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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
那年,他七歲,她十歲。他安靜地坐在姨母的膝蓋上,而她,偷偷地躲在內(nèi)室的簾前。
她的母親指著周圍的女官們,問他:“你看我宮中這諸多女子,將來許配與你可好?”
他羞澀地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她看著他呆傻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霎時,千百道目光朝她射去,輪到她臉上一片火辣了。
“你看我阿嬌如何?”母親半開玩笑地試探道。
這,這……她的臉更紅了,趕緊躲開他投來的目光。
“如果阿嬌能做我的妻子,我定給她造一間金屋子,絕對不讓別人欺負她!彼脑捓镫m帶有幾分幼稚,聲音里卻透著莊重。
她的心原本急速地跳動著,卻在他這一聲許諾后偃旗息鼓,宛如風浪中掙扎的孤舟終于停進了港口。
這,就是被守護的安全感么?她緩緩地抬起頭來,正好與他四目相對,他那堅定的眼神中透著遠遠超乎年齡的成熟。他就這樣,奪去了她這一世唯一的怦然心動。
他沒有食言。
九年之后,他榮登大統(tǒng)。未央前殿,她坐在他的左側(cè),共受百官山呼萬歲。椒房后殿,她躺在他的身邊,靜聽鼻息此起彼伏。有金屋遮頂,有所愛相伴,她只覺,此生無憾。
可惜這一切,都回不來了。
她厭惡地瞥了一眼榻上那個雙目緊閉的女子。對,就是她,衛(wèi)子夫,就是她奪走了深愛著她的他!
那夜,他路過平陽公主府,帶回了年輕貌美的她。從此,他來這椒房殿的次數(shù)日漸稀疏。
所愛之人既已不在,守著空蕩蕩的金屋又有何用?不過是空等老死的墳?zāi)沽T了。
她自覺,必須放手一搏。不為金屋,只為一個完完整整的他。
她正沉思著,巫女楚服走近她的身邊,輕聲稟告道:“已經(jīng)準備好了!
她望了一眼銅鏡中那張熟悉的臉,輕輕地嘆了口氣。她也曾年輕過,如今額頭卻帶著淺淺的皺紋,幾根銀絲在鬢角盤旋不去。
是啊,這樣一張臉,又怎能留住他的心呢?
【2】
她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枕邊的詔書。金絲玉軸,幾個黑字分外明顯:“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陳阿嬌,你終究斗不過我。
她躊躇滿志地環(huán)顧四周,才覺察到異樣。
這是一處陌生的宮殿,比起寢宮,更顯奢華。但她的記憶告訴她,自己從未涉足此處。
莫非除了廢后,他還給自己準備了別的驚喜?
他向來就愛如此。
建元二年,公主府中。一曲驚鴻舞罷,這個十七歲的少年竟當著上下數(shù)十人的面,冷不防地將自己一把抱起,頭也不回地朝內(nèi)室走去。他的鼻尖抵在自己的鼻尖上,溫熱的氣流從他鼻腔呼出,又鉆進到她的身體里。方才種種提心吊膽,隨著這股暖流盡數(shù)消逝。她這才意識到,蜷伏在自己身上的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個能給她溫暖,讓她心安的男人。
從那時起,她就深深愛上了他。
她以為,他也愛她。他雖不常來她這,但他愿意為了她,犒賞自己的寒門家族;他愿意為了她,與結(jié)發(fā)的悍妻撕破臉皮;他愿意為了她,與強大的外戚勢力正面交鋒。只要他將她放在心上,少見幾次面,又有什么干系呢?
每每明月高懸,空房獨守,她便遠遠望著那燈火通明的未央正殿。
未央宮,夜未央。她深知,正是為了保護無權(quán)無勢的她,他才要讓自己更加強大。他的肩膀上既扛負著對她的愛,又扛負著內(nèi)朝外廷的層層重壓。他真的太累了。
她決心放手一搏。即便不為權(quán)勢,也要為了深愛著她的他。
“怎么,皇后可信你?”昨天夜里,她冷冷地沖楚服問道。
她的計劃很簡單。讓這個巫女接近陳阿嬌,隨后再坐她個厭勝之罪。
楚服自信滿滿地回答:“放心吧,夫人,一切準備妥當!
梳妝臺前,她從容不迫地對鏡描眉。這張讓他喜不自禁的臉蛋,她可得好好愛護。
【3】
“衛(wèi)夫人到!”門外一聲尖銳的高叫打斷了她的思路。
衛(wèi)夫人,這漢宮之內(nèi),還有第二個衛(wèi)夫人么?
她抬頭望向弱柳扶風的來人,瞧見了鏡中常見的那張臉。
“你,你……”她嚇得連連后退,幾乎跌倒在地。
“姐姐喬遷于此,妹妹特來探望!蹦菑埬樠陲棽蛔≈魅藘(nèi)心的得意,忽地它轉(zhuǎn)向左右,吩咐道:“你們退下吧。”
簇擁而來的宮女太監(jiān)們應(yīng)聲而退,空蕩蕩的房間中只剩下她,還有那張熟悉的臉龐。
“怎么了,衛(wèi)夫人,你的臉不好看么?”來人的眼睛瞇成一條縫,斜斜地瞥著她,這是她從未在自己臉上見過的表情。
她忽地想起了一個人,脫口而出:“你是陳阿嬌!”
“不,如今你才是陳阿嬌,長門宮里的廢后陳阿嬌!”陳阿嬌的聲音微微顫了顫。將自己的名字與這不幸的命運聯(lián)系到一起時,她還是有些不習慣。
衛(wèi)子夫發(fā)了瘋似的撲到鏡子前,那里面分明映出的是霸道蠻橫的陳阿嬌的臉。
“你自以為楚服是你的人,殊不知她是本宮的人!彼哪標烈獾匦χ粵]了往日的那番矜持。
她如同一只迷狂的猛獸,揮舞著爪牙向陳阿嬌撲去,卻被她輕而易舉地推倒在地。
“衛(wèi)子夫,忘了告訴你了,我們換的,可是整個身體。”陳阿嬌沖著地上那個衰老的身軀挑釁道:“陳廢后,本宮今日來便是告訴你,生死由命,成敗在天,你便在此了卻殘生,斷了惑媚皇上的念頭罷!
地上的那具軀體在微微抽搐,她聽到從那里傳來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喑啞的笑聲。
她怎么可能笑得出?看來她是徹底地瘋掉了。
“若非你執(zhí)意與本宮搶男人,也不至于淪落于此!标惏梢卜谴蠹榇髳褐耍偌由涎矍斑@人畢竟住在自己昔日的軀殼里,是以惻隱之心頓起,搖頭嘆息道。
“你在可憐我?” 陳阿嬌看到自己的臉癡癡地笑著:“你可憐我?你該可憐可憐自己。如今躺在這長門宮里的,是你陳阿嬌。如今他一心一意愛著的,是我,衛(wèi)子夫。是我!陳阿嬌啊陳阿嬌,你終究贏不了我,他愛的是我!”
“你閉嘴!”陳阿嬌歇斯底里地吼道。門外的宮女太監(jiān)擔心主子出事,趕緊推門而入,在她身邊圍成一圈。
“哈哈哈哈……”地上那人披頭散發(fā),半笑半哭,口中絮絮地念叨道:“我是陳阿嬌,我是衛(wèi)子夫,我是陳阿嬌……”
“她瘋了。我們回去吧!标惏傻卣f了一句,轉(zhuǎn)身離去。
這瘋癲的女人,是陳阿嬌,還是衛(wèi)子夫?
這胸口的苦澀,是她的傷痛,還是我的悔恨?
這高坐朝堂之上的他,愛的是我,還是她?
【4】
陳阿嬌又回到了椒房殿,只不過這一次,她是以衛(wèi)子夫的身份。
她順利為他誕下了第一個皇子。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彼b著《柏舟》,望著臉上滿是悅色的他,懇求道:“便喚他劉據(jù)吧?”
她自知已非陳阿嬌,自無娘家作后盾;她又終究不是衛(wèi)子夫,更無族人可信賴。
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還有懷里抱著的那個小小的他。
劉據(jù),劉據(jù),母后的心意你可知悉?
“稟娘娘,那人臥病多日,怕要去了。”她畢竟忌她,早在長門宮內(nèi)安插了諸多眼線。
起初她還若無其事地挑逗著小家伙的臉,喃喃念道:“去了好,去了好!
然而下一瞬,心底卻浮起淡淡的憂傷,是誰要去了呢?是陳阿嬌,還是衛(wèi)子夫?
她決心再去見她最后一面。
“衛(wèi)皇后到!”太監(jiān)叫喚的聲音還似當年一樣的尖銳。
衛(wèi)子夫沒有搭理他們,照舊安安靜靜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背對著來人。一來是她不想動,二來是她實在老了,動起來也著實不是件易事。
“大膽陳阿嬌,皇后娘娘親臨,還不……”小太監(jiān)急著拍新皇后的馬屁,朝她怒吼道。
新后斜睥了他一眼,嚇得他不敢再說下去了,趕緊默默地退出門外。
病榻上的衛(wèi)子夫這才緩緩開口,她的聲音蒼老了許多,但卻一如當年那般讓她如坐針氈:“怎么,來看你自己怎樣老去死去么?”
陳阿嬌沉默不語,她緩緩地走近病榻上的女子。她只是想看一看,那副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身軀,在這清冷的長門宮里,被摧殘到了何種地步。
衛(wèi)子夫猛地轉(zhuǎn)過身來,陳阿嬌如愿了,卻也被嚇不敢動彈。倘若當初不行此換身巫術(shù),如今眼前這形如枯槁的婦人,定然是她陳阿嬌。
“很可怕是吧?”衛(wèi)子夫竟笑了起來,捧起一面銅鏡,對著鏡中的映像樂道:“它越可怕,我越欣喜,因為這是你陳阿嬌的臉。《倚l(wèi)子夫,極盡盛寵,榮華風光,只有我,才是贏家!
數(shù)年光陰,陳阿嬌也不再似當年那般的沖動,她只淡淡地回應(yīng)榻上女子的嘲諷:“這些,不過你是的自我安慰罷了!
“是么?”衛(wèi)子夫道,“那你可敢與我打個賭?”
“如何打賭?”陳阿嬌自是不能示弱。
衛(wèi)子夫掙扎著坐起身來,顫巍巍地從枕頭底下抽出幾片寫滿字的絲帛,遞給她:“這是我作的《長門賦》,以你陳阿嬌的口吻寫成。你若夠膽,便將它呈于皇上,看他是否對你尚存一絲憐惜之心。”
“笑話,你想借本宮之手重獲君寵,當本宮是癡兒么?”她自以為猜到了對方的用意。
“賦在你手,去留隨君!边@是她聽到的從那副身軀里發(fā)出的最后一句話。
回宮路上,她忍不住輕輕念誦起賦中的語句,淚水化開了布帛上的墨跡。
“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那個許諾守護她一生的他,當真喜新厭舊忘了她么?如今他恩寵連連,只是因為她這層衛(wèi)子夫的皮相么?在他心底里,可還曾存留著陳阿嬌的位置,哪怕只是小小的一個角落呢?
終于,她還是將這《長門賦》傳揚開來。寧可鳳冠落地,也要一試他的心意。
長安城內(nèi),無人不悲?伤挂蝗缙匠,夜夜椒房殿里與她悱惻纏綿。
她聽著他急促的呼吸,任憑那股暖流源源不斷地涌入衛(wèi)子夫的身體。
她終于得到了完完整整的他,可同時,她也完完全全地失掉了他。
原來,你真的已不再愛阿嬌。
“稟娘娘,長門宮里的那人去了!奔怃J的聲音稟告道。
“去了好,去了好!
長門宮里的陳阿嬌,終于去了。那么此時聆聽阿嬌死訊的她,又是什么東西呢?
三十年后,太子劉據(jù)兵敗身死,收繳皇后璽綬的詔書也來到了她的面前。
她平靜地跪著,聽著太監(jiān)尖銳的聲音宣讀她的命運。
如今的她,已然比當年長門宮內(nèi)見到的那人還要衰老。
如今的他,果然見異思遷,再一次厭倦了被年歲侵蝕的容顏。
衛(wèi)子夫啊衛(wèi)子夫,三十年前我一敗涂地,如今你我不過同為棄捐。我們斗了這么久,為的又是什么?
她脖頸一仰,猛地咽下了口中的金珠。幾滴熱淚順著臉頰滾下,從下巴滴落手背,而后流至指尖,滑向塵埃,只余下一道長長的粘稠。
劉徹,劉徹,你可還記得當初,金屋藏嬌的諾言?
【5】
在他的記憶里,椒房殿從未如此冷清,每次主動迎上前來的那人,如今呆呆地躺他的懷抱里,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已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
阿嬌,朕還是沒能守住你,沒能守住六十年前許下的諾言。
“新帝登基,當內(nèi)收御妻,綿延子嗣;外抗外戚,安我國本!
“陳家權(quán)傾朝野,陳皇后獨霸六宮,不可不除啊!”
他知道這些話說得都對,然而當真要他廢了青梅竹馬的她,他如何下得了手?
如果,你只是個平凡人家的女子,那便好了。
他聽聞民間有個擅長換身之術(shù)的巫女,幾番尋訪,終于帶到了跟前。
“換身不難,然要尋得命合之人,可謂難上加難!蔽着蛩A告道。
“那你便留在朕身邊,盡快物色!彼屗龘Q上宮女的衣服,隨駕出行。
那日府中筵席,巫女指向那個驚鴻翩翩的歌女。
他這才打量起她來。楊柳細腰,麗質(zhì)天成,若是阿嬌親臨,她也定然喜不自勝。
于是他將女子接入宮去,犒賞她的家族。舊屋已漸成覆巢,他要為她建一座新的金屋。
“換好了么?”皇帝連夜召她覲見,急切地問道。
巫女楚服如實答道:“換好了!
話剛出口,利刃就穿過她的咽喉。她掙扎了一番,想說些什么,還是斷了氣。與她共赴黃泉的,還有五百個疑似知情的宮娥太監(jiān)。
要徹底斷絕阿嬌與陳家的聯(lián)系,便絕不可走漏半點風聲!
他憐愛地看著椒房殿的新主人,喜上眉梢:“你還是朕的阿嬌,不過是換了個名字罷了!
這一次,朕決不讓你再入險境。
他如何能忘記上次的教訓:若非陳家位高權(quán)重,又怎會害得他們的女兒險些幽禁長門?
于是他不得不表現(xiàn)得另覓新歡,以求分散新后的權(quán)勢。
可殘酷的現(xiàn)實還是再一次地擺在了他的眼前,同樣的諫言又在他耳邊響起。
“衛(wèi)氏家族結(jié)黨營私,恐不利于朝野。”
“衛(wèi)后擅權(quán),恐有呂后之虞!
他不忍向她下手,只是斬殺了幾個衛(wèi)家的族人。
他還幻想著自己能夠守住當年的誓言:他既要讓她榮華一生,又要護她周全一世。
可惜,他終究無法如愿。
征和二年,太子兵變,持節(jié)入宮求助皇后,調(diào)長樂宮衛(wèi)隊城中作亂,釋官獄囚徒禍害百姓,征胡人騎兵涂炭生靈。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她再難逃其咎。
“衛(wèi)氏不除,社稷殆矣!”
再沒有懂得換身之術(shù)的楚服,再沒有與她命合的衛(wèi)子夫。
他用顫抖的手捧起沉甸甸的玉璽,在廢后的詔書上蓋上了象征皇權(quán)的大印。
金屋藏嬌終成妄,不怪你,只怪朕是萬民敬仰的帝王。金屋易起,嬌妻難藏。
若有來世,不求造來金屋把嬌藏,惟愿你我攜手終老,平淡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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