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紅豆》

　　“以后的以后，不管你是誰的某某某，都永遠是我心中的小丫頭。”

　　【1】Chris
　　地中海的晚風徐徐漸漸，一如昨日。懸崖觀景臺上的燈光迷離婆娑，不眠不休。
　　已經(jīng)是第七個相似的夜晚，相同的時間，相同的位置，他看見坐在露臺角落的她，和桌上那杯猩紅的Bloody Mary。
　　他已經(jīng)忍了六個晚上。
　　如果加上今天，將會變成七個。
　　又或許不會。
　　如果，如果今天她依然哭泣的話。
　　他經(jīng)營這間小酒館很多年，白駒過隙里，見過無數(shù)不同膚色不同樣貌的人匆忙來去，卻從沒有見過這樣一個人，在夜晚的燈紅酒綠里，面朝大海，眼淚澎湃。
　　她看起來憂郁，可是美得讓他心動。
　　而她的淚水，如千鈞滴進他靈魂的縫隙。
　　有人抱著尤克里里對著大海唱起了一首古老的英國民謠，周圍的旅客興致盎然隨著旋律輕盈搖擺。
　　他再轉頭去看她時，見她再次淚流滿面，洶涌靜默。
　　他內心掙扎了片刻，雙腳卻像自己有了意識，已經(jīng)邁步走向她。

　　【2】林痕
　　眼淚不受控地掉落下來時，她聽到耳邊有人在用英文對她說“對不起”。
　　是“對不起”，不是“打擾一下”。
　　她抬眸去看，情急中，中文脫口而出：“什么？”
　　說完驚覺自己滿臉失態(tài)，慌忙去找紙巾。
　　可還沒完全拉開背包的拉鎖，她又聽見一口流利的中文：“你好，小姐。我是這間酒館的老板，我叫Chris。很抱歉我們的血腥瑪麗讓你難過了�！�
　　“不，不�！绷趾鄞颐κ帐昂米约旱难蹨I，換上歉意的笑，“味道很棒�！�
　　Chris聳聳肩：“可你并沒有碰過它�！�
　　林痕想彌補：“我前幾天都有點過，味道很棒�！�
　　Chris沒有戳穿她，只是眸光閃閃，似笑非笑朝她看。
　　驚慌里，她的目光撞進他漆黑的眼，那里像一汪清泉，水光湛湛。
　　不過半秒，她知會了他的心理。
　　頓時間，臉紅了。
　　這回換她說“對不起”。
　　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向一個陌生人道歉。

　　【3】Chris
　　他指指她身邊的空位，問：“我可以坐下來嗎？”
　　她有些手足無措，帶著些與生人交談的局促點頭，“當然可以�！�
　　他坐下來，伸手對調酒師做了個手勢。
　　如果他知道她完全不能碰酒精的話，大約不會矯情的想要去表達自己朦朧又禁忌的愛慕。他有些擔憂和惆悵，隱隱約約的意識里，甚至幻想明天不要到來。
　　調酒師很快將他要的Bloody Mary送過來。杯口上的檸檬清新芬芳，混著芹菜的香味，飄散在濕熱的空氣里。
　　他舉起平底杯，沖她微笑：“干杯�！�
　　他看見她猶豫片刻，才拿起杯子，禮貌回應：“干杯�！�
　　她話不多，沒有像大部分人一樣聽到他說中文便追問是哪里人；也不解釋自己為什么每晚坐在相同的地方悲傷。只是微微低頭抿了一口酒，然后繼續(xù)沉默。
　　可這更叫他憐憫。
　　他站在心中的天平上苦苦掙扎，卻最終敵不過這夏夜晚風的沖擊，決定做一件人生三十年來，最瘋狂的一件事。
　　就是——
　　唱一首中文歌給她聽。

　　【4】林痕
　　在她錯愕的眼神里，她看見他走到露臺中央，接過了金發(fā)男子手中的尤克里里。
　　他收起一只腳擱在長凳上，下一秒鐘，她聽見他低沉悅耳的嗓音開始唱：“東京紐約，每個地點，陪你去坐幸福的地下鐵……”
　　他的眼底隱有笑意，可表情卻是純粹真誠。
　　四目相對的時候，她感覺到心靈的急劇動蕩，有如歷經(jīng)山崩海嘯，蒼茫無限。
　　在混沌的意識里，她聽見有人在對她講：“林痕，我們以后就去愛琴海度蜜月吧。到那個時候，我要在圣托里尼島給你唱一首《做你的男人》�！�
　　她為什么也同意去愛琴海呢。
　　當然只是因為他姓秦。
　　猶如火光一瞬，她的心被劈開一道口子，鮮血淋漓。
　　再抬頭，聽見耳邊那舒緩婉轉的曲調：“星光音樂，一杯熱咖啡，只想給你所有浪漫情節(jié)……”
　　番茄汁的味道褪去，那口伏特加的后勁涌上來。
　　迷離眩暈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那我還要找到《中國國家地理》封面上的藍頂教堂，你得重新求一次婚才行�！�
　　她下意識朝左邊看去，能見到十多年前夢想過的教堂就在離自己不到百尺的地方。
　　雖然在夜里被燈光照耀得模糊，可是教堂頂端的十字架，一如她夢里的模樣。
　　那個時候，她又聽見他在唱：“……讓膽小的你在黑夜中也會有個依靠……就算沒告訴過你也知道，下輩子還要和你遇到……”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她的心情，唯“幻滅”最彰顯其意。

　　【5】Chris
　　一首歌沒唱完，他看見她匆忙起身，背起包快步走向樓梯。
　　在拐角處，他看見她抬手擦了一把洶涌的眼淚。
　　他將尤克里里塞進旁人的手里，然后邁開腿去追趕她的身影。
　　她走得很快，從一眾白色的房子中穿過，徑直奔向潮涌的海邊。
　　隔著一點距離，他聽到了她終于隱忍不住的哭聲。極力壓抑，卻依然撕心裂肺。
　　那哭聲像鋒利的刀口，一點一點凌遲他的心。
　　他終于追上她，那時候她走起路來已經(jīng)有些搖搖晃晃。
　　慌亂里他扶了她一把，站在她面前時，才看見她絕望的淚花下，臉紅得像剛才那杯Bloody Mary。
　　“對不起�！彼值狼浮Ｐ闹械谋概c愛意交織席卷，被夜色一渲染，讓他有些情難自禁。
　　他聽見她的哭訴：“你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這樣……”
　　他抬頭看見理智的深淵，感覺自己即將沉淪在這無邊的夜幕里。
　　悔恨，遺憾，疼惜，暗喜，歡愉。
　　各種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他的胸腔中，一意難平。
　　最后在海浪的吶喊里，他終于喪失最后一點冷靜，擁她入懷。

　　【6】林痕
　　她知道自己酒量很差，但沒有想到一口伏特加就能讓自己半醉。
　　后來她聽到有人不停地在道歉，后來她好像感覺從前的那個人回到她身邊。
　　沒有被背叛，沒有被遺棄，沒有書里的一切狗血劇情。
　　因為她重回他的懷抱，就像當年那樣溫暖。
　　不再覺得不甘心，不再對自己逝去的青春自怨自艾。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點，好像時光回溯到了美好的少女時代。
　　好像一個擁抱，就讓她徹底釋懷。
　　那些沉重的枷鎖，還有揮之不去的夢魘。都在聽到他說抱歉之后，頓時煙消云散了。
　　她說：“秦亦，我原諒你了。”
　　他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心里開始抽痛�？伤⒉恢椤�
　　夜晚的海灘上，匯聚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對久久擁抱的人。
　　她開始絮絮叨叨：“我見到一個人，和你很像。不，不像。我很動心�！�
　　她像一只柔軟的貓，趴在他的懷里。
　　她的聲音溫溫軟軟，帶著一點酒后的糯勁，一絲一絲，纏繞著他的心。

　　【7】Chris
　　在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于他而言是特別的人。
　　但可惜的是，他已經(jīng)結婚三年，今年剛有了孩子。
　　他的妻子是一個美麗的希臘女人，溫婉，深得他心。那時候年輕不懂愛情，以為只有合適，就是婚姻的前提。
　　他甚至慶幸過自己在最好的年紀遇見愛情。
　　卻忘了愛情本身，和年齡并無太大關系。
　　如果沒有連續(xù)七晚見她自憐落淚，或許他根本不會注意到，被上帝抽走的那根肋骨，會以這種形式，回到他的身邊。
　　不過可惜，他肩負著家庭的責任，不可以再承認對她的一見鐘情。
　　他扶她坐到沙灘邊的條椅上，在心里向上帝懺悔，手卻沒有離開她的肩膀。
　　月光下她的臉像一顆熟透的蘋果，大約像伊甸園那一顆，在無聲引誘他。
　　而他的心，就如同不遠處的潮起潮落，起伏不定。
　　他想送她回去，想踩過道德的黃線，親吻她濕潤的臉頰。
　　最后只聽見有一個人在心底對自己說，不可以。
　　不可以。

　　【8】林痕
　　今天是她三十歲生日。
　　桃李之年時，她曾許愿在三十歲那天將自己嫁出去。當然，這句話的賓語，是秦亦。
　　可惜人的愿望不能太多，否則連上天都看不過去。
　　她其實知道，坐在身邊的人不是秦亦，而是那個留著長發(fā)的讓人心動的酒館老板。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但知道他的妻子很美。
　　她曾看見他們在藍頂教堂下熱吻，就像她曾期盼過的自己一樣。
　　海風吹散了酒精的迷醉。
　　明天，她就要乘坐藍星號離開這里，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去。
　　血腥瑪麗讓人勇敢。
　　她揚起璀璨的眼，那里面星火動人。她說：“謝謝你唱的中文歌，作為回報，我也唱一首歌給你聽�！�
　　海浪一層一層親吻著沙灘，留下嘩啦的水聲。
　　她低沉柔美的聲音在暗夜里響起來：“……是情深緣淺留一生遺憾，還是情淺緣深一輩子怨偶……”
　　不遠處的白色建筑群上，人們喧喧鬧鬧自在肆意。
　　有人放了煙花，綻開在美麗的夜空。
　　而她的聲音湮沒有海浪里：“以后的以后，你是誰的某某某�！�
　　她不知道，她的歌聲也同樣有讓人感傷的力量。
　　也不知情，他在心里默默思量：“以后的以后，不管你是誰的某某某，都是我心底的小丫頭。”

　　【9】尾聲
　　回國以后，林痕無意間看到一檔叫做《奇葩說》的節(jié)目。
　　里面有一位叫薛兆豐的老師說了這樣的話：“如果世界上有兩個人，是彼此一生中的唯一的話，那這兩個人是不會見面的。就像把兩顆紅豆丟進一個裝滿75億顆綠豆的大缸里，攪拌一百年，這兩顆紅豆都不會相遇。”
　　以后的以后，林痕終于想明白，對她而言，秦亦是她的青春。
　　而愛琴海邊的那個酒館老板，才是她的紅豆。
　　無法擁有，不再相見。
　　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但他們在75億顆綠豆里相遇過，猶如子夜見過了日光，猶如失明的人見過了光亮。
　　雖然短暫，但此生不悔。
　　不遺憾了。

　　【10】真正的尾聲
　　幾十年后。
　　某一天靈光乍現(xiàn)，男人忽然問起自己已年過花甲的妻子：“你的是意思是，我并不是從小在希臘生活？”
　　妻子坐在海邊，目光里隱有深意：“是，你從遙遠的地方而來，經(jīng)受了一場海難之后，昏倒在我家門口�！�
　　男子提著心，反問：“那我之前叫什么名字？”
　　妻子搖搖頭，用蒼老的嗓音緩緩回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中文的姓，大概是Qin�！�
　　—
　　姓秦啊。
　　原來，他中文姓氏是秦啊。
　　多年前海邊的那一幕如鋪天蓋地的刺，細密地扎進他心里。叫他扼腕失控，痛不欲生。
　　那一年，那個女孩的眼淚，如希臘的陰雨，橫穿進他的生命里，足足三十年。
　　—
　　可是，他已垂垂老已。
　　而他這一生，就快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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