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岫從未料想過有生之年還能夠再遇見拂櫻。
　　很久之前他聽說火宅佛獄被毀，那人亦是下落不明，還暗自黯然許久。無論往事有過多少恩怨糾葛，如今想來皆是生前一夢，種種都已歸于太虛，應(yīng)當(dāng)釋懷了。
　　而再與那人相逢，卻是如夢初醒。
　　說起來更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因果循環(huán)，他本以為縱使重逢，也不該是這樣的巧合。
　　那一日楓岫緩步穿梭于熙攘的人群之中，不慎與迎面而來的一人相撞。他正欲轉(zhuǎn)身道一句抱歉，對方便伸手將方才撞落了的錦囊放到他手上。楓岫并不記得那時自己究竟是有怎樣的感受和思緒，只記得當(dāng)指尖相觸的那一剎，自己脫口而出：“拂櫻？”
　　就算雙眼早已不能視物，那么多年之后，他依舊能準(zhǔn)確無誤地從人群之中辨認(rèn)出那一人。
　　楓岫覺得這實在是諷刺。
　　然而接下來的事與預(yù)想的不同，對方聽到這兩字之后，動作頓了一下，而后握住楓岫的手，在他掌心寫道：你認(rèn)得吾？
　　楓岫有一瞬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心中只回旋確認(rèn)著兩件事——
　　他不能說話了。
　　他不記得了。
　　“不……吾與你，并不相識�！�
　　拋下這一句話后，楓岫轉(zhuǎn)身，幾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住處的途中，楓岫頗為懊惱當(dāng)時自己本能的反應(yīng)。為何要逃走呢，他又沒做什么虧心事。
　　他年相逢應(yīng)不識。
　　楓岫于心中默默念叨著，如果這一切都被那人遺忘了，那么他再耿耿于懷就顯得沒有任何意義。
　　說不在意是假的。許多年以前的事他仍舊記得清清楚楚，那人的一言一行都歷歷在目，還有拂櫻齋之中談笑的景象……這些都不是說忘就能忘的，只是他明白，再也回不到從前了。記憶在此時就變得尤其多余。
　　記得多一些的那個人總是失落多一些。
　　他輕嘆。那夜入睡之前忽然又想起，他似乎忘記了一件事。白天撞到那人的時候太過詫異而忘記了去確認(rèn)，那他現(xiàn)在究竟是拂櫻齋主還是凱旋侯？
　　——其實也無甚差別。
　　楓岫暗嘲自己的鉆牛角尖，想著，若這因果還未走到盡頭，以后終還會再遇見的。如今他二人皆是一般的狼狽，但對方不記得那些瑣事，想來倒是過得灑脫。不記得，便可以當(dāng)做從未發(fā)生。
　　他竟開始羨慕起那人了。

　　數(shù)日后，拂櫻主動敲開楓岫家的大門時他愣了好一會兒，內(nèi)心想的全是“他為何會知曉吾之住處？”“莫非那一日并不是巧合？”
　　似是看出了對方的疑問，拂櫻解釋：吾就住在離這里不遠的地方，之前亦見過你數(shù)次，只是不知你我之間尚有過往。
　　過往？楓岫淡笑，這詞用得含糊不清，不知對方是否已經(jīng)猜到這“過往”是怎樣的情仇糾纏。
　　“你……當(dāng)真什么都不記得了？”楓岫仍想再次確認(rèn)一番。
　　拂櫻搖頭，忽然想到他看不見，又在他手上寫：是，不記得了。
　　“哈，這樣也好。”楓岫低頭，笑道，“那便不要再記起來了。”
　　拂櫻顯然對這樣的回答十分不滿，繼續(xù)問：總要告知吾，吾與你之間的關(guān)系？
　　“吾……吾與你，以前是無話不談的至交好友�！�
　　以前？拂櫻抓住了這兩字。
　　“若你想，現(xiàn)在依舊是�！睏麽痘卮鸬�。

　　拂櫻對“好友”這一定義接受得十分迅速，沒過多久就天天往楓岫家串門。見狀，楓岫無奈道：“不如你直接住下算了�！�
　　聞言，拂櫻顯然沒當(dāng)這是玩笑，欣然在他手心寫：好啊。
　　“咳……”楓岫側(cè)過頭去，輕咳一聲，尷尬地道，“但吾這里沒有客房，好友你還是……”
　　拂櫻打斷他的話：即為至交，同床共枕有何不可？
　　寫罷，便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待回應(yīng)。
　　楓岫這才認(rèn)識到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只好應(yīng)下，道：“寒舍無甚可招待的，好友還請自便�！�
　　自然。拂櫻回道。
　　其實拂櫻一開始就沒把自己當(dāng)做客人，楓岫不能視物，于是他對這房子里的一切大概比主人還要熟悉。
　　入夜，楓岫先回到了臥房中。
　　拂櫻沐浴完畢走回去時，就見楓岫的房間亮著燈。一瞬間心中一陣莫名的情緒上涌，那人看不見，不需要點燈。這昏暗的光亮，只能是為自己準(zhǔn)備的。
　　打開門進去，便見楓岫躺在一邊，床上已經(jīng)讓出了半邊位置。拂櫻過去為他蓋好了被子，而后吹熄了床邊的燈。
　　“嗯，好友？”
　　拂櫻上床時輕微的動作弄醒了本就半睡不睡的那人，他將手伸到被子中去，摸索并握住了楓岫的手，慢慢地寫：無事，我回來了，睡吧。而后他把被子掀開一半，蓋到了自己身上。
　　床不算大，只能勉強容納兩個成年男子。拂櫻一開始并不適應(yīng)這樣的擁擠，猶豫片刻之后，換成了側(cè)身的姿勢，順勢攬住了楓岫的肩膀。
　　楓岫溫順地往他懷里靠了一靠，拂櫻輕笑：好友如此急著投懷送抱嗎？
　　半睡之間的楓岫沒有注意他寫的是什么，迷迷糊糊地發(fā)出了一個疑問的音節(jié)：“嗯？”
　　拂櫻在心中嘆了一聲，指尖輕動，以“好夢”作為結(jié)束。

　　然而這夜，楓岫并沒有什么好的夢境。
　　他夢見了多年前的那一夜，在莫漢走廊，他遭遇摯友的叛變。
　　驚醒之后那些場景依舊在心頭盤旋揮之不去，手骨曾經(jīng)被折斷的地方仿佛也應(yīng)景似得隱隱作痛。
　　他微微側(cè)過身，便感受到了身旁那一人的體溫。
　　是拂櫻。
　　楓岫心中略微得到了一絲安慰，只是下一瞬又驚覺，身旁安然睡著的這一人，豈不就是他噩夢的源頭。
　　他從被子中伸出輕微顫抖著的手，懸空在身邊人的臉頰之上，輕柔而又緩慢地落下去。
　　清晰地觸碰到那人眼角之下的黥紋時，楓岫暈眩了片刻，思維亦停滯良久。
　　自己怎能自欺欺人如此之久。
　　這個人……從來都不是拂櫻啊。
　　身邊那人被他的動作吵醒，輕輕握住了他還放在自己側(cè)臉上的手，在上面寫：做噩夢了嗎？
　　“……嗯�！睏麽哆�不能從這一認(rèn)知中恢復(fù)過來，只是木訥地回應(yīng)。
　　拂櫻繼續(xù)寫：吾聽到你說夢話了，你喊了吾的名字。
　　“是嗎�！睏麽蹲猿暗匦�，想要縮回手，卻又被緊緊抓住。
　　拂櫻問：凱旋侯，是誰？
　　楓岫怔了一下，搖頭，“吾不知。”說著，他從床上起身，拿起一旁的衣服。
　　拂櫻緊追不休，又問：你瞞著吾什么？吾與你，僅僅是好友？
　　楓岫停下穿衣服的動作去感受那人在自己背上的書寫，卻不能確定該如何答復(fù)他。“好友”這一詞，或許從一開始就只是他單向的定義，于對方不過是一個計謀，是達成其最終目的的一個步驟。
　　見他沒有回應(yīng)，拂櫻直接從身后抱住了他，空出一只手在他背上寫字：你的噩夢是因為吾？
　　楓岫無法說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夢話究竟透露了多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最初為何要告訴他，他們是至交好友。
　　如果拂櫻不記得楔子不記得凱旋侯，那么他就只是拂櫻。這樣楓岫可以當(dāng)作不知，楓岫亦只是楓岫。
　　但他不可能自欺欺人一輩子，對方也不可能一輩子都記不起來。
　　有很多事情不是遺忘了就可以當(dāng)作不存在了的，比如楓岫難以釋懷的噩夢。
　　“你會想起來的。”最后楓岫這樣說，或許是明白不會得到確切的答復(fù)，拂櫻沒有再繼續(xù)追問下去。

　　后來的幾天，拂櫻堅持要住在楓岫家中。楓岫雖然不愿，但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來拒絕他，況且就算拒絕了，那人總能想到辦法留下來。他只能希望自己不再做相似的夢。
　　楓岫不清楚自己內(nèi)心究竟想不想對方記起以前的事。他一直都知道拂櫻是凱旋侯，凱旋侯卻不是拂櫻，然而依舊甘愿沉溺于這短暫的幻象。
　　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不敢面對過往現(xiàn)實，豈不可悲。說如今已經(jīng)塵埃落定早該看開，實際上他又如何能看得開。
　　那一切的一切，從未似此時這般刻骨銘心。
　　心結(jié)無解。
　　夜里，靠在那人懷中的時候，他覺得或許應(yīng)該告訴拂櫻這一切，無論對方是否能夠想起來。至少這樣，能迫使自己面對。

　　從入住楓岫家之后，拂櫻與他在白天的交流變得少了起來。這像是一種既定的默契，楓岫總能察覺出對方想要表達什么，也就免去了啞者和盲者的困難交流模式。
　　楓岫寫字時拂櫻在他身后看，看到“回首云開楓映色”幾個字后，很自然地就在楓岫背上接著寫出了下一句：不見當(dāng)年紫衣深。
　　楓岫握著筆的手輕微顫了一下，輕聲道：“這是你當(dāng)年寫在那幅畫上的詩句�！�
　　拂櫻似乎未察覺到楓岫語氣的不同與往常之處，只道：吾寫的？難怪有印象。
　　楓岫收起了紙筆，轉(zhuǎn)過身對他說：“很晚了，去休息吧�！�
　　拂櫻點頭，便走了開去。走出幾步之后他頓了一下，又轉(zhuǎn)頭回過去，牽起還站在原地的楓岫的手，再邁步。
　　他總要忘記那人是看不見的。
　　楓岫淺笑：“吾不會撞到東西，你無需如此小心……”
　　拂櫻不管他說什么，徑自將他帶到了臥房，鎖好門。

　　入睡前他們之間的交流會比白天多一些，拂櫻似乎很喜歡一手抱著楓岫，一手在他背上寫點什么。
　　指尖隔著薄薄的布料在背上劃過的觸感很奇妙，楓岫說不上是喜歡還是討厭這種感覺。換做以前，拂櫻是不可能只寫字的……
　　這一次拂櫻又問：凱旋侯是誰？
　　“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猜到了�！睏麽逗艿坏鼗卮穑诌^去許多天，他以為自己應(yīng)當(dāng)是沒有那么偏執(zhí)了。
　　拂櫻低下頭在他頸間吐氣：就是吾么？
　　“是。”楓岫突然覺得承認(rèn)這件事也沒有那么艱難。
　　拂櫻抱緊他，寫下的字已然是另一個問題：你喜歡吾么？
　　楓岫全沒想到他會忽然問這個，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把頭側(cè)開，躲過拂櫻在他頸間留下的氣息。
　　拂櫻沒追究他的不回答，繼續(xù)寫：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的，拂櫻喜歡你，所以凱旋侯亦是。
　　“吾……”楓岫轉(zhuǎn)過頭去，正好輕輕擦到了拂櫻的唇。
　　頓了一頓，終于輕聲回答：“吾知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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