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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道是梨花不是,
道是杏花不是。]
當(dāng)琉璃一身怨婦打扮出現(xiàn)在傅家的時候,我正暗笑著挑了簾子出來。果然,她見到我就像見到鬼一樣尖叫起來。
多年后回想這一幕,我琢磨,一定我當(dāng)時巧笑倩兮的模樣,讓她自慚形穢了。
[笛在月明樓]
八個月前。
我搖著折扇翩翩踱進(jìn)月明樓,指明要見花魁琉璃。當(dāng)家媽媽看見桌上八百兩白花花的銀子,連忙笑臉迎我上樓,一面甩著香帕扭頭朝里面喊:“琉璃我兒,還不快迎接貴客——”
然后我看到了她。
彼時,她正懶懶地趴在貴妃塌上看書,湖藍(lán)色的裙擺自塌邊鋪瀉下來,壓著銀絲的彩線在層層褶皺里開出凹凸重疊的水蓮。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竟不得不暗嘆她的美。柳眉淡婉,杏眸黑晶,齊額覆一抹劉海細(xì)密而柔軟,讓我想到湖底碧綠搖擺的水草。她亦像湖水那般冰冷,不僅神色清淡,連骨子里也浸出一股寒徹人心的氣質(zhì),果然不似一般煙花女子。難怪那人會為她神魂顛倒了。
想到這兒,我不由“哼”了一聲。
她撥弄著手中的書,淡淡地說:“不知貴客有何不滿呢?”
我清了清嗓子,說道:“我為姑娘可惜!”
“哦?”
“早聞琉璃姑娘冰雪聰明,誰料竟似一迂腐學(xué)究——只知成日窩在房里看書,大好春光竟這般在眼底溜走了。殊不知,外頭的世界才是一本好書吶!边@話聽起來是無禮了,但我知道,對付這樣的女人,就得下這樣的藥。
不出所料,她放下書,頗意外地看著我,僵硬的唇線也柔和多了:“難道你有什么好提議?”
我笑笑,不置可否地?fù)P起眉。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
微熏三月,芳草萋萋,碧水盈盈。偶爾風(fēng)起,柔柔的柳枝便嬌媚起舞,風(fēng)情萬種地像極了我身邊的這個女人,琉璃。
斯時,她正專心地為我彈奏一曲《鳳求凰》,云鬢上的金釵流蘇隨著音節(jié)的起伏輕輕搖晃。我盯著她手上的蔻丹,想起半月前她還是一副傲不可近的樣子,不經(jīng)意露出一絲輕蔑的笑。
那天,我邀了琉璃去游湖。開始我讓她坐上金鞍白馬,親自替她牽馬前行。兩人一個清俊一個俏麗,路上行人紛紛指著我們細(xì)語輕笑,有調(diào)皮的小孩奔過來,朝著琉璃刮臉皮。我斜眼瞄她,她的臉紅得像六月的石榴花。
行至湖邊,我干脆利落地抱她上船,她驚叫著直呼無禮,一對拳頭下雨似地落到我的背上。我沒理她照走我的——這女人無非是做做樣子罷了,否則,落在我背上的拳頭,絕不會真像雨點(diǎn)兒那么輕了。畫舫上,我們賞湖吟詩,相談甚歡。
第二日我?guī)タ措s耍?吹脚d頭,我索性放了一個蘋果在額上,站到場子里給人做靶子。她嚇得頻頻蒙眼尖叫。
第三日是煙花。漫天的煙火如寶石般璀璨,她看我的眼神也是亮晶晶的。晚來風(fēng)大,她靠在我的肩頭低低的笑。
末了,我一擲千金,為她買下一艘畫舫,取名琉璃舫。
如此我們越發(fā)熟絡(luò)起來。
不久,她索性回了當(dāng)家媽媽,直接住到了畫舫上,似決心要和從前的恩客兩清了。
倘若那人知道他珍愛的女子,竟這樣輕易將他拋棄,該如何自處呢?他是那樣重情誼的人呵。我深深喟嘆。
“琉璃——琉璃——”
對岸,一個白衣男子穿梭在綠柳間追著我們的船,跑一路,喊一路。
琉璃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指尖的弦“錚”地?cái)嗔恕?br> 我連忙招呼舟子讓畫舫靠岸,那人便飛也似地沖進(jìn)來,一把抓住琉璃絮絮說話,她叫嚷著拼命掙扎,眼睛則一直望向我。
而我,卻像呆了傻了一般木木地站在旁邊,弄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什么。
心里只有一個聲音,是了,是他——
傅君生。
可是,可是他不認(rèn)識我了。
[春如舊,
人空瘦。]
“君生,這便是你三姨母的女兒!
端坐在傅老夫人身邊的我一臉謙和柔順,沒人知道我心口莫名涌動的悲哀與無奈。
我抬起頭看面前這個白衣男子,青巾束發(fā),廣袖長袍,與三年前一樣的裝束,只是記憶中那雙溫睿的眼睛如今已變得蕭索憔悴,兩頰深陷,眉頭緊鎖,清減了許多。
為了一個女人呵,竟折磨自己至此。
“以后在傅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樣,沒人敢為難你的!备道戏蛉舜葠鄣乩业氖终f,一面又細(xì)細(xì)囑咐傅君生要好生照顧我。
他應(yīng)聲答好,帶我往西廂客房歇息。
我跟在他后面默默地走。
從前廳到西廂那并不遠(yuǎn)的路,兩個人卻仿佛走了很久。因?yàn)橐宦飞,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有穿梭竹林的風(fēng)在嗚嗚作響。
我猜,他一定在想著琉璃。我想安慰他,可不知該如何開口。
忽然,他轉(zhuǎn)過身,微笑著對我說:“不知表妹如何稱呼呢?”
“呃……呃……小妹,胡氏!
“你沒有閨名么?”
“……恩!
我當(dāng)然沒有名字!幸好這里大部分女人亦像我這樣。
他低下頭自語道:“沒有名字……或許是好事罷,至少痛苦的時候,以不必勉強(qiáng)自己去忘記!
我知道他想起不開心的事了,于是趕忙補(bǔ)了一句:“我倒羨慕有名字的人。倘若表哥能替我取個名字,妹子,不甚感激呢!”
他溫和地點(diǎn)點(diǎn)頭。
[紅葉黃花秋意晚,
千里念客行。]
我在傅家安安心心住下來。這一住,居然住了好幾個月。
傅家地處城西,幾近郊野,聞得揚(yáng)州府夜市繁華,車水馬龍。貪玩如我,如何能閑得住?遂又扮做男子,擠進(jìn)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自是不怕碰到琉璃的,想必此刻,她正在畫舫上等著我“從北方經(jīng)商”回來。想到分別時她低頭嬌羞的模樣,我忍不住拿袖子掩了口,吃吃的笑出來。
走了一陣,我覺得餓了,抬眼正好是一座酒樓,那門前挑高的兩串紅燈籠映得我的眼都花了,卻在坐下來揚(yáng)手招呼酒保的一瞬,猛然失語——那前桌的女子正微笑著,從身邊的男子手中接過一串紅滟滟的冰糖葫蘆。
我的淚水,恣意橫流。
在這樣熱鬧的夜里,在這些觥籌交錯的杯光碟影里,傅君生,我又想到了你。你當(dāng)初的援手,香脆的冰糖葫蘆,一笑驚鴻,我終是無法忘記呵。
書房離西廂不遠(yuǎn),每晚從外頭閑逛回來,我總能看見那一室的青光寂寥的透出來,茜紗窗上浮起搖曳的人影,奮筆疾書的樣子。
著實(shí)好奇極了。
有次趁他不在,我伸手推門進(jìn)去。
桌上散落著凌亂的紙筆。滿地是揉皺的紙團(tuán)。
我彎下腰一張張拾起來。
打開。震驚。
我看到的,是畫像。畫里精致的眉眼,皆指向同一個人。
琉璃。
那些微笑的,哭泣的,嬌嗔的,惱怒的,頑皮的,安靜的,還有彈琴的,吟詩的,作畫的,百態(tài)千姿,統(tǒng)統(tǒng),都是琉璃。
原來,他還是忘不了她。
原來,我做的一切,都是白費(fèi)。
傅君生啊傅君生,莫非,你中了她琉璃的蠱不成?
“找我么?”不知何時,他已悄悄站在我身后。
我裝做什么都不知道,攤開手中的紙,說,“是她吧?表哥所愛之人。我聽下人們說起過!
他略一怔,旋即頷首。
“值得嗎?”我輕問,“聽說,她并不是清倌人呢!”
“清倌人紅倌人又如何?這世上,有她懂我,有我懂她,夠了!彼购敛谎陲椬约旱母星椤
我暗暗嘆了口氣,這個蠢人啊,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明白?這個女人,早已不是當(dāng)初與你相知相戀的琉璃了。
“不如一同出去走走罷!彼p聲道。
很長的一段路,亦是無言。
許是剛剛下過一陣雨的緣故,濕濕的空氣中彌漫著梔子的花香,淡淡的令人心醉。
“你聽!”他突然指著天空,微笑著對我說。
我仰頭,見一群小鳥拍打著翅膀撲騰騰飛過。
一臉茫然。
他拉過我的手,用指甲在我手心里寫下一個字。
“……這?”
“這是‘翙’字。你知道嗎?翙,是鳥兒飛過天空凄美的聲音!彼穆曇羟宕既缇疲嗄旰蠡貞浧饋,我仍舊覺得香濃。
“你說過的,想要一個名字。從今往后,你就叫小翙罷。”
“恩!
他居然將我隨口說的話放在心上,令我著實(shí)意外,心底有一絲小小的感動像水面的漣漪漸漸泛開。
“我,決定要忘記她了!绷季茫吐暤,語調(diào)里是淡淡的寥落。
我愣了一下,不知他怎么跳到了這一段。
“她,跟了別人。我打聽過——那人愿為她一擲千金,想來也是真心的。既然她做了選擇,我也不該再強(qiáng)求了!
“我打算上省城參加秋闈。我們曾經(jīng)對天盟誓,倘若有天得以金榜提名,必定娶她為妻,可如今……不管怎樣,我不希望母親再為我操勞了。我想盡力考取一個功名,為傅家光耀門楣!
“我會好好照顧姨母的!蔽遗闹馗,信誓旦旦地保證。
他看著我笑。
天空碧藍(lán)的光透過樹葉的罅隙細(xì)細(xì)篩下,樹下的他笑容明凈,淡定自若,一襲白衣浸著梔子的清香飄忽如夢,宛如從天而降的神。
我霎那間失了神。
傅君生不在的日子,我的生活如同拋入水中的石子,一下子沉靜下來。除了每日照例去向老夫人請安,門是出的極少了。
一日里卻有好幾次經(jīng)過書房。有意或無意的,我總會望著昔日亮堂的窗戶看上好一陣,心里像無端掛破個洞,日漸空曠。
更多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庭院里蕩著空蕩蕩的秋千,靜靜仰頭看碧空的流云。那些軟綿的云朵聚了散,散了又聚,分明是人間的契闊生死,無常世事。八月的紫薇花依舊開的燦爛如霞,在風(fēng)中搖曳生姿,極像女子眼睫上涂抹的紫色胭脂,在抬眼低眉的瞬間蝴蝶般撲閃。
秋千蕩到半空,劃出一道寂寞的弧度,颯颯風(fēng)聲仿佛總夾著他低沉的語調(diào):你知道嗎——翙,是鳥兒飛過天空凄美的聲音。
但我不曾看到鳥兒,也許,它們已經(jīng)飛往了更遠(yuǎn)的南方,在那兒可以筑更堅(jiān)實(shí)更溫暖的巢,只是不知這里,可有佇足停留的人為它們牽掛。
莫名想起一闋小山詞,就低低地念出來:
紅葉黃花秋意晚,千里念客行。飛云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
淚彈不盡當(dāng)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眼淚噼噼啪啪跌下來。
我記得這闋詞,叫,思遠(yuǎn)人。
君生,原來我也中了蠱。
蠱的名字,只有一個字。
愛。
[惆悵舊歡如夢,
無可奈何花落去。]
鏡中人妙目流轉(zhuǎn),香腮凝脂,畫娥眉作遠(yuǎn)山,點(diǎn)紅唇作櫻桃?晌夷每谥氖侄兜哪敲磪柡Γ挥浀玫降桩嬃硕嗌俅畏讲艥M意,如清晨我打開丫鬟小翌悄悄遞過的紙條,有面小鼓就一直在心里震撞回蕩。紙上寫著:“酉時五亭橋,盼與妹聚。”臉龐有紅云蔓延。
想起前天,君生笑意連綿的站在我面前,我驚喜的從秋千上滑下來,攀住繩索的手竟微微的顫栗。飄動的素袍展開他深鎖的眉頭,仆仆風(fēng)塵也遮不住笑容的潔凈,輕聲喚我:“小翙!彼哪抗饩d長逶迤,似山澗蜿蜒的溪流,漸漸漫過我的足,手,然后將我整個人淹沒。而我像渡口前望盡千帆的殷殷女子,就那樣呆呆站著忘了開口說話,雙目漸漸盈滿了淚水。
清秋涼月,夜色怡人,瘦西湖邊游人不絕,笑語欣欣。君生負(fù)手立于橋下,晚風(fēng)將一襲白衣吹的飄拂不定。我不覺低頭仔細(xì)整整衣裙,交領(lǐng)衫,紅羅裙,裙擺里盤著巴掌大的織金纏枝牡丹,走動起來簌簌的響。
我盈盈一笑,躍到他跟前。
他含笑道:“你來揚(yáng)州不少日子了,為兄這才得空帶你四處逛逛,望你不要怪罪才好!蔽夷笾磷有邼膿u著頭。
路過戲園,我聽見里頭歡聲雷動,不由好奇地拽了君生去看。他無奈的笑,徑直帶我進(jìn)去。
原來所謂的戲,不過就是一些畫的花花綠綠穿的也花花綠綠的人,在臺上吊著嗓子走來唱去的。很快索然無味?煽磻蚴俏姨岢鰜淼模K不好意思半途退場。
我?guī)缀跻吭谝巫由纤,一陣鼓點(diǎn)密集的響起。第二場開鑼了。
只見臺上那白衣女子甩開三千水袖,和著黯啞的胡琴,萬般愁怨的唱:“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山邊楓葉紅似染,不堪回首憶舊游。斷橋未斷我寸腸斷,一片深情付東流!
我的心突然一凜。
我想,我知道她是誰。
關(guān)于這個女人的故事,白發(fā)長老的口中講了何止千百遍,可翻來覆去的終歸只有兩個字,活該!他說,天地萬物皆有定數(shù),你一小小的蛇妖自有你成仙得道的時候,何必為了一個凡人,自掘墳?zāi)梗?br> 我轉(zhuǎn)頭看看身邊的傅君生,目光清澄嘴角含笑食指輕扣,悠然的像一個嬰孩。
我淡淡的笑了。
我是真的,懂得那個女人的心。
從戲園子出來,夜色已濃重如墨,我有點(diǎn)饑腸轆轆了,站在路上耍賴不肯走。君生笑我饞,給我買了三丁包和翡翠燒賣,又帶我去街邊吃陽春面。細(xì)滑的面條,澆上紅彤彤的湯料,再撒一把碧熒熒的蔥花,噴香清辣的味道撲鼻而來,我忍不住大吸了一口,被燙得齜牙咧嘴。
他打趣我:“怎么會有這么饞嘴的姑娘!
我正要接著他的話說下去,卻一下頓住了。嘴張了一半,再也吐不出半個字來。他楞楞地順了我的目光瞧去——是一個賣冰糖葫蘆的老人正在街邊吆喝。
他笑:“怎么,想吃么?”遂起身買了一串遞給我。
那一霎,他眼里閃動著流離的笑意,好似滿天星子直墜入眼底,是那樣璀璨迷離。
我忽然有一種沖動想要告訴他:君生,你可曾記得?三年前,你也是這樣買了冰糖葫蘆逗我開心的。
可是不及開口,我在碗里騰起的白霧中瞥見一個人的身影,飛快的穿過街道閃入轉(zhuǎn)角。
琉璃。
該來的,終究躲不過。
但沒想到會那么快。
第二天的傍晚,她的劍就穿過珠簾直接抵到了我背上。
我轉(zhuǎn)身,挑了簾子出來。
她見到我就像見到鬼一樣尖叫起來,手中的劍“啪”的掉了。
我輕輕的笑:“璃姑娘,別來無恙?”
她長發(fā)披離,光著腳丫,盯住我一迭聲的問:“為什么,為什么騙我?”
我說:“姑娘,是你騙人在先的吧?”
“你......”她望向我背后,眼睛放光。
我扭頭。
君生。
她哀怨的撲了過去,抱住他絮絮述說自己的委屈。末了,她指著我說:“傅郎,都是她離間我們的,你要相信我啊!蔽艺驹谝慌,雙手抱胸,冷冷的看著他們。
良久,君生說:“琉璃,你說的話漏洞百出叫我如何相信?小翙是女子,就算扮做男人,你們相處了如此之久,難道會看不出?”
琉璃急道:“因?yàn)樗皇?.....”
“因?yàn)槲也皇侨。”我笑著接口,“可是璃姑娘,難道你是人么?”
“當(dāng)年,真正的琉璃被老鴇威逼接客,無奈之下投河自盡,你便乘機(jī)占了她的肉身,把她的元神壓在前額的劉海里,還花言巧語騙吸活人的生氣續(xù)命,當(dāng)真天理難容!”我的聲音漸漸提高,亦越發(fā)嚴(yán)厲,“你這水鬼,還不快快現(xiàn)出原形,還我琉璃來!
說時遲那時快,她的頭發(fā)幕布一般刷刷掃來,將我包裹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我冷笑一聲,手指微動,紅光乍現(xiàn),嚴(yán)密的頭發(fā)颼然迸斷,離箭一樣四處亂飛。
她的眼睛露出綠森森的光,抓起地上的劍朝君生刺過去。我低呼一聲,飛身去攔,左手抓住劍身右手臨空劈下,那劍猝然斷落。
我忽然覺得胸口鈍鈍的痛。
低頭。大驚。
是一根木釵,一根浸過符水的木釵正插在我的胸口。
她的臉扭曲著,伏在我耳邊陰陰的笑,“你可知道,我是真心喜歡你的。我早發(fā)現(xiàn)你不是一般人了——那也沒什么關(guān)系?墒,你卻不該愛上別人!”她指著一旁愕然的君生,道:“這個人愛的是琉璃——他根本不愛你。你明明知道,可為什么......”
她沒有再說下去,因?yàn)槲业闹讣讋澠屏怂暮。長老說的沒錯,蝴蝶骨,果然是水鬼的死穴。
她倒下去的時候,我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記住,我的名字,叫,水魅。”
一道驚雷劃破黑沉沉的夜,急驟的雨瞬時傾瀉而下,打在蒼綠的芭蕉葉上發(fā)出蓬蓬的悲鳴。
我舉步搖晃,終是不支跌到在地。嗓子里涌起一陣甜腥,忍不住一口噴了出來,妖艷腥臭的紅花頓時綻開一地。
君生伸手抱起我,大顆大顆的淚水從他臉上滾落,那些淚那么冰涼那么凄絕,滲透羅衣,悉數(shù)落入我的心里。很冷,很痛。
我的手吃力的攀上他的臉,替他一一拭去。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哽咽的說:“小翙,不會有事的!
我掩住他的嘴,露出一個虛弱的笑:“不要說話。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從前有一只狐貍,很向往人間的繁華。在它五百歲那年,長老們終于答應(yīng)讓它到凡塵一游。”
“狐是修迷道的妖,招搖過市難免會引來麻煩,它們便讓它變做一個十來歲小丫頭!
“可它太貪玩了,一不小心掉進(jìn)了湖里。寒冽的湖水從四面八方涌進(jìn)它的眼耳口鼻,漸漸拂平它本能的掙扎和恐懼,漫過它的頭頂,將它埋向湖底的更深處!
“在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一雙手有力的托住了它。它得救了!
“那是一個俊朗的白衣青年,有雙深邃溫柔的眼睛。他仔細(xì)為它擦去淚水,還買了一串冰糖葫蘆請它吃。那一刻,他的笑容像清晨最明亮的露水,滋潤了它枯燥冗長的生命。”
“回到狐的世界,它開始日日思念他。偶然間,它聽聞他所愛之人被一個水鬼附了體,而水鬼靠著吸取活人的生氣在人界為所欲為。它擔(dān)心他的癡會為人利用,于是布下一個局,希望能助他解脫。”
窗外,夜雨更急更冷了。
屋內(nèi),一串串珠簾肆意的交錯搖擺,在卷來的風(fēng)里叮叮咚咚的唱。
最后我說:“水魅死了,她設(shè)下的結(jié)界亦不攻自破。你和琉璃很快可以團(tuán)聚了!
他沒有接下去,只是把我的頭輕輕擱在他的肩窩,我們相互依偎,十指相扣,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和他,背后的一切,皆是灰蒙蒙的過往云煙。
我的心那么安寧。
[彼岸花,開彼岸,
相思相望不相親。]
我叫蔓殊沙華。我是黃泉路上惟一的風(fēng)景,開一千年落一千年,妖冶錦簇殷紅似血。我在三途川的岸上與猙獰的孤魂水鬼日日相伴,為渡過忘川的往生者,指引通向冥獄的路。
而上一世,我是一只有五百年修為的九尾靈狐。我為了報恩來到塵世。我精心籌劃了一場驚天的局。可是最后,我微笑著死在了那個人的懷里。
我知道他愛的是別人。
是的,我一直都清楚。
但在那時,他握我的手,握的那樣緊,我的指骨幾乎快在他的掌間碎掉了。他的淚,不停落在我的臉上,寒冽而絕望。
那是愛的跡象么?
是,抑或不是。可惜我永遠(yuǎn),沒有機(jī)會知道了。
那日魂飛魄散之后,我的元神隨黑白無常來到閻王殿。閻羅王手執(zhí)生死簿,拿銅鈴一般大小的眼看住我蒼白如紙的面孔,忽而長嘆一聲:“又是一個癡情的妖!何苦來著?”
我跪在殿下,孱弱地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生,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所謂情深所至,古今如是,又何來人妖之分別?也許苦痛,也許凄愴,但是永不后悔。
我放棄了轉(zhuǎn)世的機(jī)會,執(zhí)意接受煉獄之刑。陰冷恐怖的永夜里,我獨(dú)自默默忍受著九冥烈火的焚燒之苦。只為,心中那個小小的執(zhí)念。
終于,我得以化做黃泉路上最后的美麗。只是天界的懲罰會永世緊隨,身體殘破花葉相錯,生生世世不得相見。
三途川的過客們送給我另外一個名字,彼岸花。
是,彼岸花,彼岸開,縱使那岸有錦繡無限,也只能佇立此岸,久久眺望。任它風(fēng)光再好,皆與我無關(guān)。
離開的時候,我掙扎著用盡最后的法力,朝君生額上猛一拍,有關(guān)我的記憶,從此,煙消云散。待他明朝轉(zhuǎn)醒,不過以為,槐夢一場罷了。在他困惑幽邃的眼中,仍舊映出琉璃那糯米糍般甜而軟的笑,嬌弱地倚在床前拿沾水的帕子反復(fù)拭他汗重的額。四目交接,欣喜中有點(diǎn)點(diǎn)淚意,嘆一聲原是夢而已,竟長久的似有一世的悲苦。
所有的事仿佛不曾發(fā)生過,如我從未出現(xiàn)在他生命中一般。沒有他看我咬冰糖葫蘆時脆生生的笑容,沒有他緊緊擁著琉璃時刻骨疼痛的眉目,沒有他在我手心里輕輕寫下的“翙”字,亦沒有我在他懷里微笑,看他驚鄂,倉皇轉(zhuǎn)而悲凄無助。那一刻,他的手扣住我的手,好象到地老天荒也不愿放開,是那么緊緊緊緊。
我,是戲臺上拼卻此生的白娘子,報恩,下嫁,飲雄黃,盜仙草,漫金山。我濃妝重彩,披素衣戴鳳冠,在三弦宛轉(zhuǎn)里,在光影憧憧里,含淚忍悲,咿咿呀呀地唱一出紅塵十丈的悲歡離合?蔁o論臺上如何百轉(zhuǎn)千回,如何肝腸痛斷,他只是臺下閑來看戲的人,戲散了,他便離去。所有悲辛,與他無關(guān)。
我與君生,夢里夢外臺上臺下,終是人妖殊途,注定了永世彼岸相隔。
我心里一直揣兜的小小心愿,是在這通往生界的忘川彼岸,守護(hù)現(xiàn)世的他,平安,幸福,直至垂垂老矣,仍有嬌妻在側(cè),有兒孫承歡膝下。外面的庭院里,墜墜飽滿的果實(shí)在枝頭搖晃,罅隙間,夕陽正濃。
如此遙遙相望,也是一種幸福罷。
我由此也覺得幸福。
雖然有時,那些微微膨脹的思念和悵惘,會如春蠶般沙沙啃噬我薄如桑葉的心。真的很想知道,瘦西湖的那個夜晚,他的眼神那么飄忽迷離,似縷縷星光跌落,其中可有一絲,是為我而牽動?
那般想著,到底忍不住掉下淚來,掉到濃烈如火的花瓣上輕輕顫抖,一顆一顆,分明是耀目驚心的血。
恍惚中,又依稀聽到君生溫妥的聲線。
你知道嗎——
——翙,是鳥兒飛過天空凄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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