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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故事
溫德爾站在窗臺前寫作,飼養(yǎng)的三歲半的白貓莫伊拉小姐矜持而傲慢地半坐在他的右手邊,微微垂下尾巴尖在蒼白的手背上掃來掃去,金色瞳孔愜意地瞇成一條線,像一位慵懶的女王。
窗前栽種著高大的紫花泡桐,一對兒百靈鳥婉轉地歌唱和煦的日光,攀附蜷曲在窗框上的藤蔓層層疊疊的葉片將光線剪裁得若隱若現(xiàn),投在紅線的信紙上猶如一枚又一枚鍍金的書簽。
五月十一日。
那件事情之后的第一百一十二天。
蓋上鋼筆帽,漫不經(jīng)心地卷起信紙,系上青色緞帶,隨手投到書桌邊上的儲物盒里,溫德爾抱起莫伊拉小姐,冰冷的指尖摩挲著她背上短而柔軟的毛發(fā),呼吸時快時慢,削瘦的臉孔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是一尊活動的塑像,一個擺脫了操縱的木偶。
圍困在這具軀殼里的靈魂敏感而易怒,居住在遠離人煙的庭院,沒有網(wǎng)絡也沒有電話,依靠信件來與編輯溝通,每隔兩個星期駕車去鎮(zhèn)上補充必需用品,凍結了所有銀行賬號和信用卡,只使用現(xiàn)金,斷絕了一切從別的地方找到他的方式。
不想見到那個人。
克萊門特已經(jīng)焦頭爛額了一百一十二天。
自從他最好的朋友下毒打算殺死他又變成了自殺、被他及時送到醫(yī)院救了回來以后。
一場預謀已久的離家出走,或者說是失蹤。
他是個紅發(fā)的男人,有著大而笨拙的骨架,深褐色的眼睛,鋒利的唇線,永遠挺直的背脊,生于十二月二十八日的摩羯座,擁有蜂蜜色作為誕生色,穿著西裝的樣子像是一個盛大又嚴肅的笑話。
事實上,作為一個調香師,他也沒有什么穿西服的必要,除了婚禮和葬禮。
由于擔心參加朋友的葬禮,他放棄了自己的婚禮。
是的,在他情緒不穩(wěn)定的好朋友從醫(yī)院跑掉的當天,克萊門特就被談婚論嫁的女朋友甩掉了。
以及得到了一個耳光。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克萊門特心急火燎地趕到溫德爾的家中,空蕩蕩的一片,寂靜無聲——他的好朋友帶走了心愛的莫伊拉小姐和繡球花。
沒有他。
沒有帶走克萊門特。
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在它發(fā)生之前,克萊門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被溫德爾丟下的一天。
溫德爾從來不會丟下克萊門特。
但也從來不愿意被人丟下。
所以如果這么一天,他一定會先離開。
這樣就不會被任何人丟下了。
所以克萊門特被丟下了。
這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尤其是當事人是溫德爾。
有著琥珀色瞳孔的淡金發(fā)色的女人推開了爬滿牽;ǖ臇艡。
女人——坎迪斯——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渾身上下的顏色都格外淺淡,也包括了撫摸著莫伊拉小姐的手指上的指甲,呈現(xiàn)出珍珠白的色澤,微微笑了一下,挑起了眉毛:“啊哈,一走了之的感覺,是不是特別愉快?”
莫伊拉小姐溫馴地窩在她的懷里。
溫德爾蓋起了鋼筆筆蓋。
留聲機吱呀幾聲,響起了小提琴的樂聲。
風吹起有著水仙花花紋的白色歐根紗窗簾。
“無聊!
深綠色的瞳孔在光線的照射下變得有些淺,裸色的嘴唇被牙齒咬出了一線凄厲的紅痕,它的主人仍舊站在窗臺前面,半側過身子跟客人說話:“有這樣閑情逸致來鄉(xiāng)下地方的你,還真是罕見。”
“我向來喜歡看熱鬧,尤其是你的熱鬧!
坎迪斯放開手,莫伊拉小姐一溜煙地從她懷里跳下,踩著端莊的步伐,從窗口溜到了外面的庭院里。
“最大的熱鬧,不就是你嗎?”
火焰舔舐著陶瓷,悠然散發(fā)出橙花的味道。
溫德爾眼睛下有著明顯的青黑。
“你需要睡一覺!
坎迪斯站起身,走上前,雙手握了握自己兄弟的肩膀——是的,坎迪斯和溫德爾是一對雙胞胎,共享著舊玫瑰色作為誕生色,盡管他們看起來完全不像——比方說溫德爾有著深綠色的瞳孔而坎迪斯的眸色是琥珀色——強硬地拉著他走向臥室。
“我睡不著!
溫德爾低下頭抵著坎迪斯的肩膀阻止她的動作,長而濃密的睫毛下抬起的深綠色瞳孔透著濕漉漉的水光,可憐極了,能夠動搖任何人的鐵石心腸。
當然這不包括坎迪斯。
從三歲起她就清楚地了解了自己雙胞胎兄弟的把戲,并且對此免疫。
尤其是如今她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
用毯子將自己兄弟裹成一個繭狀物體,往陶瓷壁燈凹陷的頂端滴下乳香精油,雙層提花印布窗簾遮住了尚且明亮的天色,坎迪斯親吻一下兄弟的額頭:“睡個好覺,溫迪。”
“謝謝。”
溫德爾小聲地嘟囔一句,翻了個身。
坎迪斯走出了已經(jīng)安靜下來的房間。
這不是一間多么大的房子,會客廳,廚房,二樓的臥室,書房,儲物間,加上一個小閣樓就是全部,但是卻擁有一個非常美麗的花園:幾株紫花泡桐是院子里最主要的喬木,另外還有幾顆美國梧桐木;擺在窗下的刷了白漆的木板箱里頭栽種著色彩斑斕的繡球花——恩齊安多姆、弗蘭博安特、雪球、奧塔科薩、雷古拉、大八仙花、紫莖八仙花、藍邊八仙花、銀邊八仙花——一看就是自己兄弟的那些寶貝兒,還有幾叢重瓣鈴蘭環(huán)繞著門廊,不甚整齊的草坪點綴著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一副疏于打理的模樣卻也野趣盎然。
但是在怎么漂亮也無法掩蓋這個小院子距離最近的小鎮(zhèn)都有二十公里路程。
坎迪斯簡直不能夠想象自己纖細病弱的兄弟有個萬一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從前縱容兄弟一個人居住最大的原因是還有一個強壯的克萊門特在一邊打包票,如今只有溫德爾一個人?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同樣的,坎迪斯更加清楚的是自己兄弟的固執(zhí),無論是什么人都無法改變他的主意,她已經(jīng)預料到那個小混蛋會用什么作為借口——“這間房子有利于孕育我的靈感,工作是很重要的事情”——得了吧,擁有著繆斯女神親吻過的筆的溫德爾什么時候寫不出東西來了?
夏天的夜晚總是來得比較晚。
溫德爾懵懵懂懂地醒來的時候,腹中絞痛,想也知道是對長時間沒有進食的抗議。
臥房的門打開了。
在暖橙色的吊燈亮起來的同時,食物的香氣也一同飄了進來。
“蒂斯……”溫德爾懶洋洋地呼喚著自己的雙胞胎姐姐,果不其然看見女人端著一杯牛奶的身影出現(xiàn)在光與暗之間。
在這數(shù)個小時里頭,坎迪斯已經(jīng)為自己的指甲涂上了新的顏色,深藍色的甲面閃爍著金色,搭配著半透明的玻璃杯別有一番風味。
“我也有這個顏色的墨水。”
溫德爾一邊喝著牛奶一邊說,暖橙色的燈光從頭頂打下來,更加顯得一張臉慘白孱弱,微微仰起頭的姿勢簡直可憐極了,“叫做‘金剛鸚鵡’——非常漂亮,這次的稿子就是用這個顏色的。”
是的,溫德爾喜歡各種各樣顏色的墨水,每一種顏色有每一種顏色的美感,用不同的顏色寫不同主題實在是再美妙不過的體驗,就好像坎迪斯用各種各樣顏色的指甲油一樣——用來表達自己的心情,盡管他們兩個人之間用不著用這些東西溝通。
“哦,你是想夸獎我十分有品位嗎?”坎迪斯咬著松餅,口齒不清,指了指和牛奶一起端上來的三文治,“雞蛋、培根、酸黃瓜、西紅柿、生菜,雙倍的芝士和雙倍的沙拉醬,你的最愛!
“是的,我的最愛!
溫德爾已經(jīng)拿起了三文治,他相當清楚自己的冰箱里有什么東西——這是他居住的地方,有什么理由要購置自己不喜歡的食材?
這樣配方的三文治也是坎迪斯的最愛,當然,她更喜歡將沙拉醬換成番茄醬或者花生醬。
兩個人很快就吃掉了三文治,猜拳決定了是溫德爾把碟子洗掉順便收拾廚房,不情不愿的青年披著他墨綠色的睡袍和毛茸茸的小熊拖鞋慢吞吞地往外頭走,贏了的坎迪斯則是順勢往床上一滾——她顯然已經(jīng)洗過澡了,穿了墨藍色的睡袍,毫不客氣地占據(jù)了床的另一邊,打算一邊看書一邊等自家兄弟收拾好自己。
溫德爾回來是一個小時以后的事情了,蒼白而消瘦的臉上還帶著一點兒水汽,深綠色的眼睛里透著茫然的水光——一副困極了的模樣,雖然已經(jīng)睡了一個下午,但是對于一個足足有四十八個小時沒有合過眼睛的人來說遠遠不足。他呆呆地站在床邊,好像在思考什么,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我找不到——莫伊拉小姐了……莫伊拉小姐——去哪里了?”
“當然是在她的窩里頭!笨驳纤狗藗白眼,連目光都沒有從書頁上挪開。
“睡覺了……?”聞言溫德爾低下頭,茫然地掃視著床鋪,又掀起枕頭和毯子來看了看,還用手按了按床墊,“不對——莫伊拉小姐——并沒有在床上……”
“是的,因為我在你的床上——往你的右手邊看,對,目光往上,莫伊拉小姐正在和她的毛絨玩具愉快地玩耍,沒有什么時間搭理你!笨驳纤购喼辈幌氪罾碜约悍复赖牡艿埽谏钌拿q玩具堆里頭的白色貓咪時不時發(fā)出細微的呼嚕聲,毛色極其顯眼。
“哦……”
確定了莫伊拉小姐好好地呆在房間里頭,溫德爾下一個動作就是把自己裹進了毯子里頭,習以為常地抱著坎迪斯的腰,在她的腹部蹭了蹭,有點兒不想放手。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在下一刻坎迪斯就關上了床頭燈,一邊把兄弟的手拿開一邊躺下:“嘿,不要撒嬌,我是不會抱著你睡覺的!
“蒂斯……”
溫德爾含含糊糊地說著,重新抱住坎迪斯的腰,把臉孔埋在她的肩膀——坎迪斯相當配合地側過身和他面對面——滿頭鉑金色的頭發(fā)在她的脖頸處磨蹭。
熟悉的薄荷味在一瞬間充滿了整個肺部,幾乎是立刻,溫德爾就陷入了黑甜的夢鄉(xiāng)。
在兩個人起床之前下起了暴雨。
這當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兒,溫德爾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翻了個身平躺,耷拉著眼皮似睡非睡;坎迪斯蜷縮起肩膀又用力地舒展開,順便把左手放在了自己兄弟平坦的腹部,仰頭打了個哈欠——顯然。這兩個家伙都不打算起床了——不要太過驚訝,下雨的天氣,留在床上是個再好不過的選擇了。
他們兩個就這樣懶洋洋地躺著,介于清醒與昏睡之間,一言不發(fā),雨水嘩啦嘩啦的聲音透過緊閉的窗戶、雙層的窗簾,和呼吸聲混為一體。
雙胞胎一直賴床直到餓了為止的計劃很快就被打破了。
原因?
當然是因為饑餓的莫伊拉小姐憤怒地跳到了床鋪中央,傲慢地渡著步子,用矜持的叫聲催促兩個人類為她準備食物。
“好吧我親愛的……”
理所應當?shù),雙胞胎妥協(xié)了。
上午十一點,莫伊拉小姐滿足地蹲坐在餐桌上吃著香煎鱈魚,雙胞胎一左一右地坐在兩邊,吃著蔬菜沙拉和昨天晚上做好的蘋果餡餅。
門鈴突然響了。
在這樣一個下著傾盆大雨的時候。
天空是黑的,看不清公路的影子,高大的樹木影影綽綽,門廊的燈是漆黑中唯一的光源。
莫伊拉小姐從她的餐盤里抬起頭,嚴肅地叫了一聲。
“親愛的,放輕松!
坎迪斯指示著弟弟去開門——溫德爾在起床的時候已經(jīng)打理好了自己,穿著墨綠色的長袖襯衣和牛仔褲——站起身從頭到尾地撫摸著莫伊拉小姐。
溫德爾并沒有開門。
他從門鏡里頭往外望去。
一個被大雨淋濕了的、狼狽到了極點的男人。
一個英俊到了極點的男人。
黑發(fā),紫色的眼睛,輪廓深邃的面孔,帶著異國血統(tǒng)的深陷的眼窩,菲薄的嘴唇被雨水淋得發(fā)白,仍舊帶著一點兒非常舒服的笑容,就算是隔著門鏡也阻隔不了這份魅力。
他仿佛感覺到有人在看他,露出一個十分活潑的笑容,牙齒潔白整齊,微微彎起的眼睛眼角有幾縷細細的皺紋:“無意打擾——但是我的車拋錨了,請問我能夠在這里避一避雨嗎?”
這個答案是肯定的。
男人進了門。
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搭配的是深灰色背心、白色襯衣、黑色西褲和黑色皮鞋,手里提著公文包,當然,這一身行頭都已經(jīng)濕透了,包括他的一頭有些凌亂的黑發(fā)——他一點也不在乎這個,伸手把濕噠噠的頭發(fā)一股腦攬到了腦后,露出了光潔的額頭,愈發(fā)顯得英俊逼人。
坎迪斯抱著莫伊拉小姐從餐廳走了出來。
她穿著帶花邊的淺藍色長袖連衣裙,拖鞋中露出的腳趾涂著昨天被溫德爾夸獎過的顏色的指甲油,淺金色的長發(fā)卷曲地披在肩頭,一張白皙的臉孔溫柔又美麗。
連說話的聲音和內容也一樣溫柔。
“哦……溫迪,這位先生是遭遇了什么?”
溫德爾微微張開了嘴,好像打算說些什么。
但是男人搶先了一步。
他又笑了起來,比在門口的笑容收斂了一些,紫羅蘭顏色的眼睛好像一塊上好的寶石,聲音磁性而富有吸引力:“冒昧打擾,我的車子拋錨了,希望能夠在這里避一避雨——雨一停我就走。”
“我叫做帕格利亞諾·康恩,這是我的證件——”男人從口袋中掏出駕照和社?ń唤o溫德爾,攤開雙手做無奈狀,“只是一個倒霉的、不得不在這樣的天氣里出差的小職員!
溫德爾掃了一眼證件,帕格利亞諾·G·康恩,31歲,居住在內華達州的里諾,照片里的男人黑發(fā)紫眸,糟糕的技術和畫質也沒有掩蓋那喪心病狂的英俊——顯然,確實是本人。
他向坎迪斯點了點頭。
“這真是糟糕透了。”坎迪斯又從頭到尾地撫摸了一遍莫伊拉小姐,微微笑了起來,“你一定很需要洗個熱水澡——你可以穿溫迪的衣服——對,就是你身邊那個家伙,他是溫德爾,我是坎迪斯。”
“實在是麻煩了,坎迪斯女士!笨刀飨壬屑さ匦Φ。
溫德爾輕輕地哼了一聲,在自己姐妹催促的目光中去房間拿衣物。
很快,好好洗了個澡的康恩先生就坐到了桌子前,和雙胞胎一起分享蘋果派和剛做好的麥片粥了。
這個比溫德爾高出一個頭的男人——溫德爾在他洗澡的時候跟坎迪斯斷定,他沒有克萊門特高——穿著溫德爾的衣服顯然是有些窘迫的,不得不將解開袖口的紐扣卷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手臂。
平心而論,康恩先生英俊得十分過火,但這并不是雙胞胎態(tài)度迥異——溫德爾冷淡地撫摸著進食完畢的莫伊拉小姐,坎迪斯則耐心地詢問著康恩先生對于衣服和食物的看法——的主要原因,莫伊拉小姐懶洋洋地舔了舔青年人蒼白修長的指尖,瞇起了金色瞳孔,“喵”地催促了一聲。
于是溫德爾抱著莫伊拉小姐站起身,向坎迪斯點了點頭:“我去書房。”
“好的我親愛的!笨驳纤挂琅f看著康恩先生,漫不經(jīng)心地應聲后就向有些不好意思的康恩先生解釋道,“不用在意溫迪——他不喜歡陌生人也不喜歡跟人交往,他更加喜歡莫伊拉小姐和他的書本。”
“當然——我差點兒以為我是否有什么不妥當?shù)男袨榱!笨刀飨壬坪跎泽w貼,微笑著接受了這個解釋而沒有追問下去,他和坎迪斯的話題已經(jīng)從里諾的風景轉到了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實在是投緣。
雨一直沒有停歇。
于是雙胞胎又招待康恩先生享受了一頓包括了蛋黃醬肉餅、鱈魚排、咖喱雞湯在內的晚餐。
八點鐘左右的時候,在客廳看書的溫德爾——大約是康恩先生和坎迪斯相談甚歡的樣子刺激到了他——抬起頭來,往外面看了一眼——當然,他什么都沒有看見,坎迪斯早就將客廳的窗簾拉了起來。
“我去收拾閣樓!
他合起書本,抱著莫伊拉小姐,十分不禮貌地打斷了坎迪斯和康恩先生的對話,滿臉不高興,并且沒有絲毫歉意。
坎迪斯帶著康恩先生走到閣樓,推開了那一扇有些吱呀作響的木門。
這是一個很逼仄的空間,按照康恩先生的個頭,只能夠彎著腰,里頭只擺了一張超過兩米的單人床和一個床頭柜,床上鋪著干凈的藍白格子床單和碎花被子,天窗緊緊地關著,雨聲算不上清晰,滴滴答答的聲音仿佛是一首小夜曲,昏黃的燈光將一切渲染出一種舊時代的溫馨。
“哦……”康恩先生發(fā)出一聲難以置信的感概,“看著這樣的床,我簡直迫不及待想要躺上去了——一定不是因為今天淋了雨的原因,這一切看起來實在太有家的味道了!
坎迪斯抿著嘴唇笑,看起來十分喜歡這樣的恭維。
昏黃的燈光同樣打在她的臉上,肌膚光潔,琥珀色的瞳孔里仿佛有一層粼粼的水光,動人極了。
康恩先生的目光不知什么時候從閣樓里頭收了回來,深深地注視著坎迪斯,兩人之間有什么難言的情緒正在醞釀。
“喵……”
莫伊拉小姐矜持地從窗臺上跳下來,撲到了坎迪斯身上。
她的女主人下意識地伸手抱住她,低頭查看有沒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那種曖昧的氣氛在一瞬間破碎了。
康恩先生看著坎迪斯垂首時露出的白皙后頸,默然不語。
指針走過了十一點。
溫德爾鎖好了前后門和窗戶,猶豫了一會,還是拉開了窗簾。
他鉆進被窩,坎迪斯早就懶洋洋地蜷成了一團,瞇著眼睛的模樣和莫伊拉小姐像極了。
“我想,明天就會雨停了!
“但愿如此。”
半夜三點四十六分。
雨依舊下著,只是沒有了一開始的粗暴,漸漸地溫順下來。
溫涼的空氣和連綿不絕的雨聲十分催人睡眠。
連莫伊拉小姐都睡著了。
康恩先生還醒著。
他穿上了一開始穿來的衣服,抹平了襯衫上的皺褶,從公文包里拿出東西,光著腳,雙手插在兜里,悄悄地從閣樓里走出來。
安靜的,無聲的。
他走下了樓梯。
一級,兩級,三級,四級。
他站在了雙胞胎的房門外。
門理所應當是鎖著的。
康恩先生并沒有試圖打開這扇門,他取下夾在襯衫衣領上的領帶夾,對準鎖孔。
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里面一片漆黑,空氣中有著淡淡的橙花香氣,溫柔而安詳。
康恩先生露出了笑容,看起來英俊極了。
借著走廊上不熄的燈火,他已經(jīng)看見了枕頭上鋪散開的淺色發(fā)絲,閃爍著些微光芒,就像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美夢。
他打算走到床邊去。
只要一分鐘,就可以解決掉他心中的小麻煩。
再過四個小時四十分鐘,他就能夠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了。
然而這一分鐘永遠不可能過去了。
冰冷的利器從脊椎外的皮膚悄無聲息地穿過胸鎖乳突肌,握住利器的手腕微微一擰,橫向切斷了氣管,在喉結上劃出了一個十字架。
康恩先生從喉間發(fā)出“嗬嗬”的氣音,竭力地轉頭想要看清楚背后的人是誰——但這是徒勞的,一只灼熱的手掌牢牢地按住了他的后腦,任憑他(自認為)用盡力氣地掙扎著,像一條脫水的魚在砧板上跳動。
片刻以后,康恩先生無力落下的右手從口袋里帶出一把細長的剔骨刀,落在地上發(fā)出“哐啷”一聲清脆聲響。
“喵~~~~”
溫德爾翻了個身。
“……蒂斯,剛剛是什么聲音?”
“大概是……莫伊拉小姐掉到了地上吧……”
“哦……這真是太糟糕了!
溫德爾翻身下床,揉著眼睛,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才把還沒有睡醒、迷迷糊糊的莫伊拉小姐抱回了那一大堆毛絨玩具里頭。
順便將踩到的東西踢進柜子下面。
“蒂斯……你不要隨便亂丟東西!
“我可沒有干這種事情……”
“不是你是誰……”
“管他呢……半夜不睡覺,你干什么?”
雙胞胎又睡了過去。
和莫伊拉小姐一樣安詳。
第二天,雨果然停了。
天空高遠透徹,連風都格外清涼。
客人不告而別,然而對于雙胞胎來說,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雙胞胎起了個大早,莫伊拉小姐甩著尾巴在欄桿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舔著溫熱的羊奶,看著雙胞胎在院子里忙碌。
“都是你惹來的麻煩!
坎迪斯拿著鏟子抱怨道。
“我什么都沒有做——”溫德爾一臉神游天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將為繡球花更換泥土,“我不喜歡做這個……”
“什么都沒有做?”坎迪斯沒好氣地說道,順手指了指莫伊拉小姐身邊放著的花束,“或者你更想要那個?”
莫伊拉小姐身邊的是一束白色的桔梗。
“好吧,還是繡球花好了……”溫德爾訕訕地為自己難得看得清楚顏色的花朵清理根莖——他手上是一株奧塔科薩,淺藍色的花瓣簇擁在一起十分美麗——喜愛富含腐殖質和微酸性土壤的花朵襯得他的手指蒼白,“有了充足的養(yǎng)料,明年會開的很漂亮吧?”
“當然——”蓋上最后的土塊,坎迪斯擦了擦頭上的汗,瞇著眼睛笑了起來,“你不是最有經(jīng)驗了嗎?”
“瞧你那些漂亮的繡球花!
“又不是我種的!
門外突然傳來了汽車的引擎聲。
兩個人都很熟悉的聲音。
紅頭發(fā)和淺褐色眼睛的大個子男人從車上跳下來,走到門口,一下子就看到了正在忙碌的雙胞胎。
“溫迪——、蒂斯——!
他叫道,笑容不合時宜地尷尬。
當然,這是因為后者的在場。
“好吧好吧,你們好好的敘舊,我得去洗澡了!
坎迪斯翻了個白眼,丟下了鏟子,把場地讓給這兩個家伙,順便帶走了莫伊拉小姐。
溫德爾沒有回頭,繼續(xù)料理著他的繡球花。
克萊門特站在他的身后,想要說些什么,卻因為笨口拙舌而說不出話來——他本來就是那么寡言又不擅長表達的性格——憋紅了一張臉,支支吾吾了半天——連溫德爾的繡球花都已經(jīng)弄好了,青年滿意地撿起了丟在地上的鏟子,想要將那些木板箱搬回原來的位置,還沒有感受到重量就已經(jīng)被身后的男人搶了過去:“讓、讓我來吧——”
“你以為你是誰!睖氐聽柪淅涞睾吡艘宦暎瑓s沒有制止他的行動,把鏟子也丟到克萊門特的懷里,雙手抱著胸口。
紅發(fā)男人臉上露出了比陽光還要燦爛的笑容。
啊,果然是雨過天晴了。
號稱去洗澡的坎迪斯抱著莫伊拉小姐站在窗口,笑吟吟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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