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韞來到我家的那天，漫天飛舞著柳絮般的茸茸白雪。
　　我坐在書房的窗邊，心不在焉的望著窗外的雪，抽空看一眼拿著本《論語》的夫子，再悄悄的打幾個呵欠。
　　忽然看見家中的老仆忠叔，身后跟著叔父，叔父的懷中似乎還抱著一個包裹，兩人行色匆匆甚至帶著一絲無措，往后堂走去。
　　叔父在朝中素以氣度鎮(zhèn)定、權(quán)謀機變聞名，我?guī)讜r看過他如此慌張的模樣？
　　于是頑劣心起。輕輕放下書本，悄悄邁到后門，躡手躡腳走到院子中，夫子還在席上搖頭晃腦念得唾沫四濺，我忍不住笑了。
　　后堂的門此刻緊閉，我遲疑了一下，摸到窗下，用唾液暈開了一點窗紙，瞇起一只眼睛朝里面看。
　　叔父正在和爹商談，而叔父帶來的包裹此刻正在娘的懷中，娘輕輕的左右搖晃著，包裹里間或露出一張小小的嬰兒臉龐。
　　我捂住自己差點要失聲大叫的嘴巴。
　　靜下心來繼續(xù)偷聽。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輕，涉及很多朝中大臣們的名字，隱隱約約還提到了當(dāng)今的圣上，我模模糊糊的聽著，似懂非懂。
　　最后看見叔父站起，眼里含著眼淚說，“大哥，這個孩子從此姓‘謝’了。”
　　娘走到爹的身邊，和爹對望一眼，神情肅穆，“這個孩子就是阿遏的親妹妹。”
　　叔父長笑一聲，“這秘密，天下只有我們?nèi)齻�人知道了�！�
　　我偷偷的笑了，大概他們不知道我其實也知道了這個秘密。
　　叔父走的時候，依舊抱了個包裹，我猜，是在掩人耳目。
　　那時候我雖然才五歲，卻已經(jīng)有人叫我“小才子”了。

　　謝家添了個小千金的事情聽忠叔說遠(yuǎn)沒有當(dāng)年娘生下我家里鬧得排場大。
　　一切仿佛都靜悄悄的，莫名其妙間，我就多了個妹妹。
　　爹給她取了個名字，叫謝道韞。

　　阿韞從小喜歡看書，爹和娘對她分外寵愛。
　　也默許了在夫子給我講學(xué)的時候，讓她靜靜的在一邊旁聽。
　　叔父來的時候，也是阿韞最開心的時候。
　　叔父已經(jīng)是朝中的高官了，但是忙里透空來我家，每次都會檢查阿韞的功課，毫不懈怠。
　　阿韞寫得一筆好字，才思敏捷，吟詩作畫絲毫不遜于我們幾個人。
　　雖是女子，我和封兒、胡兒他們也欽佩得緊。
　　日子就這樣不經(jīng)意間一天一天過去，阿韞也一天一天的長大，出落成一個清秀而聰慧的少女。

　　又是一年大雪紛飛的冬日，叔父和我們幾個堂兄弟在堂前一邊賞雪一邊談?wù)撛姇�，阿韞坐在火盆邊取暖，間或抬起頭看看我們。
　　我心不在焉的聽著叔父吟詩，忽然看見阿韞一身素白的衣裙正被炭火染出淡淡的粉紅，她的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晶瑩的眼眸緩緩流轉(zhuǎn)。我看得有點怔了。
　　正站在庭前負(fù)著雙手的叔父忽然轉(zhuǎn)身，“白雪紛紛何所似？”我定了定神，忽然聽見胡兒站起來說“撒鹽空中差可擬�！痹捯魟偮�，其他幾個堂兄弟竊竊而笑。
　　叔父失望的搖搖頭。“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鼻辶恋穆曇繇懫穑㈨y頑皮的笑著，用火叉撥了撥炭火，幾點火星飛濺而出。
　　“好一句‘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叔父望著阿韞，臉上寫滿了贊賞。
　　阿韞害羞的低下頭，卻還不忘偷偷的瞟我一眼，扁了扁嘴角。

　　柳絮的佳話一出，從此謝家的才女名動天下。

　　阿韞的才情，阿韞的聰慧，阿韞的頑皮，阿韞的溫柔……
　　我忽然有點迷失了。
　　夫子拿戒尺狠狠的在我的腦袋上敲了一下，“你再這樣無所事事不思進取，連你的妹妹都不如了！”
　　我怔怔的望著夫子，心里卻思潮澎湃，她是我的妹妹嗎？真的是我的妹妹嗎？
　　窗外忽然傳來一聲輕笑，“遏哥哥被打笨了！”阿韞探進來半邊臉，朝我吐吐舌頭。
　　夫子重重的咳了一聲，走出書房，我站起，大概夫子又要向阿韞說教了。
　　果然，“小姐是名門之后千金之軀，坐言起行不可任意為之�！�
　　阿韞扁扁嘴，“夫子教訓(xùn)得極是�！彼b模作樣的搖頭晃腦�！岸舾绺缇桶萃蟹蜃恿恕！彼Ａ烁＃彶捷p移，步不驚塵的走了。
　　望著阿韞婀娜娉婷的身影，我忽然又有點發(fā)呆。

　　阿韞十五歲的時候，王家提親。
　　兩大望族聯(lián)姻，又有當(dāng)今天子主婚，一時間來家里賀喜的官員名士絡(luò)繹不絕。
　　叔父索性就搬到了東邊的廂房，仿佛是自己的女兒出嫁一般不舍。
　　我日日留在書房，手里總是握著一卷詩書，夫子眉間的皺紋卻是越來越深。
　　我的心不在書房，他知道，我也知道。
　　阿韞不再活蹦亂跳了，她經(jīng)過書房的時候也不再捉弄我。
　　“小姐要嫁人了，果然有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狈蜃淤澷p。
　　我卻深深的嘆了口氣。
　　阿韞注定只能是我的妹妹。

　　阿韞出閣的那一天，也正是大雪紛飛，她穿著鮮紅的吉服，環(huán)佩叮當(dāng)，眉目如畫。
　　安西將軍的女兒嫁給江州刺史，當(dāng)今圣上主婚，同樣的名門之后，郎才女貌，這段良緣在建康一時傳為佳話。
　　在阿韞的喜筵上，我喝了很多酒，在這之前我喝過的酒都沒有這一天多，但是我卻醉不了。
　　爹和娘喜上眉梢，叔父更是激動得有點手足無措。
　　我悄悄離開觥籌交錯的喜筵，禹禹獨行，來到書房前的院子里。
　　十五年前，就在這里，我看見叔父把阿韞抱來我家，成為我的妹妹。
　　他們并不知道，阿韞的身世除了他們?nèi)齻�人，這世上，另有他人知曉。
　　但是這將永遠(yuǎn)是一個秘密，隨著那道滿門抄斬的圣旨而永遠(yuǎn)的被歷史湮滅。
　　阿韞會幸福的，我抬起頭，一片雪花緩緩飄落。
　　落在臉上，化成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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