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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如畫
巍峨金陵城下,一騎白馬輕塵而去,馬上一人白衣輕裘,烏墨發(fā)絲飛揚。還未看清駕馬人面容的城門守衛(wèi)緊追在馬后,百來步后便停下了追逐的步子,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一駕輕騎消失在視線之中。
“大白天的縱馬飛馳,巡防營的那些人都是吃干飯的么!”城門守衛(wèi)啐了一聲,悻悻地轉身往回走,他決定一會兒回去就跟戍城長上報巡防營玩忽職守。
太醫(yī)院的老太醫(yī)圍在一起交頭接耳,他們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有些人甚至如蒙大赦,口中不停地念叨:“陛下萬歲!陛下萬歲!”不過也有人愁眉緊斂,太醫(yī)院右院判盯著眼前的桌子,指著桌上一堆奇形怪狀的瓶瓶罐罐,說道:“藺太醫(yī)若被陛下攆走,這些寶貝他舍得留下來?”
正在擊掌相慶的太醫(yī)們立刻噤聲,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最后化為悲憤,右院判說得對,陛下就算被藺太醫(yī)診得再龍顏大怒,也從未把藺太醫(yī)攆走。相反,每次藺太醫(yī)回來,都會有陛下身邊貼身服侍的公公陪著,陛下有事無事還會給藺太醫(yī)賞賜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兒。眾太醫(yī)旋即唉聲嘆氣,他們怨憤地盯著桌上藺晨留下來的一堆瓶瓶罐罐,真想摔了這些礙事的玩意!
“哎喲,不得了了!”突然一聲叫喊讓眾太醫(yī)把視線轉向了太醫(yī)院大門外,一個中年太醫(yī)跌跌倒倒地跑進了太醫(yī)院內,他只在里衣外披了一件外衫,頭也未梳,趿拉了雙鞋,一臉的蓬頭垢面。
等他走近,眾太醫(yī)才認出來人是誰,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澳阍趺催在這里!還弄成了這副模樣!陛下已經(jīng)出京半日,你不要腦袋了!”太醫(yī)令頭疼得厲害,真想給自己頭上扎兩針緩緩神。自從藺太醫(yī)來到太醫(yī)院,他就沒一天得閑。原本要跟著陛下東巡的太醫(yī)蓬頭垢面地出現(xiàn)在太醫(yī)院內,而鬧得太醫(yī)院雞飛狗跳的人卻不知去了哪里。太醫(yī)令隱隱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
那太醫(yī)吐平了一口氣,一股子令人作嘔的酸水味道立刻傳遍了整個太醫(yī)院。“藺晨!哎喲!那個藺晨不知道給我灌了什么藥!一直睡到現(xiàn)在!哎喲,陛下走了么?”太醫(yī)將眾太醫(yī)的眼神都看在了眼里,有同情、有憐憫,更多的是無奈。太醫(yī)立時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兩眼一翻,昏倒在地。
太醫(yī)院亂成了一鍋粥。
旌旗在春風中招展,車輦壓在黃土壓實的道路上,發(fā)出嘎吱的響聲。蕭景琰端坐在車廂內,他的面前置了一張矮幾,案幾壘放了一堆奏折。他拿起一封奏折,剛打開,便又放回了矮幾上。
“陛下要不要歇會?”服侍在側的內侍見蕭景琰放下奏章,望著車窗外遠去的盎然景致,尋思著這位年少戎馬的帝王在車廂內呆得有些乏了。
蕭景琰“嗯”了一聲,攤開的奏章被合起,蕭景琰道:“替朕備匹馬,朕下去走走!
內侍應聲退出了車廂。緩緩行進的隊伍停了下來,蕭景琰換了一身輕裝,接過內侍遞來的馬鞭,翻身上馬,戎姿不減當年。在他身后,分出兩列十人近衛(wèi)軍護衛(wèi)左右,蕭景琰看了一眼身邊將自己緊緊維護的隊伍,望著前方坦闊的道路,說道:“你們隨輦隊繼續(xù)往前,不用跟著朕!
“陛下,這可萬萬使不得!闭驹隈R下的內侍一聽,連忙勸阻。雖然蕭景琰十七歲便領兵在外,可如今蕭景琰乃大梁君主,若有閃失,如何是好?
“怎么使不得?”蕭景琰眉梢一挑,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內侍。自從登基后,他三年未得空踏馬執(zhí)韁,如今有了機會,又得由一群人跟著。左右被重甲精兵守著,縱然他蕭景琰多年馳騁疆場,也受不住在信馬由韁時還要端出一副王者之像來。回想當年被冊封太子之時母妃的話猶言在耳:“走上這條路你就只能守著這份孤獨!笔捑扮闹袗濄,他登臨了至極之位,身邊的至交好友卻全都離去,就連蒙摯半年前也請辭告老,偌大的金陵城里只剩下他一人,就算昔年不得先帝寵愛時,蕭景琰也未覺得如此孤獨。忽然一個疏狂的身影在蕭景琰腦中一閃而過,那個人看上去隨隨便便,總在替他診脈的時候故意板著個臉,問高高在上的他,何時讓他回瑯琊閣。藺晨啊……蕭景琰搖頭輕笑,他曾經(jīng)問過藺晨,如果讓藺晨回瑯琊閣,藺晨還會再回金陵城么?藺晨雙手揣在袖中,斜靠在蕭景琰的龍榻上,一只未脫鞋的腳踩在床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藺晨說:“你當我是你養(yǎng)的信鴿么,飛出去還會飛回來?”蕭景琰當即就回絕了讓藺晨回瑯琊閣的請求。但今次東巡他沒敢把藺晨帶出來,藺晨若是趁機飛走了,下次再抓可就難了,瑯琊閣少閣主的武功,可是打得過飛流,平得過蒙摯的。
“陛下貴為天子,不能有任何閃失,還請陛下帶上近衛(wèi)軍一同前行!眱仁虘(zhàn)戰(zhàn)兢兢,他聽師父高湛說過,這位帝王要比先帝好相處的多。伺候蕭景琰不用去特意揣摩蕭景琰的脾氣,只需將道理擺明,蕭景琰聽得進去就聽,聽不進去也就罷了。
蕭景琰一揚馬鞭,淺草沒馬蹄,威風凜凜的帝王已經(jīng)駕馬遠去。跪在地上的內侍慌忙站起身,急忙揚手讓還未反應過來的近衛(wèi)軍跟上。
“追什么追啊,讓你們老實呆著就老實呆著,他自己不是說了么,他最擅長的就是三軍之中奪敵首級,你們都歇歇去!币粋慵懶的聲音從內侍身側傳來,內侍一驚,抬頭就見身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匹鬃毛如雪的白馬,馬上一人一身白衣,雙手攏在袖中,意興闌珊地踢了下馬肚,帶馬橫在了兩隊近衛(wèi)軍面前。
“藺……太醫(yī)?”內侍揉了揉眼睛,他想自己不是眼花了吧,這位藺太醫(yī)現(xiàn)在不是該在金陵城中么?
“是我,”藺晨點了下頭,騎在馬上的人俯下身子湊近些看了看慌張的內侍,撇嘴道,“高湛帶出來的?也不怎么樣嘛!比缓笏逼鹆松碜,輕飄飄地瞟了一眼對面的近衛(wèi)軍,“你們膽子也挺大的,你們的陛下讓你們別跟著,你們還要跟去,都不要命啦?”
近衛(wèi)軍們聽見藺晨的話,皆是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若要追上去就是抗旨,這個罪名他們可擔不起。
“可……可陛下一人去……”內侍也被藺晨的話嚇到了,但他是高湛帶出來的,對主子忠心耿耿,還是不放心蕭景琰一人去。
藺晨甩開手,摸出腰間的折扇,點著自己的胸口說:“我去,反正我都抗了七八回旨了,命就一條,多抗幾次也無所謂!
“……”內侍沉默無語地看著藺晨揮鞭而去,他想藺晨這么堂而皇之地說出這話是不是太過膽大妄為了些?
約莫駕馬行了一炷香時間,身邊綠意漸漸被一池湖水取代,暖陽鋪灑湖面,湖面波光粼粼。湖水盡頭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高聳入云。山峰下繁花似錦,倒映在湖水之中,宛若海市仙境。蕭景琰勒韁下馬,他年輕之時曾駐守苦寒之地,入眼皆是蕭條索瑟之景,回到金陵城后,金陵城中雖是高樓朱閣,卻總不得生趣,更何況帝都風起不歇,就算皇宮中有那一隅的景致,觀賞的心境也并不平和。
蕭景琰踩在青草上,淡淡的清香撲面而來,他不由得放緩了腳步,一手牽著馬,一邊往山峰下的花海中走。湖水中倒映著一人一馬的影子,陽光落滿蕭景琰一身,蕭景琰從未有過如此安心的時刻,待走至花海,他忽然停下了腳步,卻不敢再往前一步。
“是不是覺得江山無限好?”藺晨的聲音忽然響起在耳邊,蕭景琰旋即轉頭,就見藺晨一張玩世不恭的臉貼了過來。
藺晨眉眼彎起,大步往前一跨,徑直站在了花海之中。他把雙手揣在袖子里,笑微微地說:“見到這樣的美景,是不是流連忘返?”
此時風光正好,又有風花雪月的瑯琊閣少閣主作陪,當?shù)檬菤q月靜好,但在蕭景琰看來,站在花叢中的藺晨活像個風流浪子,借著身邊嬌艷的百花,招蜂引蝶。蕭景琰沉下臉,他怎么就沒看出來,藺晨還有這番手段。
蕭景琰哼了一身,牽馬走過藺晨身邊,也不回頭去看藺晨追上來沒有。藺晨見蕭景琰不上鉤,有些失望,可他不會放棄。他早已把自己騎的白馬丟在了一邊,他拂開礙事的花叢,追上蕭景琰,一腳踏在馬鐙上,穩(wěn)穩(wěn)地坐在了帝王的寶馬上,而大梁皇帝陛下正在前面替藺晨牽著馬韁。
“再走就偏離路線,到越州了!碧A晨胳膊肘搭在馬背上,用手托著自己的下巴,半躺著對蕭景琰說。
蕭景琰帶馬一直往前走,絲毫不在意自己正在給一位太醫(yī)牽馬,他道:“太醫(yī)院連個人都看不住!
“唉,你可別怪太醫(yī)院,看人這事該找禁軍或者找大理寺,再不濟找刑部也行。”藺晨歪在馬背上,糾正蕭景琰。
“你追過來做什么?既然你有能耐從金陵城離開,為什么不回瑯琊閣,朕記得瑯琊閣在西邊,不在東邊!
“我來看美景。”藺晨特意把“美”加重了音,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們早已習慣了藺晨的一語雙關,然而當今陛下卻好像還不明白。
蕭景琰丟下馬韁,哂笑道:“南楚、大渝、夜秦的美景你都看過了,大梁的美景難道瑯琊閣少閣主還沒看夠?”
藺晨聽出了蕭景琰話中帶著怒意。這幾年來,蕭景琰一直擔心藺晨會離開金陵城,蕭景琰的心一直揪著,而藺晨顯然樂此不疲,一見到蕭景琰就提起此事,攪得蕭景琰時刻擔心藺晨哪天真的不辭而別。藺晨在馬背上坐直,此時他與蕭景琰已走至山峰腳下,一條崎嶇小路顯露在眼前。藺晨翻身下馬,與蕭景琰并肩而立,他道:“大梁美景,一生也看不盡!闭f完,他用折扇點了點那條山路,“陛下要不要去看看這大梁風景?”
蕭景琰仰頭望著看不見頂?shù)纳椒,欣然笑道:“也好!?br> 藺晨嘿嘿一笑,把折扇插回腰間,對蕭景琰伸出手來:“小心腳下!
蕭景琰看著藺晨指節(jié)修長的雙手,想說不用,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搭在了藺晨手中,藺晨隨即握住了蕭景琰的手。藺晨一步當先,蕭景琰緊跟其后,兩人都有武功根基,沿著山路涉足而上也不過片刻功夫便走到了盡頭。
藺晨與蕭景琰站在一塊平坦的山石上,山下風景盡收眼底。清風徐來,撩起兩人衣擺,猶如謫世雙仙。藺晨如墨發(fā)絲被風吹起,他嘩啦一聲展開折扇,把折扇放在蕭景琰額前,替蕭景琰遮住了刺目的陽光。藺晨空出的手指著遠處隱隱約約連綿起伏的山巒,對蕭景琰說:“那里就是瑯琊山,曲臨江從山下經(jīng)過,稍往東去便是江左盟,再往北去一些就是金陵城了。”
蕭景琰瞇眼看了看,除了露出一丁點的山頭,哪里能看清藺晨說的瑯琊山、曲臨江,更別說江左盟還有金陵城了。不過聽藺晨這么說,想必這幾處相隔并不遠。
“從瑯琊閣到江左盟就半天路程,從瑯琊閣到金陵城要三天!碧A晨手指比了個“三”字,在蕭景琰面前晃了晃。
蕭景琰明白藺晨的意思,畢竟藺老閣主年事漸高,瑯琊閣在江湖上聲名顯著,藺晨也算是少有的奇人,若瑯琊閣日后無人接替,歷代瑯琊閣主的心血怕是白費,再加之瑯琊閣對江湖的影響,瑯琊閣消失,江湖也會動蕩不安。藺晨必須要回去接任瑯琊閣的閣主,不能再羈留金陵城內。
“你打算何時回去?”蕭景琰知道不能再強人所難,藺晨已經(jīng)在金陵城呆了幾年,也算是兌現(xiàn)了當初的承諾。
藺晨合起折扇,雙手揣在袖子里,又恢復了平時疏懶的表情,他湊近了蕭景琰,把蕭景琰臉上的郁悶神情全都收在了眼里,然后他又挪回了腦袋,想了想,才說:“看我爹什么時候喊我回去,父命難為,還望陛下成全!
“嗯,老閣主最近喊你回去了?”蕭景琰算是答應了。
藺晨一喜,而后又斂起眉,搖了搖頭:“他現(xiàn)在不知道在哪里云游,少說也得三五年才會給瑯琊閣寫封信回來!
蕭景琰神色終于有些舒緩,他忽然放聲大笑,渾厚的聲音在山峰徘徊直入云霄,蕭景琰很久沒笑得這么酣暢。
藺晨也跟著笑了起來,他看遍山河美景從未有人相陪,所以他總覺得心里缺了些什么。當年喊梅長蘇一起去,梅長蘇的病癥發(fā)得兇險,只能直接回瑯琊閣養(yǎng)著。如今他找到一個可以陪自己看遍山河風光的人,那些他一人看過的風景好似變得陌生了起來,他要帶著蕭景琰踏遍山河,重新游覽一遍。既然如此決定,就先從大梁的山河開始,再次走一遍。
“陛下覺得大梁景色如何?”藺晨抬頭望著頭頂?shù)牧髟茊柺捑扮?br> “江山如畫!”蕭景琰道。
藺晨點頭,江山如畫,有人相陪,歲月靜好,幸甚幸甚。
半年后。
太醫(yī)院的一眾太醫(yī)們歡天喜地地圍在一起。陛下即將南巡,這次指名了要帶藺太醫(yī)去,太醫(yī)院終于又可以清凈些時日。雖說上次東巡本該去的太醫(yī)沒去,不該去的藺太醫(yī)自個兒跑去了,太醫(yī)令提心吊膽了三個月,等陛下回鑾,陛下什么也沒說,還賞賜了些絹帛給本該去的太醫(yī)。而藺太醫(yī)大搖大擺地走進太醫(yī)院的時候,眾太醫(yī)臉色陰沉得很,這位擅自出京的太醫(yī)非但沒事兒,還依然在太醫(yī)院活得風生水起。直到陛下再次出巡,指名了讓藺太醫(yī)隨行,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們才松了口氣。太醫(yī)院從上到下都巴望著陛下多出巡幾次,這樣他們就能多幾次清凈。雖然這話不能說出口,但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們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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