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我也不說

　　我在初三那年迷上了熊貓，經(jīng)常逃半天的課跑到動物園去，趁檢票老頭不留神的當(dāng)兒就貼著門劃進(jìn)去，刺溜一聲，那速度，整個一凌波微步的效果。
　　熊貓呆的地方叫溫室，橫著大批長短相當(dāng)、翠綠嬌嫩的竹子，一年到頭都是恒溫。這地方真大呀，大到任它們?nèi)鰵g般的遍地打滾，從東頭滾到西頭也足足需要三分鐘。
　　樊小柯是參加初一春游時第一次看到熊貓的。那表情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她目不轉(zhuǎn)睛的瞪著幾只黑眼圈的東西傻樂，好長時間愣是沒回過神來。我心里那個氣呀，沒注意掩護(hù)自己，一不留神就被樊小柯的班主任給發(fā)現(xiàn)了，被遣送回家時，我已經(jīng)沮喪得如同一只泄氣的皮球，可依然像共產(chǎn)黨員一樣，打死我也不說。
　　從那以后，樊小柯她媽在沒人地方就戳我腦門子，嘴里還念叨，才幾年級就知道跟蹤我女兒了，真是小流氓。
　　這我都忍了，想我李陳陳雖然不是什么頂天立地的好漢，可好歹也為她樊小柯掏過花花蛇掐過壁虎尾巴——當(dāng)然那都是為了嚇唬她。但一大活人怎么滴也比那些一輩子最大愿望是拍個彩色照片的熊貓強(qiáng)吧？為什么樊小柯一瞅它們就樂，一瞅我就生氣呢。
　　我倚在熊貓館的欄桿上瞎琢磨，這一琢磨就是大半個學(xué)期。

　　那些年少輕狂的流氓事兒

　　其實(shí)樊小柯她媽管我叫流氓的歷史由來已久。那時我六歲，正是干拔氣門芯掏鳥蛋的好年紀(jì)，當(dāng)時正在熱播《倚天屠龍記》，我拿著樹枝耍了一套漂亮的劍法后，心情激動的對樊小柯說，我是流氓。
　　樊小柯瞪著貓似的兩只眼睛，似懂非懂的瞅我，樊小柯那年四歲，卻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美人胚子的良好潛質(zhì)，整天梳倆小辮，端個小馬扎在院子里耀武揚(yáng)威的給她臟兮兮的塑料梅花鹿洗澡。當(dāng)流氓的后果是招來莫名其妙的耳光，我媽揪著我的耳朵狂吼，你才多大的人，就知道對小柯耍流氓。我扭扭捏捏的抽搭起來，樊小柯隔著貼窗花的玻璃窗，躲在鄰居樊太太的懷抱中，笑的跟朵向日葵似的。那些年少輕狂的后遺癥是，盡管過了這么些年，樊小柯偶爾還是會學(xué)著她媽的樣子在我頭上輕戳一下，小指微微翹起，聲音鏗鏘堅決的說：小——流——氓——
　　我當(dāng)時忽然就想起武俠劇里的情節(jié)，有個女人對她的兒子說，女人不能相信，尤其是漂亮女人。敢情我是被她那憂郁明亮的眼睛給欺騙了。
　　面相這個東西真奇妙。你說老天怎么能造出這么些截然不同的面相來呢，有歪瓜劣棗的，有平庸無比的，可也有傾國傾城顛倒眾生的。樊小柯就是顛倒眾生的這么一主兒。認(rèn)識她那會我還掰不出這么多形容詞來，只覺得偷偷看她一眼，就天旋地轉(zhuǎn)，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當(dāng)然后來樊小柯已經(jīng)不再掛著鼻涕滿院子跑了，而是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背個藍(lán)色帶花邊的小書包，像只布袋熊似的掛在那輛24寸的小自行車上，呼啦一聲就從我旁邊竄過去，據(jù)說也開始上學(xué)了。
　　我是個多么晚熟的孩子呀，直到小學(xué)三年級，才知道六歲那年想表達(dá)的那個詞不是流氓，而是英雄。
　　不是我喜歡憶苦思甜，我以上的如此苦口婆心的贅述，僅僅為了闡明一個事實(shí)，樊小柯是我的青梅竹馬。

　　意義重大的約會

　　樊小柯的字寫得真漂亮。樊小柯文具盒里有好幾塊帶香味的橡皮，能把寫錯的地方擦得干干凈凈，她的作文老是得第一名，經(jīng)常穿著紅色背帶裙在校會上深情并茂的朗誦。每每這個時候，我總用指頭捅捅身邊的大頭，說你瞧這丫頭片子，真給我長臉。
　　大頭家開了個燒烤店，生意忒好，他爸媽忙得焦頭爛額，沒人注意到他已經(jīng)提前進(jìn)入叛逆期。這孩子總是斜著眼將信將疑的瞅我，你說她是你的青梅竹馬，在學(xué)校咋從不理你？我頓時惱了，甕聲甕氣的吼著說，星期六晚上我?guī)齺砟慵页詿尽?br>　　星期六那天我揣著作業(yè)本上樊小柯家請她輔導(dǎo)作文，母女倆清一色用吃驚的眼神看我，要知道讀書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拉下臉來干過這檔子事，樊小柯嚴(yán)肅地為我做指導(dǎo)，她離我那么近，睫毛撲扇的細(xì)節(jié)都沒能逃過我的眼睛。
　　趁著她媽上街買菜的工夫，我終于鼓足勇氣對樊小柯說，明天咱去吃燒烤吧。樊小柯瞪我，她一瞪人的時候眼睛就變成圓形，且只用鼻子出氣，像一頭撂蹶子的小母驢。
　　她說我不去，我參加了學(xué)習(xí)小組，要上江華家復(fù)習(xí)功課。我當(dāng)下就火了，說我初三的人都沒復(fù)習(xí)，你初一哪有這么多功課要復(fù)習(xí)？然后又說，那江華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被樊小柯趕了出來，作文本上還留著她好看的楷體字。我心想樊小柯你怎么比我還晚熟呢，虧你長了能寫出第一名作文的腦袋，連約會這樣意義重大的事也沒分辨出來。
　　一次失敗約會的最終結(jié)果是，我失去了在大頭面前一諾千金的威信，而樊小柯從此也拒絕為我做任何的輔導(dǎo)了。

　　帶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可能是鳥人

　　后來要不是出了事，我永遠(yuǎn)不會知道這丫頭不是晚熟，而是裝糊涂，其實(shí)她從小心眼就比我多。
　　周三校會上沒讓樊小柯朗誦作文，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穿白襯衫的白臉小子，校長說他將代表學(xué)校參加市里的作文比賽，他叫江華。
　　這次換大頭用指頭捅捅我，說樊小柯沒事吧。我正在犯迷糊，白襯衫小子的作文水平跟我差不多，竟然也能派去參加比賽？回頭說樊小柯肯定是生病了。大頭說她沒病，她被取消資格了。我說啥？當(dāng)下就腦袋一片空白。
　　大頭前一天下午因?yàn)檫t到被抓到教師辦公室訓(xùn)話，隔著玻璃看到了校長辦公室里穿紅色背帶裙的樊小柯，據(jù)說這丫頭把一張小紙條夾在了借給江華的語文筆記里，沒想到那小子毫不含糊的直接上交了班主任。校長和班主任一合計，讓丫頭把樊大媽請到學(xué)校去，她是哭著跑出去的。
　　我?guī)缀醢蜒例X咬碎，攥成拳頭的手掌有熱乎乎的力量蜂擁而出。

　　樊小柯沒有來上學(xué)，也不在家。樊大媽正在院子里剝蠶豆，還兇巴巴的問我是不是逃課了。如果樊小柯要玩消失，那么天底下只有我能找到她。那天我破例買了門票，還向檢票老大爺打聽有沒有個女孩來過，她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個頭，扎個馬尾，臉紅仆仆的，一顆青春豆也沒有。
　　果然，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樊小柯攀在熊貓館的護(hù)欄上，傻了吧唧的流眼淚。
　　我一肚子的話忽然之間消失無影，從一頭憤怒的公牛變成了失聲的長頸鹿，沒想到她卻反而在一夜之間成了話癆，她喋喋不休的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約他一起來看熊貓；她說我不是氣他把紙條交給老師，我只是氣自己不能去參加作文比賽了；她還說他看上去那么溫和，那么安靜，像天使一樣。
　　我想說帶翅膀的不一定都是天使，也可能是鳥人�？稍拕偝隹诰妥兂煞】�，讓我做你的降落傘好嗎？她問什么是降落傘。降落傘就是能讓你安全著陸的東西，我沒頭沒腦的回答。

　　青春之殤

　　我搬家那天北京下了好大的雨。
　　我撐著傘站在院子里，沖樊小柯那屋眼睛發(fā)直，樊大媽幫我爸媽給東西打包，裝車，空擋的時候溜出來，悄悄塞給我一封信。丫頭一大早就出去了，這女人破天荒的對我笑起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樊小柯遺傳了她母親的眼睛，都是那么圓，那么友善。
　　坐車去機(jī)場的路上我眼睛里進(jìn)了沙塵，掉了幾滴眼淚，便倚著媽媽睡過去，昏昏沉沉聽見爸爸說這小子還學(xué)會英雄救美了，我在校長那看到紙條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兒子哪能寫得出那么漂亮的字呀。媽媽笑起來說咱兒子從小就孬，這次還真夠意思，不幫小柯頂下來，這女孩兒以后在學(xué)校怎么見人呢。對了，剛才你看到丫頭沒，遠(yuǎn)遠(yuǎn)在胡同口那大樹下面躲著抹眼淚呢。我心里空空的，盡管在沖進(jìn)校長辦公室大聲宣布這是我的惡作劇時還隱隱有種成就壯舉的興奮感，可眨眼便煙消云散。
　　樊小柯在信里叫我陳陳哥，我長她兩歲，可丫頭從來沒有這樣稱呼過我。
　　她說盡管北京會起沙塵暴，夏天像烤箱一樣熱，人多得讓人頭暈，可她知道，我一定還會回來的，因?yàn)檫@里有我的青梅竹馬。她說我是她見過最勇敢的人，從小到大一直都是。
　　就算從此小柯從此對我心生感激，但我已經(jīng)失去了看著樊小柯成長為青蔥少女的機(jī)會，甚至不再能有機(jī)會看見那張我少年時代銘心刻骨的面容，永不再。
　　我開始狠命的詛咒張無忌，為什么武俠片里做好事一定有好報，可我卻落得這么凄落的結(jié)局。
　　因?yàn)楦赣H工作調(diào)動而搬離北京，是我最疼痛的，青春之殤。

　　還有什么能比讓樊小柯安全著陸更難的

　　我在初三那年迷上了熊貓，這個習(xí)慣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改變。
　　某些不太忙的周末，我都會牽著身邊女孩胖乎乎的小手，上昆明動物園熊貓館溜達(dá)溜達(dá)，我們是文明的好市民，見了檢票員總是客客氣氣打招呼，遞上嶄新的門票，我買門票的時候，她會偷偷跑開，回來的時候手里便多了一支冰淇淋。
　　我眉毛皺成團(tuán)，心里那個郁悶呀。
　　這女孩臉圓圓的，個頭不高，最重要的是，還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怎么看怎么像那些一輩子最大愿望是拍個彩色照片的熊貓，可她冰淇淋，奶油糖照吃不誤。我每次一沖她嘮叨，她就用貓似的圓眼睛可憐巴巴的望著我，嗪出一圈淚花，待我無奈之下默許了，才笑得像朵向日葵似的。
　　時間這個東西真奇妙，硬生生把一傾國傾城的美人坯子長成了熊貓美眉，我瞅里外兩只熊貓直犯迷糊，心想是否該檢討檢討我對樊小柯的縱容。
　　我說，那什么小柯呀，雖然昆明四季如春人杰地靈，生活還真不錯，可咱這體重也不能超標(biāo)太多……她膩在我胳膊上，一邊逗熊貓一邊埋頭消滅冰淇淋，壓根沒聽到我說什么。
　　還有什么能比讓樊小柯安全著陸更難的，恐怕就是讓她減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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