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是一年春日。

　　我捧著古琴坐在城外茶館，隨手彈奏了一曲《醉漁唱晚》。

　　一襲白衣一盞清茶，裊裊余音。

　　我喜歡這種寧靜，不會被人叨擾的清閑。

　　芬兒在一旁伺候著筆墨，卻沒有開口。她明白我一直以來的習性。

　　城外漁船閃爍，綴滿姑蘇的夜空，寒山寺中鐘聲蕩漾，夾帶著古琴聲，蕩漾出一股說不清楚惆悵。

　　古琴不同箏，不適合彈奏歡沁的曲調(diào)。興許只是我心中的見解。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冒昧問下，小姐這把，可是冰弦？”

　　我回過頭，是一個素衣男子，從打扮來看像是一個書生。

　　寒山寺中，不乏窮苦書生。

　　只是他雖裝束得十分簡單，卻怎么也不像一個窮苦書生。

　　何況又有多少人會見過或是聽聞冰弦？

　　我站起身子，微微欠身，微微搖了搖頭，“讓公子見笑，我自小喜歡這些，家父仿照著畫師繪制仿照著制作的而已。”

　　“如此，甚是可惜�！蹦凶游⑽@惋，他緊鎖著眉頭，微微咬緊了唇，似是陷入沉思，“小姐琴技非凡，只是這是冰弦，怕是銀色更為動人。”

　　我嘴角勾勒出一個弧度，“冰弦乃皇族收藏的珍品，又怎可能是小女子手中的這把？”

　　男子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卻又將目光緊緊鎖在琴間。

　　“公子可愿把玩？”我讓出位置，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男人搖了搖頭，“既是姑娘心愛之物，還是算了吧�！�

　　我自認閱人無數(shù)，我唯獨看不透他。

　　完完全全的看不透。

　　“小女萬兮，還請問公子名諱？”

　　“萬……”男子摸摸呢喃著，“在下姓舒，既已決定出家，凡塵名諱也不愿意再提及�！�

　　“既然公子早已看破紅塵，恕我冒昧了�！蔽野櫫税櫭碱^。

　　“姑娘此番是要遠行？”男子看了看我的腳下的行囊，神色卻沒有絲毫的變化。

　　我點了點頭，我想去游歷江湖河山，只有兩人四足，一把琴，一卷書籍，至少換來不悔此生。

　　“在下就不打擾了，有緣再會。”

　　我看著他離去的身影，久久無法釋懷。

　　他就如同天上落入凡間的仙子，雖然容貌不及兄長卻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靈氣。

　　舉首遠望之，飄然若流星。

　　我素愛在這姑蘇城外寒山寺中彈奏幾則音律，寫下些許故事。

　　不為別的，只為日后可以回味。

　　出宮已有三載，我知道和父皇約定的歸期將至。

　　歸期何日，父皇書信雖然沒有提及過絲毫，只是我明白他的心思。

　　陌上琴瑟翩然，卿可緩緩歸矣。

　　我亦知曉，姑蘇是我的始點，也是重點。

　　我只想在回去之前，再見一眼那一位公子。

　　父皇派了朝中大臣接我回宮。

　　秣陵離姑蘇不遠，只是父皇想早日見到我。

　　我明白。

　　我也不曾想拒絕過。

　　同樣的春日，桃花漫山遍野，掃滿了通往寺廟的小徑。

　　如今的我卻已換上華服，不再如同當年的素衣淡妝，圍繞在我身側的也不僅僅一個芬兒。

　　長公主親駕寒山寺，乃是盛況。

　　我讓芬兒提前去詢問，卻得知，并沒有一位世俗姓氏為舒的師傅，卻沒有打探到絲毫。

　　我失落，望著小徑幽然，心中卻有些許空蕩。

　　我按例會見了住持，依然沒有見到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長公主所言，可是悟書？”住持問道。

　　我照著住持的指示，走到寺廟深處。

　　住持說，這兒曾經(jīng)是關押流放罪人的地方，鮮少有人前去，陰氣極重。

　　我執(zhí)意要去見上一面。

　　我抱著冰弦。

　　真正的冰弦。

　　終于在最安靜的角落見到了他。

　　“阿彌陀佛，闊別三年，長公主別來無恙？”男人沒有回頭，只是拿著掃帚，靜靜地掃著一地的落英。

　　“我此番前來，是向舒公子……”我意識到自己的失言，皺了皺眉頭，“是向悟書師傅道歉的�！�

　　“長公主何罪之有？”男人依舊沒有轉身，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公主出門在外，沒有侍從沒有衛(wèi)兵，若不隱姓埋名，又怎能安靜愜意？”

　　“我要回宮了�！蔽艺f道。

　　男子蹲下身來，從土堆里面似乎在挖著什么。

　　我把琴放在石桌上。

　　“師傅先前說想看冰弦，今日我?guī)砹�，師傅是否愿意為甯兮彈奏一曲？�?br>
　　“悟書先前立下誓言不再撫琴，公主此番好意，悟書心領了�！�

　　我微微一愣，看著他從地下挖出來的一個酒壺，擺到我的面前，有跑進屋子拿出一個酒盞，邊上早已經(jīng)磕破，他卻似乎極為心疼不愿舍棄。

　　“三年前悟書遁入佛門前親手釀的桃花酒，權當為公主送行�！�

　　我望著他的雙手，動作如此的生疏，細細看來，他的腕處，透露出一道淡淡的傷痕。

　　“公主是怕悟書在酒中……”

　　他的話沒有說完，我便搖了搖頭，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出家人不打誑語，又何況是您�！�

　　我注視著他的眸子，修長的睫毛如此好看，就算剃了度依舊掩蓋不了他非凡的氣質(zhì)。

　　他似乎關注到了我的視線，鎖住了眉頭，低下了頭，“時辰不早了，公主輕便�！�

　　我無語，只好起身，離開了這個我心心念念了三年的地方。

　　離去的時候，住持告訴我，悟書讓他對我轉述一句抱歉。

　　后來我聽說，他本姓席，舒是他的母姓。

　　我這才回想到他是誰。

　　三國有周郎，今朝看席宸。

　　他的父親通敵叛國，卻讓整個家族蒙上污名。

　　席宸不愿與父親同流合污，自斷手筋，為求皇上網(wǎng)開一面。

　　父皇允了，只判了流放，卻不料他的父親在流放途中一病不起，最重魂歸西天。

　　據(jù)聞，他的父親，就是在這寒山寺中走的。

　　他說這是父債子還，惟愿長伴青燈，為父贖罪。

　　我的心中確實百般無奈，卻終究無可奈何。

　　回宮的馬車上，我拿起了那本修訂成冊的傳紀。

　　我親手寫的，一字一畫，都是我的心血。

　　故事里的主人翁，是一位姓舒的公子。

　　終究他消散在筆端。

　　他是我筆下的過客，卻是我心中的達摩。

　　花已飄然，春將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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