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大火，焚內(nèi)心繁艷城池，華美盛世，到它枯，到它朽，到它沉。一旦命運要你荒涼，縱是萬頃玻璃海亦片刻燒作半把灰。輕薄的。吹一吹。飛逝。
　　——石頭花園的歌女

　　一

　　2006年6月9日，紫薇星指向，焚天之火初落。
　　芥芥帶我在繁華的商業(y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到處是酒吧和露天茶座，我們一路跟著賣廉價雪糕的流動冰淇淋車走，一元一支，吃到汗流浹背。很深的夜里，卻滿街躁動人群，他們像細(xì)碎的鐵屑一般圍坐在電視前，時而哄鬧時而沉默，時而整齊的呼喊某個名字。我怯生生拉住芥芥的袖口，說南桑怎么會忽然，熱到讓人無法入眠。
　　她如同看一只從火星掉落到地球的天線寶寶一般瞪我，她說這是世界杯，世界杯你懂嗎？
　　我的瞳孔在剎那間極度放大又迅速萎縮，我說是那個世界杯嗎？有卡福的世界杯。這次換芥芥瞳孔放大了，她說沒看出你是球迷呢。
　　我頭搖得像撥浪鼓，若不是那年遇到姚小遙，我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巴西人踢球狀如跳桑巴，更不會知道那里有個眼神炯炯的后衛(wèi)叫卡福。

　　姚小遙也是個后衛(wèi)，右后衛(wèi)。
　　我曾經(jīng)偷偷站在南桑體育場的角落里看他訓(xùn)練，準(zhǔn)備了一大袋子的蘋果和濕紙巾。紅頭發(fā)的前鋒突破到他面前，變著花樣晃動，我的姚小遙卻不慌不忙就地一鏟，皮球就滾出了邊線。我最喜歡看姚小遙冷冷的樣子，可他只有到了賽場上，才將樂呵呵的傻樣凝結(jié)成距人千里之外的冰冷。
　　不多時，前鋒再次猛撲上來，他竭力用身體倚住對方的進(jìn)攻，嘿，我說姚小遙你那么瘦，那么瘦，每次我輕輕一推你的腦袋，你就表情生動的倒下，可這會我才赫然發(fā)覺，你的瘦身體，竟然蟄伏著如此執(zhí)拗和強(qiáng)悍的氣勢。

　　二

　　我遇到姚小遙的那年，高三，17歲。
　　他傻呵呵地從人群里走出來沖我笑，那口大白牙一下晃暈了我的眼睛，以至于跟著他迷迷糊糊在逛了大半個南桑城后，亦沒有一聲抱怨。
　　他的步子太大，我急急趕上三步，恰好是他兩步的距離。他看我滿頭大汗的樣子，忍不住奔過來拖我的手，我掙了幾下沒掙開，只好任他握著。
　　姚小遙沒有如想象中撲哧撲哧的笑起來，而是轉(zhuǎn)過頭來異常安靜的看我，然后繼續(xù)前行。
　　天知道，姚小遙不笑不說話的樣子迷死人了。我忽然覺得他像安徒生童話里英俊威武的錫兵隊長，服裝筆挺步伐堅定，而我只是掛在他胳膊上的一只布袋熊，永遠(yuǎn)都踩不到隊伍前進(jìn)的步調(diào)節(jié)奏。
　　盡管如此，他依然樂此不疲的拽住我，逛了一圈又一圈。

　　那年是1998年，全國足球聯(lián)賽的春季訓(xùn)練還設(shè)在南桑，我糾集了一幫懵懂少女，揣著筆記本上訓(xùn)練基地簽名照相去。每一張都笑顏如花，壓根不管身邊的人作何表情。
　　那個下午很安靜，有兩個人一前一后的踱出了生活區(qū)，周圍的女孩呼啦一聲就圍追上去，原來其一是北隅隊的主力前鋒，而另一個，便是剛剛從預(yù)備隊調(diào)到一線，在賽季末上場兩分鐘的姚小遙。
　　人群涌動，只有我和姚小遙被隔在其外，他許是沒見過如此場面，面色窘迫的在一旁當(dāng)梅花樁，我走過去說嗨，姚小遙，我是你的球迷，請給我簽名吧。

　　有沒有搞錯，我與姚小遙的開場白，竟然是混帳的請給我簽名吧。
　　可是姚小遙不介意，他裝模作樣的給我簽字，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有好看的鼻子，和笑起來就皺成一團(tuán)的眼睛。姚小遙說要不我們再拍張照片吧，然后就悄悄把手放在距我肩膀十公分的地方，貌似扶住了我的肩。

　　其實我是被姚小遙勾引的，他在我手心寫一行電話號碼我就愣愣的給他打了，他說想上街逛逛我就義無返顧得陪了，他抓我的手，我就心如鹿撞的讓他抓了……
　　所以，姚小遙是主謀，我頂多只能算從犯。
　　那時的我還很憂郁，每天穿著白球鞋坐很遠(yuǎn)的車到基地去看姚小遙，給他帶南方最好吃的蘋果，十二塊錢一公斤，一公斤只有三個。姚小遙吃得很開心，我就忘了說自己好久沒買過□□糖吃，蘋果很重車很擠的這些事實，只是安靜的蹲在旁邊，仰著臉看他把蘋果吃完，吐出形狀奇異的核。

　　許是我蘋果的神奇功效，回到北隅之后，姚小遙的行情開始一路看漲，很快便保住了主力位置，我時常在電視機(jī)面前手舞足蹈的給我家老太太指姚小遙的影子，看呀，那個2號，腦門寬闊的瘦家伙。
　　媽媽有些老花，卻從來不糊涂，她語速悠長的說，腦門寬闊的人老實，心眼實誠，會照顧人。
　　我朝她做鬼臉，可莫名其妙臉就紅了。

　　98年6月，姚小遙的聯(lián)賽休整期，某天他忽然興沖沖的飛到南桑，帶著很大一箱行李來敲我家的門，對媽媽說他叫姚小遙，來看世界杯。繼而才轉(zhuǎn)過來向已經(jīng)驚掉了下巴的我露出那口招牌大白牙，這家伙，眉飛色舞到欠揍的地步。
　　媽媽偶爾不在家，他會悄悄把我圈在懷里，指著電視里那個頭發(fā)蜷縮在腦門上的家伙趾高氣昂的說，看，他叫卡福，與我的位置相同。
　　那神色，那表情，全如去參加世界杯的人不是卡福，而是他姚小遙。

　　三

　　當(dāng)姚小遙給我打了一千一百七十八個電話，寫了五百四十六封信之后，時間優(yōu)雅的在門外的梧桐樹墩上畫下四道圈狀的痕跡。
　　直到2002年的春末，南桑飛過了最后幾團(tuán)柳絮，濺在發(fā)梢，脖間，酥酥麻麻的微癢。
　　姚小遙在電話里很鎮(zhèn)定的說，妮子，我想帶你去北隅。
　　我竟然還波瀾不驚的和他講條件，說老師告訴我們，北隅這個城市人口太多，空氣污染，街道上臟臟的，我必須每天換一次衣服，那怎么好？
　　姚小遙果真上了當(dāng)，不假思索的回答，那洗衣服的活我全包了吧。四年，他依舊青澀稚氣得沒學(xué)會反駁。
　　妮子，我得在世界杯開始之前把你接回去。
　　我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
　　姚小遙一定要看世界杯的，什么都攔不住他。
　　因為那里有巴西隊，有卡福，那個與他位置相同，號碼相同的巴西人。

　　可是。生活中怎么會有如此多的可是。一旦這個詞出現(xiàn)，總有預(yù)感不妙的轉(zhuǎn)折。
　　如同姚小遙，在這個電話之后，干凈而徹底的消失在我的生活里。我再不曾從電話中聽到過他奇怪的口音，亦再沒有收到他筆跡挺俊的信。我忽然覺得自己不過是陷落在一個貌似真實的夢里，那個成語怎么說來著，南柯，一夢。

　　世界杯開幕了，據(jù)說中國隊打入了世界杯，我偷偷從學(xué)校打車回家，打開電視拼命找國家隊2號，看他是否有寬闊的腦門和瘦瘦的身體。
　　可那個人不叫姚小遙，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誰，這焚心噬骨的四年，我發(fā)現(xiàn)每場聯(lián)賽不落的自己，竟然悲哀得只能叫出姚小遙的名字。

　　中國隊很快打道回府，可巴西隊卻堅持到了決賽，解說員雄赳赳氣昂昂的介紹雙方出場隊員，我便豎起耳朵聽他鏗鏘的字句。他說：巴西隊2號卡福。我跟著念一遍：巴西隊2號卡福。還沒介紹到9號羅納爾多，我就莫名其妙的轉(zhuǎn)頭問媽媽，姚小遙不會來接我了，對嗎？
　　那個從來都很酷的老太太，忽然一下就哭了。
　　我說嘿，姚小遙只是不愛我了，和他當(dāng)年愛上我一樣那么突然，沒有關(guān)系，真的沒有關(guān)系。
　　巴西果然贏了，我自始至終瞪大了眼睛沒錯過一個關(guān)于卡福的鏡頭。當(dāng)窗外傳來沸騰的喧嘩時，我的眼睛就酸澀起來，開始變得有些模糊，輕輕一抹，就抹下一把濕乎乎的水跡來。

　　四

　　我知道永遠(yuǎn)，都不會再遇到姚小遙。時光貌似悠長閑適，可怔忪間，你已經(jīng)與那些期許交錯，無從尋覓。
　　我像所有緬懷往事的女子一樣，總是在喝完晚上十點的那杯咖啡后徹夜不眠。睡不著的時候習(xí)慣嚼著干硬的披薩上網(wǎng)，或者躺在漆黑的房間里翻來覆去的想，姚小遙當(dāng)年，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所以當(dāng)芥芥問我是不是球迷時，我是這樣回答的。
　　我真不是球迷。我從來不看國外的足球。甚至不看世界杯。我只知道國內(nèi)聯(lián)賽里，有一個后衛(wèi)叫姚小遙。
　　姚小遙？這個名字好熟悉。芥芥皺眉頭思考的樣子讓我有些忐忑，可是，未等我將話題插開，她已經(jīng)激光槍似的送出一梭梭子彈。
　　她說我想起來了，姚小遙，四年前飛機(jī)失事的那個球員吧？不就是從北隅飛往我們這的飛機(jī)嗎，碎了一地呀，當(dāng)時我們家住城郊，聽同學(xué)說可以看到飛機(jī)殘骸呢……

　　芥芥你真笨，姚小遙他沒有死，他怎么會死呢。
　　他一直好好的呆在北隅，圈住一個女子的肩膀，一起看世界杯，看三十六歲的卡福，是否和當(dāng)年一樣健壯勇猛。
　　我寧可相信，是姚小遙不要我，把我忘了�；蛘哌@一切，都是朋友們聯(lián)合起來編造的謊言，他們?nèi)缤Ｗo(hù)一只瀕死的小獸一樣關(guān)愛我，怕我受到傷害而已，所以告訴我，姚小遙乘坐的飛機(jī)在降落時發(fā)生意外，他的身體被狠狠拋出機(jī)外，滾得好遠(yuǎn)好遠(yuǎn)。
　　我不信。
　　姚小遙盡管瘦，可是他堅強(qiáng)勇敢，他必定如同在球場上一般飛身而起，然后躲過任何致命的劫難。
　　我想不通。
　　那天的南桑天氣很好，風(fēng)吹得人暖洋洋的，天藍(lán)成湖水的顏色。這樣明亮的城市，狀如天堂，怎么可能會悄悄的將姚小遙從我生命中竊走呢？

　　五

　　姚小遙的骨灰是他父親來帶走的，我愣愣的叫他爸爸，這個壯實的東北漢子忽然就流下淚來。
　　我知道姚小遙掙了很多錢，可他如數(shù)交回了家，買了房子，送父母到國外旅游，給親戚置購汽車，給表妹投資做生意。姚小遙很笨，不會理財，可是他一直都是個孝順的孩子。
　　這個，我替他交給你，老人手心里，是一枚形狀可愛的小戒指。
　　指箍很窄，讓它看上去小小的，縮成一團(tuán)，那枚亮晶晶的東西，在南桑晴朗的天空下，灼得人眼睛疼痛。

　　其實有個秘密，媽媽不知道，姚小遙的爸爸也不知道。
　　2002年的夏天，姚小遙買好了去韓國的機(jī)票，他說丫頭，這個比賽，每四年才會有一次，我們?nèi)ガF(xiàn)場看決賽吧，不告訴任何人，這是我們倆的世界杯，好么？
　　他還說，卡福是一員福將，巴西隊一定會走到最后，我要你和我一起，見證巴西最輝煌的那個時刻。

　　我邊走邊忘，一直等到了2006年。
　　親愛的姚小遙，你走了多久，我失憶多久，自湛藍(lán)晴好天空下的滑行開始，而后，從最高點開始下落，整個世界忽然變成沒有聲音的一出默劇，橫亙?nèi)龑檬澜绫幕貞洠切┓比A浮沉，剎時全碎成了朱砂。
　　原來生命像一個盒子，我們永遠(yuǎn)都不知道下一刻會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只好努力將殘酷的事實一一藏好，留下一些完美的弧線，來填充記憶�？蛇@個夏天，世界杯如期而至，如同四年一臨的天火，終將我的心焚成灰燼。
　　立在人群歡縱的街頭，我忽然看見姚小遙，身影憧憧。于是跌跌撞撞的邁步前進(jìn)，卻始終趕不上他的步伐。
　　終于，我們被隔成了兩個塵世。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