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遙遠深謐，溫柔明媚，拒人于千里之外又讓人欲罷不能的笑容，是凌駕于這世間一切美麗與黑暗之上的致命誘惑。

　　如果需要比喻的話，就是罌粟花。是不容拒絕的嬌美，把他們吸引到你的面前，嘗試過一次以后就再也停不下，甘甜的芳香像絞殺植物攀上他們的氣管，緩慢而溫和地糾纏住他們的喉嚨，把那些衰弱的靈魂統(tǒng)統(tǒng)抽空，讓那些逐漸窒息的可憐蟲直到死之前看見的依然你柔情萬種的微笑：如此讓人迷戀，讓人憎惡，又讓人無所適從。這世上最惡毒的花朵。

　　罌粟花的微笑
　　The smile on your mouth was the deadest thing.

　　朝中

　　他在一個傍晚闖進耀家的那些宮殿，在迷宮一樣的花園里發(fā)瘋似的尋找那個人。周圍是混雜著鐵銹血腥的硝煙與此起彼伏的驚恐叫喊，唯獨一個掩蔽在竹林里的庭院格外安靜，門庭的水池里蓮花兀自綻放著，帶著宛如世界盡頭的孤獨與優(yōu)雅。窗口里透出微弱的燭光，阿瑟透過門上那層薄薄的紙看到王耀正在里面，身著一襲艷紅色的華袍，像是山坡上那些因為妖艷而顯得格外寂寞的罌粟花。

　　王耀端起一只素花白瓷碗又放下，然后看見阿瑟猛地推開門闖進屋里，一直走到他的跟前，握住他骨感分明的手腕把他拽起來。王耀抬起頭凝視著他。阿瑟看見一張熟悉的，美麗的，消瘦憔悴的臉，透著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平靜與慵懶。

　　你怎么又來了？

　　沒有回話，他直接握著王耀的手腕把他摁到床上。對方?jīng)]有驚訝也沒有反抗，很久沒有打理過的頭發(fā)凌亂地散開在繡著金色鳳凰的枕巾上，與其說像柔順的流水不如說是干涸的河床，失盡了光澤與生氣。阿瑟終于察覺到王耀變了，家里人連同他上司都在抽那些煙抽了幾十年，他再怎么把持也避免不了烏煙瘴氣的荼毒。他比上次見面的時候更瘦了，或者稱之為虛弱，眼角一道淡淡的眼圈勾勒出一副五千年墨寫的倦容。

　　放開我吧。

　　跟我走。他當(dāng)時想說的是這樣一句話，但是卻因為某種莫名的情感而頓時失語。他緩緩松開王耀的手腕，伸手梳理著他干枯的黑色長發(fā)，那些糾纏結(jié)塊的發(fā)輕輕櫳住他的指尖。然后他低下臉來凝視他，慢慢，慢慢地吻下去。王耀沒有拒絕也沒有響應(yīng)，像是一直在忍耐著什么。

　　那是他嘗過的最枯槁最苦澀的味道，像他第一次喝紅茶的感覺。阿瑟記得小時候的自己對那種味道不敢恭維，每次都要往里頭加一大堆糖和奶才心滿意足地喝下去，這個習(xí)慣直到長大以后還改不了�，F(xiàn)在他缺少的唯獨是茶的溫度，那是極其平靜的吻，王耀的雙唇像白雪一樣冰涼，卻比什么都要讓人想要等到它被捂熱被融化的樣子。

　　當(dāng)他沉浸其中的時候卻突然被刺痛驚醒，下意識的動作就是一記耳光狠狠煽在王耀臉上。阿瑟知道自己的嘴唇被咬出了血，腥咸的味道和適才對方冰冷的體溫在口腔里彌散開。然后他有點后悔自己下手是不是重了些，王耀的唇角有一道紅色的線柔緩地蜿蜒。他沒有擦去那道血跡，只是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

　　你還想要什么？港仔已經(jīng)給你了不是么？
　　他問，聲線平穩(wěn)音量輕細。
　　我什么都給不了你。你們已經(jīng)讓我一無所有了。
　　尊嚴(yán)，痛苦，辛酸，屈辱，憤怒，什么都沒有了。

　　王耀的每一個字都很平靜，清晰地像是念出來一樣；然后唇角扯出一道線條柔美的弧線，那道細細的血線嫣然地凝固在唇邊。阿瑟沒有辦法回答，他想他是不明白王耀的。人世遍野污濁的血域仿佛地獄紅蓮蔓生的火焰，那忍辱負重的精靈為什么依然能夠如此無畏如此高傲地昂著頭，如同天穹盡頭那些事不關(guān)己的星辰，一塵不染的微笑正細細地剖開他的胸膛，把自己深重的悲楚一刀一刀剜在他的心壁上，讓他永遠也舍棄不了自己的罪孽深重。

　　阿瑟走的時候看到檀木桌上一只素花白瓷碗，里面深紅色的液體像是能把人吞進去。王耀從床上坐起身，安靜地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

　　上司給我的東西。

　　阿瑟知道碗里的東西不是紅茶。他把碗砸碎。碎片把地板磕出一道痕來。王耀對他的動作稍微有點驚訝，但是很快恢復(fù)了平靜的表情。

　　我到時候就說是阿瑟手一抖干的阿魯。
　　不要說是我干的，說是法國那個發(fā)情大叔干的。
　　他踏出門坎的時候又忽然想起什么，回過頭對王耀說。
　　我想要的東西先拿走，除了你。

　　阿瑟第一次去王耀家拜訪的時候還是個少年。那個時侯東方對于他來說遙遠而又神秘，他知道自己家只有貴族才喝得起的那些紅茶就是從耀家運來的，而且那重奢侈品在耀家就像牛奶一樣廉價。他想象王耀就是那樣的一個人，長發(fā)及腰，衣著華貴，舉止優(yōu)雅，在神話描述的象牙與黃金的宮殿里，在蓮花盛開的瓊玉的池子旁邊，輕輕彎下腰伸出手臂，撩起一池的星辰碎屑般的美麗漣漪。

　　所以他聽說要去耀家拜訪的時候，特意挑選了一套平時生日才會拿出來穿的禮服，戴上帽子系好領(lǐng)結(jié)，在房間里折騰了好一會兒。到了以后他才知道自己一直以來的幻想絲毫不夸張，那金碧堂皇的宮殿讓他感覺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一般，一臉的表情又是詫異又是興奮。也正因如此在見過耀家上司之后，他偷偷溜出去在后花園里兜兜轉(zhuǎn)，對他來說那些假山水池錦鯉全都妙不可言，還有各種從來沒見過的奇花異草，衣著華美的漂亮姑娘看到他后或者羞澀地轉(zhuǎn)過身竊竊私語或者友好地點頭微笑。

　　逛了很久以后他覺得有點餓了，正打算回去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一個殘酷的事實——眉毛小朋友在耀家廣闊的后花園里華麗麗地迷路了。

　　也許他要感謝這次迷路，否則他不會開始憑借嗅覺本能尋找吃的東西，更不會找到那個竹林掩蔽的行宮，也就不會和王耀有一次那樣的邂逅。阿瑟依然記得他撥開竹林見到的情景：他以為那是一個神話的重現(xiàn)，卻要平靜得多樸實得多——有蓮花池可是不是黃金象牙材質(zhì)而是棱角柔和的卵石，沒有長發(fā)及腰的仙人而有一個蓄著黑色馬尾辮的面目清秀的少年，先是盯著池邊的一只烏龜，然后又轉(zhuǎn)過頭朝阿瑟看過來。

　　誰在那里阿魯？
　　阿瑟一驚，慌忙從竹林里跳出來。
　　初次見面，我是阿瑟.柯克蘭，Mr.王耀。
　　他穿得太過考究，配上慌亂的表情和稚嫩的脫帽動作，在王耀看起來實在相當(dāng)滑稽。
　　欸，怎么知道我是王耀的？好聰明的小孩阿魯。來喝一杯茶吧？
　　阿瑟看見王耀笑了，笑的很溫和很純凈，像池子里那些呈現(xiàn)出半透明光感的白蓮花一般，讓人感到溫暖安心。

　　王耀給他泡茶，還準(zhǔn)備了一些點心。他說這是上好的茶葉。阿瑟不大懂茶的區(qū)別，他只知道它們摻了奶和糖以后都是一樣的，只留下那些只屬于茶的清香。王耀對他喝茶的方法感到震驚，內(nèi)心哀嘆一定要教會這個可悲的小家伙品茗的正確方法。

　　你喜歡喝紅茶吧？記住哦，喝茶一般用的是瓷杯，杯子要這樣端，這樣用手托住杯底，小心燙阿魯。然后接過茶以后也不能一下子全都喝光，要小口小口慢慢嘗，讓茶水通過舌頭擴展到舌苔，才能感覺到茶真正的清香味。有點苦對吧？其實這就是先苦后甘，齒留余香阿魯。

　　他是第一次這樣喝茶。王耀的話他不完全明白，但這樣子的清茶的確很好喝，沁人心脾的清香一路滲進他的心里，也暗暗地，暗暗地把那個人沏茶的樣子像水墨畫一樣印染在他的記憶深處。
　　在那之前的記憶仿佛一張白色宣紙，然后從今往后有了一幅溫柔淡遠的畫卷。竹林，荷花，池水，回廊，石凳，白瓷的茶壺和杯子，盈盈清澈的暗紅色茶水，還有王耀悠閑而和藹的笑容，那個時侯的他還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讓他癡迷而又不可企及。他教他辨認(rèn)紅茶的種類和質(zhì)量，把滾滾介紹給他，末了等到家里人來接他的時候還在他手里塞了兩包紅茶。阿瑟往前走了兩步又有點不舍地回過頭，轉(zhuǎn)過身，然后再回頭，看見王耀還站在那里，于是紅著臉朝王耀大喊。

　　Mr.王耀，下次……去我們家玩吧，我會準(zhǔn)備好料理的！
　　王耀笑得很開心。
　　我很少出門阿魯，有機會一定會去的！

　　此去經(jīng)年。

　　回到家阿瑟按照同樣的方法喝茶時，他卻感覺不到王耀所說的那種齒留余香的感覺，只好皺著眉頭往那又淡又苦的茶里倒牛奶，怎么都想不通哪里出了錯。從那以后他經(jīng)常想起王耀的茶。而他從耀家?guī)淼哪莾砂t茶，他一直都沒舍得喝。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去王耀那里。那段路程太遙遠，好幾百年來自己家也出了不少亂子。他倒是一直盼望過王耀能來他們家逛逛，但他不知道從某個時期開始王耀便一直被上司軟禁著，他不清楚耀家發(fā)生過什么樣的變化，他對王耀的印象依然停留在那個時候竹林流水環(huán)繞的庭院，說起來還有那個溫柔的微笑——跨越多少世紀(jì)，非但沒有褪色反而在他的眼里逐漸變得驚若天人，愈發(fā)美麗，愈發(fā)不朽，卻愈發(fā)陌生。

　　那段時間家里的植物學(xué)家們到處奔走，后來其中一個人送了他一盆花。嫣紅火焰的裙裾，在他的面前柔婉地微笑著。他看得有些迷離，伸手想去觸碰那些妖艷到張揚的花瓣。
　　很美麗吧。植物學(xué)家對他說。它叫罌粟花，在戰(zhàn)場上，它的果實和汁液是減緩疼痛的仙藥，但是接觸過一次之后，就再也不能擺脫它了，直到在幻境與現(xiàn)實的交界極盡痛苦地死去。
　　他伸出的手停在那里。他想到那個人，想到一張他從來沒有淡忘過，僅有一面之緣，卻長期占據(jù)著他整個靈魂的面容。他仿佛恍然大悟。
　　原來竟是毒物。讓他變得如此無藥可救。

　　那種花，他后來在印度的田野上種了很多很多。

　　沒過多久阿瑟的新上司開始搞什么工業(yè)革命，一下子就把泰晤士河和倫敦的天空都弄得烏煙瘴氣。工業(yè)革命之后他們開始和耀家因為生意上的事頻繁來往，耀家的上司變得惡劣又傲慢，他每次去要受一肚子氣不說，連提出與王耀見面的要求都被拒絕。他對王耀上司的怨氣從來就沒有消停過，上司和屬下們開過好幾次會商量如何從一毛不拔的耀家掙到錢的問題。阿瑟只是望著那盆窗臺上的罌粟花，淡淡地說。
　　我很想要他們的茶葉，我們用這些花的果實跟他們換吧。

　　阿瑟的方案的成果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他們得到的不光是茶葉，還有數(shù)量可觀源源不斷的白銀。當(dāng)生意受到限制，被撬開的門再度企圖關(guān)緊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把門砸碎闖了進去。當(dāng)他這一次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他的目的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

　　他終于見到了王耀。那是他隔了很久很久以后第二次見到那個人。依舊是少年般的容顏，卻非常非常不一樣。長發(fā)垂肩，眼眶深陷。他很久沒有出門，身子變得很虛。見到長大的阿瑟的時候他有一瞬間愣住，然后恢復(fù)了一直淡定的表情。
　　都長這么大了阿魯。
　　很熟悉的話。他聽著，仿佛鼓膜都在刺痛。
　　都會用這樣的方法奪取自己想要的東西了。果然長大了呢。

　　想要的是什么，是錢？還是那些紅茶？都不是。
　　我想要的是你，是你親手給我泡的紅茶。微笑著，哭泣著，或者面無表情地也好。有你的氣息融在里面，它就是罌粟殼釀的毒酒，任誰都抗拒不能。
　　你知不知道我也是成癮者。

　　最后他家人和王耀的上司談和。軟弱的上司給他們很多東西。他接受了那些銀子，還把港仔帶走了。
　　如果王耀也在場的話，他會不會看到那個笑容里深深的怨恨呢。

　　之后他去過幾次耀家，同去的還多了滿口“哥哥我”的猥瑣大叔等等各種各樣的人。他不知道是不是他起了個不好的頭，讓王耀往后受了很多很多的苦，但那的確不是他的初衷。這么想起來的時候不知不覺到了二戰(zhàn)，王耀跟他們現(xiàn)在是在同一條戰(zhàn)壕里，然后有一頭拿著水管的北極熊長期粘在他身邊；他自己的周圍則多了一個明明比他年紀(jì)小很多卻長得比他還高的阿爾不厭其煩地宣揚自己的英雄主義，末了一拍他的肩膀說，我餓了有巧克力嗎？

　　后來一次偶爾的機會，開完會回去的路上他和王耀一起走，走著走著就說去喝一杯。那天很冷，但是干冷干冷的沒有下雪�？諝饫锟蓍碌娘L(fēng)強行擠進鼻腔，幾乎能感覺到脆弱粘膜的瑟縮與哀號。王耀穿得有些單薄，阿瑟看不過去想把圍巾解下來給他戴上，王耀卻拒絕了，說喝了酒身子自然暖起來。阿瑟拗不過，嘟囔說冷感冒了不關(guān)我的事。

　　什么樣的病痛沒挨過，還怕感冒么阿魯。
　　阿瑟嘆氣�？赐跻槐右槐睾�，自己也抿了一小口。他不敢多喝，他知道自己的酒量實在不好，更何況是耀家這種要命的白酒。
　　好久沒跟你像這樣一起聊天了呢。平時看你一眼就覺得自己會被詛咒。
　　哪有這么夸張阿魯。
　　我說那頭很粘你的北極熊。
　　王耀輕笑，給阿瑟倒?jié)M了一杯。
　　別再給我倒了，我還是更喜歡喝紅茶。

　　我想喝你泡的紅茶。

　　那句話他還是沒說出來。
　　他想王耀已經(jīng)有點醉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后來聊天的時候他不小心扯到本田菊，他才知道自己不小心劃開了王耀的一個深深的傷口。他很少見到王耀這么受傷的樣子。之前無論他去多少次，王耀總是那么一副漠不關(guān)心或者習(xí)以為常的表情。畢竟是不同的，王耀一直看著本田菊長大，有點像是他和阿爾的那種羈絆。他多多少少體會得到王耀的心情。愛得多深那種傷害就會多么疼痛。毫無疑問。王耀說著討厭菊的時候眼淚都快要掉下來。阿瑟有些看不過去，沉默良久以后才回了一句。
　　你以為這場戰(zhàn)爭里只有本田菊么。
　　王耀一下子不再說話了。他覺得王耀果然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的。王耀輕輕嘆氣，然后說。
　　阿瑟，你不同……你不同。

　　那天晚上王耀靠在阿瑟的肩膀上睡著了。老板過來問的時候阿瑟說，不要酒，紅茶就可以了。畢竟是小店里的劣質(zhì)紅茶，沒什么香味不說，還帶點酸味。這樣的茶即使加奶加糖也不會好喝的。但是阿瑟就這樣一邊讓王耀靠著睡，一邊安靜地喝茶，涼了又暖，然后再涼，一直到天亮。天亮的時候還要繼續(xù)打仗。

　　后來戰(zhàn)爭以他們的勝利告終。阿瑟看見他們把提前投降了的意呆放出來的時候，渾身是傷的路德維希沖上去摟住那個被嚇得直抖的家伙，一邊說著別害怕有我在。他心里突然對這兩個人涌出一點點羨慕，然后朝王耀的方向看過去，對方只是一直凝視著本田菊，極力裝出的面無表情卻怎么都掩飾不住心里那點脆弱的眷念。阿瑟忽然就想會不會有人也能夠這樣保護他，或者他能不能像這樣去保護別人。為什么呢。他們之間似乎從不存在這種純潔無瑕而又堅定不移的依靠關(guān)系，真正的依靠。

　　那之后王耀沒拿菊家的撫恤金就直接頭也不回地走了，走的時候蘇熊也順其自然地跟上去摟住王耀的肩膀。再然后他們就跟蘇熊和王耀翻臉打起冷戰(zhàn)來。實際上阿瑟沒有功夫去關(guān)心這個，他拿著阿爾主動借他的錢開始調(diào)理身體和休整自家的房子。收拾家里東西的時候他找到兩包年代久遠的紅茶，忽然想起來是當(dāng)年王耀送給他的，而且毫無疑問已經(jīng)過了保質(zhì)期。他還是沒舍得扔，把那兩包紅茶連同一些絲綢瓷器之類的古董小心翼翼地放進櫥柜里。關(guān)起柜門，它們就已經(jīng)是那個時空的遺物，像宇宙飛船里一段漫長到?jīng)]有盡頭的時光旅行，寂寞而又別無選擇，因為回首與前路都已經(jīng)是千里隔絕。

　　他還翻出一份條約，條約上寫著港仔的歸還日期。他知道港仔終究還是該還給王耀的。但是只有這個，也許是他和王耀最后的藕斷絲連，讓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悲。

　　他跟著上司到耀家談判。上司們進屋里開會的時候他們就在外面等，王耀跟他拉家常，告訴他自己很早之前就跟蘇熊絕交了，過了一段像歐洲中世紀(jì)一樣的黑暗混沌的苦日子，但換了上司之后家里情況好多了。
　　看得出來，阿瑟默默地想。耀家翻新過，窗欞都上了一層朱紅的新漆，窗外那些桃花開得很漂亮很漂亮。
　　港仔能快點回來就好了阿魯。耀最后開心地說。
　　阿瑟僵硬地微笑。他大概能猜到這次談判的結(jié)果。

　　前幾天不是讓你見過港仔么，怎么樣。
　　說起來都怪你，港仔現(xiàn)在變成面癱了阿魯。
　　他原來就是面癱好不好。
　　你把港仔變成連薯仔蛋沙律都能吃下去的味覺白癡了阿魯。
　　薯仔蛋沙律有什么錯��？
　　而且港仔居然也染上了往紅茶里加牛奶的壞習(xí)慣。
　　王耀碎碎念，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頭看阿瑟。
　　你還是用那種詭異的方法喝茶么？
　　要你管。
　　阿瑟語塞，耳根子發(fā)熱。
　　根本就不是在喝茶嘛。
　　王耀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痛惜，端起紫砂壺，給自己和阿瑟各沏了一杯茶。

　　在換了一壺水的時候，上司們的談判結(jié)束了。他們已經(jīng)把交還港仔的日期定好了。
　　阿瑟看著王耀高興的樣子，只是默默低頭喝了一口茶。
　　并不是不愿意歸還，但是心里多少有點空落，關(guān)于他對東方的這片土地以及這個人深深壓抑的渴慕。

　　不舍嗎。能夠維系我們關(guān)系的那些東西都像是一些陳舊的鎖鏈，因為銹跡而奄奄一息，隨時都能夠斷裂。我們沒有所謂的羈絆。那些全部，全部都是我欠你的。直到你離開的時候我都沒有辦法大義凜然地說只要你幸福就好，因為從此我必須跨越整個亞歐大陸來張望你的身影。而你不會知道那是多么寂寞。

　　離開之前王耀又塞了兩包紅茶給他，說什么都想留他在家里多玩幾天再走。他回絕了，出于禮貌他又執(zhí)起王耀的手在手背上輕輕印下一個吻。王耀同樣是那一系列表情——先是有點驚訝，然后很快恢復(fù)了平靜，溫柔地朝他笑了笑，那個笑容在他看起來比什么都要美麗。

　　其實我還是很想得到你。

　　他抬起頭，說。
　　話一說出來他有一點點后悔，本來自己想說的并不是這樣的話。

　　其實我還是很想再喝你泡的茶。我以后還能來嗎？
　　其實我還是很想讓你留在我身邊。
　　其實我還是很愛你。一直都是。

　　王耀興許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就輕輕笑了笑。

　　再來喝茶吧阿魯。

　　阿瑟最后端起桌上那杯茶，白瓷杯里清潤的深紅色液體映出他的晶瑩的倒影，如同在水底不斷下沉的溺水者一樣，臉上帶著已經(jīng)放棄希望的安寧以及一道淡淡的苦笑——拯救我，毀滅我，只不過是一顰一蹙之間，卻不是你的決定也不是我的選擇。一切都宛如罌粟花毒心蝕骨的溫暖幻覺，那是你的天性還是我的執(zhí)念，或者只是我們無法割舍的孽緣。

　　他看見茶杯上最后一縷煙，冉冉地升起，然后溶解在空氣中，直到一點都看不見。

　　其實我還是很愛你。一直都是。

　　Fin.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