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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
初春的天氣,白日里都不見得有幾分暖意,入夜下了一場薄雨,愈加顯得冷意滲人。鈴溪在塌邊木然坐著,眼神空洞,唇無血色。不大的屋子,處處是令人生厭的潮冷,酸梨枝木妝鏡臺上只擺著瓶所剩無幾的茉莉頭油,其余竟是再無別的胭脂花粉。她不過十七的年紀(jì),眼神卻那般灰敗,如花的年華,還未肆意鮮妍一回,竟是已經(jīng)要落了。
外院忽地傳來喧鬧聲,有腳步聲疾疾而來,她聽見紫翹驚懼的聲音,“將軍,此地不可擅闖!”隨即砰的一聲巨響,門已被紀(jì)重慕一腳踹開,鈴溪慢慢抬眼看他,她料到他一定會來,只是想不到,竟這樣快。紀(jì)重慕立在門邊,月光越過他入了房間,背著光,鈴溪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覺察的出他身上深深的殺氣,他身上的銀色盔甲還未卸下,臉上身上皆是血跡斑斑,一陣風(fēng)來,重溪嗅到那腥甜的氣味,幾乎就要作嘔。
紀(jì)重慕一眼瞥見她凄慘容色,俏生生一身的孝服,目光在她的婦人發(fā)髻上定住,心中一直以來的燥亂心緒似乎被突然點了一把火,頃刻間灼盡了一切理智。他怒極反笑,上前一把攥住重溪細(xì)弱的腕子,將她猛地拉進懷里,扣住她玲瓏下巴咬牙切齒道,“本將軍還未死呢,你倒是戴個哪門子的孝”
鈴溪掙脫不得,便也不再嘗試,漠然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鈴溪是在為死去的夫君戴孝,哥哥此舉實在逾越了!奔o(jì)重慕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唇角卻帶出一絲冷笑,“未拜堂未入洞房,那豎子便是你夫君了?簡直不知羞恥!”
“不知羞恥的是你!”鈴溪猛地拔下鬢間銀簪抵在頸上,一雙清水眸子此刻燒的血紅,“紀(jì)重慕,你若敢再對我這樣不敬重,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紀(jì)重慕的眼中劃過一絲震驚,隨即一把奪過她手中的簪子,即便如此,那雪白幼嫩的脖頸上,還是留下了一點猩紅。他緊緊握住簪子,尖銳的簪頭刺入手掌,鮮血一滴滴碎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才松開手,簪子跌在地上,開口時聲音艱澀至極。
“你只管去死,我同你一起便是了!
語畢整個人直接倒在了鈴溪的身上,鈴溪生的瘦弱,哪里扛得住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在地上,她以為又遭戲弄,使盡全身氣力推了他一把,這次他卻沒有動作,那樣高大的一個男人,就這么砰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
鈴溪這才看見他的背上還插著一支斷箭,鮮血順著傷口不停地冒出來,月光下看不清是什么顏色,她的心跳幾乎驟停,蹲下身去扶他,只見他閉著眼,唇色烏青,一動也不動,眼淚猝不及防砸下來,沖門外顫聲喊道,“紫翹,快去請大夫!”
很快有人來將紀(jì)重慕抬走了,他守在門外的副將蕭禮對鈴溪一點沒有好臉色,冷哼一聲諷道,“將軍日夜兼程,身上的傷還來不及處理便趕著來見二小姐,二小姐如此般回報,實在令人齒冷!”言罷也不等鈴溪開口,拂袖而去。
鈴溪的目光系在紀(jì)重慕身上,眸中水意朦然,她腦中嗡然作響,那群人消失在節(jié)婦堂門前時,膝蓋終是一軟,跌在地上,凄然開口,“是我害了哥哥!
紫翹哭著蹲下去扶她,“小姐快些起來,夜里地上這樣冷,作下了病怎么好?將軍明白事理,他定不會怪小姐的!”
鈴溪默默搖頭,冷白的月光落在身上,像是無數(shù)的冰碴子,細(xì)細(xì)刺在心上,慢慢地流出血,每時每刻的疼痛著,卻不至于死去。
往昔歷歷在目,初見仿若昨日,可竟已過了這么多年。
她七歲沒了父親,母親改嫁后孤苦無依,被回鄉(xiāng)省親的遠(yuǎn)方舅母瞧見,見她可憐又生的靈巧,便跟族長說了一聲,將她帶回了家。說是遠(yuǎn)方舅母,不過都姓紀(jì)罷了,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關(guān)系,到底是孤女,來相府前還被送到山上廟里吃了三個月齋,讓高僧看過命盤,還得了條開過光的佛珠,這才進了紀(jì)府。
紀(jì)母牽著她的手走過穿花圍廊,到了后花園,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紀(jì)重慕。那年才十歲的少年,眉目如玉,身旁一樹梨花簌簌落在身上,仿若畫中人一般,紀(jì)母喚他,“慕兒,過來!”紀(jì)重慕轉(zhuǎn)過頭來,見母親身旁立著一個瘦弱的小女孩 ,一時有些好奇,跑過來問道,“娘,這是誰。俊奔o(jì)母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妹妹嗎,如今娘給你帶來了,以后可要好好與妹妹相處,若叫我知道你欺負(fù)妹妹,定然不饒你!
紀(jì)重慕見這女孩一身青緞羅裙,小鹿般怯怯看著自己,并不討厭,只是母親當(dāng)著這一個小女孩這樣教訓(xùn)自己,面子難免拉不下來,哼一聲道,“那要看她聽不聽話了!
話是這樣說,重慕待她,卻是再也不能更好了。
每日下學(xué)都要帶些好玩的物件兒給她,他不知道女孩子喜歡些什么,便把自己喜歡的都帶來給她,有時候是籠蛐蛐兒,有時是個鞠球,有一次甚至神神秘秘地拿來了個竹籃,說要給鈴溪個驚喜,鈴溪湊過去一看,里面竟是條細(xì)長的小青蛇,嚇得登時哭出來,重慕忙丟下籃子哄她,“怎么啦?你不喜歡嗎?我費好大勁才托人尋來的,毒牙都拔了,不會咬人的!
鈴溪卻是止不住地哭,重慕手忙腳亂地找羅帕幫她擦淚,急道,“妹妹莫哭了,我再也不尋這些東西來給你了!
后來給她的東西果然中規(guī)中矩了許多,珍珠玉石,簪花脂粉,樣樣都是最精致上乘的。他喜歡城門樓子邊七文錢一串的紅豆沙團子,紀(jì)母嫌不干凈不準(zhǔn)他吃,他卻每次都威脅小廝偷偷給他買,買來跟鈴溪一起吃,兩個孩子趴在窗邊一串串的吃那甜的發(fā)膩,灑滿了白芝麻的團子,心里都是甜滋滋的。
鈴溪學(xué)刺繡時,第一件繡品便送給了重慕,那是個月藍(lán)底子的梨花繡荷包。針腳不算細(xì)整,圖樣也簡單,重慕卻一直留在身邊,后來鈴溪做了新的給他,那個舊的也舍不得扔掉,鈴溪笑他,他卻道,“你送的第一樣?xùn)|西呢,哪里能扔掉?”
那時的日子那樣明媚快活,記憶里盡是繁花錦簇,像是不會謝似的,就那樣昂然開著,暗香縈然。重慕十四歲那年參軍,離家前紀(jì)母和鈴溪都哭成了淚人,紀(jì)相雖也不舍,卻只是道,“大丈夫志在四方,慕兒此去,定要竭力為我君主效忠!”重慕道,“謹(jǐn)遵父親教誨。”最后看著鈴溪道,“我此去不知歸期,家中雙親,勞妹妹多加費心!扁徬拗c頭,他湊過來低聲在她耳邊道,“溪兒等我。”言畢向父母行了大禮,轉(zhuǎn)身離去。鈴溪永遠(yuǎn)記得他的這句話,溫?zé)岬臍庀⒃诙吙M繞,那樣堅定的語氣!暗任!
她那時也許還并不真正了解重慕的意思,心中卻第一次生出異樣感覺。是的,她會等他,不管多久都會,只是等他回來以后呢,會發(fā)生什么?
邊陲戰(zhàn)事四起,重慕所在的軍隊需要長期駐扎在北疆,真是應(yīng)了他那句,“不知歸期!奔o(jì)母日日在佛堂為重慕念經(jīng)祈福,鈴溪跟在一旁抄佛經(jīng),極娟秀的一手梅花小楷,一筆一捺地虔心抄寫,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愿他平安。
她默默抄著,念著,五年下來,抄寫的佛經(jīng)裝滿了六只銀角銅花箱子。十六歲那年梨花開的時候,他終于回來了。
五年沙場浴血,出生入死,在鬼門關(guān)徘徊了多少次,他終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步兵變成了圣上欽賜的鎮(zhèn)北將軍。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夕看盡長安花。
那日她一大早起來沐浴更衣,肌膚本就白膩,粉也不必施,只淡掃峨眉,頰上薄上一層胭脂色。碧玉簪花明月鐺,梨花繡的薄緞留仙裙,霧一般的青霞色半臂。額間一朵半開青櫻,唇上也不加厚重顏色,只輕輕抿了粉色口脂,立在那里,端端一朵清水梨花,極是清婉動人。貼身丫鬟紫翹笑道,“小姐這樣用心,不知道的還當(dāng)是心上人來了呢!”鈴溪心下一動,卻沒開口,只急急望著門邊。她如今已不是小孩子,男女始終有別,她不方便去前廳接重慕,可回他的院子必定要經(jīng)過這里,而他也一定會來看她的。
重慕進門的那一剎那,她的眼眶發(fā)熱,幾乎滴下淚來,他一身銀色盔甲,挺拔軒昂至極,再也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莽撞稚嫩的少年。他走上前兩步,一把將鈴溪擁入懷中,緊緊抱住她,像是抱住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珍寶,“溪兒,我回來了。”
鈴溪覺出這動作的不妥,可她卻貪戀哥哥的懷抱,整整五年,天知道她多擔(dān)心懼怕。淚水落在他的前襟,“哥哥…我太擔(dān)心你…”話未完幾乎哽咽,重慕的身子一僵,隨即恢復(fù)如常,放開鈴溪笑道,“我?guī)Я撕枚喽Y物給你,都是皇上親賜的,你必然喜歡,跟我去我院子看看。”
身后的下人丫鬟皆是驚駭,卻不敢言,二小姐已然十六歲,大少爺更是過了成婚之齡,別說二人不是親生兄妹,就算是一母所出,如此親密舉止,實在于禮不和。
在重慕的屋子內(nèi),他小心翼翼地從荷包里取出一只白玉鐲子,玉色如脂般細(xì)膩綿白。他拉起鈴溪的手腕,慢慢幫她戴上,眼里眉間盡是溫柔。鈴溪饒是再遲鈍,也知道自己現(xiàn)在和哥哥的舉動多不合適,她不動聲色地褪下鐲子放回到匣子中,不自然地笑道,“這樣貴重的東西,哥哥該送給未來的嫂嫂…我突然想起母親找我有事,下次…下次再來看哥哥!
言罷轉(zhuǎn)身就走,腰上卻忽地一緊,被他從身后牢牢抱住,溫?zé)釟庀⒖M繞在耳邊,“溪兒,你不知道我多想你。”鈴溪的心跳幾乎驟停,卻很快恢復(fù)理智,轉(zhuǎn)身推開他笑道,“妹妹知道哥哥無心…只是這動作若是被有心人看去,必會添油加醋,說三道四,影響哥哥清譽!敝啬蕉⒅,冷笑一聲道,“誰敢說三道四?”手按在她腰上猛地一用力,將她抵到自己胸前,“你怎么知道我無心?你才是無心之人!五年來,你就一次都沒有想過我么?”他慢慢低下頭,臉埋在鈴溪的頸邊,“我每一天都在想你,怕我會死…再也見不到你,怕你嫁給別人,怕你忘了我…曾經(jīng)也只以為你是妹妹…我也不懂,不知道你何時入了我心里!
鈴溪的身子微微顫抖著,她閉上眼,雙手慢慢環(huán)上他的腰…聲音輕的幾不可聞,“這是錯的啊…”
是錯的啊。
“可我所想的…竟是和哥哥一樣的。”重慕抬起頭,狂喜道,“你說什么?”淚水順著鈴溪如玉臉頰滑落,她捧著他的臉,細(xì)細(xì)端詳,重慕的唇輕輕落在她的臉上,吻去她的淚,最后停在柔軟如同花瓣的唇上,輾轉(zhuǎn)流連。鈴溪知曉自己犯下大錯,可又如何呢?她推不開重慕,也不愿意推開他。
時局并不安穩(wěn),重慕呆了三日,便又要奉命前往江北一代平定流寇之亂,從都城毓陽去江北并不很遠(yuǎn),但必定也會耽擱個兩個月有余。臨行前一晚,重慕約鈴溪在相府竹林后相會,他取下身上系著的一塊青玉佩,鄭重交給鈴溪,鈴溪認(rèn)得這玉佩,這是重慕從小到大帶在身邊的東西。她正要推辭,重慕不由分說塞到她手里,“這是聘禮!母親說了,要給將來的妻子的!扁徬凰槐菊(jīng)的語氣逗樂,笑道,“哥哥胡鬧!哪有一塊玉佩便聘了姑娘的!豈不太便宜!”重慕?jīng)]好氣道,“這只是定禮!收了我的東西,你可就是我的人了!再不許哪個愣頭青覬覦!” 鈴溪見他眼中殷切,點了點頭,將玉佩收到貼身的荷包中,輕聲道,“要什么聘禮,哥哥早些平安歸來,我便最高興了!”重慕一記爆栗輕輕落在她腦袋上,“蠢丫頭,以后再不準(zhǔn)叫我哥哥!”
第二日清晨,重慕領(lǐng)兵北上,下晌紀(jì)母便吩咐鈴溪過去找她。鈴溪心里自然是忐忑的,也暗自想著是不是紀(jì)母聽聞了什么,要加以敲打。沒曾想一進屋子,紀(jì)母便屏退左右,跪在了她面前,鈴溪大驚,立刻傾身去扶。紀(jì)母的淚卻是直直落了下來,執(zhí)意不肯起身,望著她道,“溪兒,念在母親疼你一場,念在你哥哥這么多年將你捧在手心上護著,放他一條生路吧! 她不知道自己在紀(jì)母那里呆了多久,也不記得自己哭了沒有,說了些什么話,出來時已是月明星稀,朦朦然的月光落在青石板路上,竟是那樣灰敗的顏色。
紀(jì)母的話在她耳邊一遍遍響著,“皇上本想將長公主下嫁給慕兒,沒成想他卻一口回絕,皇上龍顏大怒,到底礙著他的長年征戰(zhàn)的功勛,沒有怪罪下來,可君無戲言,說出的話又如何收回來?皇上命他考慮,從江北回來再作答復(fù)!奔o(jì)母流著淚說,“這幾日,我看得出你二人兩情相悅,若不是這件事,你們二人執(zhí)意要在一起,母親也不會橫生枝節(jié),可……”她哽咽不能言。鈴溪不住地點頭,木木然的,心疼這個養(yǎng)育她這么多年的母親,開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胤亢笠灰篃o眠,第二日起來才想起自己答應(yīng)了紀(jì)母一月之內(nèi)出嫁。她爬起來坐在妝鏡臺前,看著鏡中那女子,臉色慘白,眼睛卻紅的像兔子一樣。慢慢打開荷包,將那塊玉佩抵在胸前,閉上眼,卻再沒有淚了。
到底是當(dāng)成女兒養(yǎng)育了這么多年,紀(jì)母不忍心虧待她,即使是要一月內(nèi)出嫁,也極盡心思替她找了戶不錯的人家。兵部尚書徐家的嫡長子,跟重慕一樣年歲,聽紀(jì)母說,也是個文武俱佳的翩翩公子,好不好又如何,她含笑道謝,心里卻疼的如同刀割,若不是他,與這世上任何一個人在一起,又有什么區(qū)別?她知道紀(jì)家給了自己多少,也知道若是他執(zhí)意抗旨會落得何下場。
半個月后下訂,一個月后出嫁,若事情便這樣結(jié)束,是不是也算不錯的結(jié)局
鈴溪坐在塌邊,慢慢摩挲著那塊青玉佩,她的唇上似乎還有他的溫度,可是他們卻再走不回當(dāng)初的那個黃昏。
出嫁前兩天徐公子死了,并非人禍,卻是天命。她這才知道未來的夫君是個癆病秧子,他家之所以答應(yīng)這么快接親,無非也是為了給他沖沖喜,看能否搶回一命。紀(jì)母再一次哭著找她時說,自己并不知道那家人的情況,一時情急竟誤了她。她沒有怨言,如何能有?不管紀(jì)母是怎么想的,她待自己已經(jīng)不薄,若是遇上心狠的,一條白綾賜給她,她又能說什么?待到重慕回來,只騙他自己害了急病去了便是,何苦費這樣多心思?
未拜堂而死了夫君的女子,一般都會被認(rèn)為命硬不詳,不會再有好人家敢娶,鈴溪覺得這再好不過,與其與一個不相干的人相看兩生厭,她寧愿進節(jié)婦堂終老一生。
紀(jì)重慕被送回紀(jì)府醫(yī)治的六天時間,鈴溪沒有一晚閉得上眼,她驚怕恐懼,憂慮煎熬,她怕他會有什么事,可她不能出去,不能去看他,也不能告訴他。她把紀(jì)母的話牢牢刻在心里,“你若真心待慕兒,便遠(yuǎn)著他,冷著他,他少年心性,雖初時心痛,不要多久,也就走出來了!
也許吧,鈴溪的心一抽一抽的疼,她知道自己是走不出來的。這輩子也休想走出這段糾葛。六天下來,她卻像是大病了一場,憔悴的不成樣子。第七天傍晚,她立在桌邊抄蓮華經(jīng),手酸疼的幾乎沒了感覺,卻不敢停下來,總好過心痛,好過心痛。有人推門進來,她只當(dāng)是紫翹,可那熟悉的氣息襲來時,再一次被他從身后擁住時,她的淚還是一顆一顆掉了下來。
“傻瓜,你又哭什么?”他的聲音有大病初愈的虛弱,卻還是那樣溫柔。她轉(zhuǎn)過身,將頭放在他的胸口,慢慢抱住他的腰,聲音蕭瑟的仿若秋葉將落,“哥哥…我求你不再這樣折磨自己,你回去娶了公主,我在這里日日替你誦經(jīng)祈福,這樣…這樣不是很好么?”說到最后,聲音幾乎破敗不成言,眼淚大顆大顆地溢出來,她的聲音顫抖的讓人心疼,“哥哥…我不要你死……我要你好好活著!
重慕握住她的手,冰冷的唇在她額角印上一吻,“溪兒,跟我走好不好?去一個沒人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一個只有我們二人的地方。”
鈴溪像是受了蠱惑般的點了點頭,清醒過來時已經(jīng)在馬背上。夜里的風(fēng)這樣冷,刮在身上臉上卻不疼不難過,因為有他在身后啊。
他們趕了兩個時辰的路,到了小時候常去的城外的棲霞山,到山頂時正好看見日出,太陽一點點上升,那樣溫暖綿長的顏色,浮光躍金,美不勝收。她躺在重慕的懷里,就這樣相互擁著,誰也說話。不知過了多久,鈴溪終是開了口,她彎了彎嘴角,努力笑道,“哥哥,我們回去吧!敝啬蕉⒅劬β兗t,他點了點頭說,“好。”
他們都知道,走不掉的,如何能這樣拋下一切離開,紀(jì)府上上下下三百多條人命,難道能置若罔顧么?紀(jì)相紀(jì)母,又會多傷心難過?
回去時他們并未趕路,馬慢慢走著,鈴溪在想,如果時間在這一刻停住該有多好。
可如果,終究只能是如果。
在城門外三十里的地方,那匹青驄馬忽地焦躁起來,不時噴氣揚蹄。重慕拉著韁繩皺眉低聲道“有埋伏!彼麅A身護住懷里的鈴溪,反手將銀劍抽出鞘。這時一陣?yán)坐Q般的馬蹄聲自遠(yuǎn)處傳來,這時重慕才看清,那浩蕩而來的人馬為首的竟是當(dāng)今圣上。皇帝一身暗青色常服,似笑非笑道,“紀(jì)將軍好雅興,死到臨頭了還有心思與佳人幽會!
鈴溪大驚,她以為皇上定是不滿重慕拒婚,這才惱羞成怒,忙不迭跳下馬想要解釋,重慕卻冷笑一聲,下馬行禮道,“微臣參見皇上,卻不知皇上此話從何說起?”皇帝沉下臉,喝道,“把人帶出來!”兩個侍從駕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人走出來,重慕定睛一看,那竟是他的副將蕭禮!他皺眉道,“皇上為何…”話未畢被蕭禮打斷,他哭喪著臉道,“將軍,末將已經(jīng)被皇上的人抓住了,將軍還是快些認(rèn)罪吧!”重慕怒道,“一派胡言!本將軍光明磊落,哪里又來認(rèn)罪一說!”皇上冷笑道,“紀(jì)將軍舌燦蓮花,死的都能說成活的,如今卻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么?來人,把東西拿來!”
隨即有人捧著一個石盒子急步走來,打開來卻是幾張信箋,另有一枚銅質(zhì)虎符;实鄄[著眼睛道,“這里面是你通敵叛國的信箋,和你密令蕭禮埋伏于此意欲圖謀不軌的紙條,字跡請人驗過,是你親筆所書無誤!此盒更有你交給他的虎符,他已經(jīng)全數(shù)招認(rèn)了,你還有何話可說?”
重慕抬起頭盯著皇帝,半晌大笑出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皇上果然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紀(jì)某無話可說。要殺要剮,聽?wèi){處置,只是我紀(jì)重慕丹心一片,不是我做的茍且勾當(dāng),我絕不會認(rèn)罪!”
皇帝冷哼一聲道,“死到臨頭還嘴硬,把他們給我?guī)Щ厝,押入天牢待審!?br> 重慕怒道,“皇上,我妹妹自此至終完全是個局外人,皇上不該抓她!”
皇上不置可否,“帶走!
天牢陰冷潮濕,鈴溪被關(guān)在一個小黑屋子里,不知白天,不知黑夜,那扇門始終緊緊關(guān)著,每日只會開一次窗,有人會遞進一些水和冷透了的菜飯,她毫無胃口,卻也只能逼著自己勉強咽下去些,她不怕死,只怕再也見不到重慕。
兩日后,文清正殿,重慕被五花大綁著跪在皇帝的面前,兩日來他受盡折磨,卻始終咬緊牙關(guān),絕不認(rèn)罪。此刻他頭發(fā)蓬亂,身上血跡斑斑,遍是傷痕;实圩谡畹凝堃紊,拿著白釉瓷杯慢慢啜茶,道,“如何?少將軍怎么才肯認(rèn)罪?”重慕面無表情道,“未做過的事,紀(jì)某死也不會認(rèn)!
皇帝放下茶盞,唇角輕勾,“若不是紀(jì)相夫婦不懂事,我倒是能放他們一命,如今還可拿來挾制你,只是如何那樣莽撞呢?叫你認(rèn)罪罷了,又不是滅九族,急惶惶的找人周旋散布對朕不利的消息又是如何解釋?實在不可原諒!朕也是無可奈何才屠紀(jì)家滿門,少將軍可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重慕怒極攻心,腦子嗡嗡作響,沖皇帝怒吼道,”趙崇乾你不得好死!殘害忠臣良將,你必有亡國的一天!”
“聒噪!”皇帝不氣反笑,“朕亡國?朕若是毫無作為才會亡國不是么?若是對你聽之任之,恐怕才會養(yǎng)虎為患吧?你知道如今北疆和江北一代的人在說什么嗎?他們說撐起我大祁的人是鎮(zhèn)北將軍紀(jì)重慕!將軍才是民心所向,眾望所歸呢,阿慕,你說朕,能留你么?”
“小人!”重慕罵道。
“朕小人?”皇帝走近幾步道,“朕也曾好心要將公主許配給你,不知感恩違抗圣旨的人是誰?紀(jì)重慕你大逆不道!你今日敢抗旨,焉知你明日敢不敢黃袍加身自立為王?”
“所以你串通蕭禮,設(shè)計讓他陷害我?又滅我滿門,怕我紀(jì)族有志之士站出來說話”
“聰明!被实鄣,“將軍果然是文武雙全!
重慕粗喘著氣,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像是個抽空的風(fēng)箱,想起枉死的爹娘,胸中怒火幾乎要噴涌而出,可他竟是無能為力了。他知道,無論自己認(rèn)不認(rèn)罪,這個陰險狠毒的帝王都絕不會讓他活下來。事實上他也早已成為了廢人,在慎刑司的第一天,他便被挑斷了手筋腳筋,如今連半分力氣都使不出來。
他低著頭,心如死灰,昔日在沙場上戰(zhàn)無不克,飲血屠賊的將軍,此刻竟有了落淚的沖動。他忽然想起十歲那年初見鈴溪,她那樣瘦小,含了水意的大眼睛,怯怯望著他,那時他便想,自己一定要永遠(yuǎn)護著她。
可原來這世上,沒有一定,也從沒有永遠(yuǎn)。
不知過了多久,他艱澀開口,“求皇上放我妹妹一條生路!
皇帝饒有興趣道,“她不是你的親妹妹,你何必如此,難不成真是動了心?”
重慕不愿與他多言,只道,“皇上必然也有拼了性命也想護著的人!
皇帝似笑非笑道,“你憑什么以為朕會答應(yīng)你?”
重慕的身子微微顫抖,幾乎要拼盡全力才說的出話。
“…皇上放了她,微臣認(rèn)罪,伏誅!
皇帝冷笑,“你以為朕沒辦法讓你畫押嗎?”
半晌,重慕低聲開口,“我會在文官史吏面前認(rèn)罪畫押,背這千古罵名...皇上知道這與被迫畫押的不同。”
尾聲
被放出來的那天,外面的日光極是濃烈,幾乎刺痛鈴溪的眼睛,她扶著紫翹的手笑道,“哥哥果真是那樣說的?三個月后去江南找我?皇上也答應(yīng)了嗎?”紫翹微微低了頭,竭力忍住眼眶酸楚,笑道,“是呢,皇上是明君,自然審查清楚了將軍是被人構(gòu)陷,只是此次江北寇亂事發(fā)突然,將軍來不及與小姐告別,多次吩咐了紫翹要與小姐說清楚,要小姐毋須擔(dān)心呢!”
鈴溪略一思索還是覺得不妥,“真的不必回相府跟爹娘告別么?這樣恐怕不好吧!弊下N道“此次出事,老爺夫人心里難免有些不快,都去棲霞山的靜心寺祈福了,小姐回去也是白跑一趟,東西都收拾好了,老爺夫人遲些也會一同來。”鈴溪想了想,只得道,“好吧,那到時候我再好好給他們賠禮。爹娘不會生我的氣吧?”紫翹忙道,“不會的不會的,老爺夫人自然會體諒小姐的!彼鲋徬狭笋R車,低下頭迅速地擦去了眼角的淚水。
出城門排隊時,旁邊的一個草料車車夫正和伙伴扯閑篇,道,“前日那場絞刑你看了沒?嘖嘖,那可真是慘哪!好好的一個人活活被絞死,最后是死不瞑目!想那紀(jì)將軍馳騁沙場,為我們大祁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如今竟落得這樣下場,唉!”另一人道,“那不是自作孽不可活么?竟然大逆不道地意圖造反,也是遇上明君,給留個全尸,若是前朝,這樣的便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紫翹聽了開頭便驚得想開口阻攔,卻被鈴溪一把捂住嘴,她的臉色白的可怕,竟連牙齒也震顫起來。紫翹拼命搖著頭流淚,她卻一點不松手。聽完那二人說話,起身掀起簾子便跳了下去,沖到那車夫面前一字一句地問,“你們剛才所說何人?”其中一個車夫見這姑娘臉色慘白,聲音顫的滲人,往西邊菜市口一指道,“還能有誰?便是那個亂臣賊子紀(jì)重慕,如今身子還在菜市口掛著呢!”
“你說誰亂臣賊子?”鈴溪上前一步狠狠一耳光打在他臉上,她力氣小,這下卻打得那車夫眼冒金星,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沖到旁邊的車馬行,丟下一錠銀子,解開一匹馬跳上去就往菜市口跑,那車夫被打得莫名其妙,見鈴溪衣著華貴倒也不敢去追,只得認(rèn)了晦氣。
紫翹哭著也拉了一匹馬去追,小姐雖學(xué)過騎射,卻是多年不碰,她不敢再想,夾緊馬腹狠甩了一記鞭子。
鈴溪的臉上淚濕一片,卻顧不上去擦,她覺得自己的心在一點點分崩離析,似是被一刀刀割著,痛不可言。眼前是重慕的臉,他的笑,他說要她等他,說要她嫁給他。她答應(yīng)了,她答應(yīng)了!他怎么還忍心一個人走?
她眼前一片模糊,喃喃自語,“重慕…你不要拋下我一個人…我不再叫你哥哥了…不氣你不跟你作對了…我做你的妻子,做你的妻子好不好?你給我的玉佩,我一直細(xì)心收著,你說給我的話,我一直記在心里,你說什么都好….只是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心中最后一點微弱的希望,隨著看見菜市口那根鐵桿上的木板上釘住的人而碎裂成齏粉,他還是那樣俊朗,那樣高大,縱然他的身上有血,臉色發(fā)青,他還是那樣溫柔地看著她。
鈴溪的喉頭忽地腥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她卻仍揮著鞭子,往前沖著,她要帶他下來,要帶他回家,他從來護著自己,從來不讓自己受一點委屈,她怎么能把他孤零零地留在那里,怎么可以!
可她的身子愈發(fā)綿軟無力,幾乎要暈死過去,恍然間仿佛看見重慕向自己走過來,白袍銀冠,眉目如畫,他身后是一株梨花樹,梨花如雪,簇簇而落。
他便那樣溫柔地看著自己,眼里眉間都是笑意,他說,“溪兒,等我。”
鈴溪跳下馬沖進他的懷里,笑著流下淚。她記得重慕曾跟她說過,“不開心的時候要告訴我哦,我逗你笑!”她伸手觸上他的臉,笑道,“以后……你不開心,我逗你笑。”
紫翹看著自家小姐瘋魔了一般從疾馳的馬上跳下來,在地上滾了一圈,頭狠狠撞到一旁的石柱上,幾乎嚇得肝膽俱裂,忙勒馬停住,哭著跑上去扶她,鈴溪滿身是血,臉上卻掛著那樣滿足的笑容,她伸出手慢慢觸上紫翹的臉,“以后…你不開心,我逗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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