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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心
我從不相信世界上有這樣的人,所以我寧愿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一個與現(xiàn)實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現(xiàn)在想起來,其實我很早之前就見過他,讀初中的時候我還沒有跟隨父母搬出寧城,那時我躲在一所破破爛爛,整天彌漫著下水道味的學(xué)校里上學(xué),有一天是星期六,全校放假,整棟教學(xué)樓里應(yīng)該都沒有人,我翻墻跳進(jìn)校區(qū)尋找我忘了帶走的課本,在學(xué)校南區(qū)的陽臺上發(fā)現(xiàn)了他,一個略顯臃腫的背影。一條腿翹在欄桿上,背倚墻壁望著夕陽的方向憂傷的唱歌,手里抱著一把木吉他,不是很大,上面的斑駁彰顯了歲月的滄桑,黃昏里渾濁的夕陽光照在他頹廢的臉上,憂郁的宛如被塵封了千年的潑墨圖,靈魂都已經(jīng)泛黃。
他的手指很干凈,白皙,雖然人有點胖胖的,但是手指纖細(xì)宛如少女,我舉起自己的手自嘆不如,還在想為何這等精致的手指非要長在一個邋遢的人身上,就在這時手指在光影里停止了跳動,輕輕按住了顫抖的弦,他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了我,因為逆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記得早他生胡茬的臉挺著沙啞聲音說。過來,小妹妹。
這樣的場景像是將要發(fā)生一場曠世的戀愛,像一些爛俗電影里百折不撓的經(jīng)典劇情。然而記得我當(dāng)時罵了一句。矯情的神經(jīng)病。
飛快的抓起書包匆匆奪路逃走,我聽到了他追趕過來的腳步聲,杜撰他有一張咬牙切齒憤怒的臉,雖然有些后怕,但是我自信他是追不上我的,所以在樓梯口我稍稍抬起頭,在歡呼逃離追趕的一刻,看到了他一張充滿惋惜的側(cè)臉。
關(guān)于這件事,我在上大二的那年仔仔細(xì)細(xì)講述了給他,他卻一直搖頭,大聲像我叫喊。不對不對,我絕對不是在追殺你,我應(yīng)該是在哀求你停下來,像我這么人畜無害的良民怎么可能追趕一個小姑娘。
我問他。那你怎么解釋手上偷來的吉他。
他歪著頭,思考了很久。說借用不行嗎,我討厭被人看到脆弱的樣子,感覺像奄奄一息、就快斷氣的寵物,還要可憐巴巴,奉獻(xiàn)自己最后的尊嚴(yán)。
我無情的鄙視。這話題轉(zhuǎn)移的夠圓滿。
他開始支支吾吾,每次謊話都說的極度不利索,什么樣的心虛都能躍然臉上。吉他真是借的,我跟音樂老師打過招呼了。
我嗤之以鼻。既然是借的,你又何必心虛?
他氣不過,猛然給了我一記耳光。然后等了半晌反應(yīng)過來后,又無力的抱住我,靠在我肩膀上抽泣。對不起,對不起,我又認(rèn)真了,老師確實只同意我在課上使用。
他眼睛噙著淚,像一只犯錯了的小貓,在家門口逡巡,不知怎么辦才好。我揉揉發(fā)燙的臉,無奈他的認(rèn)真,只得輕聲說。沒關(guān)系,我不怪你。
發(fā)生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們站在市里百貨大樓的樓頂上,偷偷跑到這深夜霓虹照不到的地方,沒有那些張牙舞爪的彩色燈光,沒有白日里那些從不消停的追逐夢魘,我們都有些莫名的興奮。風(fēng)從遙遠(yuǎn)的地方吹過來,我對比眼前的他和對岸光怪陸離的城市,卻再也不會嘲笑他的矯情,他還是六年前的他,我已經(jīng)不是六年前的我。
物非人也非。
初中二年級我隨做生意的父母搬離寧城,第一次離開了我從來沒喜歡過的故鄉(xiāng),在其他的城市里一路踉蹌輾轉(zhuǎn),想不到六年后還能在同一所大學(xué)相遇。
最開始在一家網(wǎng)吧,我在網(wǎng)絡(luò)上看無聊的帖子,其中有一首詩歌寫的還不錯,名字叫《哥特式的孤獨》
抬頭能看到天藍(lán)色的幻想
蒸騰夢與欲望的極限
杯中游離
淹沒左眼理智粗糙的線條
日復(fù)一日的悲傷
不能阻止手指在面具上的獨舞
你興奮嗎
沒有和我分享
。。。
那只是一個小小的論壇,大概聚集了一些故作驕矜的詩人和同樣憤世妒俗的看客,有人獨唱有人拍掌。在我的觀念里,這一類高舉文藝大旗的動物并不受人喜愛,總是熱情到大腦抽筋,每天制造出一大片一大片的廢話也不管有沒有人看,處于排遣寂寞或妄圖一鳴驚人,把自己的真實情感藏在一些詞匯的后面,然后躲在角落裝作不在意卻等著獵物前來附和,然后再通過一系列手段塑造自己高大上的角色。我一直以為這類人多數(shù)是懦夫,也許他們自己并未察覺。
老實說這幾句寫的還可以,在一個可以胡亂發(fā)情的時代,歌頌孤獨永遠(yuǎn)是那么的廉價和寶貴,我確確實實看到了海子的影子,像用一種悲憫的姿勢,憂傷而不絕望,訴說自己心里的疼痛,這讓我想到了躺在地鐵站角落里的北漂,亦或倫敦街頭走在風(fēng)雨里的流浪者,雖然廉價并不是無助的那么讓人討厭。這時我還不能把作者跟寧城那個獨唱的小吉他手聯(lián)系起來,十三歲少年憂郁的背影,其實也想他詩里說的一樣:
不能阻止手指在面具上的獨舞
你興奮嗎
沒有和我分享
哥特式的孤獨
什么樣的人才能寫出這樣如水凜冽的文字?如同透著寒氣的刀鋒,能沉默著傷人性命。我突然有了好奇心,而且注意到這張?zhí)拥陌l(fā)帖人竟然是與我同一城市的學(xué)生,署名,失心。
后來,我找理由要見他,他從來不與別人有牽連,自然拒絕。這樣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通過多方打聽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人真的在這里上大學(xué),比我大一界,從寧城來的,生性孤僻而且有一個非常另類的名字,李青衣。緣分這種冥冥中的東西真是奇妙,后來了解更深了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那個躲在夕陽微醺下彈吉他的少年,也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人。
我曾不止一次問他。什么是詩,詩是什么?
都被這個古怪的人搪塞過去,哪怕我追著罵他。李失心,你個混蛋!
他不喜歡別人叫他真名,而我也漸漸習(xí)慣了叫他的筆名,雖然筆名不比原名強(qiáng)。
他拗不過我的時候總會皺起眉頭。這種圣潔的詩歌怎么能被女人玷污了。
他非常大男子主義,唯一在乎的就是詩,認(rèn)為詩是人的精血,沒有精血的味道就沒有驚心動魄的力量。
我明白他說我不夠坦誠,永遠(yuǎn)不配寫詩是什么意思,我也相信詩里面能品出精血的味道,那些沒有完全的投入只是歌頌傷疼痛的人是無恥的,因為他們不困惑,不像他一樣就算割舍一切,也依然困惑。我曾在他整潔的寢室里撒潑打鬧,累的時候我們一起坐在桌子上對著窗外抽煙吹口哨,我親手摸過他身上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唱的短的,交疊著平行著,有的來源于他的父親,有的來源于自己,在一些暗無天日的深夜綻放,留著鮮紅的血。
他說。這叫代價。
他自己描述自己的靈感說。偶爾在某些夜晚,身體就會莫名奇妙的中了一種毒,心中好像有熊熊燃燒的烈火,這種強(qiáng)烈的情感能燒盡肝膽,燒盡肺腑,必須要寫出來才能解救自己,想發(fā)泄,卻不能直抒胸臆,胸口好似堵著一口氣,呼不出,咽不下,為了寫詩,為了拯救自己,要看清那場大火,必須用刀割開自己的靜脈,看著靈魂里的憤怒汩汩流淌,火焰在身上找到缺口,理智才能用疼痛把所有情感付之一炬。為此,他過無數(shù)次,被送進(jìn)醫(yī)院兩次。
他固執(zhí)地相信,如果沒有割傷自己,這些憤怒的大火足以毀滅一個人,他承認(rèn)自己是詩歌的奴隸,而不是詩歌的所有者。
他無法控制自己。
我也是認(rèn)識他很久之后才知道他雙重性格,害怕深夜,因為深夜會讓他蛻變成另一樣子。
所以他還有一個很少用的筆名,叫非己。他死前坦白自己其實很不會寫東西,大部分都是靈感爆發(fā)后,非己在深夜寫下的,自己怕會被非己吞沒,所以另起了一個筆名失心,冒用非己的詩歌發(fā)表在網(wǎng)站上,自己生怕傷害到他人,才會故意不與他人產(chǎn)生交集,變成離群索居的瘋子。
我看到過他用非己的名字發(fā)表小說,其實他怕非己卻希冀著能用自己的意志做些改變,所以自己寫了些東西用非己的名字發(fā)表,我看過幾篇,大概是李青衣用少年時的自己為原型寫的,很凄美,但有些晦澀,有時候用詞非常做作,與那些熾熱的詩歌比起來還真是不堪入目。
有一次他惹我生氣,我大聲罵他。你憑什么說自己是人格分裂,你不過是自己暗示了自己,把過錯和懦弱都推給了非己,那只是你的臆想,只是你的心理作用。
他吼著撲過來,像一頭憤怒的野豬,下手毫不留情,和我扭打在一起。他雖然生的有些胖,不過營養(yǎng)不良,身體很是孱弱,追逐一會便氣喘如牛。
然后他會哭,很悲傷,蹲下去一手捂著臉一手捂著心臟說。你為什么不相信,你不知道,我也不想這樣,可是他就在這,我不能把他剔除,因為他很早很早就在這里了。
我問。那你為什么非要用失心發(fā)表那些東西,而不用非己?
他無辜的看著我,又像是自言自語。非己不懦弱,非己強(qiáng)大。
他堅信自己骨子的是個欺軟怕硬的小人,并且相信懦弱與生俱來。他說他有一個溫暖的家,有一對非常非常愛自己的父母,不過那種不可抗拒的愛給他帶來了身體和心靈上的雙重桎梏,因為他喜歡的東西太過危險,太過另類,父親相信祖訓(xùn),堅持認(rèn)為家里不能有舞文弄墨的人,不止一次動手責(zé)令他放棄寫作,他曾苦口婆心的解釋,后來那些沒用的話就爛在了心里,他變得沉默,父親卻對這等態(tài)度愈加憎惡。后來出門上學(xué)還好,可總怕接到家里人的電話,不接是不孝、接了就是叫罵,無論哪一方他都無法僭越理智,從小便留下的陰影漸漸長大成型,每次在被逼的走投無路陰影都會汲取力量,多么想反抗,可是反抗只能讓自己或者父母遍體鱗傷,他害怕,害怕自己不能保全任何一方,害怕不能從父母那里得到陽光和雨露。
被沉重的枷鎖壓榨著思考的勇氣,他不再快樂,變得莫名的生氣、暴怒,掙扎?墒腔剡^頭來的時候還會因為父親的一句話磕頭認(rèn)錯。
這種無力的反抗,我多少能明白一些。
他忘記了從什么開始自己就重復(fù)做一個噩夢,一個甚至記不清是什么樣的噩夢,他總是說自己當(dāng)時很害怕很陰冷,風(fēng)像針一樣穿透身體,那種涼入骨髓的感覺,還有一種墜落感。
赤裸裸的懦弱劣根性讓他充滿絕望,又不敢發(fā)泄和喧嘩。在寧城讀高中的時候他就開始寫詩,以為這是父親所說的祖訓(xùn)給自己帶來的懲罰,為了這荒唐的理由,他還拖著病懨懨的□□偷偷去了一所寺廟,得道的和尚看著自己一直搖頭,什么話也不說,可能是自己帶著的錢太少,還沒有給任何解釋便被請出了院落。
初中的時候我在陽臺上遇到那個逆著光唱歌的李青衣還沒有做噩夢,那個時候還沒有想要認(rèn)真的許下一個當(dāng)作家的夢想,他說那個時候自己的身體里還沒有非己,感謝你見過我最美的時刻。我聽到這句話差點酸掉大牙,那個早生胡茬的小偷有什么可美的!
這個瘋子的成績一塌糊涂,他說這并不是自己沒有好好學(xué)習(xí),相反他一直很想上進(jìn)來著,說是為了搏嚴(yán)父一笑,可是無論怎么努力,那些被人為固定書本上的知識總是棄他遠(yuǎn)去,拼命努力學(xué)習(xí)的結(jié)果與理想背道而馳,看到所有課程全部掛掉,他眼睛里竟然還有一束熾熱的光,他不知廉恥的解釋。我是要當(dāng)一個偉大詩人的人,怎么可能會在這樣的小事上挫敗!
當(dāng)然,他的諸多創(chuàng)作全部都是在離開寧城的時候?qū)懙,與經(jīng)常流徙的我不一樣,他深愛自己的家鄉(xiāng),所以想要錦衣還鄉(xiāng),最小的事便是希望自己能拿出最好的成績獻(xiàn)給父母,雖然他的父親可能會對這一份卑微的榮耀嗤之以鼻。
我上大二,他上大三,我的父母終于厭倦了日復(fù)一日的爭吵,以離婚的方式解開了對彼此人生的束縛,他們都愛錢,都以一個為了能讓我過上有錢人日子的理由奮斗拼搏,我的父母各自有各自的事業(yè),頭腦又不一樣的精明,在談到撫養(yǎng)問題時我終于有了發(fā)言權(quán),選擇不與任何一方保持親密聯(lián)系,美滋滋的離開,這樣我便過上了有錢又自由的舒坦日子。
首先我轉(zhuǎn)學(xué)到了李青衣的學(xué)校,伺機(jī)多找些能與他朝夕相處的歲月,,可能我們對一個地方有共同的回憶,可能是我喜歡他與眾不同的赤誠,雖然我有時候很忌憚他的脾氣,嫉妒他有一對特別關(guān)心自己的父母,不像我空有大把金錢,卻買不來一絲溫暖。
他說他特別喜歡旅行,因為旅行能止住那些癮般噩夢的毒噬。
我非常向往他那些豐厚的稿酬,卻討厭他這種浪費的方式,可能源于我對逐水生活的厭倦和對我父母財迷基因的繼承,我心疼花錢的旅行。搬到這個學(xué)校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不怎么經(jīng)常在學(xué)校,而是習(xí)慣奔跑各地,樂此不疲,最遠(yuǎn)的時候他去過西藏,用了三天的車程去看看海子向往的神性民族,那里白白的大雪粉飾了一切,天空藍(lán)的不真實,走在高原的土地上,他恍惚間好像找到了自己的信仰,神經(jīng)兮兮的跟隨朝拜的僧侶五步一叩首,最終在餓死之前到達(dá)了世界上最高的寺廟————拉堆查絨布冬阿曲林寺,簡稱絨布寺。
他以為自己今生都可以不用離開這里,可是三天后他又開始痛苦,忍不住想要割開自己的皮膚,飽嘗鮮血的味道。
于是他果斷離開了絨布寺,搶在自己不安的血液玷污高潔的藏地之前。
他告訴我,他馬不停蹄的奔走可能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睡過黃土高原的大炕,在渤海灣里的爛泥上打過滾,最有意思的是在泰山之頂一塊石頭上撒過尿,他總是強(qiáng)調(diào)只有自己的□□在奔走的時候兩個靈魂才能合二為一,非己和失心才不會為了爭奪靈感把自己搞的面目全非。
后來終于他把所積攢的稿費揮霍一空,他的父親從沒有給過他學(xué)費以外多余的生活費,他迫不得已,又回到學(xué)校來,我才在傍晚的樓頂上看到他。
吹著微風(fēng),他非常自戀的說。小潔,其實你不用這么追隨我。
我放肆的笑。沒良心的,老娘是來看看你還有沒有活著,以后還會不會旅行。
他果然說。會啊會啊,等我新一波的稿費下來了就去,去庫庫卓爾、去青海湖。
那時候我知道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寫過東西了,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封筆了,那新一波的稿費絕對是杜撰,但是我不打算拆穿他。老娘可以借你錢用,要不等你稿費下來了,你都餓死了,不過前提條件是必須帶上我。
他皺著眉頭。帶著你可以,但是我怎么可以花你的錢,我怎么可以花女人的錢!
我詫異。都不知幾天沒好好吃飯了,還有心思講什么骨氣。
幾天之后,他果然沒有花我的錢去旅行。趕上有人未經(jīng)允許擅自用他的詩出版了一本詩歌雜文集,他便利用機(jī)會狠狠地敲詐了出版社一筆,帶我出去旅行的時候,一切車票、飯費、住宿都是他買單。
這個人果然很怪,哪怕一路上我怎么調(diào)戲,他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像個沒嫁出去的黃花大閨女,快到青海湖的時候,他撒潑,堅持要用雙腿走過去,一路上拉著我得手不住的說。小潔你看,我仿佛看到了青海湖上的飛鳥,到了,馬上就要到了。
你說,我要是能出生在這里多好。
咱們不走了好不好,真的好希望住在這里。
告訴你,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要把我埋到這里來。
。。。
天陰沉沉的,在我看來就像是對世界惡毒的憎恨,完全不明白這種天氣有什么好開心的,我們像是剛從泥土里鉆出來的軟體動物,汗流浹背狼狽不堪,我沒心思理會他,他竟然不在意,反而像個馬上要見公婆的媳婦,一路上絮絮叨叨、忐忑不安。
第一眼看到青海湖,果然和傳說中一樣的美,干凈,纖塵不染。只有真正站在湖畔才能領(lǐng)略她的靜謐與壯觀,還沒來得急等我贊美幾句,這個瘋子竟然丟下包徑直朝水面撲了過去,衣服也不脫,一個猛子扎進(jìn)水里,自己玩的異常開心。
正值秋天,這個地方有一種不易察覺的寒氣,我想要提醒他別著涼,他卻朝我潑水,撥正自己泥土味的口音,用蹩腳的普通話喊。別躲啊,別跟我媽似的,一輩子老是看別人家的豬跑,自己都沒吃過豬肉。
我站在淤泥里,看著他傻樂傻樂的勁兒,不知為何突然就生出一種不能認(rèn)輸?shù)哪铑^,只是脫下了鞋子就沖進(jìn)了青海湖,天氣比我想象的更冷,風(fēng)一吹有種冷到骨頭的感覺,我抱著身體在水里凍得瑟瑟發(fā)抖,他卻毫不在意,還妄圖在水里摸魚捉蝦。
從青;貋恚緫(yīng)該不作休息直接接北上草原,可是我們把自己折磨的像是乞丐,還都不爭氣的發(fā)起了高燒,不得不在途中找個旅館住下幾日。在蘭州市一個街角,他往自己臉上抹了一把土,然后回頭對我笑嘻嘻。小潔,你看我像不像乞丐?
我說。你不往臉上抹土都像。
于是他掏出手機(jī),錢包,身份證,和所有東西交到我手上,對我說。你先去找個旅館睡一覺吧,我蹲在這當(dāng)回乞丐。
我虛弱的罵他。你腦子當(dāng)真燒壞了,現(xiàn)在又不是晚上,你們家非己還沒出來搶肉吃,再說你這樣太毀自己偉大詩人的形象了。
他說。沒事,反正這里沒人認(rèn)識我,我想嘗試嘗試當(dāng)乞丐,要不以后沒有機(jī)會了怎么辦。
我跑到附近的商店買了一只碗,回來遞給他。
他直接把碗摔成了兩半,自嘲說。這才像。
我笑著說。你什么意思,把碗搞成兩半,做乞丐也不丟下我!
于是我們就在偉大的母親黃河邊上當(dāng)了兩個小時的乞丐,之前他找了一家飯館說蘭州人民有愛心,沒準(zhǔn)能吃上熱騰騰的剩飯,結(jié)果可能我們演技不好,流了兩個小時的口水也沒等到免費的晚餐,也沒有討到一分錢。
他對我說。你說咱們是不是不夠乞丐,來你那板磚往我這里敲一下。
我是真想拿板磚拍死這個人,可是無奈身體真的撐不住了,迷迷糊糊就倒在了他的懷里,我說過其實他的身體與在別人眼里詩人消瘦的狀態(tài)不一樣,有點胖,印象里好像他的懷抱很柔軟,很溫暖。
醒來后發(fā)現(xiàn)沒在旅館,我們倆直接住進(jìn)了病房,而且還是超豪華的雙床位帶電視單間,他躺在旁邊的床上打點滴,嘿嘿沖我傻笑。
我罵。傻了住在這里,你就不嫌棄醫(yī)院的“合法宰人”嗎?
他笑著說。挺好,就當(dāng)是住旅館了,再說了我缺錢嗎?
我說。你怎么會缺錢,你缺心眼。
有時候真覺得他的大男子氣概還挺好的。
在病房里每日就是打點滴,看看無聊的肥皂劇,四周白茫茫的墻壁晃得我睜不開眼,醫(yī)院里福爾馬林的味道又讓我惡心,所以我們又恢復(fù)了白天睡覺晚上嘮嗑的習(xí)慣。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輾轉(zhuǎn)反側(cè),在病床上翻來覆去,突然轉(zhuǎn)過頭對我說。完了完了,小潔,我靈感來了,你記著,我可能只會說一遍。
我有些心不在焉。唔?非己要回來了。
他沒有理我,手忙腳亂的跑去背包旁找紙筆,沒想到他還真的一氣呵成,完成了人生中的最后一首詩,一首他所謂沒有非己參與的詩歌,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這是他對這個世界最后的獻(xiàn)禮。
《麋鹿》
我必須佇立眼睛
緬懷那些帶不走的割傷
不正視手上的殘疾
不言語孤獨的四月天
站在浮華的某個端點
我淚流滿面
枯木能生繭
陽光還是溫?zé)岬?br>
手指頂著黃土
靜靜等靜等漲潮的春
風(fēng)向在改變花兒也快開了
唇上,舌上有悸動的癢
可以不替別人延伸腳印
雖然季節(jié)無足輕重
風(fēng)塵鋪著風(fēng)塵
陽光在風(fēng)塵中
我站在在風(fēng)和光的中央等著你
寧愿相信此刻孤獨衍生記憶
下午五點半多的綿羊垂著頭
帶著我沉重的腿
不用回頭只往前走
僅僅到這里,便再也沒有了下文,他耗干自己所有的天分,還沒有達(dá)到想要的效果,因為我是看不懂的,也不會明白他為什么會歇斯底里的哭號,瘋狂的撕扯身上的被子,強(qiáng)忍悲傷扭過頭去,背對我說。小潔,你快跑。
他此刻異常堅定,不容我有一絲反抗?墒俏覜]有辦法在他最困難的時刻棄他而去,我只能小心翼翼的問。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他咬著牙,好像真在平復(fù)莫大的恐懼,臉色蒼白的回答。不是,他要回來了。
誰?到底是誰?
我明白自己是在明知故問,但是我希望他能正視自己的一切,哪怕是陰影哪怕是不得人的東西。
他突然扯開被子,關(guān)掉房間里的燈,努力構(gòu)建自己漆黑的精神樂園,不知有多少次他一個人在黑暗里低聲垂泣,能夠隱藏傷痛是黑夜給他惟一的饋贈,每次寫不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就會讓倆個人格做困獸之斗,直到自己把自己折磨的不成人樣。
以往他所謂的“精血”,原來是如此艱難的完成,其實關(guān)于寫詩,他很討厭自己又不得不依靠自己,就像人類都討厭矯情,卻還是有很多人因為矯情糊口,他如此的討厭自己深愛他人,以至于無藥可救。
抹黑打開房間里的燈,我才看到他原來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對準(zhǔn)自己的手狠狠地割了下去,臉因疼痛而扭曲,面目猙獰可怖,仿佛地獄里受刑的惡鬼,我害怕,只能朝他扔枕頭和床單,以及一切能夠引起他注意的東西。你快停手,你要是還發(fā)瘋我就叫醫(yī)生了。
他憤怒,刀子慢慢指向了我的鼻尖。你敢,否則我立刻殺了你。
冷汗順著后背往下流,我只能這樣無助的看著他,手中的刀子劃出一道又一道恐怖的弧線,他瘋狂起舞,血甩到我臉上的時候還有溫?zé)帷N彝低蛋戳蒜,護(hù)士們沖進(jìn)來把他按到在地,打了一支鎮(zhèn)定劑,他掙扎的時候刀子飛出來劃破了我的臉,幸好只是皮外傷,只需要經(jīng)過簡單的包扎。
然后有位大腹便便的醫(yī)生質(zhì)問我這是什么情況,我回頭看到他熟睡的臉,此刻分外安詳分外干凈,好像剛剛出世的嬰兒般純潔。我編了一個拙劣的謊話。沒事,我們鬧別扭,他脾氣不好,不小心拿起了刀。
醫(yī)生堅持要隔離觀察。
我都不知道后來怎么說服了醫(yī)生,同意他先住在這里,不能驚擾他人。平息了這場風(fēng)波,我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多余的力氣,把煙點著了都沒有吸幾口,回床上直接倒頭睡著了。
之后兩天,他長睡不起,有時候明明已經(jīng)醒了,如果睥睨到我在身邊,就會轉(zhuǎn)過頭去捂緊被子,好像在發(fā)抖。我不知道該如何先開口,他應(yīng)該是因為被我看到失常狀態(tài)后的失落,沒準(zhǔn)在等我一聲不吭率先離開蘭州。可是我不是那樣的人,他不理我應(yīng)該是在意我,所以我不在乎尷尬,我們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任何的交流,實在無聊就去廁所背著醫(yī)生們一盒接一盒的抽煙,老駱駝,很苦的那種,絲絲蔓蔓的有種不甘的味道。
偷偷離開醫(yī)院的那天黎明,我睜開眼,看到他赤裸著上身坐在陽臺上發(fā)呆,我開口笑著說。是不是應(yīng)該給你買一把吉他回憶回憶的你在寧城的美好童年。
他轉(zhuǎn)過頭,竟然莫名其妙的哭了,他說。我想回寧城了,我想我們家老不死的老爺子。
我說。好,我陪你。
他看到我臉上還沒痊愈的傷,鼓足勇氣說。小潔,對不起。
我欣然接受,心想其實你不用道歉的,你只是在萬千不自在中尋找出口,我只是個可恥的看客,看看你到底會不會找到。
回到學(xué)校,我取出一筆錢,他制定回家的計劃,還堅持要買兩張不同日期的車票,他說自己不敢直接面對父親,所以我要先下車替他看看老爺子的心情如何,如果不好我必須先把老爺子哄開心,等安全了,自己會做下一班車到。
我只能罵他沒出息。
他說沒出息就沒出息,總比不回去看老人家強(qiáng)。
我調(diào)侃道。那打算讓我怎么自我介紹,是你的朋友,女朋友,還是干媽?
他咧嘴壞笑。你見到他直接喊爺爺,孫女終于見到您了,都怪您兒子在外面亂搞,我都這么大了您還不知道。
。。。
我盡量沒把他打死。
當(dāng)著我的面,他打算給父親打電話,好讓我對這個倔老頭了解了解,一聲“爸”字還沒喊出來對面就傳來了叫罵。老人聲音沙啞,也聽不清到底什么意思,總之不堪入耳。
過了好久,那邊問李青衣為什么不說話?
我回頭看著他,他蹲在地上畫圈圈,一副完全交給我的樣子。我說,這個小兔崽子肚子疼,我是他朋友,我只想告訴你們,他要回去了。
對面的不知道是不是沒聽清,一直強(qiáng)調(diào)為什么給他打電話一直打不通,接下來就是毫不留情的臟話個人秀。
我還打算解釋解釋為什么他要回家,結(jié)果他一把搶過手機(jī)給掛了,直接關(guān)機(jī)。
于是我被騙坐上了前往寧城的火車,一路上我給他打無數(shù)電話想報告我的坐標(biāo),他一直沒開機(jī),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沒準(zhǔn)我是被騙了。
下了寧城那個幾百年不會變的破爛火車站,老遠(yuǎn)見到一塊牌子,上書五個大字“小潔,歡迎你”還寫得是楷書,我真想不到寧城還能找到會寫書法的人,他的父母都是樸素至極的莊稼人,不知道他說了什么讓他們以為我是城里來的貴人,用接待貴賓的禮儀,在熙攘的廣場等我的時候,兩個人像被捉起來供人欣賞的企鵝,我看到后非常不是滋味,另類的讓人心疼,忘了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人這樣為我佇立等待了。
這時我接到了他的電話,電話那邊他奸佞放肆的笑。小潔你應(yīng)該到了吧,我也到了,不過不是寧城,而是連云港,我馬上就要到東海里游泳了,你好好服侍我的親人啊!
我憤怒到極致,有種想摔手機(jī)的意思,回應(yīng)。滾吧,懦夫,死在海里算了。
他不知廉恥的哀求我。一定要善待我的家人。
結(jié)果不等我回話直接掛了電話。
我不知道他父親臉上的表情是尷尬還是失望,總之不能直接說給他,你兒子去連云港了。
我未開口,他父親就好像了然了一切,拉著我的行李說。走,回家。
他母親唯唯諾諾,估計想問我關(guān)于他的事情,可是看到老爺子的表情,欲言又止。
我什么也不說,跟在后面,看著他父母消瘦的背影,與印象里那副兇神惡煞的摸樣沾不上半點邊,好生心疼。
他的家就是典型的平原民居,幾件簡陋的磚瓦房,幾畝田地,養(yǎng)著一頭豬,兩頭羊,一家人全部的生活不過如此。
晚上吃的是玉米粥,童年的味道,好像時光凝滯了,突然跳過了我顛沛流離的生活,回過神來我一直都住在寧城,從未離開過這座城市,小時候爸爸媽媽和藹的表情跳幀式劃過腦海,不知不覺就吃得哽咽了。
他的母親唯恐招待我不好,不住的噓寒問暖,那種農(nóng)家人特有的淳樸,怕我吃不習(xí)慣還要出門買些肉來改善伙食,他的父親總是板著臉,問什么也有點不多說的意思,吃飯的時候也要正襟危坐,對著飯碗嚴(yán)肅,幾個人為了一張小桌子,誰也不說一句話。
正值農(nóng)活多忙,他父親吃過飯下地干活了,他的母親收拾停當(dāng)才小心翼翼的問我。是不是青衣的朋友。
我支吾了一聲,看著面前這張黧黑的臉,希望能給老人家多帶些高興的消息,突然鼓足勇氣改口說。是啊,女朋友。
他的母親果然有些驚奇,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家青衣不懂事,怎么讓你一個人來這里了,閨女你長這么漂亮,不知道青衣修了什么福氣,這孩子從小脾氣不好,我們也不怎么了解他,你要好好照顧他啊。。。
他母親說起話來沒完沒了,看得出來要趁老爺子不再把兒子在外面的消息打聽的一清二楚,等到自己說累了,才看著我臉上刀疤印子問。他對你好嗎。
我尷尬的笑,只能說。好,非常好,會關(guān)心人。
他母親這才放心。那就好,那就好,青衣還沒長大,我怕他會傷害你。
沉默半晌,我打破僵局。阿姨,青衣這個名字是誰給取的?
他母親想了想說。是他爹,說什么名字這樣起會讓孩子以后平平淡淡的生活。
我說。應(yīng)該還有什么別的意思吧。
他母親一臉茫然,看樣子應(yīng)該是不知道。
這個家里只有一個人有指揮支配的權(quán)利,所以這么多年后,他的母親也忘記了一些需要思考的東西,亦或是本來知道取名青衣的原因,卻不想告訴我。
他母親帶我去看他的屋子,滿滿貼了一墻的獎狀,從小學(xué)到高中,幾乎全部都是年級第一,我真不相信這里的神童就是那個逢考必掛的大學(xué)生,他母親眼睛泛著光,可以看到隱藏的小小驕傲,后來還給我看一張張略微泛黃的照片,讓我從開襠褲時期開始了解這個人。
那天下午,他母親絮絮叨叨講了很多,從出生到離開家去南方上大學(xué),他的父親一直都知道他有藝術(shù)方面的天分,但是出于迷信“家里不能出舞文弄墨的人”,便希望他能改變,結(jié)果可能是自己的手段太狠,他又處在叛逆期,養(yǎng)成了自殘的陋病,激烈的矛盾沖突越來越嚴(yán)重,得到些許緩解的時候因為他考上了大學(xué)。結(jié)果這一走便沒有再回來,只有打電話要錢的時候才能與兒子多說幾句話,在后來錢都不要了,很久很久也不給家里打電話,就這樣斷了聯(lián)系,過年也聽不到他說一句,我很好,你們別擔(dān)心。
他母親每次在夢里夢到兒子都只能自己騙自己,他又長高了,長胖了,胡子也長長了,有時像在夢里聽到他喊一句“媽”,都是奢望,他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就算自己出門也不知道哪里能找到兒子的蹤跡,這幾年不知道濕了多少枕頭,留下多少心酸的淚水。
他父親回到家,母親像是受驚有些惶恐,看到紅紅的眼圈便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父親抄起掃把便打,我站在一旁極力的勸阻也不能平復(fù)他父親的憤怒,他父親扶著桌角對我說說。我不會養(yǎng)這樣的雜種,也不允許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他,明天我送你離開這里,以后別再來了。
我有一點如釋重負(fù)的感覺,只匆匆住了一晚上便順應(yīng)他父親的意志回去了。臨走時我把身上帶來的兩千多塊錢偷偷塞在了枕頭下,告訴他母親這是他的稿費。我想如果當(dāng)面給老爺子,老爺子沒準(zhǔn)會一把火燒了,這樣間接給了他們家,就算真的燒了,我看不見也不會心疼。
白白送出去這么多錢,我回到學(xué)校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他,狠狠把他揍了一頓,我是為了我自己,也為他母親。他好像洞悉了我悲慘的遭遇,滄桑的笑,胡子拉碴的臉比以前更加頹廢,哪里還有半點男人的樣子。
他抱著頭說。打吧,這回知道我有多么對不起我媽了吧,你要是能說服老爺子別那么固執(zhí),我還要感謝你,任憑你揍。
我說我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本領(lǐng),但是不幸的人那么多,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生不逢時,你有什么資格玩自殘。
他很不要臉的說。百善孝為先,我都不做孝子了為什么不能更壞一點。
我真的很想就此打死這個人,但是他一副愈挫愈勇的狀態(tài),皮糙肉厚的怎么也打不疼,怎么也不能改變的他極端的想法,后來我放棄了,他真的是無藥可救了。
從寧城回來后我發(fā)現(xiàn)基本上不能再學(xué)校看到他了,打聽一下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開始拒絕上課了,整日悶在宿舍里不知搞什么,網(wǎng)上的帖子我也是一通一通的尋找,竟然發(fā)現(xiàn)他從蘭州回來后就不再寫任何東西了。
馬上就要又一次期末結(jié)業(yè),如果年終考試過不了不僅僅是掛科就行,沒準(zhǔn)會勒令退學(xué),我再瘋也知道沒有和他一樣的文采,亦沒有和他一樣什么都能放開的勇氣,雖然父母不再身邊,可是為了前途,我不得不像所有臨陣磨槍的同學(xué)們一樣,必須為考試做準(zhǔn)備。
他竟然也老實了不少,不再四處旅行。后來他告訴我他沒有去連云港,而是真的跟在我后面回了寧城,躲在城市陰影里不敢出來,怕會嚇到父母,他說他父親母親真的老了太多,房子還是那么破舊長出了雜草,想不到一向事無巨細(xì)的父親居然疏于對院落的管理,可能自己不回家真的打擊到了故作堅強(qiáng)的父親。
我忙碌復(fù)習(xí)的時候他非常自在,白天睡覺晚上在城里亂逛,偶爾發(fā)個小瘋?cè)サ罔F站陪流浪的老人唱歌聊天,多數(shù)時間在網(wǎng)吧睡覺,打游戲,吃不飽的時候竟然知道挺著臉大言不慚的找我借錢!
我看到他這種狀態(tài),才知道原來他不僅無藥可救,而且真是要廢了。
一些時候在百貨商場的天臺上遇見他,他不朗誦自己的作品,而是每次都用海子的詩形容自己的潦倒。
我所能看見的少女
水中的少女
請在麥地之中
清理好我的骨頭
如一束蘆花的骨頭
把他裝在箱子里帶回
我所能看見的
潔凈的少女河流上的少女
請把手伸到麥地之中
當(dāng)我沒有希望坐在一束
麥子上回家
請整理好我那凌亂的骨頭
放入一個小木柜。帶回它
象帶回你們富裕的嫁妝
但是不要告訴我
扶著木頭正在干草上晾衣的
母親。
我們還能像以前一樣為了詩人的愛情爭吵,我覺得海子每一首詩都有愛情的味道,他不同意,他說詩人的愛情沒有在平凡的女人身上,因為愛情遠(yuǎn)沒有親情友情讓人感到真實和自由,這詩句里的曖昧,只是海子對夢幻愛情的向往和寄托。
我說那為什么海子會自殺,還不是因為生命中的四個女人都棄他而去。
他很固執(zhí)地說,人生不過逢場作戲,海子一定是為了建立理想的詩歌國度用自己的死亡警醒他人。
我們談不到一起,我罵他。你看人家這么偉大都死了,你為什么還不死。
他依然沒心沒肺的樣子。海子寫了四首死亡之詩,我一首沒寫過,這樣死了是不是很可惜。
我們不歡而散,其實我一點也不了解海子這個人,只是看見他越來越不爭氣的樣子有些生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會一直朗誦那首詩,名字就叫《死亡之詩》
幾個星期以后,我通過了考試,學(xué)分也修夠了,他卻因為和別人打架加上掛科太多被學(xué)校強(qiáng)制開除,我真是受夠了,這是他在大學(xué)里的第三個年頭,明明在堅持半年就能順利畢業(yè),哪怕不好好學(xué)習(xí),到時候混一個畢業(yè)證也能找份工作。現(xiàn)在他搬出去住了,簡直是無家可歸,后來,我們聯(lián)系越來越少,我以為他找到了新的生活,可總是感覺到哪里不對勁。
有一天實在有些想看看這個瘋子,抽空去了他租住的地下室,敲開門,潮氣、酒氣、還有食物腐敗的酸臭一同涌了出來,捂著鼻子,我找到燈的開關(guān),他面色姜黃,身上臟亂,而且變得非常消瘦,根本就看不出來原來是個胖子,他躺在床上活脫脫像死了上百年的僵尸,屋子里啤酒瓶、白酒瓶、方便面袋子隨處擺放,沒有比樓外的垃圾場強(qiáng)多少。
我揪住他的衣領(lǐng),亦毫不費力就拎了起來。你真打算就此糟踐下去,廢物,還真以為你有什么偉大理想。
他眨巴眨巴眼,虛弱的說。我哪有那么脆弱。
我說,走,趕緊離開這,租個人住的房子,沒錢我給你付。
他像個孩子似得賴在地上打滾死活不肯。別,別,姐啊,你就放過我吧,我這么討厭陽光,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
我說。真好,那我走,反正我不想呆在這。
他馬上胡亂收拾起來,急切的說。別,你等會,我收拾收拾,馬上就好。
我無奈的找了個角落站腳問。最近在干什么?
他想都沒想,好像提前知道我會這么問。寫小說啊,長篇的,非常非常的長,你也知道這是個餓死詩人的年代,我這也是為了糊口。
我趁他不注意,猛地沖上前撕掉了他身上的破布,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把跳到床上大聲喊。你干什么,非禮嗎你。
我看到了他身上新生的傷疤,有些才剛剛結(jié)痂,我憤怒;斓埃阏媸枪犯牟涣顺允,寫寫寫,早晚為了這玩意把自己玩死。
他突然很認(rèn)真的說。寫死了好啊,一了百了,我不是已經(jīng)教會了你嘛,你代替我寫下去好了。
努力平復(fù)心情后我坐在床的一角,開始聊正事,我說。我模仿你寫了幾首詩歌發(fā)表了。
他心不在焉。恭喜恭喜。
聽說還入圍了什么獎項,我用的筆名是“非己”。
我本以為他會暴跳如雷,結(jié)果他思考了一會又繼續(xù)掃地,只說了一個字。靠。
我拿出大賽組委會寄給我的車票問。怎么辦,你去參加吧。
他佯裝憤怒。完了完了,我這一生淡泊名利的美名要毀在你左手的車票上了。
我罵他。能不能正經(jīng)一點。
他捂著頭倒在床上說。你去吧,你要是不去,那就沒有意義了。
我堅持。不,絕不,要不你去,要不一輩子呆在這里過你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他接過車票,以飛快的速度撕了個稀巴爛。
我頓時火氣上涌,拿起皮包抽他的臉,他倒在床上,掩面而泣,這一次我臉罵他的力氣都省下了,轉(zhuǎn)身直接走出了他的狗窩。
我一直對他撕碎車票這件事耿耿于懷,我不明白曾經(jīng)擁有那樣偉大純潔夢想的人,為什么活的一日比一日窩囊,我痛恨自己瞎了眼,原來我一直都很傻,我一直都不了解他,一直都被他騙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當(dāng)然特別是撕碎車票后我就再也沒有和他聯(lián)系,我怪他不去參加比賽,其實我不知道當(dāng)時的他果真去不了,我拿過去的不是對新生的希望,而是對過去的嘲諷。
三月份,他死在自己的地下室里。
沒有什么前兆,沒有什么遺言,消息就這么突然的傳進(jìn)了我的耳朵,我愣在春天的大風(fēng)里,風(fēng)沙迷住了我頭發(fā)、我的眼睛。
尸體被房東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還沒有臭掉,這個挨千刀的混蛋,手機(jī)里只存了我一個人的電話號碼,好像我就那么樂意給他收尸似得。他果然實現(xiàn)了自己諾言寫了一首死亡之詩,死的時候就把手稿放在胸口位置,模仿他一生敬愛的海子。
之前有一次他倒在宿舍,送往醫(yī)院的時候我還以為是營養(yǎng)不良引起的貧血,沒有太多的關(guān)心這個瘋子,卻不知道他被查出來患有腦癌,而且是晚期。
這是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他總是會自殘,腦袋疼的時候就割傷自己的手臂,也不告訴別人,其實他疼得地方在頭上。
我終于明白他為什么睡眠質(zhì)量特別差,后來養(yǎng)成了晝伏夜出的習(xí)慣,他說他害怕做惡夢,其實他是害怕自己腦袋里的腫瘤在睡著時壓迫神經(jīng)。
我終于明白他總是酗酒,整個人瘋狂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每次寫詩的時候,都是疼痛發(fā)作的時候,他為了保持清醒開始寫詩,他要睜著眼睛看世界,并且記錄每一次感悟到生命的寶貴。
他不敢回家,是怕看到白發(fā)蒼蒼的父母,想到不知在什么時候他們就會失去兒子,年老無人贍養(yǎng),他的心口一陣一陣的疼,他其實最喜歡自己的父親了,父親雖然嚴(yán)厲,迷信,可是交給了自己好多做人的道理,只可惜這些道理不能留到以后在慢慢理解了。
他利用旅行,看到了自己還舍不得撒手離去的世界。
他的病情早在剛剛上大學(xué)的時候就知道了,他相信這是命,老天爺肯定在妒忌他身上的良好品德。既然怎么也湊不齊那天價的手術(shù)費,還不如利用剩下的時間拼了命的綻放生命,盡量不茍延殘喘的活著。
他曾說。小潔要不你當(dāng)我媳婦吧,這樣我死了你還能幫我照顧父母,不對,你這么如花似玉,被我耽誤了可不好。
他曾說。小潔你知道嗎,我的夢想是當(dāng)一名偉大的詩人,其實不是詩人也好,普通人也挺偉大的。
他曾說。小潔你不能拋棄你的父母,雖然他們離婚了,但是都還愛你啊。
他曾說。小潔你一輩子都別寫詩,這玩意魔性大,作繭自縛。
他曾說。詩人都死死了才出名的嗎,我還不想死耶。
他曾說。用詩歌為載體,才能熱愛生活。
他曾說。或者要多為別人想想。
他曾說。人不死不行嗎?
四月份,春暖花開。這位詩人曾經(jīng)特別討厭這個月份,他說古人拿四月矯情矯情就夠了,到了民國沒想到迷倒萬千才子的林徽因也對四月愛不釋手,還寫了一本書。這樣吹捧四月,那別的月份怎么辦,這世界上的每一天都是極美的,并不只有四月是神圣的,那些凡夫俗子還真是不如我想的多,想的周到。
春光無限好,他卻在春天死了,身后只留下多多少少的眷戀和不甘。
我抱著他的骨灰把他送回寧城,告訴他父親他的愿望是能埋在青海。
放下他之后我一刻沒停跑了出來,對他說改天有空在回來看他,因為我無法回應(yīng)他父母那種撕心裂肺的絕望。
我沒有看他寫的死亡之詩,我覺還是把他和最后那首詩燒了比較好,他在蘭州寫下的《麋鹿》有一種沒寫完的味道,要是這首死亡之詩把他的經(jīng)歷寫完了,那別人就不會在意他到底有怎樣的經(jīng)歷了,我認(rèn)為想要揚(yáng)名,必須留給世界一個懸念,雖然真正追隨他的人只有我一個傻姑娘。
最后在他的筆記本上我看到他寫給我的話:
感覺說對不起太俗,特別把“非己”筆名送給你,記著我是“失心”你是“非己”,以后別學(xué)我寫詩了,以后假如還有稿費寄給“失心”你也收著吧,記得對自己父母好點,別啦,我的小潔!
他總是這樣,平時話一點也不少,就是一寫東西就惜字如金。到最后也沒有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對我說對不起。還記得第一眼在大學(xué)食堂里找到他,他被別人擠掉了飯盒,飯菜撒了一身,還唯唯諾諾對別人道歉,我罵他是懦弱,他卻與我斗嘴,這幾年老是對別人好了,都沒有想過我的感受,這個無聊的騙子。
走吧,我能說什么呢,感謝你讓我看清了這鏤空的現(xiàn)實,這失心的下場,這未泯的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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