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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之后,過了很久很久,路德維希仍會偶爾做一個這樣的夢。
是一個夢,還是與記憶輝映的一個荒蕪幻覺,然而是什么都無關(guān)緊要——他看見有著廣袤而慘白的容顏的雪野,只有一座深黑色的鐵十字墓碑僵直地矗立在那片無邊的冷冽之上。還有一個人,一身深藍色的軍裝幾乎要嵌進白色的孤絕之中,深栗色的短發(fā)卻是天空與雪的布景中唯一恒溫的暖色調(diào)。他的手里捧著一束雛菊花,潔白的花朵純凈得像他的微笑。
起風了。掀起一陣零落的霰雪。
我看見那柔弱的花瓣從你的手中飄散而去,融進永恒終結(jié)的風里,蒼白如陽光的灰燼。
陽光的灰燼
Like the ash of the sun.
獨伊
路德維希有些煩躁地放下一沓文件,把茶杯里那些隔夜的水倒了然后去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
他不知道自己的焦慮是因為和露西亞的戰(zhàn)事逐漸惡化,還是因為菲利奇亞諾已經(jīng)很久沒跟他聯(lián)絡過。本田菊偶爾給他拍個電報來說戰(zhàn)況并不好,王耀比想象中的要堅強得多,而且阿爾和阿瑟好像也準備要插足。他之前就提醒過菊這家伙千萬別打紅了眼去惹阿爾,但那邊還是傳來阿爾家的港口被偷襲了的消息。他幾乎能預想到菊家會變得多么糟糕,但是這之前他還必須操心自己的事——他現(xiàn)在焦躁不安地坐在柏林的辦公室里,前線的噩耗不斷地隨著電報傳來。
路德維希喝一大口冰啤酒,牙齦都被凍得發(fā)酸。很多事情擁擠在腦子里難以理順。桌上還有一張照片,是他第一次去威尼斯時和菲利奇亞諾的合影。他拘謹?shù)卣局,菲利則開心地挽著他的手臂。
好些年前的事了。
他記得那是一九三四年。他不是第一次見著菲利奇亞諾了:之前一戰(zhàn)的時候哭天搶地從西紅柿箱子里被拎出來的那個人,就站在渡口上朝他開心地揮著手。他還是第一次來威尼斯,上司們談話的時候菲利就主動帶他去觀光。那天天氣很好,他終于來到自己常年憧憬的意大利名城,和久違的未來盟友穿行在縱橫交錯的河道之間。
這個平靜幽雅的意國之城,到處都是一派安寧祥和;厥幵诮窒锢锏闹挥写瑯獡荛_水的回聲,以及菲利奇亞諾興致勃勃的講解:這里是嘆息橋,那邊是圣瑪利亞教堂,從這里上去可以走到圣馬可廣場……蕩漾著柔軟漣漪的河面上灑滿了粼然破碎的午后陽光,如千朵星辰落入水中般瑰麗。小巷里穿行的人們,不論貧富,臉上都是悠然自若的神情。這個地方絲毫沒有緊張的備戰(zhàn)氣息,沒有自家那些熙攘的人群中流竄著的一觸即發(fā)的狂熱戰(zhàn)意。
天堂之都。
一九三四年的那個初夏,菲利奇亞諾在威尼斯的碼頭上為即將踏上歸程的路德維希送行。上司們談得怎么樣他不太清楚,也懶得管了;眼下菲利奇亞諾是一副快要哭了的樣子拽著他不肯放。路德維希沒辦法,舍棄羞恥心大庭廣眾之下在對方還沾著淚痕的雙頰各印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
菲利心滿意足地乖乖放他走了。他在船上仍然在意自己的臉紅得有多難看。
路德維希不完全是心甘情愿當上這個保姆的。
是唯一的朋友。他之前以這個理由說服了自己無數(shù)次,久而久之也就變成了一個習慣。曾幾何時他也發(fā)現(xiàn)了自家上司對意大利超乎原則的寬容與親近:支持對方發(fā)動對北非的侵略戰(zhàn)爭,在對方受到經(jīng)濟制裁時鼎力相助。他感覺到他們仿佛正在被糾纏進一個漩渦里,或者被繩子牢牢捆在了一起,打上一個結(jié)——多么死板的一個人也好,他也能逐漸明白上司行動里的全部意味。而事實上他并不討厭這樣的關(guān)系,他相信他們本該如此,多多少少帶著命定的感覺。
那個人。會在路德維希早晨醒來時莫名其妙(而且□□)地出現(xiàn)在他的床上;會在情人節(jié)的時候莽莽撞撞穿過瑞士給他送來一束紅玫瑰;會在一個平常的早上一個電話打來,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德意志我不會系鞋帶”。所有的一切都帶著毫無保留的依戀,甚至給予他一閃而逝的幸福錯覺。
無名的情感。原因不知,抗拒不能。友情之上,愛情未滿。他被這種不上不下的關(guān)系卡得難受。
然后這一切終將有個定論。
一九三七年的初秋,菲利奇亞諾的上司在柏林發(fā)表演說:“不管世界上發(fā)生什么事,羅馬-柏林軸心的團結(jié)一致是不可動搖的。”那個時侯菲利側(cè)過頭對他懵懂地笑了笑。他不知道這孩子是否明白上司的話——他們將永遠在一起,甚至與世界為敵。但是無論什么慷慨激昂的陳詞都不如此刻兩個人緊緊牽著的手來得直觀。那天的天氣不如上次去威尼斯時一般宜人。演說進行到一半的時候開始下雨。人群倉皇逃散。他們也一同擠到屋檐下。路德維希抬頭望著灰霾所侵蝕的天空,烏云的邊緣依稀透著劍刃般鋒利的光線。他伸出手,一滴雨水掉落在他的掌心。他慢慢捏緊拳頭,想要把什么緊握在手里,以捏碎的力度。
那個時侯已經(jīng)不再年少,卻依舊殘存著可以原諒的悸動。對于菲利奇亞諾。他不知道那個傻到可愛、單純到了溫暖的笑容于他是一種怎樣的拯救。他相信既然選擇了,就要一直在一起;牽著的手,除非被砍斷,否則絕不分開;回過頭的時候,我一定要看見你就在我的身后。
同年,他與他的上司一起,邁出了整個藍圖的第一步——吞并奧地利。
他知道跟在他身后的那個人,即便多么不情愿也好,也不會阻止這次合并奧地利的軍事計劃,以及更久之后的戰(zhàn)事。他的上司在得到菲利上司的同意之后是那樣興奮不已。
“為了這件事,我將永遠不會忘記他!永遠不會!永遠不會!”
聽到向來不近人情的上司這么說,路德維希滿意地笑了笑。
不需要以武力清除一切障礙。搬到羅德爾赫家的時候那個貴族只是在若無其事地喝著茶,見到他來了就淡淡地打了個招呼。
“你果然來了!
“怎么,不甘心嗎?”
路德維希放下行李,著手開始收拾。羅德爾赫沒有上前去幫他的忙,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像是淡然自語。
“這里離意大利很近吧!
對,很近。近在眼前。從窗戶就能望見對方的土地。是走一步就能抵達的距離。
他不愿回應。貴族繼續(xù)喝他的茶,也沒問他要不要來一杯。
“那孩子曾經(jīng)說過,他會保護奧地利的獨立。前幾天的時候還打電話給我呢,他說,對不起,奧地利先生。他哭得很厲害。說話經(jīng)常哽住。”
羅德爾赫微笑著。是苦笑,里面透著淡淡的欣慰。
“真是個傻孩子!
他想叫那個話嘮的貴族別說了。
“你對那孩子下手了嗎!
“不,我并沒有強迫他!彼ǖ鼗卮鹆_德爾赫。
貴族輕輕嘆著氣。
屋子里氤氳著紅茶的暗香,言靈在被理解之前就悄然溶解在淡遠的芬芳里。來自意大利的陽光爬過窗欞軟軟地落在鋪著暗紅絨毯的地板上。那近在咫尺的陽光。
他并沒有明白羅德爾赫這兩句話的意思——或者說明白了又如何呢。羅德爾赫所說的那孩子,現(xiàn)在在他的身邊。他支持著他,他的上司追隨著他的上司。更確切的說,那孩子已經(jīng)落入他的手里。那樣的一個人,那樣地依賴著他,像是蔓生植物脫離主根便無法生存;那樣的一個人,純潔得像一張白紙:你可以在上面肆意涂抹你的顏色,隨心所欲地折疊成你期望的形狀,你甚至可以撕碎它,只要是你所希望的。
一九三九年,在羅馬-柏林軸心結(jié)成的兩年后,他們正式締結(jié)了鋼鐵協(xié)約。一同結(jié)為盟友的還有那個叫本田菊的日本人。在結(jié)識了本田菊以后他總算知道了何謂野心家,心狠手辣的戰(zhàn)士。他的戰(zhàn)爭是建立在掠奪甚至背叛的基礎上的,像是來自地獄的殘酷洗劫。
這種力量落差在他和露西亞簽訂《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的時候體現(xiàn)出來了:本田打扮得像一個忍者一樣出盡損招暗算露西亞;而菲利奇亞諾只是哭著跑過來還寫了一封蹩腳的信問“德意志你討厭我了嗎”,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差點惹得他胃痛復發(fā)。
“很可愛呢,意大利君!甭段鱽喿叩臅r候是這么說的。笑臉像冰雪里的向日葵。
路德維希點點頭。盡管露西亞的話總是讓他隱隱不安。
然而他是很開心的。他從來沒有為菲利奇亞諾那些不可思議的脫線舉動感到惱怒。
反而讓他覺得放心和踏實。
我知道和我害怕你會離開一樣,你也在害怕我會離開你。
我們是平等的。
當他把鐵十字的項鏈親手戴在菲利奇亞諾的頸上時,那孩子安靜地閉上眼睛。他伸手輕輕撥弄著那冰冷的吊墜,直到那鐵質(zhì)的飾品慢慢染上自己的體溫,最終成為這個身體的一部份。他還沒有感覺到這條鏈子的沉重。
“假如你遇到危險的話,我一定會來救你的!
菲利奇亞諾抬起頭,路德維希的話讓他感覺到溫暖。
鋼鐵協(xié)約。
卻只是一個冰冷生硬的名字。
“德意志,我也會努力……”
“努不努力什么的就算了。你只要像現(xiàn)在一樣就好了!
他第一次看到菲利奇亞諾臉上泛著淡淡的紅,一無所知的微笑里透著幸福的味道。再次見到這個人的時候,是他即將出發(fā)去波蘭的戰(zhàn)場。菲利奇亞諾來送他。在歡呼著的涌動著的人流中是那么小一個。人流像有生命一樣,像一個巨大的生物幾乎把小小的他吞沒。
他想追上路德維希。他有什么話要對他說。
侵略波蘭的事情路德維希沒有跟他提過。
菲利奇亞諾沒有聽說過路德維希要侵略波蘭的事情。
他看著路德維希的離他越來越遠了。裝甲車一輛接一輛,消失在人群洶涌的街道盡頭。
他并不明白這一切只是一個開始。他追上去只是想叫路德維希下手輕點,菲利克斯怎么也算是他青梅竹馬的好友。來不及告訴路德維希,他總有些放心不下。
他想去波蘭。但是家里還有太多的事情,他只好把行程推了又推。終于能夠出發(fā)了,出發(fā)之前他習慣性地打電話過去。畢竟太久沒聯(lián)絡過了。
電話一直沒人接,最后干脆變成了忙音。
菲利克斯怎么了。他開始擔心起來,再也不想耽誤時間了,給哥哥留了張條子就匆忙出發(fā)。
一九四零年的初春。那天的華沙籠罩在厚厚的陰霾里,沒有任何光隙能夠穿透那片陰郁的濃重。不久之后下了雨。城市的容貌在雨中變得疲憊而深楚,似乎隨時都會消融在淅淅瀝瀝的音響中。一切都是灰色的,深深淺淺,所有事物只剩下單調(diào)的明暗關(guān)系。街上的行人像是失掉軀體的靈魂,在雨中漠然飄蕩著。連那些木訥的歐式路燈都沒有亮起來。
路德維希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副官的聲音猶猶豫豫,說在街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疑的人——好像是意大利。
他心頭一緊,胃部一陣抽痛,差點沒把剛才咽下去的水噴出來。沒聽說過他要來啊,不過菲利奇亞諾的行動往往是不可預知的。
那還愣著干什么,趕緊把他帶過來。]猜錯的話他應該沒帶傘吧?
是啊他沒帶傘……
所以說快點帶他過來!
路德維希差點沒拍桌子站起來。
他……
副官的聲音依舊是不自然的猶豫。
他怎么都不肯跟我們走……
而且,他好像是從隔離區(qū)*那邊走出來的……
他現(xiàn)在在哪里?
路德維希問了菲利奇亞諾的大概位置就掛了電話。他匆忙披上大衣,出門前還差點忘記帶傘。
雨天的街道上人很少。路邊一扇扇透著昏黃光線的窗戶如同一雙雙濕潤的眼睛,用冰冷而慵懶的目光注視著他。他的鞋子很快地被雨水濺濕,但他什么都顧不上了。
已經(jīng)能夠看見那堵長長的水泥墻了。路德維希焦急地在視野里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幾個軍官看到了他,向他行了個軍禮,然后離開了。他敷衍地朝他們點點頭,終于在街旁巷子的一角看見了菲利奇亞諾。
“意大利!
他輕喚他的名字。然而菲利奇亞諾像是沒聽見他的聲音一樣。棕色的雙瞳空洞,里面盛滿了液體,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他渾身都濕透了,初春的雨水太冷,他整個人都在瑟瑟發(fā)抖,像只被扔在路邊的貓。路德維希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副模樣,心里一陣揪痛。
他伸手想把他拉過來,菲利奇亞諾卻避開了。他用驚恐的目光望著他,渾身顫抖得更加厲害。
“意大利,到底怎么了?”他皺起眉頭,再度伸出手想把他拉過來。
然而對方這次直接甩開了他的手。他更害怕了。整個身體都緊貼在墻上,眼睛一直沒有看路德維希。
路德維希有些不耐煩了。他扔下手中的傘,雙手扳住菲利奇亞諾的肩膀。有一瞬間他被那冰冷的體溫嚇了一跳。那孩子一直在掙扎,拼命想擺脫他的束縛,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細小的嗚咽。那個聲音搔刮著他的耳膜。他把那個比自己瘦弱得多的身體緊緊摁在懷里,騰出另一只手拽著菲利奇亞諾的頭發(fā)逼迫他仰起頭,然后把臉低下去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嘴。
路德維希也不太相信自己就這樣吻了菲利奇亞諾。他的動作太粗暴了,對方難受地推著他,但是很快平靜了下來,像是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一樣。他拽著對方頭發(fā)的手不再那么使勁,那個吻也逐漸變得溫柔起來。他感覺到他的恐懼在慢慢消失,全部被包裹進眼角溫熱的淚水里,劃過臉頰,然后慢慢濡濕唇瓣,讓咸澀的氣息灌滿彼此的口腔。初春的雨水是冬季終結(jié)的融雪,就那樣肆無忌憚地打濕了他們,啃噬著生命恒久的溫暖體息,把漫長冰冷的殘片注入皮層,順著血管周流全身,深入靈魂。
冗長的吻結(jié)束了。菲利奇亞諾靠在他的胸前輕輕喘氣。路德維希把大衣脫下披在他的身上,拾起被扔在一旁的雨傘。
“發(fā)生了什么事?”
菲利奇亞諾精疲力竭地閉上眼睛,在他懷里輕輕搖頭。
“你看到了什么?”
依然沒有回答。
“沒關(guān)系,不說也沒關(guān)系。”
他把懷里的人擁得更緊。
“不要去那邊!彼谡f那道水泥墻!澳抢锊皇悄阍撊サ牡胤!
菲利奇亞諾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又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他們一起回到路德維希的臨時住所的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淪陷區(qū)的住所很簡陋,辦公室和臥室連在一起。沒有床,只有一張沙發(fā)還能用來躺一下。這里原來是波蘭政府辦公大樓,現(xiàn)在到處都是德國軍官。菲利奇亞諾裹著毯子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捧著路德維希泡給他驅(qū)寒的熱茶。
“…德意志……菲利克斯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他似乎終于能說出話來。
“放心吧,他逃走了!
路德維希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他在辦公桌坐下來,準備繼續(xù)工作。
“你今天還是好好休息吧。千萬別著涼發(fā)燒了。明天我送你回去!
菲利奇亞諾坐著沒有動靜,他在望著茶杯里的水發(fā)愣。
“路德,那里的人做錯了什么嗎?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要打仗呢……”
“好了,別胡思亂想了。”
路德維希并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起身來到沙發(fā)旁邊安撫他。他接過菲利手里的茶杯,把它放在一旁的茶幾上,然后扶著菲利的肩膀示意他躺下。那孩子乖乖照辦了,毯子把身子裹得緊緊的,只露出一張臉來。
“晚安,意大利!
“嗯!
他輕輕閉上眼睛。他感覺到路德維希握著他的手,在守候著他入睡。
菲利奇亞諾回去不久之后,路德維希得知意大利對希臘宣戰(zhàn)的消息。他終于感到放心。那個人畢竟還在追隨著他。盡管一個朝南,一個朝北。
那時他已經(jīng)奪下了歐洲的大部份土地。他看見坦克開進巴黎的時候弗朗西斯手無寸鐵地站在道路旁邊,眼里深深的恨意再也掩飾不住,直朝他逼來。而他已經(jīng)習慣了那樣的目光。
他經(jīng)常收到菲利奇亞諾的電報。剛開始那段時間意軍的狀態(tài)似乎很不錯,電報里一字未提求援。他有些欣慰,那家伙總算沒給他添麻煩,但時間一長又開始感到不習慣。正當他在北歐的嚴冬里憋得難受的時候,菲利奇亞諾發(fā)來電報說“路德我被貓襲擊了來救我啊咩——”
在希臘找到菲利奇亞諾的時候,他還在街角和一群貓玩。路德維希疾步走上前。貓都嚇跑了,菲利奇亞諾也被嚇了一跳。
還真的只是被貓襲擊了啊——路德維希正想發(fā)脾氣,卻看到對方身上纏滿了繃帶,有些地方還有淡淡的血滲出來,手臂上殘留著打過石膏的痕跡。那孩子有努力戰(zhàn)斗過。
“路…路德……對不起……”他稍微拉了拉袖子掩住那些傷口。眼睛里淚汪汪的。
那一刻,路德維希頓時覺得那種熟悉的心情又回來了——又焦慮,又溫柔,又無奈,又心痛……那么冗雜的情緒一下子糾纏在一起,就攀附在這個人的身上。雖然不是每時每刻,卻總有些時候,也只有這份感情以及這個人會占據(jù)著他整顆心的領(lǐng)域,像是被海淹沒的世界露出最后一片土地。
“沒關(guān)系。比起那樣的事,”他輕輕拉起他的手,心疼地看著那些傷口!霸趺床话媚。”
“還有,以后遇到危險一定要馬上告訴我!
攻入雅典在路德維希來到的三個星期后。他和菲利奇亞諾走在這片新的淪陷地,菲利奇亞諾一直愣愣地望著街道的兩旁,臉上沒有絲毫勝者的喜悅。他隱隱覺得,他變了。自從去過波蘭以后,多多少少有一點變了。
他們各自想著不同的事,就這樣走到了宙斯神廟的遺址。廣闊的山崗上只剩下十六根殘缺的石柱,經(jīng)歷多少時光的霜雪,卻依舊能夠看到石柱上美麗的忍冬草葉片組成的苜蓿形雕花,仿佛那位驕傲的主神依然固執(zhí)地展示著他的不可摧毀。
然而那一百零四根石柱,畢竟只剩下十六根了。
萬能的神,不朽的神,你終是沒能守住這片土地。
“菲利!
他輕輕地叫他的名字。曾幾何時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用名字來呼喚對方。
“ve?怎么了,路德?”
“你問過我,為什么要打仗!
那么我現(xiàn)在回答你。
有長長的風掀起他們的衣襟,與萬里無云的蒼藍天穹一同描繪著他們的身形。陽光照耀在塵世,如同神寬大而粗糙的手心輕撫著這片土地的傷痕。然而陽光落入人的視野卻如一片荒涼而耀眼的荒漠,人群在天神的荒漠永恒地跋涉著。
我愛著你。
有很多夢想,我想與你一同實現(xiàn)。
我想和你,一同君臨世界。
古老的神。這片天空與大地。蔚藍的愛琴海。都以沉寂回應這份誓言。
在這片寂靜里,菲利奇亞諾只能聽見空茫的風不斷嗚咽,以及路德維希寬廣明亮的心跳聲。
路德維希沒有再像往常一樣笨拙而羞澀地紅著臉了。這忽然讓他感覺到一種渺遠的錯覺。
“你呢?你的回答是什么?”
我并沒有那么偉大的夢想。
“我只是希望……路德能夠平安無事……一直在我身邊……”
他從領(lǐng)子里掏出那條鐵十字項鏈。金屬表面帶著他的體溫,仿佛長久以來已經(jīng)與他融為一體。那是路德維希給他的項鏈。他總算體會到那種誓約的沉重感了。
路德維希感覺到菲利奇亞諾拉了拉他的衣襟,示意他俯下身來。他照做了。只見對方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什么直接掛在他的脖子上。他略微詫異地伸手捧起那個吊墜——那是金質(zhì)的十字架,是神之子為了他的子民而受盡苦難的十字架;它表征著子民們對神的信仰、順服與愛。
“這是我做教皇的時候戴過的十字架項鏈。我想送路德一份回禮!
他凝視著菲利奇亞諾澄澈的雙眸。他把那份信仰、順服與愛轉(zhuǎn)遞到他的身上了。
“請上帝保佑路德,讓他一直平安。”
他虔誠地合上眼睛,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然后他踮起腳吻了吻路德維希的側(cè)臉。
路德維希直到很久以后才徹底明白那個十字架的意味。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終于敞開心扉接收到那份柔弱的心意。那個時侯已經(jīng)是這條路與這份愛情的終點,他此刻正走在這條通往終點的道路上,渾然不覺鮮血與泥淖的蒼白預言。他長久以來只是堅信著那個十字架承載的便是神的恩寵,即使把世界變成一片凄愴血海,他也將以王的姿態(tài)踏上這片英雄的血域。他不是誤解了,只是那孩子溫軟的微笑里所蘊藏著的深情與期盼,從一開始便無法撞開一個欲望為根鐵血為固的堅硬心壁。
一九四一年的四月,德軍奪下雅典。兩個月之后他們將傾巢出動向蘇聯(lián)發(fā)動進攻,代號“巴巴洛薩計劃”。
當路德維希還在柏林做著大戰(zhàn)的最后準備的時候,羅德爾赫突然打了個電話過來,說,一起喝個茶吧,伊麗莎白和菲利奇亞諾都來了。
合并那么久了,那個貴族還是第一次請他喝茶。
他答應了。
前些時候到各處打仗,好久沒去奧地利了。路上有三三兩兩的德國軍官向他敬禮。古樸的歐式路燈在黃昏時分亮起來,把他的身影一盞盞彼此遞交著。前面就是羅德爾赫家的大房子,幾百年來都沒有變過,鐵門上爬滿了常春藤和牽;,花園里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上面擺放著一張細腿圓桌和幾把椅子。三個人圍著桌子坐了一圈,菲利奇亞諾和伊麗莎白有說有笑,羅德爾赫只是微笑著地注視著他們。
看起來就像是一家人一樣。他的眼前有些迷蒙了。
最后是菲利奇亞諾先注意到了他。他朝他揮手,大聲喊著“路德~路德~”示意他過來。
“這是我和匈牙利姐姐一起做的蛋糕哦!嘗一下吧~”
“嗯……”他有些拘謹?shù)卦诜评磉呑聛。物資匱乏的戰(zhàn)爭時期,他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這樣好的紅茶與甜點了。
“咩咩~好吃嗎?”那孩子一直用期待的眼神望著他。
“嗯,好吃。”
“是嗎~好高興!”
“是你親手做的路德一定會喜歡的喔。”伊麗莎白笑著說。
那天晚上他們共享著這奢侈的和平。沒有刺耳的空襲警報,沒有槍炮的聲音,沒有火光映紅的天空里布滿了碎鉆般的星星,這個六月的夜晚安寧得如同一個恩準的奇跡。蛋糕都吃完了,路德維希和羅德爾赫坐在一邊喝茶,伊麗莎白拉著菲利奇亞諾說給他看看花園里新種上的花。
“怎么突然想到要喝茶呢?”
他問。羅德爾赫輕輕啜了口紅茶。
“其實是那孩子突然跑過來,說想要和我們聚一聚。很不錯的提議不是嗎?好久沒有大家一起坐下來喝茶了!
他也側(cè)過頭去看著伊麗莎白和菲利奇亞諾。
“為什么要和意大利結(jié)為盟友呢?”
羅德爾赫突然問。他之前也問過同樣的問題,路德維希那個時侯還答不上來,F(xiàn)在已經(jīng)不一樣了,在希臘面對神廟起誓的時候,他已經(jīng)接下了自己的宿命。
“我要和他一同建立這個世界上最強的帝國!
羅德爾赫微微怔了一下。這句話在他聽來是這么熟悉。然后他反問道。
“即使他一直在量產(chǎn)白旗,即使他一直以來都想退出這場戰(zhàn)爭嗎?”
“至少他也有努力過!
貴族輕輕放下茶杯,搖了搖頭。
“這并不是我想要說的。如果終有一天……”
他沒有說下去,而是沉默了一陣。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男孩子也說過,要和他一起建立一個帝國。”
“可是那孩子沒有答應。后來,那個男孩子獨自離開了!
他不明白羅德爾赫用這個不完整的故事想要表達些什么。
“我不知道過去發(fā)生過什么事,但是他現(xiàn)在和我在同一陣營了。”
“你知道怎么去愛一個人嗎,笨蛋先生?是愛一個人,不是養(yǎng)一條狗!
羅德爾赫似乎有些生氣了。但是他的目光一直很平靜,平靜的目光投在花園前庭,落在伊麗莎白的身上。這一天女子褪去了身上的軍裝,換上了亞麻色的長裙。與往日戰(zhàn)場上截然不同的溫柔美麗。
“那是我所愛的女子。她不需要我拿起槍來保護她!
他的目光變得溫和而傷感。
“有時候我只是想牽著她的手跳一支舞?晌覀円苍S再也做不到了。她的腿上有子彈留下的傷!
羅德爾赫的話像厚厚的雪一樣沉甸甸地覆蓋在他的心上。然而他沒有閑情思考這些事情,還有幾天他們就要發(fā)動對蘇聯(lián)的襲擊。那天晚上他執(zhí)意送菲利奇亞諾回意大利。走在寂靜無人的小路上,那孩子緊緊地攥著他的手,那樣別無所求的溫順與馴服,有時真的會讓他產(chǎn)生在養(yǎng)著小動物的錯覺。
是小動物又如何;他還是愛著他的。
他跟菲利奇亞諾說起自己下一步軍事行動的時候,對方似乎有點被他嚇到了。他有些怯生生地問,之前不是和露西亞交了朋友嗎。
“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朋友!
“是嗎!
菲利奇亞諾默默地低下頭。
“你不用跟我去,派些部隊就行了。”
“誒?為……”
“你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吧!
對方再次低下頭想了想。
“……嗯。去北非!
路德維希笑了。
“我會繼續(xù)派人去幫你!
對,走下去,不要停。
他相信只要一直走下去,就能相會在世界中心。
從他最后一次見到菲利奇亞諾已經(jīng)兩年過去了。蘇聯(lián)的戰(zhàn)場讓他抽不開身來。在北國的每一場戰(zhàn)役都是噩夢。后勤補給不足,彈藥糧食短缺。紅軍以難以想象的堅強與他們頑抗。人仿佛不再是人,生命也不再有什么價值,開往前線的火車不需要返程,因為沒有人能夠回去:他們將作為戰(zhàn)神的祭品,只為將德國人驅(qū)逐出這片土地。他們無所畏懼。
已經(jīng)對黑暗與恐怖習以為常的國家,讓人如何與之抗爭。
似乎再也抵御不住蘇聯(lián)戰(zhàn)場上那濃烈的血腥味,路德維希在庫爾斯克會戰(zhàn)*爆發(fā)之際返回柏林。
戰(zhàn)爭和他的身體都每況愈下。回想到這半個月來的事情,越來越多不利的消息,路德維希感覺到胃部一陣強烈的痙攣,趕緊從抽屜里取出幾粒藥,用涼水送著就咽下了。
有人敲開了他的門,告訴他說有新的電報過來了。
接過那幾張紙的時候他的手顫得厲害,胃部的不適感絲毫沒有減退,而是變成了一陣陣的絞痛。路德維希難受地皺起眉頭。
第一個消息是,庫爾斯克戰(zhàn)役潰敗,戰(zhàn)爭的主導權(quán)幾乎轉(zhuǎn)移到紅軍的手上。
另一封電報似乎是露西亞的私人信息。只有寥寥數(shù)語。
德國君還在這邊硬撐嗎,另一邊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喔。
你最可愛的那位盟友。
腦海里閃過菲利奇亞諾的音容。
他幾乎是立刻想起什么來,馬上起身去翻找那些陳年的報告書,還有從和露西亞作戰(zhàn)一開始他就無瑕顧及而被亂丟在一邊的電報。他曾經(jīng)很認真地翻過它們中比較早的一些,看到的是在北非取勝,取勝,然后他漸漸就不再仔細看了,不再想了,甚至不再過目了;他是多么相信如果遇到了什么緊急事件,那個一直以來都被裹在他手心的軟弱盟友,也會立即給他拍個電報來甚至迫不及待打個電話求救,像不會系鞋帶或者被貓襲擊了之類的,更不用說被盟軍攻擊到本土這樣的事了……
然而他錯了,這次路德維希大錯特錯了。不久前發(fā)生過的事情,只有他一無所知:
一九四三年五月十三日,在北非戰(zhàn)場的德意軍向英軍投降;
一九四三年七月十日,盟軍成功登陸西西里島;
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五日,墨索里尼被國王解職并逮捕;
一九四三年八月十七日,盟軍成功奪取西西里島,并向意大利本土發(fā)動進攻。
路德維希把桌上還剩的半罐啤酒一口飲盡。他的心里突然溢滿一種強烈的悲涼,他幾乎可以想象到那個人的沉默與不抵抗。他見慣了菲利奇亞諾搖晃白旗的樣子,卻無從想象他是怎樣不求助,不逃走,心平氣和地與他們的敵人議和……想著想著他就冷冷地笑了。他撥了個電話給駐守意大利的司令官,叫他隨時關(guān)注意大利那邊的動向。
“如果真的是那樣……”
“還用問嗎!彼咽掷锏目掌【乒弈蟮每┲ㄗ黜。“拿下整個意大利!
九月八日,英國廣播公司播報了意大利投降的正式文告。
菲利奇亞諾看到歡呼的人群,滿懷期盼地擠滿了整個羅馬。可是他聽到新上司說,對所有的人民說,法西斯已經(jīng)傾覆,但戰(zhàn)爭仍將繼續(xù)。他哽咽了,但他很快阻止了自己的淚水。
他是不久之前才從哥哥家過來的。他看見阿爾弗雷德和阿瑟對哥哥很好,他就放心地回來了。
他想到阿瑟給羅馬諾包扎傷口的場景,阿瑟的動作很笨,哥哥一直抱怨個不停;他想到他走的時候羅馬諾說,事到如今他們不會放過你的,即使如此你還是要去見那個土豆混蛋嗎;他看到那時候阿爾弗雷德進來了,胸前別著一朵花,得意地說是一個當?shù)匦∨⑺退摹?br>
一切都像是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的錯覺一樣。
上司說完那番話就和國王一起遷到陸軍大樓,只有他一個人留在總統(tǒng)府內(nèi)。夜色越來越深了,整棟大樓也就只有他一個人,還有桌上一盞孤單亮著的臺燈。他愈發(fā)地害怕起來,在寂靜中他似乎聽見德國軍隊包圍羅馬的腳步聲了。他反而漸漸平靜下來,安慰自己說,沒關(guān)系,路德會來的,路德很快就會來了……
深夜的羅馬以沉默來迎接那些德國人,然而即使在白天也不會有什么抵抗的。路德維希獨自闖入總統(tǒng)府,他不相信這個無動于衷的城市還留著什么陰謀與機關(guān),就像他依然無法相信菲利奇亞諾背叛了他一樣。投降的警衛(wèi)和士兵聚集在街道上,由德國軍隊守著。他舉著槍輕易地找到了那個門縫透著光的房間,一腳踹開那扇緊閉的門。
“不許動!”他大聲喊。喊聲回蕩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臺燈暗淡的光朝他迎面撲來,如同透入深海的陽光一般冰冷溫潤。他看到有人站在窗邊,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或是看著他黑洞洞的槍口,那孤獨的光源就橫亙在他們之間。
“你果然來了,路德!
對方朝他展露出純凈如初的微笑。然后是恒久的沉默。
“上司他們都走了。就在剛才。”
“只有逃跑起來比老鼠還快呢。”路德維希輕蔑地冷笑一聲!霸趺矗瑳]來得及跑嗎?”
菲利奇亞諾低下頭,咬緊下唇來努力抵御那冰冷的嘲諷。然后他搖搖頭,抬起雙眸來望著他。那雙眼睛即使噙滿淚水也從未從他身上移開過。
“我想見路德!
他在菲利奇亞諾身上看到了不曾屬于這個人的堅定。
“路德……投降吧!
路德維希仰頭大笑起來。他從來沒有這樣笑過,笑聲擊碎了寂靜的夜色,如同發(fā)瘋野獸的叫吼。
“投降?是阿爾弗雷德那幫家伙叫你這么說的嗎?”
他朝他咆哮,然后走上前去用槍抵住他的腦袋。他發(fā)現(xiàn)槍管在顫抖,不知道這震顫是來自緊閉著眼睛的菲利奇亞諾還是他自己的手;蛟S是害怕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那孩子的額頭都被汗水浸濕了,呼吸也是相當艱難急促。
“你不會死在這里!彼淅涞卣f。“你永遠別想離開我。”
我曾經(jīng)以為,只要相愛的話,就終有一天能得到你。
鋼鐵協(xié)約。這個名稱是何等無堅不摧,與之對等的只有他堅信過的那份平等的愛情。能夠不相信嗎:那樣不遠千里來到你的身邊,在你躲在我身后軟弱地哭起來的時候也只想揩去你眼角的淚,在你一次次戰(zhàn)敗后為你收拾殘局助你重整旗鼓,一切只是因為我懷著那個信念——在傾圮的光榮與毀盡一切的戰(zhàn)火硝煙里,與世界的敵意相匹敵的那個信念——
想要與你,一同君臨世界。
沒有人告訴過我,從一開始就是一廂情愿。
一股深深的悲涼在啃噬他的心。路德維希放下槍,伸手捏緊對方的下顎,強迫他抬起頭來,然后用力地吻下去。似乎愛了很久很久了,卻只是第二次吻他:第一次是在華沙街頭的巷子里,那時候在下雨,他們以擁抱互相取暖;然而此時這個軀體灼熱得讓人難以忍受,恍惚了一陣他才察覺到這熱度是從緊貼的額頭處傳來的。菲利奇亞諾在發(fā)高燒。和他愈發(fā)嚴重的胃痛一樣,戰(zhàn)爭留下的不光是肌膚表面觸目驚心的傷,還有身體深處的痼疾。每一個細胞都在抗拒,像飽受煎熬的難民一樣發(fā)出呻吟。
大概病了好長一段時間。那孩子現(xiàn)在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任憑路德維?壑氖謸碇乖趯挻蟮霓k公桌上。臺燈被他們劇烈的動作弄倒摔在地上,發(fā)出驚心動魄的聲響,然后像死去一樣熄滅了。飽和的黑暗重新占據(jù)了這個龐大寂靜的空間。
他扯下他的領(lǐng)帶,用那布條來塞住他的嘴。那孩子不斷地搖頭,卻始終沒有使出力氣來推開他。他喜歡菲利奇亞諾放棄抵抗的樣子,無助的姿態(tài)和惹人憐愛的目光就像是一只小獸。一只他飼育了很久的小獸。恨不起來的吧,即使被它咬傷了;本來只是想從它身上奪還那份付出過的愛,卻不知怎么的越陷越深了。這個身體柔軟得像一片沼澤,他陷進去了,在那種接近暴戾的挺動里被快意迫得幾乎窒息。那孩子的身體一直很熱,現(xiàn)在更燙了。像被焚燒被刺穿一樣的痛苦,唯一的表達方式也只有那被壓抑的嗚咽,以及不斷涌出并被摔碎的淚水。
還是第一次吧,卻沒有得到溫柔的權(quán)利。
你給予我的這份感情的絕望,我將以復仇的姿態(tài)加倍奉還。
路德維希把頭貼在對方的胸口,渴望聽見這個胸腔里聲音。他感覺到那條鐵十字項鏈在硌著他的臉,上面殘留著淡淡的體息,溫暖得像是菲利奇亞諾曾經(jīng)的微笑。然而他聽不到這顆心的回答。無聲是一種多么冰冷的隔閡。即使此時此刻在他的身體里,卻沒有那種心神相會的感覺。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戀愛書籍在欺騙,還是他們早就已經(jīng)越走越遠。
“告訴我,投降的只是你哥哥!
“告訴我,你并沒有背叛我!
連你也背叛我的話,我就一無所有了。
他幾乎絕望地呼喊。夜色把它內(nèi)心的聲音不斷放大,他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聽見。
菲利奇亞諾在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房間里只有自己一個人。
這里不是總統(tǒng)府;杷臅r候不知道被帶到了什么地方。他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新傷舊傷一起叫囂,全身還在發(fā)燙。他仰頭望著干凈到了單調(diào)的灰白色天花板,想到昨天的路德維希,眼淚就大顆大顆地從那雙脹痛的眼睛里涌出來。
“告訴我,你并沒有背叛我!
如果我的身份僅僅是你嬌小而普通的戀人,如果我們生命的意義僅限于自身而言的話,我一定會追隨你走到世界盡頭。
我怎么樣都沒有關(guān)系,可是大家都在戰(zhàn)斗。大家都滿懷著憎恨戰(zhàn)斗著。那么多人死去了,你一定也能聽見那些痛苦的聲音。
他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有德國士兵定期給他送來食物,放在門口就走開了。他因為發(fā)燒沒有胃口,就讓他們把食物吃掉。他們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了看他,然后照做了。狼吞虎咽的樣子,看起來像是餓了很久。幾天后他開始下床走動,但是活動范圍僅限于這個狹小的房間。從窗戶向外望去能看到一個湖,他認出這是加爾達湖。這里還是意大利。路德維希沒有放棄這片土地。
又過了幾天路德維希來了,他給菲利奇亞諾帶來一個消息,我們把你的上司救出來了,也安置在這個湖邊的官邸里。換而言之這里是新的國家,意大利社會共和國*。
他愣愣地看著路德維希,空茫的臉上沒有半點歡喜或者感激的神情。路德維希走到他的床邊俯下身來吻他,口腔里翻涌著戰(zhàn)場上帶來的硝煙和鐵銹般的血腥味。肌膚相觸的時候路德維希發(fā)覺到對方的燒還沒有退,皺了皺眉頭,沒說什么,伸手繼續(xù)解他的衣服。菲利奇亞諾閉上眼睛,生怕一點推拒的舉動都會讓這個因為戰(zhàn)爭變得絕望而憔悴的人再次受到傷害。但是他的動作越來越粗暴了。
路德。他用帶著哭腔的細弱聲音喊著他的名字。我們不要這樣好不好。
他叫他閉嘴,然后繼續(xù)這場侵犯。那孩子發(fā)著高燒,好幾次都在這近乎瘋狂報復的歡愛中昏厥過去,短暫的解脫之后又被劇烈的疼痛驚醒。而他自顧自地做著,發(fā)狠似的要他,不知是因為憎恨還是深愛;仿佛要把戰(zhàn)場上帶來的憤恨夾雜著瘋長的思念一同糅雜到這個柔弱的身體里。
等到一切平靜之后他似乎有點愧疚。路德維希穿好衣服,俯身吻了吻對方燙熱的額頭,起身準備離開。
然而他感覺到一只手輕輕拉住了他的衣服。
“路德,不要去……”菲利奇亞諾的聲音很猶豫。他不確定要用什么樣的話才能把自己的心意傳遞過去。他看到路德維希還戴著自己給他的那條十字架項鏈。
“不用擔心。我會為你奪回這片土地,我們會建立世界上最強的帝國。”
熟悉的語言隔絕了多少蒼茫的光陰,再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他把頭抵在路德維希的背上,顫抖得很厲害。
“你在害怕什么?”路德維希迷惑地回過頭注視著他。
“很久以前,有一個人對我說過一樣的話!彼卣f,語調(diào)很輕。路德維希想到了那夜喝茶的時候羅德爾赫跟他提起的故事。
“我們一起住在奧地利先生的大屋子里?墒怯幸惶,他說他要走了,走之前他說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就一定會回來……他就這樣走了,然后再也沒有回來過。我等了很久很久,直到現(xiàn)在……”
那孩子攥著他的衣服,抵在他的背上哭起來。他見慣了他軟弱哭泣的樣子,可是記憶里沒有任何一次他哭得這樣痛苦。淚水沿著蒼白的面頰大顆掉落,把軍服都打濕了,他還在用哽咽的聲調(diào)不斷地說著。
“路德,求求你,不要像他一樣……不要消失在我面前……我再也不想失去喜歡的人了……”
很長一段時間里,房間里只剩下那極力壓抑的啜泣。他想伸手揩去肆虐在他臉上的那些淚水,然而他終究沒有那樣做。
“我不會輸?shù)!?br> 他甩開了那攥緊他衣角的手,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座白色的牢籠里。
然而往后的戰(zhàn)役里,盟軍勢如破竹,德軍節(jié)節(jié)敗退。
一九四三年九月以來,盟軍在意大利的占領(lǐng)區(qū)不斷擴大。
一九四四年六月,羅馬解放。
一九四四年八月,巴黎解放。
一九四四年十月,盟軍占領(lǐng)希臘。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匈牙利臨時政府向德國宣戰(zhàn)。
在寧靜的加爾達湖畔,在封閉的白色房間里,菲利奇亞諾不知道外面在發(fā)生什么,也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高燒一直沒有退,食物非常短缺,更不用說藥物了。很多時候只是躺在床上,在清醒與昏迷之間掙扎著。路德維希偶爾會回來,卻幾乎從不說話,擁抱了他之后就匆匆離開了。他看著那個人愈發(fā)憔悴焦慮的模樣,深知痛苦的不僅僅是自己一個人。但是已經(jīng)夠了,至少他還平安無事,至少他跨過了戰(zhàn)場上多少鮮血與焦土完好無損地來到了他的身邊。仿佛是那個十字架在保護著他。
有一天早上他醒來,覺得自己燒得似乎沒有前幾天那么厲害。他起身拉開窗簾,窗外清潤的陽光像水一樣流瀉進來。湖畔冒出茵茵的綠色,空氣里流動著花的芬芳與宛轉(zhuǎn)的鳥鳴。
他才驚覺,這已經(jīng)是他在湖邊渡過的第二個春天了。
昨天送來的食物他還沒動過。他因為發(fā)燒沒有食欲。他想,不如像以前那樣給看守的德國士兵吃吧。
他走上前去敲門。沒有回應。旋動把手,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門沒有鎖,外面的走廊空無一人。那些看守們不知怎么的都不在了。
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菲利奇亞諾嚇了一大跳,剛想說門沒鎖我不是故意跑出來的,轉(zhuǎn)身一看見是阿瑟和阿爾弗雷德,反射性地變得更緊張了。
“ve…不要打我……”
“誰說要打你了!卑⑸獓@氣。心想這孩子跟以前一模一樣而且好像還挺精神的。
“不過,想不到路德維希居然把你關(guān)在這種地方。一年多了啊。”
“一年多?”
“哈哈哈!你們家絕大部份地方已經(jīng)由HERO我解放了!”
他們看見菲利奇亞諾消瘦的臉上綻放出笑容來。
“是嗎?太好了……”
“我們打算很快就對在意大利的德軍發(fā)動總攻*了!柏林也差不多了吧!”
HERO君自豪地說,沒有注意到菲利奇亞諾的笑容僵在那里。
“所以。你去找路德維希吧,由你去。”
阿瑟稍微猶豫了一下,掏出一把手槍遞給他。見菲利奇亞諾愣著不動,就徑直抓起他的手把槍塞在他手里。
“那…就這樣了。里面還有子彈。你可以在這里等那家伙,也可以出去走走。”
他們留下這句話,然后轉(zhuǎn)身離開。菲利奇亞諾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長長的走廊里。
路德維希走近那棟囚籠的時候看到二樓的窗戶已經(jīng)敞開,透過窗戶看到的房間空空如也,里面的小鳥似乎已經(jīng)逃了出來。他的心里有些不安起來,趕緊在湖邊開始尋找。
他在那片山坡上隱隱約約看到一個人影。
那個山坡,他驚訝地看見漫山都是純白色的雛菊花,人在花叢里像是被大雪埋沒了一樣,透著冷酷仙境里的遙遠寒意。他慢慢地朝那片山坡走去,他倒映在湖水里的身影很快被微風掀起的漣漪擊碎。菲利奇亞諾好像看見他了,他遠遠地朝他揮手。
那孩子開心地笑著。而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見過菲利奇亞諾的笑容了。
路德維希走到山坡上,山坡安寧地臥在暖融融的陽光里,那些雛菊花溫柔地簇擁著他。
那些熟悉而溫暖的記憶又回來了,回到這顆遍體鱗傷的孤絕的心里:四年前在雅典,他如何在古老而沉默的神廟之前向他許下諾言;還有那孩子是怎樣把那十字架項鏈套在他的頸上,然后踮起腳吻他的臉。那些豪言壯語的誓約終日殘喘幾近破滅,而他們終于從時光的彼岸走到了今天。悲劇或者喜劇也到了落幕的時候,所有的傷害與誤解也該要一筆勾銷了吧。
菲利奇亞諾抬起頭來看著他。他把那清澈的目光理解成期待,于是會意地低下頭來吻他。脖子上的十字架項鏈從領(lǐng)口滑出來,剛好就落進對方的領(lǐng)子里。十字架很涼,帶著罪孽深重的冰冷,像一片雪花輕輕擦過他的肌膚。他仿佛聽見上帝審判之聲。讓這一切完結(jié)吧,然后他甘愿接受這些斷罪,但是唯獨這個吻是多么深楚,溫柔到了破碎,仿佛永遠永遠不會結(jié)束一樣,時間就靜止在了這片花海中。
他們還是停了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是永遠不會結(jié)束的。
這份愛留給他的是怎樣的殘局。
“我該走了!甭返戮S希低聲說。
菲利奇亞諾點點頭。他站起身來看著路德維希往前走了幾步并轉(zhuǎn)過身。
“只是我在想,剛才美國和英國對你說了些什么!
路德維希忽然掏出槍,槍口直指著他。
菲利奇亞諾先是怔在那里,然后低下頭。
“他們把這個給我,讓我來找路德!
他從腰間拿出那把手槍,以同樣的姿勢指著路德維希。
兩把槍。兩只食指隨時準備扣動扳機。兩個人。也許曾經(jīng)能夠稱之為一對戀人。草地上的雛菊花安靜地仰起頭,不知道是在注視著他們還是那片純凈的陽光與青空。
“路德,不要再打下去了,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戰(zhàn)爭能使我們得到什么呢?”
“你想說的只有這個嗎!
“美國和英國已經(jīng)打算對柏林發(fā)動總攻了……投降吧,好嗎?”
“反正都會死吧。”路德維希輕蔑地笑了笑!芭c其死在他們手上,不如現(xiàn)在死在你的槍下!
他看見那孩子不住地搖頭,不住地掉淚。
“為什么我們會變成這樣!
他說著,幾乎泣不成聲。
為什么我們會變成這樣。
是啊,為什么。是你的錯,還是我的,亦或是他們。然而說是誰的錯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在這個錯誤的世界,我們沿著一條錯誤的道路往前走著,固執(zhí)得不到盡頭就絕不回首。誰不痛苦呢;只是人在戰(zhàn)場上就是那么無能為力,像是被命運嵌進世界機制里的齒輪,直到遍體鱗傷也無法停止轉(zhuǎn)動。戰(zhàn)爭永遠不會成為讓我們自由翱翔的雙翼,而是罪孽深重的枷鎖在將我們拖向地獄。
“背叛什么的我從來沒想過……我只是想戰(zhàn)爭快點結(jié)束…大家都好痛苦……”
菲利奇亞諾在哭,握著槍的手不停顫抖,眼淚很快就爬了滿臉,他也沒有伸手去擦。
“我真的不想看到路德消失。”
他用嘶啞的聲音朝他喊著。風把花瓣和言語一同卷落。
“如果路德不在了,我就沒辦法活下去了!
“但是!
“對路德來說,不是這樣的吧。反而可以活得更好吧。”
聽到那句話時路德維希的手狠狠地顫了一下。然而他還是沒有把食指從扳機上移開。
他很想告訴他自己從來沒有這么想過。他卻開始迷茫了。
已經(jīng)在黑暗的血域里獨自跋涉了太久太久。
已經(jīng)忘記了,最初始的是野心還是愛。
那孩子的哭聲漸漸消失了,像被風吹散了一樣;ㄒ爸匦職w于岑寂。
“對不起!
他在道歉。
為什么要道歉。
菲利奇亞諾只是安靜地凝望著他。他不再哭了,淚水卻依然從那雙眸中慢慢地不斷地爬出來,描摹著那個容顏的輪廓并留下一道清淺痕跡,隨即消失在嘴角努力牽起的笑容里。他注視著對方琥珀色的清澈雙眼。他看見那里有著太多太多無法重述的話語。
對不起,這樣軟弱而無能為力的我,沒有勇氣為了你背叛世界,卻更不愿意為了世界而棄你而去。
唯獨這個因你而安然存在至今的生命。
你總會出現(xiàn)在我身邊,當我遇到危險的時候。
你總會若無其事地說沒關(guān)系,在我給你惹麻煩的時候。
你總會溫柔地擁住我,在我感到寒冷與恐懼的時候。
你總會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給我以堅強與溫暖。
對不起,請不要再為我做什么了。
請不用再擔心我了。
現(xiàn)在,也許這是我唯一能鼓起勇氣為你做的事。
“我還是好喜歡路德。好喜歡!
最后一滴淚水從他的面頰滑過。
他微笑著,迅速把槍移向自己的太陽穴,在路德維希發(fā)愣的時候扣動了扳機。
一九四五年五月七日,法西斯德國宣布無條件投降。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日本的投降儀式在密蘇里號戰(zhàn)艦上舉行。
“我的同胞們,今天,槍聲沉寂。一場浩大的悲劇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一個偉大的勝利已由我們?nèi)〉。天空不再降下死亡,海洋僅僅承載貿(mào)易,所有的人們都能在陽光下款款而行。世界一派安詳和平。我們已經(jīng)完成了這神圣的使命!
路德維希在廣播里聽到美國將軍麥克阿瑟的這番講話。
他忽然就想到菲利奇亞諾說過,戰(zhàn)爭能使我們得到什么呢。
你說得對,戰(zhàn)爭不能讓我們得到任何東西,除了傷害。
現(xiàn)在,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而你沒有看到這一天。
只有你還沒能在陽光下行走。
路德維希把目光投向窗外,純凈的陽光像針芒一樣刺傷他的眼睛。淚水盛滿了他的眼眶,他眼前的世界已是模糊一片,盡管如此他卻仍然能感受到這個世界的勃勃生機。
這是你深愛的世界。
它是這樣美麗。
這一切是多么來之不易。
那之后,那孩子一直在沉睡。或許身為國家的他還不能就這樣消失,但具體的情況他也不清楚。作為戰(zhàn)敗國的他沒有資格把目光投向那片土地,更不用說守候在沉睡的公主身邊。他只知道意大利的政局一直不穩(wěn),但是羅馬諾正代替弟弟在努力,也是為了幫助弟弟盡快醒來。
終有一天。
也許過了幾個月,幾年,幾十年。
當陽光已經(jīng)撫平了大地的傷痕。他會接到一個從海外打來的電話。
“ve~路德~”
如果我能夠再次聽到你熟悉的聲音。
“好久不見了~來我家玩吧!
我該怎樣回應你純凈如初的微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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