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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從酒吧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拉著我的手搖晃的男人和我一樣半醉,他的頭發(fā)柔軟,臉上帶著愜意的笑意,我嘴里叼著煙,任憑他與我發(fā)癲。
突然撞到人的時候,我被撞退了半步,嘴里的煙也掉到了下過雨濕漉漉的地上,原本昏沉的腦袋更加眩暈,于是無用功地?fù)u晃了兩下,才抬起頭來,有些不耐煩地看向?qū)γ妫骸拔梗遣豢绰粪。?br> 然后我就看見了何湘生。
他的臉色被籠罩在陰影里,很不好看,眼色沉沉地盯著我和我身后的男人,不再是平時溫文爾雅的樣子,我很少看見他這樣嚴(yán)肅。
“楊云山,”他叫我的全名,語氣里我聽出他很生氣,“你在這里做什么?”
我沒回答,身后的人似乎也察覺到了不對,搖著我的手的動作慢慢停下來,只是捏緊了我的手,我感覺到他的害怕。
何湘生的視線又轉(zhuǎn)到他身上,“那位是?”
我終于在他提出第三個問題之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是——我朋友!
“朋友!焙蜗嫔炖锞捉乐@個詞語,也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不過我還是松了一口氣,因他沒有追問下去,他只是瞥了一眼身后,一條黑黢黢的道路上,僅僅有三兩行人,“那這么晚了,你們打算到哪里去?”
身后的男人靠過來,小聲跟我耳語:“阿云,他是誰?”他的聲音軟軟細(xì)細(xì),跟他的笑容一樣溫柔可人。半個小時前,我在酒吧里遇到他,請他喝了兩杯酒,就決定帶著他回去,這大概是因?yàn)槲液榷嗔司,我看到他,腦子里就想起了很多東西:在我模糊的記憶里,何湘生從來也是這樣的,從我十幾年前認(rèn)識他開始——小時候的何湘生有一雙細(xì)細(xì)長長的腿,躲在我身后軟糯糯地問我“阿云,那些人是誰”,在我跟人打架以后一聲不吭地幫我包扎,包得比醫(yī)務(wù)室的老八婆還要細(xì)致——待我是這樣溫柔周全。
而不是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黑著一張臉,追問我到底要與這個陌生男人去做什么。
我在什么時候與什么人、做什么事,到底與你何干呢。我心里這樣想著,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我和何湘生分道揚(yáng)鑣,何湘生去了某個外資企業(yè)當(dāng)白領(lǐng),而我仍然留在學(xué)校里當(dāng)助教當(dāng)輔導(dǎo)員混吃混喝,白天為人師表,晚上喝多了幾杯酒就去發(fā)泄一下,我有什么錯,又怎么需要和他何湘生報備。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回望著他,心里不可避免顯露出一點(diǎn)失望:我認(rèn)識了十八年的好朋友何湘生,什么時候變成了這樣的人了。
何湘生臉上有些掛不住,他伸出手來拽我的胳膊,手攥得很緊:“楊云山,明天還要上班,你今晚喝多了,先跟我回去。”
身前有人拽我,身后也有人拉著我,被我叫出來的男人有些驚慌地看著我,怕我這是要中途變卦:剛才喝酒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他摸得起了感覺,這時候?qū)λ麠壷活,倒還真是不人道。
我回頭看看他,他的眼睛在路燈照耀下閃著光,似乎醞釀著細(xì)細(xì)淚珠,下一秒就要啪嗒從眼眶里掉出來,我最看不得這般柔弱溫情的目光,心一下子就軟了。
我再回過頭來的時候臉上帶了明顯的躊躇,何湘生也看出來了,他皺了皺眉,語氣愈發(fā)不善:“云山,你現(xiàn)在跟不跟我走!
我看著他眉間褶皺,很想告訴他這樣皺眉嚴(yán)肅的表情從來不適合出現(xiàn)在他那張英俊的臉上,但我大概真的是喝得多了,對著這個越看越陌生的何湘生,什么也說不出來。什么也不想說。
我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在心里苦笑著嘲自己,都對自己洗腦了這么多遍了,我面前這個何湘生不再是我認(rèn)識的何湘生了,為什么還是不肯掙脫他拉著自己的手呢?楊云山,你癡念了十幾年,也該放棄收手了,他原本就不喜歡你,如今只怕更加嫌棄你,你還一個人在期望著什么呢?
明明身后這個倒貼上來的男人更像是我心心念念的人,怎么心里還是在何湘生的一個眼神里就動搖了呢?
我雖然沒動,我卻知道我還是會做出和以往十八年一模一樣的選擇。
何湘生無論怎么變化、變得再不像他,仍是我心里的何湘生。
我慢慢放開了身后牽著的溫暖的手,男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驚訝于我竟然真的因?yàn)槊媲斑@個來者不善的人放棄了與他的共度良宵,我可以猜測到他此時應(yīng)該恨恨咬著唇,然后飛速抽回自己的手,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快步走回了酒吧,接下來恐怕還要再灌自己一大杯酒。
我只是這樣想著,卻一眼都再沒看那個男人,我只是依然這樣看著面前的何湘生,眼神里掩飾不住濃重悲哀,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出來。我說:“那我們走吧!
何湘生開了車來,他這么晚了會出現(xiàn)在這里,恐怕也是剛結(jié)束公司的應(yīng)酬,就遇到了我這個麻煩鬼。他給我關(guān)上副駕門的時候泄憤一樣狠狠地甩了過去,也不疼惜這是誰的車。
我縮在副駕上,勉強(qiáng)地摸索到了安全帶給自己系上,我現(xiàn)在不算醉,卻也喝了不少酒,頭腦還有些清醒,勉力思考著接下來的問題:我的公寓在A市的西邊,離大學(xué)城有很長的路,現(xiàn)在也不可能讓何湘生開一個鐘頭的車把我送回公寓。
何湘生卻一秒都沒有思索,已經(jīng)發(fā)動了車,我看了看他車上的導(dǎo)航,就知道他的終點(diǎn)站是他的公寓。這是最好的選擇,對我而言,我本應(yīng)該狂喜能與何湘生共處一室,可我只是縮回座位,忽然一點(diǎn)都提不起興致來:或許是因?yàn)閯偙凰惨娢遗c來路不明的男人拉著手醉醺醺走在酒吧街上。
何湘生果然還是在生我的氣,一直到他的公寓里,他都沒再跟我說一句話,只是把腿軟的我扔到了沙發(fā)上,然后自己門一甩就進(jìn)了浴室,很快里面就傳來了沖洗的水聲,一點(diǎn)都不遵循待客之道。
我歪著腦袋倒在沙發(fā)上,摸了茶幾上一只一次性杯子,給自己倒了杯冷水醒酒,等何湘生從浴室出來,我已經(jīng)能夠在沙發(fā)上坐端正了。
他只是看我一眼,然后叫我過去臥室,我乖乖跟過去靠在臥室門口,一句話都不敢多問。
何湘生站在衣柜前給我挑選睡衣褲,我眼珠一動也不動地盯著他的動作,還有他伸手時露出的半截腰線,我想我一定是還沒完全清醒。
他一邊翻找,一邊重新問我一遍:“剛才那個男人,真的是你朋友?”我就知道他沒相信,還想再沉默下去的時候,就看到他扭過頭來瞪了我一眼,我趕緊出聲:“是……是在酒吧認(rèn)識的朋友!焙蟀刖浣拥臎]有底氣,終究是輕了幾度,不意外等來他嗤一聲:“那樣人對你來說是朋友,我也不過是朋友,當(dāng)你的朋友還真是廉價。”
我心里立馬接話:何湘生你當(dāng)然不是我朋友,你是我暗戀了十幾年的人。只是我雖然頭昏腦漲,但基本的智商還在,這種話只敢在心里跟自己講講。
何湘生看我呆頭呆腦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站直了身質(zhì)問我:“楊云山,你還是不是一個有獨(dú)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了?你就這樣隨隨便便跟著那男人走了,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要是他是個拉皮條的,你怎么辦?不怕被帶去違,法,犯,罪啊?”他語氣嚴(yán)肅激動,我卻一時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表情來回復(fù),只是乖乖地點(diǎn)頭,他看我這樣,氣得把手里找出來的衣服往我身上一扔,我下意識接個滿懷,他揮手趕我去洗澡,閉了眼恐怕是不想再見到我這個極度容易被騙被拐的巨型智障。
我也聽話,轉(zhuǎn)身就進(jìn)浴室,聽到身后有他動靜,似乎是跟我出了臥室。我卻沒回頭去看,只背著手帶上了浴室門。
何湘生住的公寓里只有他一人,浴室里用的是浴缸,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用,我怕他有潔癖,就想拿噴頭沖個澡,便伸手去夠噴頭。只是剛才他已經(jīng)洗過澡,浴室里又濕又滑,我本就頭昏腦漲,眼前熱氣氤氳一片,看不清噴頭位置,手指在半空里虛空一抓,隨后整個人要往地上倒下去。
還真是說倒就倒,我個一米八的大男人,直接整個人光溜溜地摔在了浴缸里,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摔得我左邊髖骨痛得要命,恐怕砸在浴缸壁上的手臂也青了一塊。
門外立刻響起了何湘生的聲音:“云山,你沒事吧?”我只感覺身體上明顯的痛感還不如他的問話來得快,更不如他推門的速度快。
我剛想開口說我沒事,何湘生就已經(jīng)開了門進(jìn)來,看我砸在浴缸里一動不動。我頭痛剛才就該鎖門,現(xiàn)在只能頭痛該如何跟他解釋我洗個澡都能把自己仰面滑倒坐地摔。
何湘生卻沒要我解釋,他一看我模樣就知道我又犯蠢,手一拉把我從浴缸里拉起來,毫無憐香惜玉,接著仔細(xì)看了看我身上被砸出來的烏青,毫不留情嗤了一聲,打開了水龍頭的熱水開關(guān),調(diào)試好水溫,才重新把我按回到浴缸里:“你好好洗!
我被泡在大半缸熱水里,被熱氣蒸得整個人暈暈乎乎,不知云里霧里,仿佛是要得道升仙了,于是一直泡到水快涼了才從浴缸里邁出來,出來的時候差點(diǎn)又跌個跟頭,不過好歹扶住了墻壁,讓我不至于一瘸一拐從這殺人浴室出去。
等我拿毛巾擦著頭發(fā)走出浴室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客廳里空無一人,我看了看,何湘生大概是已經(jīng)睡了,他從來作息規(guī)律,生活作風(fēng)優(yōu)良,不像我夜夜笙歌,臉上掛的黑眼圈天天能比煙熏。
只是我去拉客房的把手,卻發(fā)現(xiàn)客房還是鎖著,顯然何湘生懶得幫我這個不速之客收拾一張床出來。我的手還搭在客房門上,停了半晌,忽然有些卸力,雙肩癱了下來:以往我每次借口留宿,何湘生總會殷勤幫我準(zhǔn)備好床鋪,哪怕是再晚,我總是不好意思地看著他彎著腰忙來忙去給我收拾床具。而如今,不過幾個月不見,我再次深夜叨擾,得到的只是一間冷冰冰緊閉的客房,難不成他是要我睡沙發(fā)?他是真的生我氣了。
我本應(yīng)該去問問他到底是要怎么安排,縱然是叫我睡地板我也該聽他親口吩咐,只是我在客房門口站了許久,久到頭上頭發(fā)都開始滴冷水了,才記得轉(zhuǎn)身去看他臥室,似乎是畏懼得到什么讓人寒心的答案。我終究還是個脆弱人,心里早就演繹了無數(shù)遍被拒絕被難看的戲碼,真要我去親身上演一遍,心里還是一陣陣抽痛。
主臥的門掩著,留了一道縫,我仔細(xì)盯著那道縫看,最終確定里面還是開著燈的,于是推了門站在門邊往里面看:何湘生躺在床上拿著平板電腦看郵件。他那張床少說也有一米八寬,卻總是被他標(biāo)榜是“單人床”,而此時這張“單人床”的另一邊,擺了個白枕頭,還放了一塊豆腐干一樣疊好的被子,意思鮮明得很。
何湘生看我進(jìn)來,拍拍那塊豆腐干,把它拍出了褶皺:“上來睡覺。”
我的一只手還拿著頭頂擦水的毛巾,有些呆滯地走過去,那張床他以前從來不讓人碰,我總因此疑心他有潔癖,今晚他叫我留宿,明日不知要把床單被套枕套都拿去消毒多少遍。
只是想歸想,我看他平靜莫測的臉色,心想還是別再激怒他,我今晚是第一次知道,我是個惹他發(fā)火的好手。于是我走過去,坐在床邊,繼續(xù)拿毛巾擦頭發(fā),我可不想把水珠滴在他那張床上,不然恐怕我會跟床單一起被塞進(jìn)洗衣機(jī)。
何湘生放下平板電腦,我以為他是要睡覺了,趕緊加快了擦頭發(fā)的頻率,但毛巾卻被他扯走,他親自幫我擦干頭發(fā),我誠惶誠恐,身子都不自覺坐直了,生怕一時不慎再讓他踢我下床。
何湘生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給我擦著頭發(fā),擦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以往總是去那酒吧?”
我老老實(shí)實(shí)回答:“一個月也就一兩次!碑吘篂槿藥煴,我可不能夜夜被抓到與大學(xué)生在酒吧街鬼混。
“那你有沒跟人去吸過毒?”他又問,我當(dāng)然搖頭。
“也沒去買1春?”我又搖頭。
“腎也還是齊全的?”我猛搖頭,而后反應(yīng)過來,慌忙改作點(diǎn)頭。
他似乎松一口氣,我也松一口氣,怕他再追問。
他卻沒遂我心意,仿佛自言自語:“什么也不干,那你拉那個男人做什么!
我頭皮一炸,心里涌起不安的直覺。
何湘生問話的聲音仿佛貼著我的耳膜,在我耳朵里嗡嗡作響:“那你是去找男人……的?”
我身體完全僵直了,我想何湘生也感覺到了,但他沒有接著逼問,只是耐心等我回復(fù),這安靜要比問話更要人命,我剛洗完澡,此時卻又感覺到額頭冒汗。
我不愿意騙他,最后只能無力地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充斥著苦澀的感覺,心道這回他是一定會踢我下床了,我這個惡心的同性戀。
于是又是一陣可怕的沉默,我在這安靜的氣氛里感覺像要窒息。
他的手拿著毛巾還機(jī)械地擦著,我都怕下一秒他就要把我頭發(fā)扯下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待最后的審判。
判官不曾青面獠牙,卻一樣兇神惡煞。
判官問我:“楊云山,你跟隨便哪個男人都能……?”
去酒吧尋樂子已經(jīng)被當(dāng)場捉奸,我毫無還嘴狡辯之力,只能有氣無力點(diǎn)頭。
何湘生冷冷道:“倒也不怕染病!
“我有用套!蔽一琶μ岣呗曇艮q解,卻又很快察覺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便又蔫了下來。
何湘生自然不理會我的反駁,終于停下蹂1躪我頭發(fā)的手,把我掰過去朝向他:“真的哪個男人都行?”語氣里深深嫌惡。
我不敢正眼看他,仿佛自認(rèn)是一朵花枝招展的艾滋病病毒。
他卻硬掰過我臉,“那我也可以?”
我瞪大眼看他,結(jié)結(jié)巴巴:“你,你,你當(dāng)然不行,不行——我怎么可能跟你,跟你——我絕對沒有這么想過,絕對——”臉漲得通紅,也不知道是氣的急的還是慌張的。
“怎么偏我就不行?”他卻不放過我。
我終于掙脫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氣,勉強(qiáng)平靜了語句里的顫抖:“開什么玩笑,你不是我朋友嗎!闭四甑呐笥,我無數(shù)次痛恨的身份。
何湘生終于沒了聲,翻過去拉過自己的被子躺下,又把床頭的燈掐了,做出一副準(zhǔn)備睡覺的樣子,不再理我。我坐在他邊上,心里還在忐忑今晚還能不能在這里過夜,見他似乎放棄了開化我,也不知是不是再不想見到我這個骯臟的同性戀,卻也不敢松一口氣,只戰(zhàn)戰(zhàn)兢兢伸出兩根指頭把被子拉開,無聲無息在他身邊躺下,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擾了他已經(jīng)被我搞到緊繃的神經(jīng)與怒氣。
這時候才知道感嘆床大就是好,兩個大男人各臥一邊,也不見得會有肢體接觸。我小心翼翼伸出手摸上自己的胸口,心臟被包裹在骨骼血管里頭砰砰亂跳,跟學(xué)生時代剛跑完三千米時候一樣跳得驚心動魄,我緊緊閉上眼:說不緊張真是騙人的,何湘生質(zhì)問我為什么偏他就不行的時候,我恨不得沖他大吼說行、你當(dāng)然行、要是你,我早就自己扒了衣服在床上躺平了!可是心里越是這樣想,面上卻是越惶恐,只恨不能自身化作一張畫皮紙,拿打火機(jī)來一烤,嘩啦啦就化作灰飄在半空,什么心臟啊、大腦啊全都被火焰炙烤通透,不用再痛、不用再想便是最好。恐怕何湘生也是不愿來揀這骯臟的紙灰的。
我閉著眼,眼皮止不住顫抖,我勸自己:別想了別想了,好好睡,這大概是我能在這個公寓、這間臥室、這張一米八的大床上安生睡覺的最后一個晚上了。明天起來是天崩地陷還是世界末日,我已經(jīng)管不著顧不得了。
——只是我沒想到,即使這仿佛求來討來的半個夜晚,我終究沒得安生。
夜里我腦中妖精打架,胡思亂想了半晌,最終還是昏昏沉沉睡著了,只是睡得不安穩(wěn),半夜里竟然被尿意憋醒,酒吧里喝的那幾多杯啤酒紅酒雞尾酒終于通通從我的消化系統(tǒng)里過濾出來,一股腦兒倒進(jìn)了膀胱,憋得我睡也睡不安生,只得掙扎著從迷夢里醒過來。
醒來后翻身起來,半瞇著眼睛伸著腳在地上尋覓著拖鞋,找了半晌,這才記起來是在何湘生家里,于是回頭去看他有沒有被我驚擾。這一看卻是一驚:另半張床上只有一條胡亂疊好的被子,卻沒見何湘生。難不成是始終覺得和一個同性戀睡在一起睡不好,他夜里跑去客房單個人睡了?
我也顧不上跑洗手間,踢踏著拖鞋走出臥室,打算去客房偷窺一眼美人夜睡,走到客廳的時候往陽臺一望,動作卻又呆住:何湘生穿著睡衣坐在陽臺的椅子上,手里的煙在夜色里一明一暗。
我看著他抽完一支煙,而后起身轉(zhuǎn)頭回來,毫無防備,兩個人的眼正好在黑夜里對上,我慌亂非常,他臉上愕然也來不及掩飾,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你半夜起來做什么?”
我很想說這個問題該我先問,卻只能老老實(shí)實(shí)回答他:“剛才醒過來看你不在,就出來找你!
他聞言笑了一聲,也不知為什么,又扭過頭望那遠(yuǎn)處夜空一點(diǎn)深紫,城市里一點(diǎn)星星也沒有,夜空干凈得如同一塊空幕。
何湘生平平淡淡地開口:“我今晚剛被人甩了!
我愣怔半晌,才意識到他正在與我解釋怎么會在陽臺抽煙。他本不是嗜煙的人。
我原地站了一會兒,終于走過去,我想今晚對他來說真是糟透,先是失戀,接著又看我出柜。于是我也走到陽臺,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卻不知道能起到多少作用。
他身體都僵硬,卻沒推開我。
我沉默,最后還是攬過他擁抱了一下,他在陽臺上已經(jīng)呆了太久,身體都是冷的,已經(jīng)秋天的夜里,我怕他會感冒。
他亦不動,我抱了半晌,還是先松手,覺得作為朋友的安慰與歉意已經(jīng)夠份。
他卻此時伸出手回抱我,我呆住,腎上腺素都biubiu往腦子冒——也管不了腎上腺素到底怎樣作用的了——說出口的聲音都是發(fā)抖的:“何湘生?”
他沒搭話,只是俯下頭來,我似乎也被夜風(fēng)凍住,等他的唇離開我的臉才恍然他剛才做了什么,眼睛一點(diǎn)一點(diǎn)瞪大,他已經(jīng)再次俯下來親我,這回是我的嘴唇。我慌忙偏過臉,雙手要推開他,他不讓我動,又問了一遍:“偏我就不行?”
我一個激靈,連忙急急推他,一邊說:“何湘生,何湘生,你先放我去洗手間,等我回來,等我回來就——”“就”字后面該接什么內(nèi)容,我自己腦子里也迷糊,卻想也不想就這樣脫口而出。
何湘生大約是思考了一下,最終還是放開了我,我如一條脫水的魚,慌慌張張喘著氣往洗手間跑,感受到他的目光纏在身后,竟然連轉(zhuǎn)頭看的勇氣都沒有。
等我解完手,我在盥洗臺前洗手,又捧了水往臉上搓了搓,好讓自己清醒點(diǎn),我抬頭往鏡子里看,額前的頭發(fā)又被打濕,滴答答往下淌著水,我的臉色蒼白,吸血鬼一般毫無血色,這個夜晚也如同古墓探險一樣叫人心臟跌宕起伏,我此時還能靠這兩條腿安穩(wěn)站在這里已經(jīng)算是頗為堅強(qiáng)。我此時完全想不透何湘生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我失魂落魄地去開洗手間的門,手才搭上門把手,門已經(jīng)從另一邊被人打開,何湘生伸進(jìn)來一只手把我整個抓出來,直接推在浴室門外的白墻上。
我閉上眼,擋住眼睛里醞釀起來的酸澀。
何湘生的氣息沉沉地壓下來,將我籠罩住,我再無法思考更多,只覺得這更像是一場獻(xiàn)祭,我把我珍藏十多年的愛戀通通奉獻(xiàn)給我的神祇,而他俯視人世、冷面無情,無悲無喜地給予我最大的快樂與最深的傷害,完全不見憐惜與愛情。
我輕聲地開口,聲音沙啞顫抖,連我自己都幾乎辨認(rèn)不出:“湘生,湘生,你慢一些。”
他的動作卻是突然頓住,相貼的肌膚在分開的剎那掀入一陣涼風(fēng),凍得我打個寒顫,我道他不想聽我開口,于是狠狠咬住嘴唇,一聲都不敢再發(fā)。
何湘生低頭下來親吻我,聲如嘆息:“阿云,你要是痛就說出來!
我心里一顫,剛才沒掉的眼淚此時卻像是忍不。喊⒃瓢⒃,我已經(jīng)好久沒聽他這樣叫我,甚至懷疑過年少時那個溫柔的湘生只是我青春期的舊夢了無痕,只出現(xiàn)在我夢里心里腦海里。
……
何湘生手一攬,又把我拉回床上,跌入軟暖的被褥,他淡淡道:“很晚了,明早再去!
我想要爭辯,卻覺得毫無力氣,也就隨他去了,跟著在我的枕頭上躺下來,找了個舒服姿勢,盡最大可能地避開我那受災(zāi)嚴(yán)重的屁股。我這回已經(jīng)不管不顧豁出去,便輾轉(zhuǎn)反側(cè)動個不停尋找最佳姿勢,大不了叫何湘生將我趕下床。不過,想他剛借用我抒發(fā)了失戀的悲痛,也不該這樣迅速過河拆橋,最多只是再忍耐我剩下的這個晚上,等到明早旭日東升,把我一腳踢開了事。
他果然嫌棄我動作太多,伸出手臂來制住我,我便只好僵硬著身體保持原樣。
何湘生卻突然開口:“阿云,我剛才很害怕。”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害怕的,該說害怕也是我才是。
“怕你在我這床上叫出的卻是別人名字!彼偷偷卣f,我恍然回憶起剛才他那一瞬間的不自在是為何。
只是雖然解答了困惑,卻依然不能消逝我心里不安,我在心里笑話自己:何湘生,你這倒是想太多,我只怕會在別人的床上夜半夢回叫錯你的名字。這么一想,心里又覺得痛,身體也痛,便絕望地閉上眼,心道卻不讓我安生過這一夜,明天醒來自然天地崩塌,日月無光,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
我這回卻又預(yù)測失誤,等我再度醒來,迷迷糊糊朦朧著睡眼,看床頭鐘表已經(jīng)顯示到了十點(diǎn)多,我想起今天還是上班天,驚得忙從床上跳了起來,只是跳到一半身體卻如同被拆,咯嘣一聲要從腰際折斷成兩截,便又無力地倒回床上。
我腰背酸痛,齜牙咧嘴地轉(zhuǎn)身,看到白被裹著一條曲線優(yōu)美的腰線,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問:“你怎么還在?”接著我瞬間徹徹底底地清醒過來,身上汗毛直豎,一身雞皮疙瘩:我并不是在賓館,而是在某某家中度過了人生的最后一夜。
何湘生轉(zhuǎn)身過來的時候臉色果然很不好看,我想起他昨晚對我說的話,乖乖閉了嘴看他,他絲毫不為所動,只問我:“你要我到哪里去?”他本意恐怕不是問這個,如今問這句話出來,已經(jīng)克制了十分,其余怒氣原原本本表現(xiàn)在了臉上。
我絕望想:你是哪里都不用去,我自己滾蛋就好,可惜現(xiàn)在屁股痛,恐怕滾不太快。
何湘生看我臉色變換,忽然說:“阿云,我覺得我挺壞的,明明失戀了,得不到心卻偏偏要得到人,以為得到身體能留下點(diǎn)什么,卻不知道最后失去的更多。”
我聽他緩緩?fù)鲁鲆淮蠖卧挘瑳]怎么聽明白,絞盡腦汁想了想,呆呆看著他,問他:“你對人小姑娘……做了什么?”
他愕然,隨后大笑說:“你以為你是小姑娘嗎?”
我忽然覺得自己聽不懂人話。
我們兩人對視許久,最后我推開他,正經(jīng)問他:“何湘生,你是喜歡我嗎?”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人生如夢如幻不過如此,恐怕我此時掐一把自己的胳膊也不會覺得痛。
何湘生只看著我,眉頭微皺,眼神沉沉讓我看不懂,他說:“楊云山,你現(xiàn)在才記起問我這個問題?”
我張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金魚腦一般全然想不起昨晚到底發(fā)生了多少光怪陸離的事,竟然能讓何湘生轉(zhuǎn)頭就承認(rèn)他喜歡我,讓我根本不知道現(xiàn)在該哭該笑。
何湘生偏偏還用這般苦情的眼神望著我,頗為坦率:“我知道你只是把我當(dāng)朋友,縱然你喜歡男人,大概對我也是不上心,自然不會知道我到底會想些什么!
他搖搖頭,“偏偏只我不行!
連帶著昨天晚上,這話他一共說了三遍,第一遍我以為他為我不潔身自好而生氣,第二遍我以為他因失戀而絕望,第三遍我才明白他語氣里深藏的無奈苦澀,一遍比一遍令我心肝摧折,肝腸寸斷。
我本應(yīng)該是寒窯苦等十八年的王寶釧,此時卻搖身一變成了棄糟糠之妻于不顧的陳世美,偏偏還是個口齒不利索、此時只會結(jié)結(jié)巴巴支支吾吾的陳世美:我理應(yīng)趁此緊緊抓住他手,與他傾訴多年相思暗戀,然后順理成章在泣不成聲的訴說對視之中與他喜結(jié)連理;但我卻只眼睜睜看他起身穿衣,一句話都說不出。背對著我的身材細(xì)腰窄背,兩條腿細(xì)細(xì)長長,頭發(fā)漆黑細(xì)軟,頗為俊朗英俊的男人。
我抱著被子竟然在此時不知所措,好在何湘生也沒說更多,只是又彎下腰,從衣柜里挑出一套衣服來扔到床上給我,“我送你上班!
我挪著一雙顫巍巍欲斷欲折的腿去沖澡,對著鏡子洗漱,鏡子里的我臉色蒼白如鬼,黑眼圈碩大,比一般的酗酒縱欲還要嚴(yán)重的后遺癥。我身上披著何湘生的襯衫,穿衣服時手抖,竟然連扣子都扣串,只好解下又重新扣好。何湘生已經(jīng)收拾妥當(dāng),耐心站在客廳等我,我從浴室出去時,他還遞我一杯溫牛奶。
他開車送我到校門口,跟著我下車。這時候已經(jīng)將近中午,下課的學(xué)生、賣食物的流動小攤販、等待的出租車擠滿了校門口,實(shí)在熱鬧得很,人來人往,我與他在大門側(cè)外站著也不顯得突兀。何湘生看著我,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閉了嘴,只是對我搖手,說:“云山,再見。”
我點(diǎn)點(diǎn)頭,腳步在原地躊躇一會兒,背對著他往校門里走。走了幾步,終究忍不住回頭去看看,何湘生還站在原地,雙手插在褲袋里,他站得筆挺,一米九的個子仿佛鶴立雞群、氣質(zhì)不凡,見我回頭,他有些意外,卻面無表情。
我與他相識那么多年,早已猜透他此時神情不過是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無措,他總是在沒有把握時做出一副強(qiáng)硬的樣子來保護(hù)自己,比如小時攀在高高樹枝上不愿跳下來,也是這樣緊緊繃著一張臉,任憑誰都無法叫他開口求饒求助,那些大人本來是要開他玩笑,見他如此倔強(qiáng),便三兩離開,而那時我趁他們不注意,偷偷跑過來,站在下面張開雙臂沖他喊“湘生,湘生,你跳下來,我接住你,我一定接住你”,他不理會那群大人,卻只理我,點(diǎn)點(diǎn)頭便從樹上一躍而下……
最后我并沒有成功接住他,反而被他扯得跌倒,兩個人在草地上狼狽地翻滾,滿頭滿身都是草屑,卻在對視之中忍不住開懷大笑,我與他互相伸出手摟著對方,感受從樹枝間灑下來的陽光斑點(diǎn)。何湘生睜著烏黑的眼睛盯著我,溫和地問我:“阿云阿云,你的名字是‘云在青山水在瓶’的意思嗎?”我不回答,只是反問他:“那你是讓我‘橫流涕兮潺湲’的湘水所生的湘君嗎?”何湘生愉快地笑出來,低聲念著《湘君》,聲音很好聽,我在這朗朗誦讀聲里閉上眼,只覺得世間最美好時光不過如此——我曾無數(shù)次回想起那一幕,無數(shù)次盼望時間就停留在那一刻。
我深吸一口氣,終于忍不住往回走,何湘生臉上的表情一點(diǎn)一點(diǎn)裂開,眼睛里是沉沉的墨色,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我。我走到他面前,低聲說:“我們應(yīng)該好好談?wù),你晚上是否有空?”他的臉上陰晴不定,恐怕我是決心徹底拒絕他。
我看他隱忍表情,恍惚看見了那個與我要好到似乎能夠天長地久的少年,終是伸手?jǐn)埾滤,按著他的頭,往他唇上親了一口。剎那間周遭所有轟鳴的汽車、喧嘩的行人、高聲叫買的小販、嘰嘰喳喳的學(xué)生、跑來跑去的保安,都化作虛化的背景,整個世界如同大雨一般通通宣泄而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眼里只能看見他,看見他烏黑眼里倒映著我的臉。我看著何湘生張大了眼,我許久沒見他如此吃驚表情,心里不自在涌起一陣得意,仿佛證明了他是我的何湘生,只有我能肆意叫他悲喜交織、大起大落。
我放開他,退開幾步,對他微笑:“晚上見,湘生!
他愣愣看我?guī)酌,最后也揚(yáng)起一個溫柔的笑容,仿佛當(dāng)年,夏天醺風(fēng)吹拂,蟬鳴和鳥叫都被吹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小小的少年在樹蔭起伏下彎著眼睛對著我笑:“晚上見,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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