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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黃少天推門進入藍雨堂的大南街聯(lián)莊時,正是午時日頭最盛的時候。
當重重的木門甫一推開漏出些許罅隙,夏日烈陽見縫插針地一擁而上,爭先恐后地攻城略地。因窗緊閉而稍顯昏暗的房間因此亮堂起來——“吱嘎”門響,然后光亮傾斜,圍聚在桌前低頭的那個少年身上。他并未因為眼前突如其來的光亮而抬頭,仍然右手執(zhí)筆、同時左手快速地撥拉算盤。圓潤的算珠在他的巧手下上下、上下,歡快地滾動著好似在舞一曲胡旋舞,樂不停,步不止。
——這是十五歲的黃少天第一次見到十八歲的葉修。
“你是新來代替于峰的賬房先生?”十五歲的黃少天還未抽條長高,臉上帶著點點還沒褪干凈的嬰兒肥,正處變聲期的嗓音略微有些啞卻絲毫不掩清亮,他學(xué)著年長者一般踱步走到葉修身邊,微微仰起頭來問道。
葉修抬頭時與黃少天晶亮的圓眼撞了個正著,他因被突兀的聲音打擾而略微一愣神,復(fù)又恢復(fù)往常面無表情的模樣,微微頷首后,并不因為對方是自己東家掌舵的大少爺而有所異樣表示,又默默低頭繼續(xù)自己的工作。
“哎,就是那個叫……”大概這少年的專心致志打動了他,黃少天顯得異常的有耐心,完全不因?qū)Ψ降睦涞鴼怵H進而甩手而去,反有大打話匣子的趨勢。
“叫葉什么的?我說你這算盤打法也太老式了吧,一點花樣也沒有的。你真的有喻先生說的那么厲害?我跟你說,我的話,‘鳳凰單展翅’,‘獅子滾繡球’什么的都不在話下了!你是什么野路子出來的?這些傳統(tǒng)花樣打法你是不是一點都不會?哎?我不是說你或者野路子什么的都不好啊,我是說,比如說,我們這邊需要的,還是規(guī)范學(xué)習之后……要不這樣,我可以來幫你安排一下……”
黃少天話還沒說夠就見對方極其熟練地打出一手“鳳凰雙展翅”,少年的手白皙漂亮、骨節(jié)分明,讓黃少天忍不住移走目光分心、沒有去看那些算珠是否按照他所熟悉地那般穿梭。他有些艱難地把后面將將要出口的話語給吞咽下去,然后聽見對方冷冷的聲音。
“我姓葉,單名一個修。至于……”對方頭微垂著,面部表情掩藏在落下的碎發(fā)下,黃少天并看不分明——只聽得對方冷哼一聲,似乎是一副很不以為然的樣子,“到底是需要進一步的學(xué)習呢?黃少爺!{子滾繡球’,似乎是我?guī)啄昵白詣?chuàng)的啊。”
——這人,真是,不一般地討厭。
第一次碰面竟然就讓說遍藍雨錢莊無敵手的黃少天無言以對,他在心里默默地給葉修畫上一個大叉,恨恨地想到。
黃少天幾次找大掌柜喻文州拐彎抹角說服他辭退這名叫葉修的少年未果之后,黃少爺決定從哪里跌倒就要從哪里站起來,把平常死纏著他的幼弟瀚文扔給喻文州教導(dǎo),自己則開始了日復(fù)一日早出晚歸到離本家并不近的南大街聯(lián)莊,日日風雨無阻報到的日子。
這名也只比藍雨錢莊驕傲的黃少爺大了三歲的囂張少年,便自此得到了來自東家少爺?shù)摹疤厥怅P(guān)照”。
藍雨錢莊初創(chuàng)時,黃家未式微,黃父黃母尚在人世,由他們牽頭集股金共四萬白洋建立了錢莊。其中兩萬白洋由黃家所出,另一半資金則來源于藍雨曾經(jīng)的三位大掌柜們——整個錢莊行業(yè)屬初具雛形。
而今由于各路錢莊異軍突起,藍雨錢莊漸漸走向沒落,三位掌柜中只余最年輕的喻文州還在堅持拉扯著藍雨,使它不至于倒閉關(guān)門。
藍雨在棋盤街的主要店鋪現(xiàn)已只剩兩間,喻文州艱難地呵護著年少的黃家繼承人在這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成長,耐心地期盼藍雨能在日后的年歲里重新崛起。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黃少天并不是一個可以過閑散日子的少爺,他從小起被給予了厚望:經(jīng)商之人各方均需涉獵,于珠算一事雖有所要求但并不求精細。他如此這般不肯服輸大約多是天性好強使然、少部分則來自于對葉修這個人的好奇心,喻文州雖不愿他過分耽于此,但一則想來這也并不算壞事、二則他本人身上目前還擔著藍雨整個的前行航線,并無太多時間管束黃少天,便也由得他日復(fù)一日地“求教”于葉修。
“為什么葉修你什么都會?你家里幾口人啊是不是無兄無弟無姐妹所有錢財都拿來給你揮霍請了各種先生來?嘖嘖你一賬房先生字寫那么漂亮也沒人欣賞啊,其實只要認得清楚明白就行了唄?你要不要考慮和我一起合伙賣賣字畫?我看你骨骼驚奇是萬中無一的人才,絕對會賺得盆滿缽滿哦!”
話又說回到南大街聯(lián)莊,黃少天此時正左手托腮坐在葉修旁邊,右手無意識地把著墨錠,在桌上形狀奇異的一方硯上研磨。
葉修并不理會喋喋不休的黃少天,仍專心致志于自己的筆下。他的手雖然修長漂亮,但仍然是雙骨骼偏大的男人的手,這樣的手居然能拿著一把小羊毫,駕馭得了似乎被打上女子專長標簽的小篆。
見葉修不理睬他,黃少天這次竟也奇跡般地住了口,開始默默數(shù)著對方謄抄好的書頁。
當從二十數(shù)到四十,他悄悄地抬頭看了眼葉修舒展開了的眉毛,松了口氣——今日份額也算是完成了。
十八歲的少年也有不少擔起了家業(yè)而過得如履薄冰的,如黃少天也是從小在希望與壓力之中喘息掙扎,卻從未見誰像個停不下來的陀螺一般每天的活計滿滿得連他這一旁觀者光瞧著都覺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即便是他再如何年少不諳世事,卻也能通過這數(shù)月的朝夕相處從葉修身上感受到濃厚的壓迫感與神秘感。他雖好奇卻并不屑于通過逼問的方式得到有關(guān)個人私事的答案,雖然對方的漫不經(jīng)心經(jīng)常讓他覺得,如若他開口問起對方也并不會隱瞞什么。
“今天已經(jīng)抄完了!錢莊的活計你也算干完了!你看今天生意也并不是很好,估摸未時左右也就可以關(guān)門了,正好我們休……”見葉修向一旁干凈的宣紙望去似要繼續(xù),黃少天忙伸手攔在他面前“呃,休息一下!
葉修仿佛有些詫異,挑眉看著他,“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黃少爺申時要趕到春滿樓和輪回錢莊、百花面鋪的掌柜碰面吧?”
“你說的是沒錯啦!這次喻掌柜不在我第一次一個人去談生意!我很緊張。∷阅銊e忙乎你自己了,放松下手腳,也幫我分析分析!”
“哦?天不怕地不怕的黃少爺還有緊張的時候?”
“真的緊張!真的緊張!你看我緊張的話都只能一句一句地說了。你看。∨Z面鋪的款項已經(jīng)改走霸圖錢莊了……這幾年新起之秀仗著資金雄厚,搶走了許多大客戶……我們現(xiàn)在要和輪回爭百花這塊肥肉……我很沒把握啊!你腦筋轉(zhuǎn)得快也得經(jīng)常用用。蜕贍斘医鉀Q生意問題,可比你抄書來得有意義多了!你的薪水可和錢莊未來發(fā)展息息相關(guān)哦!”
黃少天心中其實大致已有相應(yīng)的對應(yīng)策略:幾大錢莊這近幾年巧妙地維持著整個歸綏市場的平衡,大家不開口很有默契地遵守著價格不破壞既定的行規(guī)。然而,不久前嘉世錢莊的破產(chǎn)讓他意識到,一味地將就現(xiàn)狀不創(chuàng)新,只維護現(xiàn)有客戶不抓準新興、有潛力的小商家與之相來往,藍雨只會踏上嘉世的老路,輝煌不再、沒落于這亂世煙雨中。
他倒不是非要葉修提供怎樣的建設(shè)性意見,只是希望這個已經(jīng)看上去相當疲倦的人分點精力于其它事之上,不要成日精神緊繃。
流光紅了棋盤街旁的一排芭蕉,舊了藍雨錢莊的那塊門匾。
然而這么無所不能、非要在所有地方留下點什么痕跡的歲月時光,在葉修的面前竟像靜止了一樣。它無法帶走這個人對于珠算的熱愛,也沒辦法改變他日復(fù)一日的操勞,亦沒有讓他長高變瘦,甚至不舍得在他臉上刻畫下一點風霜。
黃少天卻因此覺得很滿足,不曾改變意味著他們可以一直這樣不咸不淡地相伴下去,直到——藍雨復(fù)興,他們各自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婚姻家庭。但每每一想到這里,他又覺得有些別扭地覺得遺憾而不愿細細思索下去。他并不曽考慮自己為何會“遺憾”以及這種“遺憾”意味著什么,卻隱隱不安,仿佛這種“一層不變”的現(xiàn)狀如一艘小船在似乎平靜無波、實則暗含波濤的海面上前行,終有一天會被名為“遺憾”的風浪徹底顛覆。
藍雨錢莊在多年的風浪下仍幸免于關(guān)門倒閉之難,不得不說有一部分功勞要歸功于它嚴格的學(xué)徒制度。錢莊部分賬房師傅是以前學(xué)徒中所選拔出來的佼佼者;而另一部分師傅從外所招,即便是沒有簽死契,也是需要簽署一份“保密協(xié)議”的,以確保他從藍雨錢莊離開后不會做工于其它錢莊,同時藍雨錢莊買斷該師傅的獨門絕活(這個年代的技藝大部分都是祖?zhèn)鞔鄠鞯模I斷的方式即為,在藍雨做工滿五年后將自己的絕活授予藍雨錢莊指定給該師傅的學(xué)徒。
五年之后,葉修也迎來了錢莊交給他的小學(xué)徒——年僅十四歲的邱非。
于是今日黃少爺照常去南大街時發(fā)現(xiàn)屋內(nèi)除了某人之外還多了個小男孩。
男孩非常瘦小,可能是因為現(xiàn)如今亂世,饑一頓飽一頓從而面黃肌瘦,本就不多的自然卷頭發(fā)纖細又泛黃。若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男孩面孔清秀,但比之更加吸引人注意力的是他的眼睛,在看向算盤與筆墨時熠熠閃著光——黃少天知道,那里面溢滿了名為“渴望”的情感,因為快要溢出來而閃閃發(fā)光。
黃少天卻莫名地心里有些不大舒服,于是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嘰嘰喳喳地奔過去,而是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的背光處,望著前方的兩個身影,似乎是在等待某人什么時候能回轉(zhuǎn)頭來發(fā)現(xiàn)他的到來。
遺憾的是,約莫因為葉修一直專注地聽著男孩講話,同時不巧的是門外“呼呼”的風聲也沒停止過,他竟也沒有聽見黃少天完全沒有掩蓋、甚至夸大了的推門聲。而眼下他亦沒有心思考慮為什么到這個時辰了每天準時前來風雨無阻“找他麻煩”的大少爺還沒有出現(xiàn)這種問題,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這個新收的、分明很想學(xué)習卻羞澀不肯開口的小徒弟身上。
他想了想,也沒開口相勸,施施然地打起了算盤,他手勢快得讓人眼花,那些看上去不怎么聽話的算珠此時卻也乖乖聽著他的指揮上下、左右、上下、左右地滾動。
此時風停了,同一房間里另外二人連呼吸聲都悄悄控制著生怕驚動了他。偌大的房間只聽得那清脆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聲音此起彼伏——不消一會,一個漂亮的九九出現(xiàn)在了小男孩的眼前。
“想學(xué)嗎?”
“想!”像是覺得一個字不足以說明他的決心似的,邱非慌忙又加了一句,“非常想!”
“你先在三日內(nèi)熟讀這手冊,三日后全部默寫出來給我看。”葉修從他一團亂的桌上摸出一本已經(jīng)毛邊了的冊子,冊訂用的繩子都老化得快要斷掉了,一看便知這書冊已經(jīng)很有些時日、并且常年被人翻閱著。
這樣一幅師徒友愛的畫面在黃少天看來,卻只覺刺目異常。
他尚未來得及摸清心中的不快源于何方,便急于破壞這讓他渾身不痛快的場景,沖上前去一把奪下了手冊,并打開了邱非伸出的誠惶誠恐的手。
“少天。”
葉修微微皺眉,這是他第一次直呼黃少天的名,卻用著從前都未曾有過的嚴厲語氣。
“兇什么兇!憑什么?!我也算是你徒弟吧,還有整整五年情分呢!我之前那么多次向你要這個,你都寶貝得跟什么似的不肯給我!憑什么這一個毛都沒長全的小屁孩兒剛來就能拿到?他明明什么都不會!”黃少天越說越覺得委屈,但他完全不肯示弱,反而理直氣壯地擠開男孩,把手冊塞回葉修懷里,還搶了尚在葉修手中的算盤,噼里啪啦打起來,口中還念念有詞,“這個他會嗎?會嗎?明明什么都不會!”
黃少天尚且在一旁喋喋不休,手也靈活地在算盤上來回反轉(zhuǎn),一旁的邱非,卻眼眶里隱隱有些眼淚——突逢家變,他努力堅強地承擔起一切,可終究是一個連十五歲都沒有到的、從小被養(yǎng)尊處優(yōu)呵護長大的孩子。
“你鬧什么呢黃少天!”葉修眼尖地看見了邱非發(fā)紅的眼眶,不太明白早熟懂事的黃少天為何今天如此這般無理取鬧,便有些生氣地吼了出聲。
黃少天只覺得滿腹委屈無從訴說,他本想一跑了之,可他又轉(zhuǎn)念明明不是自己的錯,他為什么要先在這個人面前這么示弱,那豈不是承認了是自己不對?于是他憑本能——本能就是什么都不要想、直接隨心而動——狠狠地抓住對方的長衫,然后——
親了下去。
時間仿佛在那一剎那停止了,連本在一旁醞釀著要哭出來的邱非都呆滯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
黃少天大腦一熱之后才暗自懊悔覺得有所不妥,正挖空心思走神想該如何挽回時,卻發(fā)現(xiàn)他暗自揣測著該暴怒的葉修并沒有如他所想一把推開他,然后呵斥他無法無天、胡作非為,而似乎,還有所回應(yīng)?
漫長的一個吻結(jié)束,反應(yīng)一向快的黃少天這次居然沒察覺自己在小孩子面前做了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他饜足地舔舔唇似乎在回味剛剛那個帶了點血腥氣的吻,靈光一現(xiàn),拉起葉修的手急速地朝內(nèi)院走去。
“我們好好談?wù)劙。葉——修——師——傅!
拉手的、與被拉手的,似乎都把不知所措的邱非給遺忘了。
這邊廂,氣勢洶洶要去內(nèi)院談?wù)劦狞S少爺和葉師傅端端正正地坐在葉修住處的小圓凳上好一會兒了。
圓桌上的茶水已經(jīng)冷了,倆人卻誰也沒有開口的趨勢。葉修盯著不遠處的衣櫥,似乎是在認真研究這是不是喻文州所說明清時代的黃花梨,倘若細細打量他,便隱隱約約能看見他耳畔向臉頰處慢慢騰起了一絲可疑的紅暈。本就因為常年不出門而白皙的皮膚,這么一來,白里透著些許紅,真可謂,秀色可餐也。
黃少天偷偷瞅眼葉修,不知怎地想起了方才那一吻的滋味,“咕咚”,偷偷咽了咽口水。
“我說——”
“你——”
兩人同時開口道。
“你話多你先說!比~修又恢復(fù)了他平常冷淡嘲諷的聲音,臉上的窘紅也悄悄褪去,似乎方才那一眼只是黃少天的錯覺。
“我們關(guān)系都這樣了,”黃少天難得吞吞吐吐地說道,結(jié)果一抬頭就看到對方一挑眉,一副在問“哪樣”的樣子,他打了個哈哈想要混淆過去,“至于是哪樣我們一會再討論!我是覺得我們應(yīng)該開誠布公地談?wù)。?br> “我們認識有五年了吧,我什么事情都跟你說……你分明知道我的所有事情,啊不當然我六歲時候還尿床這件事情你并不知道……啊呸剛才你什么也沒聽到!可我對于你的事情基本上一無所知!闭f到這里,黃少天的語氣又略微低落下去,然而這并不妨礙他掰起手指頭開始數(shù)落對方,“為什么教養(yǎng)良好要來藍雨做賬房先生啦,每周的信寫給誰的啦,為什么每天做各種手抄活賺錢啊據(jù)我所知藍雨給你的報酬并不少吧?可我看你卻過得一窮二白的……你好像沒什么花錢的地方啊除了買黃煙絲,我說煙絲這東西吸多了不好,你看看北大街的魏叔年紀也不大啊,就是因為吸……”
“行了行了。”見黃少天大有發(fā)散思維到西伯利亞去的趨勢,葉修出聲制止道,“現(xiàn)在,你閉嘴,聽我說!
黃少天訕訕地住了嘴。
葉修卻也沒有馬上開口,他的眼睛無焦距地看向遠方,穿越了歲月蠻荒,仿佛看見了碎月醉在湖心,沁涼石頭安睡于夜幕中,習習涼風吹皺了夏日的畫板,兩少年并肩坐在屋頂上暢想未來圖景。
黃少天見葉修收起了平常的散漫,眉心難得蹙了起來,就在他有些心疼地想告訴對方,不用說了我也不是那么想知道時,然而對方深吸一口氣,似乎已經(jīng)想好了打從哪講起。
“你還記得七年前與蒙古交易的突然中斷這件事情嗎?”
山西錢莊起源于清末,最早開設(shè)并迅速搶占市場的,便是大名鼎鼎的嘉世錢莊,它占領(lǐng)絕大部分市場三年之久,幾乎壟斷了所有商業(yè)匯兌。
這樣的嘉世,卻在七年前開始莫名衰落,直至后來各大錢莊紛紛崛起,它得了個倒閉關(guān)門的結(jié)局,而后再無音訊。固然嘉世墨守成規(guī)、不愿創(chuàng)新為它最后沒落提供了尚且說得過去的解釋,可細細推敲來卻略顯可疑——嘉世多年來赫赫有名,與多方勢力都有所牽連,怎可能一時間完全銷聲匿跡?
許多相關(guān)人士紛紛猜測造成一代王者消失得干干凈凈的原因,但均不得其解,直到兩三年前,自稱曾效力于嘉世的一個不知名人士透露,嘉世的沒落,與七年前中蒙貿(mào)易的中斷有所關(guān)聯(lián)。
亂世之中戰(zhàn)爭與商業(yè)有種怪異的聯(lián)系。
戰(zhàn)爭所需的大量資金要依靠貿(mào)易的繁盛,然而戰(zhàn)火同時又在一炮一火間摧毀你來我往的商業(yè)交易。封建王朝在這十幾年間迅速瓦解,剛剛萌芽的資本主義新潮在外族的介入、內(nèi)部的阻撓下?lián)u搖欲墜——與蒙古的貿(mào)易便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粉飾太平地進行著。
這場貿(mào)易最大的贏家嘉世錢莊在暗中操作,小心翼翼地掩飾著,并不想吸引因外債雞飛狗跳的掌權(quán)者的注意。
然而,鶴立于雞群中,能裝模作樣藏多久呢?
掌權(quán)者、挑事者在彈盡糧絕之時目光皆落在了角落里默默發(fā)大財、毫無防范能力的嘉世錢莊身上——怎樣瓜分這塊美味的蛋糕呢?
他們摸摸下巴,這壓根沒什么難的:輕而易舉地買通了當時本就偷偷打著自己小算盤的掌柜劉皓,設(shè)計了一個看上去非?尚Φ耐〝橙μ。彼時嘉世的掌舵人,才華橫溢的蘇沐秋死于那日官兵的亂箭之下,也蓋因蘇沐秋吸引了官兵的注意,嘉世的總掌柜葉秋帶著蘇沐秋年幼的妹妹蘇沐橙躲在密道里三日勉強逃過一劫。
不幸的是,沐橙因本體弱多病、又三日未進食、與散發(fā)腐爛氣味的死尸在密閉空間所處一室而染上了怪疾,須投入大量金銀進行長期治療方有可能徹底痊愈。
“再后來呢?”黃少天第一次聽人如此詳細地講述嘉世之事,不禁聽得入了神。見葉修突然停下,忙催促他繼續(xù)。
“后來?”沉浸在往事中的男人回過神來,別有深意地瞅了瞅一臉意猶未盡的黃少天,喃喃自語道,“后來的事兒,你不知道得很清楚嗎?”
“雖總是你說我聽,可因這五年的朝夕相對,你又何嘗不是對我的習慣、喜好了如指掌。至于你不曾參與的過往,我本無意講予你聽——實是覺得這些事情,原不用你與我一起背負——你已經(jīng)背負了太多……”
他望向黃少天的目光溫柔又專注,似乎一炷香的功夫就將眼前人的十五歲看到了現(xiàn)如今的弱冠之年,甚至大約是想起了與這人相處時好笑的事來,嘴角彎出了一個恰好的弧度。
從巔峰墜落至深淵,由于之前用的化名沒上文牒而僥幸并未受通緝,用回了自己本來姓名方又回到了他所熱愛的事業(yè)中——以往自認為熟知他的人不會想到他壓根沒有遠離這個傷心之地,接下了摯友走前唯一放心不下的擔子,連著他的份一起,安安心心地在這個小小的藍雨錢莊做好自己手頭上的事情。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之,五年光陰其實也不過是五輪春夏。
大南街聯(lián)莊前的老榕樹的葉子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初見時這分明是個稍顯稚嫩的少年,因為一時的不服氣而屢屢找他挑戰(zhàn),居然到后來也真能潛心下來向他請教學(xué)問。
他見著過各式各樣的黃少天:惱羞成怒的、撒嬌賭氣的、喜極而泣的,漸漸竟也習慣了有這么一個人在自己身邊,成為了自己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在手邊常用的那一盞硯臺、一只羊毫,習慣了一直在身邊,未曾覺察他已住進自己心里,占據(jù)著無比重要的地位。
這大抵就是日久生情罷?
與沉默的歲月一起,細微的關(guān)心、呵護、體貼慢慢由沙壘成丘,最后轟然傾斜——沒有話本故事里的跌宕起伏,卻能抵御一切大風大浪。
十年,其實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但也足以讓曾經(jīng)懵懵懂懂的小瀚文粗通經(jīng)營之事。
“其實瀚文不是我們黃家的小子來著。”坐在太師椅上看著盧瀚文忙前忙外,非但沒有一絲要前去搭把手打算、居然悠閑地幫著旁邊的葉修挑螺肉的黃少天嘴把式也不落下,“我家老頭子在我七八歲的時候不知道從哪兒抱回來的……沒想到當時毛都沒幾根的小子現(xiàn)在即將成我們藍雨的頂梁柱啦!老頭子日行一善,如今倒也算是得到了點回報吧。”
悵惘的情緒轉(zhuǎn)瞬即逝,黃少天拍拍正從他身邊再次經(jīng)過的盧瀚文的肩膀,努力讓自己嬉笑的嘴臉看上去正經(jīng)一點,“以后藍雨可就交給你振興了。
“沒問題!交給我吧,少天哥哥!”
“也就這小子傻,居然能被你哄住!
葉修望著庭院里那排柳樹暗自出神。那間隔一致、格外整齊的老柳樹在春風吹拂下拉伸了自己的腰桿,舞動自己的枝葉——像極了那些徐娘半老卻仍舊賣弄風騷、暗自緬懷自己青春歲月的婦人們。
黃少天完全不因葉修的話而生氣,伸手摟住對方的腰,湊到對方耳邊,見對方神游,便不著急說話,故意緩緩?fù)铝藘扇跉,瞅到對方的耳垂因自己的動作開始慢慢有紅色蔓延,方才滿意地開口道,“今日是葉師傅藍雨十年契約將滿之時。葉師傅是不是早有打算,下個十年,到哪處興風作浪?”
葉修反手抱住對方的肩膀,像是要支撐起自身因某人惡意挑逗而有些軟綿的身體,反問道,“黃大少爺把藍雨這么大一擔子扔給一老一少,是已經(jīng)盤算好去哪兒大展拳手吧?”
兩人均直視著對方雙眼,誰也不肯開口回答對方的問題。
終究還是黃少天先敗下陣來。他不自在地別開了目光,朝天望去,就看見一行歸來從南方過冬歸來的大雁,整整齊齊地從他們頭上飛過。
“這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時候啊……即便是你,孑然一身獨闖不是什么英明之舉吧?葉師傅莫不是還計劃著報仇不成?”自五年前那番談話后,這是黃少天第一次主動提起有關(guān)于葉修的那一段往事,語氣里竟然還有一絲絲的……酸味。
“有句話黃少爺不自己也常掛在嘴邊嗎?”葉修沒有錯過某人的飛醋,暗自好笑卻一板一眼地念道,“國不定何以家為?莫不是你只是掛在口頭上騙騙葉某人?”
“不幫你那摯·友報仇了?”黃少天在說到“摯友”二字時頗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
“仇家何在?”
說至此處,二人都不禁有些悵然——時局動亂,沒有仇比入侵之仇更大,沒有恨比破國之恨更盛。
“滿身銅臭的商人能做啥?”
“先走走看看再說唄!”
你在,家就在。
你與我一道,我便了無牽掛。
你守著我的后背,我可以背水一戰(zhàn)。
我們還有許多個五年、十年,一定能共睹家國重安、河清海晏,重迎盛世中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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