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y Gold

　　有時候御幸一也早上醒來時看到旁邊的枕頭空蕩蕩的，心里就會莫名升起一股失落。但是下一秒他馬上就能聽見廚房傳來鍋碗瓢盆的呯嘭，家里那條秋田犬歡叫，以及讓人安心的說話聲。嗅覺醒來得要稍微晚一點點，這時候米飯的香氣已經彌漫了整間屋子，像透過白紗窗簾那些澄澈的光線一樣，是讓人神清氣爽的溫馨的清甜。
　　但是御幸不會馬上起床。他也不打算睡個回籠覺。他在等。他在等著澤村榮純做好早飯然后不耐煩地大步走進臥室，氣沖沖地掀起他的被子一邊說道“你這三十歲的大叔怎么老像小學生一樣賴床”。你不也是跟高中的時候一樣笨么？他拿出場上守備時的敏捷，出其不意地摟住對方的腰把他拽到在床上。盜壘成功。御幸翻了個身，在對方說出任何話之前吻上他的雙唇，先搶個早安吻，再繼續(xù)昨天夜里的激越與溫存。
　　“……變態(tài)御幸�！�
　　澤村被吻得滿臉通紅，眼角擠出淚來，輕推他胸口的手不知道是在迎接還是拒絕。
　　就在這早飯前的晨練準備繼續(xù)下去的時候，御幸感覺到有個毛茸茸的家伙忽然砸在背上，尖銳的爪子扒著他的睡衣，濕乎乎的呼吸繞過他的后耳朵溜到脖子根。他打了個顫。
　　“澤村，你沒有喂小榮純嗎？”
　　“聰明的我就是以備有這種情況發(fā)生�！�
　　澤村一臉得意。誰都知道他只是忘了拿狗糧出來。
　　“要繼續(xù)也可以的。我不介意小榮純在一旁看著。更何況它已經算是成年了�！�
　　“小御幸太餓的話可是會咬你的。我也不介意。”
　　晨練被迫中斷。

　　早飯后是家庭日例行的散步時間。御幸榮純（起這名字是兩人吵架一周的結果，事后兩人都怪對方怎么給新來的家庭成員起了個能想得到的最蠢的名字）最近散步時已經不用套上狗繩。比起剛進家門時，它已經長大了不少，渾身赤色和白色的皮毛油光發(fā)亮，身子骨強壯挺拔，也比小時候要懂事得多。御幸不得不佩服澤村對付小動物真有一手，包括熊孩子之類。
　　小狗來到他們家是一年前的事。那時澤村剛從職棒退役沒多久，比起直接去高中當監(jiān)督帶隊，他選擇先在小區(qū)里一個小學兼職，教小孩子打棒球。雖然對他早早退役的決定感到惋惜，御幸又覺得這份工作說不定比職棒的光環(huán)更適合澤村，就是有點擔心這個笨蛋老在家呆著會寂寞。大概是在某個下雨天，從外地比賽歸來的御幸在小區(qū)門口的某個垃圾堆旁邊遇到了剛出生沒多久的幼犬。因為覺得跟你長得很像就撿回來了。這么說完的他被澤村狠狠地瞪了不說，晚飯的三分之二還被剝削為小狗的口糧。不過那天澤村的笑容讓他覺得再餓多少個晚上都沒關系。家里久違地熱鬧了起來。

　　上次休假是什么時候御幸已經記不太清了。聯盟賽和訓練的日程一直排得緊湊，這回又被票選上參加一個月后的明星賽，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兩天假。票選結果發(fā)布前澤村就淡定地跟他說你今年絕對還要參加球宴，不然對不起全日本乃至全亞洲的妹子。頭幾次賭輸了，睡了幾晚上沙發(fā)后他發(fā)誓再也不跟澤村賭。也許這也是澤村吃醋的一種方式？不是為他能參加全明星賽而是因為那些粉絲。他想了想還是一笑而過沒問出口，不然肯定要被那家伙再踹去睡幾天沙發(fā)。

　　公寓旁邊就有個小區(qū)公園，穿過公園就能走到河邊，這是慣常的散步路線。昨天半夜里下了場雨，道旁的繡球花瓣上沾著的水滴，折射出柔和的藍紫色。地上的積水倒映著天空中大團的白色層積云，像面有魔力的鏡子，被狗爪子踩碎后又迅速恢原。梅雨季剛剛過去，空氣中仍然彌漫著萬物滋長的潤澤，與即將降臨的盛夏的炙熱糅合在一起，潮濕而不黏膩的溫暖。澤村今天竟然穿了套和小狗一個顏色的運動服，他在后邊看著前面那兩只的親子裝，一下沒憋住笑出聲來。
　　“笑什么你這四眼！”澤村和御幸榮純幾乎同時回了頭。
　　“你們倆的親子裝。”他老實交代。
　　難得的是澤村竟然沒有沖過來拎他的衣領，只是白了他一眼，然后紅著臉扭過頭去繼續(xù)往前走。兩只淡黃色的蝴蝶從他們身旁掠過，引得秋田犬歡快地小跑著追上去。
　　御幸也小步跟上他們，順勢牽住澤村空著的右手。不得不說在小家伙從狗繩畢業(yè)之前他幾乎沒機會這么干，即使牽上了澤村也會說“會被別人看到”而把他甩開。早晨公園里很清靜，筆直的林蔭路上幾乎只有他們兩人和一只。也許很快就有跑步的人路過，人也會漸漸多起來。不管機會是多么短暫，他們緊緊攥著對方的手。多一秒也好。十指相扣，掌心相貼，摩挲起來是最熟悉的粗糙觸感。
　　“今天去河邊嗎？”
　　“今天不去河邊，就在草坪上跟小御幸玩接球吧�！�
　　“誒，又玩接球？再接你的球它都能上場打比賽了，哈哈哈�！�
　　“至少是動物組最佳�！睗纱寰谷挥悬c自豪。

　　兩人拐向另一條小路，一直走到草坪中央。御幸榮純沒馬上跟來，直到澤村大喊了聲“小御幸”。不管聽多少遍還是那么滑稽。御幸從背包里掏出藍灰色格紋野餐布，嫻熟地抖開，鋪在沾著雨水的濕漉漉的草地上。坐下吧？他拍了拍旁邊的位置。不了，我先去跟小御幸接幾球。澤村說著就去跟一路奔來的小狗會合，煞有介事的交流了幾句，連他這個位置都能聽到朝氣蓬勃的吠聲，和澤村同樣精神奕奕的回復。
　　“好——開始！”
　　跟他高中的時候一個樣。這母子倆。
　　暖洋洋的太陽曬得御幸打了個哈欠。昨天還在訓練場累得半死，肌肉酸痛也沒完全恢復過來，他差點腿一蹬直接躺在野餐布上。然而那樣的話他就看不到澤村了。他喜歡看澤村投球的樣子，從高中的時候直到現在都一樣。即使對方只是條狗，這個熱血笨蛋還是拿出投手丘上的架勢，面朝百米開外的那棵綠葉滿枝櫻花樹，抬起右腿，猛地揮動左臂，一氣呵成把球投出去。
　　依然是嫻熟漂亮的投球動作。就是辛苦小榮純了。
　　御幸看著飛得沒影的球和跑遠了的小狗，心想。

　　上次見到澤村投球是在小區(qū)小學的操場上。冬天日落得早，夕陽把單杠和秋千，人和建筑，都染成醇柔的銹紅色。說好晚上找個地方久違地浪漫一下，家里卻只有小秋田在。那家伙還能在哪？他把車開到學校，停在路邊，走到操場的鐵柵欄外一看，果然澤村正像個孩子王似的被一群五六年級的小男生圍著，不少還裝模作樣地歪戴著球帽，讓御幸想到幾十年前的自己。
　　二十多年后的他靜靜地站在圍欄外，在夕陽紅色的余暉里。
　　澤村準備示范投球了。他站在回憶里的投手丘上，曾經的他是多么渴望那個舞臺，當仁不讓。哪怕現在，他的眼神依然炯炯凝視著前方。深深呼氣，吐氣，抬起右腿，舉起雙手，身子微微后傾，揚起左臂，猛力揮出球的那瞬，仿佛周遭的空氣都在震顫。比起旁觀御幸還是更喜歡站在那個人的對面。沒關系，他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象到。這次會是什么樣的球呢？會有驚喜，就一定會有失望，但球撞進捕手手套那一瞬的響聲始終是無與倫比的滿足，像命運的繩索一樣，早就把他們系在一起。
　　“那邊那個大叔！——對就是你�！�
　　突如其來的充滿穿透力的喊聲讓御幸回過神。不是大叔是大哥哥……剛想這么回答的時候發(fā)現喊話的人就是澤村。什么時候注意到他的？對方在招手示意他進來。御幸?guī)е苫蠛蛯Ω缎」沓嗍值拿苄那槔@進去，一副捕手手套塞到他手中。
　　這位四眼大叔可是超厲害的棒球選手呢，我們來示范一下投捕吧。
　　御幸難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澤村。剛從回憶里掙脫出來沒多久又要陷進去，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卡在喉嚨，心跳突然快得不可思議，他竟然像個第一次站上球場時一樣緊張起來，緊張的同時又興奮不已。已經多久沒和澤村投捕搭檔過了？從高中畢業(yè)，離開青道，參加職棒選秀，加入不同的球團……直到現在，到底過去多久了？他忍不住抬起頭笑出聲來，無意之間對上澤村的視線，發(fā)現里面閃爍著同樣的光。耳廓紅透了，大概是因為夕陽吧。

　　澤村退役的時間比原計劃早好幾年。一開始御幸也在反思是不是因為自己事務纏身而導致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太少，或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澤村受了什么傷。畢竟是這個高中時代就嚷嚷著要成為王牌的家伙，訓練起來比誰都不要命的家伙，摸到球就雙目放光，摸不到球就兩眼發(fā)直的笨蛋。澤村倒是難得坦率地捏著他的雙頰叫他別這么黑著臉，反正只要能打棒球就好了，我可從沒說過要離開投手丘，而是以另一種方式站在那里。他說這話時一直看著他們臥室書桌上那張照片，參加夏季甲子園大賽時青道高中隊伍合影。澤村笑得和照片中如出一轍，那句話真誠坦蕩得沒有任何讓人憂慮的余地，而且異樣堅定。就像他們剛剛認識對方的時候，就像他剛剛喜歡上澤村的時候。

　　原來什么都沒有變。
　　多少時光的沖刷與銷蝕把堅固的巖石化作沙礫，卻將那些金子從地層深處淘了出來，任其靜靜躺在記憶的淺灘上，熠熠閃爍著干凈而細碎的光，像黑暗夜空里恒河沙數的星星，同樣來自遠古，同樣穿過無數距離與光陰。是誰把它拾掇，輕輕拂去歲月的灰燼，深深藏在心的抽屜里，默默等待著某個時辰由誰來開啟。
　　如此偶然，如此幸運，如此輕易就占據了彼此的生命。

　　“累壞了吧，要不要喝水？”
　　御幸從背包里掏出水壺和毛巾，迎接小跑著回來氣喘吁吁的澤村和小榮純。這回澤村貼著他身旁坐下，接過毛巾掛在脖子上，打開水壺后不忘先往小狗的食盆里灌一半。
　　“和在球隊的訓練比起來簡直小菜一碟�！�
　　“哈哈哈，有精神是好事�！�
　　大草坪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尤其是帶孩子的父母，像他們一樣準備好野餐布和食物，看著孩子們在不遠處玩鬧。喝飽了水的小動物撒嬌似的趴在澤村的腿上休息，享受著那只手一遍遍順過它的毛，揉一揉它的耳朵。御幸不甘地發(fā)現自己竟然在羨慕這條秋田犬，于是化不甘為力量地順勢倒在澤村另一邊腿上。果不其然，澤村毛了。
　　“笨蛋御幸你干什么��？”
　　他可是盡量壓低了聲音。畢竟周圍都是人。
　　“膝枕啊。”御幸的語氣很無辜。
　　“這里可是公眾場合啊你這個沒常識的家伙！”
　　“別這么大反應嘛，你我也算是公眾人物了什么世面沒見過。”
　　“什么和什么！”

　　他放棄和這個人繼續(xù)抬杠。得讓臉上那股紅暈趕緊消下去。
　　低頭一看，御幸正閉起眼晴裝睡。他安安靜靜的臉并不討厭，而且很好看，盡管深深黑眼圈連鏡片也藏不住，細細的皺紋從眼角開始蔓延，每日的疲憊有增無減。心里像是揪起了一小塊，他偷偷低下頭，迅速在那人的鬢角印下一個吻。天啊，都有白發(fā)冒出來了。
　　“澤村，你說我什么時候退役比較好呢。”
　　御幸的問法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
　　“這種事情自己想�！�
　　“要不等再賺幾年，然后我們去美國結婚，帶上小榮純一起。啊，最近新西蘭也可以了�！�
　　“大白天的，你醒醒吧。而且上次說的不是荷蘭嗎？！”
　　“你居然還記得，看來你也有在想嘛，哈哈�！�
　　“誰想和你結婚了！頭不要動來動去，很癢��！”
　　“結婚的時候一定要邀請那群家伙呢，倉持，降谷，小湊，金丸……”
　　“還有克里斯學長……不對！這個話題真的夠了！”

　　去世界盡頭或者哪里都不去，都沒有關系。
　　只要是和這個人在一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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