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混沌從碎石堆里頭鉆出來。
身上很疼,現(xiàn)了原形,變成了很小很小的團子,呆在平坦的石板上一動不動。
深深的,窄窄的一道峽谷,在底下看到的天空,也是窄窄的一條。
陽光被割得支離破碎,意味著他要用很長很長很長的時間來療傷。
但是混沌不想動。
反正他也不是什么一定要吃東西的妖怪。
露珠,月光,清晨的霧,一樣能夠填飽肚子。
混沌躺了很久很久。
然后就有個青年無聲無息地落在了眼前。
他穿著赭色的袍子,袍腳繡日月星辰,像披著一身凝固的血跡,臉是蒼白的,手也是蒼白的,披散的長發(fā)和狹長的眼睛卻是漆黑的,里面如同死一般的冷寂。
“你只剩一竅了!
他說。
“……一竅也很好!
混沌想了想,張開了張著細細密密牙齒的嘴,是很漂亮的圓形。
“如果你再這樣下去,這一竅也沒有了。”
青年伸出手來,把混沌握到了掌心里,手指是蒼白的,也是冰冷的。
“一開始的時候,我連這一竅也沒有啊。”
混沌費力地翻了個身,晾出和背部沒有什么區(qū)別的腹部,在青年的手掌里蹭了蹭。
青年抬起另外一只手,用帶著薄繭的指尖輕輕地撓著混沌的肚皮,讓混沌舒服地伸直了身體,圓圓的嘴張開來,好像是笑的樣子。
風輕飄飄地吹過來,有一點點青草的味道,吝嗇的陽光十分的溫暖,混沌舒服地快要睡著了。
“真是個好天氣呀。”
他歪了一下頭,驅趕了那股子睡意,用其他生物應當是眼睛的地方看著青年,
“你的心情,還是不好嗎?”
“大概不會再好了吧!
青年從走神的狀態(tài)中恢復過來,薄薄的、蒼白的嘴唇微微彎出一個弧度,孤獨的,涼薄的,好像報復一樣稍微加重了手指上的力道,“但是,怎么也用不著你來擔心我,你還是擔心自己吧。”
“我又有什么好擔心呢?”
混沌一下子翻過身去,用相對來說更加堅硬的背部抵擋了突然加重的力道,得意地扭動著,順便用細細小小的牙齒磨著幾乎沒有溫度的掌心,
“這大概呀,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嗎?”
青年不可置否,手心癢癢的感覺一直傳到心頭,無處可以宣泄。
“一模一樣的話,你已經說了六次了。”
“這一次不算。”
混沌想了想,“你看,我還有著最后一竅呢。”
說完,他又張開嘴,給青年看自己一口細細密密小小尖尖的牙齒。
于是青年順理成章地將手指塞了進去。
指尖被尖牙噬咬著,心頭的癢意仿佛舒緩了。
“壞人!
“壞人!
好不容易“趕走”了占住口腔的東西,混沌哼哼唧唧地說道,青年那一點點仿佛是笑意的弧度收斂起來,垂下的睫毛又密又長:“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靈智已經在消退了嗎?”
“我知道啊。”
“那又怎么樣呢?”
“我本來,就跟后土沒有什么交情啊!
“僅僅付出一竅,就能夠干預六道,這樣子的買賣,也太不公平了些吧!
混沌還是抵擋不了那種昏昏欲睡的感覺,蜷縮起身體,含含糊糊地說,“天道難測,那一線生機,也不是那么好抓的!
“何況,我已經抓了六次了。”
“所以,你就淪落成這個樣子了!
青年神色復雜地看著掌中小小一團的混沌,千百萬年前他也曾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世情紛擾無動于衷,卻終究七情上面墜入塵網。
情之一字,誤人太深。
兩個半斤八兩的家伙,誰也不要笑話誰。
誰都知道這樣子不值得,但是,誰也沒有辦法呀。
苦修多年,連“隨心所欲”四字都無法做到,又有何樂趣呢?
與天同壽,也不過是一場無止境的懲戒。
混沌昏昏沉沉地睡著,好像看見了多年前的云煙。
那是那么那么那么多年前啊,英水默默地流注湯谷,他軟綿綿地躺在天山上,笙歌乍歇,燕舞未起,修長矯健的身影忽地劃破了天空——是過路呀,從這無垠的天空上路過了,也從他的心里頭路過了——數(shù)個元會中如止水的心境里,名正言順地住進了水里頭的霸主。
然而混沌生而狀如黃囊,赤如丹火卻無面目,帶著兇獸的盛名,常年呆在天山聽著可有可無的歌舞,與那水中霸主,永無交集之時。
他也就漫不經心一般地使役著麾下小妖,滿天滿地地撿拾似是而非的消息,好似能夠從這些不知真假的東西里頭找到真心。
天地大劫。
三族凋零。
作為掙不開天道束縛、大劫當頭的禍首,永困龍泉洞。
那時候的混沌已死去活來了一回,開了七竅,總算能幻化出個稍微能見人的模樣了,披著件黑色的袍子,偷偷摸摸地跑到昆侖山下,甚至不敢走近,極盡了目力,也只能夠看見那洞口的封印散著震懾的光。
然后一回頭,就撞上了大紅金線衣衫的青年。
劍眉入鬢,薄唇染丹,玉面生輝,銀冠束發(fā),笑嘻嘻地看著混沌,一副不曉得天高地厚的倜儻模樣。
縱然這些年來混沌都在天山上宅著,也知道面前這個青年是誰。
盤古苗裔,鴻鈞圣人之徒,三清之末。
上清靈寶天尊玉宸道君。
混沌突兀地生出些心虛來。
他是兇獸不假,然而本性餐風飲露,武力值高卻鮮少有與人動手的時候,何況也是他自個兒先跑到人家?guī)煾概c師兄封印的地方,真要細究起來亦沾上了個惡客的邊兒,指不定這邊剛動上手那邊就接二連三地來人助拳,縱使他身列四大兇獸,不死不滅,與天同壽,打到身上也如旁人一般會疼會痛會流血,保不齊還會被人一道封在著地脈之下。
若是被就地封印了,說不準以訛傳訛還能成一對苦命鴛鴦。
混沌仿佛苦中作樂一般想著。
幸而通天看起來似乎還是個講道理的人,嘻嘻地笑了一會,滿眼睛都是興味,眨著又長又密的漆黑的睫:“這位道友,可是來探訪舊交的?”
不是舊交。
混沌張了張口,轉動著腦筋,學著他那些小妖給比劃的姿勢似模似樣地做了個揖,訥訥地道:“過路罷了……”
他怎么有那個膽量,做個舊交呢?
“哎呀,道友這般風塵仆仆的模樣,通天還以為是為了什么人、專程趕來的哩!蓖ㄌ煲浑p眼睛黑極了,伶伶俐俐地轉了一圈,讓混沌背后有些發(fā)涼——雖說依他的腳力,從天山到昆侖也花不了多少功夫,然而他此時的模樣確實拾掇得不甚齊整,你能指望一只終年蹲在山上的兇獸曉得什么方圓?也就只能夠訕訕地笑,巴不得一走了之:“吾清修多年,邊幅不修,讓道友見笑了。”
“這有什么可見笑的,道友不拘小節(jié),通天甚喜,不如尋一處好地方促膝長談、坐而論道?”通天湊近了,十分自來熟地想捉一捉混沌的手臂,混沌嚇得往后一退,黑袍蕩起,寬大的袖子里窄窄一段小臂蒼白孱弱,慌慌張張地搪塞了幾句,做了個落荒而逃。
通天沒有去追,也不為他的無禮氣惱,兀自翹著嘴角笑。
混沌從昆侖山下逃竄,一溜煙兒地回了天山,剛到山腳,又惦記著自己沒有見到的心尖兒,不由踟躕起來,即生怕通天擺個守株待兔的模樣,又忍不住笑自己想太多,頗有幾分僥幸,竟不知是該回去望一眼,還是繼續(xù)這么些年的日子。
后來他還是去張望了,望那一叢青碧的竹隨日月星辰搖曳,不知不覺,倒和通天成了個“舊交”
他到他的天山來,挑剔小妖們的歌舞,帶著好酒,往他平攤開的柔軟的肚腹上一躺,不需說些什么,看云卷云舒。
再后來,他就知道了那一線生機。
以身為祭,舍去修為蒙蔽天機。
他做了,義無反顧,毫不猶豫。
一去千萬年,物是人非,連天山也不再。
混沌睡醒了,仍舊在通天的掌心里,通天懶洋洋地靠在山石上,一線月光穿過峽谷打在他的臉上,仿佛是當年睡在混沌肚腹上的時光。
只是,如今沒有小妖的歌舞,也沒有那些從袍袖中滑出的美酒了。
人族當興,妖族衰敗,即使是那些不像樣的山妖也是混沌費勁心里搜尋而來,如今都隨著懸空寺的崩塌一并去了——佛修來世,掐準了他的命脈,金蟬子與石猴命中當有這一劫——四下里茫茫然,他從通天的掌心里立起身來,盡力吸收著些微的靈氣,肉蟲模糊不清的頭部,竟也籠罩了淡淡的肅穆。
“這么著急做什么?”
約是被涌動的靈氣所驚,通天微微睜開眼,看著小小的肉蟲子身軀緩緩開始膨脹,從他的掌中滑下。
混沌的身軀并非無休止地膨脹,大約兩人高左右時便停住了,翻身露出柔軟的肚腹,將通天圈進了頭尾之間:“這樣你睡得舒服些!
“嗤——”通天從唇舌間擠出一聲氣音,許是還有些困倦,順著那輕緩的力道,又合眼睡去了。
混沌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他定定地注視著那一線的天空,好似能夠看見那一抹劃破天空的身影。
并不是沒有看見的啊,然而又有什么關系呢?
除了通天之外,又有誰能夠見證這多少個元會里的默默無言?
我愛你,卻與你無關。
我為你付出一切,不愿你知曉。
我所迷戀的,是“愛你”,這一件事情。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