殺。從窗欞透進來的夕陽像一束追光緊緊籠罩著他,追隨著他,金色的光芒中,他一身潔白。
有生之年,注定會被某些美好所打動。比方說,四歲時吃到巧克力,覺得是天下無雙的美味;七歲時坐了摩天輪,天庭仿佛就在伸手之間;十一歲時父親去世,我從書上看到“十年生死兩茫!边@句詞;到了這一天,是他。
這年,我十五歲,念初三,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動到無法言語。他的白襯衫好長,像一襲戰(zhàn)袍,是古龍描繪的南方意象:春風(fēng)里,陽光中,白衫的少年用劍尖挑落一朵桃花,他的微笑就像最醇厚的美酒那么醉人。
少年在我愣神的剎那回過頭來,揚眉一笑:“嗨。”
[叁]那少年有著黃金般的容顏,他的靈魂沒有一絲白發(fā)。
就這樣認(rèn)識了秦海潮,從體育學(xué)校里選拔的尖子生,從事?lián)魟τ?xùn)練。據(jù)說省體育局對這項運動相當(dāng)重視,專門發(fā)文給各市,要求招收人才。應(yīng)該說,在那些年,擊劍還是個比較冷門的項目,國內(nèi)的選手在國際比賽上沒有什么驕人的戰(zhàn)績,不像乒乓球和跳水之類,群眾基礎(chǔ)也不夠好,招來招去,竟只有秦海潮這一個獨苗,而他還是從撐桿跳轉(zhuǎn)項目的。
教練說他長手長腳,身手靈活,平時又愛搗鼓些兵器什么的,而撐桿跳成績平平,不占優(yōu)勢,還是練這個合適,一來讓市體育局響應(yīng)了省局號召,培養(yǎng)優(yōu)秀人才,二來這個項目容易出成績,動不動就能填補本市本省的空白,總之,“既能給上頭交代,又對你個人發(fā)展有利”,十六歲的前田徑運動員秦海潮被迫成了擊劍隊員,連訓(xùn)練場地都沒有,只好和體操隊擠在一起,“總不能為你一個人建個訓(xùn)練館吧,運動員要顧全大局,不能有個人情緒,你出成績了,這個項目起來了,前途還是很光明的!
常常在傍晚,穿著白裙子去看秦海潮,給他帶零食和小說。我有很多白裙子,總固執(zhí)地認(rèn)為,只有白色才最襯他,書里不都愛這么形容嗎,白衣飄飄,好一對璧人。
訓(xùn)練很殘酷,運動員的體型是被要求的,秦海潮平常吃不到什么零食,每次我來,他就眉開眼笑,為此我常譏笑他,沒有半分飄逸劍客的樣子,人家冷峻出塵,他為了一包花生就張牙舞爪,樂開了花。他就反唇相譏:“你真狹隘!《歡樂英雄》你看過嗎?真正的好漢都是放/浪形骸,不拘小節(jié)的。”
我們的見面都是在打打鬧鬧中度過,他練劍,我看,看完了,把他換下的訓(xùn)練服和別人的一起抱回家。為了讓我家洗衣店省事,他特地訂做了深色的訓(xùn)練服,比較好洗些,不過我還是偏愛他穿白。走在夜晚的大街上,街燈閃耀,想起他的笑容,心里很甜蜜。
太喜歡,反而不知怎么開口說,或者也沒太想過要和他說。見到了,歡喜了,說著話,斗著嘴,笑著說再見,心里既不舍又憧憬下次見面……這種種種種,其實跟一段戀情的最初并無二致,少了的,可能只是肢體接觸。但被他牽著手,在陽光和微風(fēng)里走,是遲早……遲早……會的吧。
他在體工大隊呆得久了,熟門熟路了,在休息時,帶我去別的訓(xùn)練館玩。羽毛球館,乒乓球館,橋牌室……但他從不肯去操場,因為那兒有人在訓(xùn)練撐桿跳。有一回,他跟我說:“我現(xiàn)在想想,可能教練是對的吧,我也很茫然。畢竟腿上有傷,撐桿跳的話,上升空間有限。”
我喉頭一哽,彎下腰,去按他的膝蓋:“是這兒嗎?疼嗎?”我一定是快哭了,可我沒意識到。他怔住了,隔一會兒才說,“不疼的,早好了。”說著伸出手來摸摸我的頭發(fā),笑了,“我怎么能被一個比我還小的女孩子心疼。”
這是他第一次摸我的頭,幸福是會有顫栗感的,我抬頭望著他的眼睛,我這樣,這樣地喜歡著他,他是知道的吧。
他帶我去得最多的,是游泳館,它向來清凈,只有幾個運動員從事著周而復(fù)始的動作,縱身入水,劃,蹬,起伏,轉(zhuǎn)身,每一天都可以簡化成這么幾個動作。有沒有宛轉(zhuǎn)的情思,有沒有旖旎的幻想,有沒有動情的眼波,從無知曉。
我和秦海潮坐在稍遠(yuǎn)處的休息區(qū),分享一袋薯條,他若有所思:“你知道為什么我喜歡帶你來這兒嗎?我總感覺游泳是最孤獨也最自在的運動,當(dāng)你心情不好,就把自己沉到水里去,沒有人知道你在哭!
我側(cè)過臉去看他,我的少年在這時候,眼里有濃郁的悲哀。我的生活一馬平川,最大的苦痛來自父親的離世,但母親將我視為掌珠,沒有叫我吃過什么苦頭,我還不能太懂得磨折、際遇、前途之類的字眼,我想安慰他,但搜腸刮肚也想不出開導(dǎo)之辭,名人名言我倒是會背一大堆,但總不能對著他念“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請不要悲傷”吧,這實在很傻,他會笑我的。
可是,如果不能分擔(dān)一個人的憂愁,那我就盡量讓他多笑笑吧。我豁出去了,對他說:“喏,我來指點迷途的羔羊吧!彼蛔忠痪涞芈犞,捧場地大笑,然后在游泳隊員過來拿水喝時,低聲征求我的意見,“酒心巧克力送給她們吃?”
女孩子們呼啦一聲圍攏來,嘰嘰喳喳地說話,笑鬧,她們都是剛來不久的,十一二歲的年齡,嘴還挺饞。只有叫作丁丁的那個,擺擺手,堅決不吃:“酒心巧克力糖分太高,教練說過,不要吃!钡吹贸鰜恚窃趶娙,秦海潮笑著說,“好說,下次給你帶黑巧克力吧。”
市里的訓(xùn)練條件不算好,給運動員補充能量的也無非是些排骨湯和各式中草藥熬成的湯。各種設(shè)備和師資力量不完善,大部分運動員是出不了成績的,也就很難去申請各項補助,只有極少數(shù)好苗子成績不錯,有望進省集訓(xùn)隊,比如丁丁,她是半年前才來的,但成績已接近全運會記錄,而且才十三歲,勢頭看好,想必她也知道,對自己當(dāng)然也會嚴(yán)苛些。
“那條小鯉魚,就是游泳隊的冰山美人,她的成績本來是最好的,但丁丁是后起之秀,跟她能打個平手了。”女孩子們都散去,秦海潮指著遠(yuǎn)處一個穿紅色泳衣的女孩說。泳衣是最保守的款式,但也能看出那女孩身材玲瓏,她一頭黑發(fā),孤單地坐在岸邊,手上裹著一條大浴巾,水珠從胳膊上滑落,皮膚瓷白。
“嗯,冷若冰霜,不茍言笑,一只女魔頭!蔽覍嵤虑笫堑卦u論。秦海潮朝我眨眨眼睛,“我們逗逗她!
女魔頭的神情冷漠而沉著,自顧自地喝水,擦干水珠,將浴巾掛在一邊,接著,她半蹲,起跳。與此同時,我和秦海潮打著拍子,齊齊唱:“一只青蛙一張嘴,兩只眼睛四條腿,撲通一聲跳下水……”
游泳池內(nèi)頓時鬧開了,激起白亮的水花。只有那個女魔頭,置若罔聞,蝶泳,蛙泳,仰泳,輪番練來,水花在她身邊翻騰不休。
倘若留神看,仔細(xì)聽,傾慕的氣息在空氣里啪啪作響。我愛的男孩子看上了別人,而我沒心沒肺地看著,渾然不知周遭已暗涌叢生。生命中的無可奈何,都是以措手不及的方式來臨。
致人死地的,原本也不用殺機四伏,一個人,一道眼神,一抹微笑,可能也就夠了。
[肆]冰雪滿懷,容不得一切。
名叫秦海潮的少年在下午四點結(jié)束訓(xùn)練,然后默默地坐在游泳館的角落,看女魔頭訓(xùn)練。她是最刻苦的一個,隊友們都去吃飯了,她還要再練半個鐘頭,而那時食堂給她留的飯菜早已冷卻。
她生得美,身材又曼妙,而且有著體工大隊大多數(shù)人都不能及的前途,追她的人不在少數(shù)?伞氨矫廊恕辈皇抢说锰撁,久了,也就門前車馬稀了。但秦海潮不同,他比他們更明白堅持的可貴。
每一天,她都能吃到熱飯熱菜,但這不夠,他找來菜譜,鉆研了她愛吃且愿意吃的菜,和食堂的大師傅搞好關(guān)系,借來兩小時為她做飯,風(fēng)雨無阻。
那段時間,離中考不遠(yuǎn)了,我再去體工大隊就是匆匆而行,給秦海潮捎些食物和小說就走。他知道我快要考試:“考完了再來吧,我自己能買!”
體工大隊管得嚴(yán),運動員一個月只有4天假期,平時都得呆在場館里封閉訓(xùn)練。我鄙視他:“你哪出得去!”
他笑了笑:“你忘了我是撐桿跳出身?三米高的圍墻不在話下!庇謥砻业念^發(fā),“好好考,我哪天溜出去找你玩!
后來他真的來找我,我在家里溫習(xí)功課,背物理定律,在一份模擬試卷和另一份之間,想念他。他來敲我的窗,夜色下,模糊的笑臉一閃而過。我追出去,他遞來一包核桃:“考試很辛苦吧?來,補腦子的!
有時又會是葡萄和荔枝,都是當(dāng)季的水果,要是時間還早,我們就在路燈光下,下一盤跳棋。我只會這種棋,走法可以抄他的,我跟著下就是。眼看要輸了就悔棋,重新來,重新來。他就陪我從頭來過,慢慢的,棋子越下越少,最后我們只好玩玻璃彈珠。
那個初夏非常炎熱,我不算好學(xué)生,必須很賣命地復(fù)習(xí)。電扇吹得人昏昏欲睡,我在一道函數(shù)題面前枯坐了兩小時,意冷心灰。承認(rèn)自己腦子不好使,是很傷自尊的事,極度的懊惱中,我想去找他,什么都不用說,似乎只要他在眼前,我就擁有回天轉(zhuǎn)地的能量。
而他卻來了,一見面就說:“我來跟你道別呢,大后天要去省里比賽,你要為我祈禱!”
這是他轉(zhuǎn)項目以來第一次參加高級別的比賽,我問:“穿哪件去?”
“嘿嘿,白底橫杠杠那件,我上次穿它就贏了幾個人。不過外頭還得罩比賽服,我把它穿在里面吧!
當(dāng)天晚上,我從臟衣簍里翻出他的衣服,從我的襯衫上取下一顆扣子縫上去。假裝是我跟他在一起,陪他縱馬殺敵,共赴錦繡前程。而我竟不知,這場比賽于他的重要,在于他想獲得足夠像樣的名次,用以匹配蝶泳省記錄保持者。
換句話說,他想拿著獎牌,站到她面前,清清楚楚地告訴她,我喜歡你。不說,她也知道,但說了,是為了要一個關(guān)于兩個人的開始。
她,讓他想成為更好的人。
秦海潮凱旋是在一個星期后。比賽當(dāng)天,我看了直播,他表現(xiàn)很棒,拿了第三名。他只輸?shù)袅艘粓霰荣,但它至關(guān)重要,讓他無緣冠軍,只能爭奪銅牌。
十五歲的夏天,第一次想跟一個人悲歡與共,卻隔著千山萬水。那場比賽我是揪著心看完的,失利時,他久久地蹲在地上,我在電視前,眼淚奪眶而出,恨不得以身代之,去受他受的苦。
我是喜歡淡泊的人的,劍客是為著行俠仗義,不是出人頭地。但這并不是理想主義的江湖,而是冰冷的現(xiàn)實,因為是他,我想,不能用“爭名奪利”來刻薄他,上進啊努力啊這種詞語才配他。
許久后,秦海潮對我說:“愛一個人,會悄悄地在心里,為她修訂自我原則,一次次原諒她,卻虧待了自己!钡覀兛偸窃谑潞蟛哦。
秦海潮一回來,我就想去看他。但擊劍項目拿了省級運動會的名次,算是爆了冷門,體育局專門為黑馬秦海潮召開表彰大會,我進不去。熬到傍晚,我才能出入自如,但體操館和游泳館都找不著他,只得怏怏而歸。
到家時,體工大隊的衣服剛送到,我去幫母親整理,順便翻出他的。洗衣服之前,是要仔細(xì)檢查口袋的,以防主人粗心,錢啊卡片什么的還沒拿出來。一摸就摸到了他的口袋,厚厚的一摞,掏出來一看,是封信。
確切地說,是情書。分明是夜晚,但陽光如火,在我胸腔炸了開來。一瞬間,我快哭出聲了,只覺心不斷地往下沉,下沉,將他的衣服往洗衣機里一塞,對母親說:“我去背單詞了!
[伍]她說孤獨是一種修養(yǎng)。
坦白說,他的字不漂亮,也談不上文采,能文能武的人是黃藥師,而秦海潮只是個長相俊美,功夫不俗的無名劍客。但就是這封缺乏文采的信,具有動人心魄的力量——情真意切,勝過一切矯飾。
他的心意明白無誤地攤開,卻是給予另一個人。他直白地寫,初見她時,覺得她與眾不同,老想多看幾眼,一來二去,滿腦子滿眼睛都是她,她在不在跟前,他都能看到她。他喚她為小魚兒,說她在他心中游動,一整天一整夜地游動,這個十三歲就進了體校的人,稱自己沒有文化,修為不夠,但他卻能夠動用那么美的句子去贊美她——你像盛放在泉水中的花朵。
在心愛面前,人們會變得更優(yōu)秀或更笨拙些,顯然他是前者。詩意的比喻準(zhǔn)確地?fù)魸⒘宋遥叵肽切┐嗡麕胰ビ斡攫^,我終于洞若觀火,卻已太遲。
我愛的人,愛上了別人,他擔(dān)心她的冷暖,想一生一世照顧她的起居,體恤她的內(nèi)心,溫柔相待,而閑雜人等,統(tǒng)統(tǒng)退讓。我把這封情書一折為二,二折為四,夾在課本里,若無其事地翻過另一頁。
她有個動人的名字,一些年后,她在泳壇聞名遐邇,很多熱門電視訪談節(jié)目都給她做過專訪。我恰好看過一期,主持人問她,體育訓(xùn)練殘酷而艱辛,她是靠什么才支撐下來的,她淡淡地說,孤獨是一種修養(yǎng)。
她始終有張不愛笑的臉,據(jù)說這樣的人不易接近,難以取悅。但少女時的她,心門也曾經(jīng)為人開啟過。我念著她的名字,笑了笑,還是女魔頭適合她,在我心里,她就是個武功卓絕的魔頭,她的到來,讓我的城池血流成河,潰不成軍。
在添加某條輔助線時,秦海潮來敲我的窗戶了。先是在洗衣店翻了一通,一無所獲,又急得一頭汗跑來問我:“你洗衣服時,發(fā)現(xiàn)我兜里有……東西嗎?”
“沒有啊,我都檢查過的。丟了什么?”
他跳腳:“我剛回來,衣服剛換上,還來不及把兜里的東西拿出來,就被叫去開會了!
原以為重逢會有很熱烈的場面,借祝賀他之名,趁機抱抱他,再給他一拳,像江湖兄弟,勾肩搭背,游戲人生?晌抑荒苷驹谒砼,陪他吹風(fēng),一言不發(fā)。他用心去愛一個人,一次次翻過墻頭,冒著被處分的危險,為她買回水果,順道來看望我,我只當(dāng)是專程,不料是順便。
他們終究是在一起了,有沒有情書,不重要。我如愿升入高中,漸漸地淡出他的生活,沒有哪一對戀人希望被打擾,我不要使他為難。接著文理分科,我選了文科,收起貪玩的習(xí)性,起勁地學(xué)語文和英語。將來,我想做記者,做得特別順手的話,就有機會去國外報道某個重要賽事,在陽光漫天的異國他鄉(xiāng),和故人相遇,喝一杯好滋味的酒。
只可惜,未來不容易被安排,如我的母親,她嫁了一個高大俊朗的男人,滿心以為此后美滿人生,但命運橫生枝節(jié),變故突如其來。而我考入大學(xué)那一年,秦海潮的小魚兒去了國家隊,據(jù)稱極有望入選奧運名單。
誰說所有的女人都以愛情為最高奢望?有的人,她向世界索要的更多,也更酷烈。這幾年,她屢屢在各項賽事中奪冠,而他最好的成績,也不過是省級第二。隨著他們差距的拉大,她越來越像個女王,對他發(fā)號施令,他唯唯諾諾,只會說好好好,因為寬容因為愛,他不怪她。
這步步生蓮的,終將離她遠(yuǎn)去的女子,他追趕得無比吃力,維系得精疲力竭……別人都說他們遲早會分開,他自己也知道。
我的大學(xué)是在千里之外的北京,臨行前,我在燈下整理東西,當(dāng)初搜集了他用舊了用破了的護腕,以及偷偷地從他衣服上換下的扣子,竟也攢了一只小鐵皮箱。再加上零零總總的比賽門票,他去哪里比賽,我就跟去哪里,一貫坐在第三排,穿白衣,頭發(fā)披下來,戴一架藍(lán)框眼鏡,他認(rèn)不出我吧。
他想不到我會去吧。
正如我也想不到他會來,依然是敲敲我的窗戶,像我們從不曾分離。我們并肩靠在樹邊,一瓶酒,兩個人,貓三狗四地聊著。繞不開的還是體工大隊,幾年下來,人丁四散,成績好的,往上走,不理想的,早早地尋了退路。那會兒他老管游泳和跳水隊的人叫小鯉魚,事實上,誰又不是呢?
人人都是小鯉魚,跳過了龍門就化身為龍,跳不過去的,就泯然眾人,魚吃蝦,蝦吃沙,成為食物鏈里卑微的一族。任何行業(yè),風(fēng)光的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揚名立萬,成為傳奇。而大多數(shù)人的結(jié)局,也就蕓蕓眾生,并將蕓蕓終生。
我的少年劍客也老了,二十歲,卻已有了滄桑。但神色不改驕傲:“我們這行,三十歲就被稱為老將呢,殘忍吧。像我,一個練擊劍又沒有顯赫成績的,你猜我退役了會做什么?”
我故意擠兌他:“去某個中學(xué),當(dāng)個體育老師,混口飯吃。”
他笑:“樹挪死,人挪活,我得想點辦法才行。古龍不是白看的,我啊,就打算搭個擂臺,四方賣藝,到了該結(jié)婚的年齡,就扯個橫幅,比武招親!
最后的最后,還是談到了女魔頭:“幾年下來,我從未走進她的心里,我覺得我不應(yīng)該獲得這么糟的待遇。”
我的小魚兒,我一直在等待一個碩大的時機,拂袖而去,永不回頭。你終于讓我等到了嗎?
[陸]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這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秦海潮。也再也沒有人,會在夜色里,踏著月光前來敲我的窗戶。大學(xué)里,我終日過得安分守己,閑時給朋友的公司做些翻譯活兒,周末去圖書館看書。
十六歲時的秦海潮說,一個人孤獨時,是最自在的時候,他是對的。我再也沒有見過他,直到五年后的東京。
要找到舊人,并不太難,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對著庭院的一池荷花。燈光細(xì)細(xì),他瞇著眼,將一只核桃殼打磨光滑,畫上笑臉,改造成一件小擺設(shè)。這,又該是誰的收藏品?
故人造訪,不在鮮花和掌聲的賽場,而在煙火鼎盛的生意場——卻也未必為著生意,他疏于經(jīng)營而耽于玩樂。見著了,也只像初相見,自陽光深處回過頭來,揚眉一笑:“嗨!
他是在一次比賽來到東京的,在這里,他結(jié)識了一位日本姑娘,她羞怯,愛笑,立在花樹的陰影里,鞠了一個大大的躬,將他遺失的行李箱交還。
她不知道他是故意丟棄的,除了幾件不打算再穿的衣服,便是幾十瓶水了。他采集了小魚兒每回摘得金牌的泳池的水,那是她的福緣。小小的玻璃瓶子們,跟他走南闖北,即使次次乘飛機都要托運,還要費一通口舌。
現(xiàn)在,他不想要了,曾經(jīng)多么甘之如飴、心甘情愿的過往,不要了。他向日本姑娘講述,這是給他的愛人帶來榮耀的圣水,但他打算將它留在東京。
陌生的姑娘淺淺一笑:“或許……我們不如用它們來養(yǎng)一缸荷花,夏天時,賞著花,喝點清酒!彼敫f,這水大約是養(yǎng)不了植物的,又想說,這點水,頂多只能養(yǎng)幾盆水仙,但他點了點頭。
一年后,他來到東京定居,和新婚的妻子開了這間店,他們說,舊物會影響新生,而人生,從不該以狼狽的姿態(tài)走過。我將屬于他的舊物一一奉還,多年的時光都在這兒了,還有那些,與你失散的歲月。來到此處,都是決意放下的人,我知道你懂。
他的眼中波光閃動,他是認(rèn)得的,可他又能說什么呢,情意太盛大,謝意太微薄,惟有緘默。是,當(dāng)年我沒說,如今也的確沒必要讓他知曉,但做好事不留名,不是我的性格。那劫富濟貧的怪俠,不也將他的招牌——一枝梅花畫得滿城皆知嗎?
最終,他望著我,伸出手揉亂我的頭發(fā),一如我們少年從前。而所有前塵往事,都不用提起。
在二十六歲時,我的少年過上了絕世劍客的生活,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藏。傳說中,這才是一個武者最好的收鞘。而我,也將繼續(xù)前行,去豐饒之地,去上帝之城,尋訪必將遇見的人,在情人的眼里,度過每個寧靜的黃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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