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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雨歇【完】
在我還是嬰孩的時候,父親常常把我抱上膝頭,絲毫不在意被我弄污他那身金絲繡成的、永遠(yuǎn)光輝的皇袍。他總是對我說,我們是天家,我們的存在就代表著上天的眷顧,我們的一言一行都必得是皇室尊貴。
后來,父親不再說了,而我也明白了天家的含義。
我的祖父是大隋的開國皇帝楊堅,祖母是獨(dú)孤皇后,而我的父親,是這天下的主人。正因?yàn)楦赣H的尊貴,才有了我兄弟姊妹們數(shù)十年不知人間疾苦的人生。
在我心中,父親是十分英俊的男子,高大挺拔,有著明亮沉默的眼睛和剛毅的下頜線條。
我總是對父親說他有多好看,可父親卻說,我的母親才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他總是看著我怔怔發(fā)呆,我知道,他一直試圖從我的臉上找到那個我未曾謀面的母親所以留下來的蛛絲馬跡。
父親從不允許我靠近他的皇后蕭氏,盡管在我心中,是那么羨慕我的姐姐南陽公主,因?yàn)樗幸粋可以隨時擁抱親吻的母親。
蕭后恨我,我知道的。
她曾經(jīng)在黑暗中用冰涼的手指仔細(xì)觸摸描繪我的面孔,然后用低沉可怕的聲音對我低吼:“即使看不到你的臉,你卻仍是像極了她!無論眉目還是嘴唇,你都像極了她!”
那時我還小,只記得她的眼神無比瘋狂。然后我推開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她的寢宮,撲到我二哥暕的懷里。
暕繼承了父親的眼睛,明亮而沉默,卻比父親更加溫柔。他總是安靜地笑著,對我說:“阿鸞你看,朱碧軒的桃花開了,我領(lǐng)你去看可好?”
暕和我一樣,都是沒有母親的孩子,卻得到了父親的寵愛。
空曠的秋水榭中,宮人們的腳步都刻意放輕,仿佛連時間都放緩,使我的記憶一直停留在兒時的春日,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梨花如雨而下,暕抱著我,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對我說:“阿鸞,你看梨花都快謝了……”
我在父親與暕的寵愛下度過了孩提時代。當(dāng)我及笄的時候,我驀然發(fā)現(xiàn),我記憶中一直高大挺拔的父親,臉上也有了皺紋;美麗而疏遠(yuǎn)的蕭后,開始用越來越濃重的脂粉試圖掩蓋面容上老去的痕跡。
而我的哥哥,暕,終于已經(jīng)長大成人,毫無意外地長成了大隋皇宮之中最英俊的男子。
仍是春日,我和暕站在秋水榭的梨花樹下。
直至今日我仍是記得,那一年的桃花無比絢麗,仿佛一生之中最后的渴望全部迸發(fā)。
暕溫和著眉眼,對我說:“你知道嗎,阿鸞。你的母親,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人,比蕭后更好看!
“暕,你見過我的母親?”我騙著頭問他,“她是個怎樣的人?”
暕摟過我的肩膀,溫柔笑笑,“那時我的母親剛剛?cè)ナ溃赣H將我交給蕭后,雖然我并不喜歡她。然后,我遇見了你的母親。
“她坐在秋水榭的梨花樹下,抱著才出生幾月的你,對我說,你是暕嗎。我說是。你的母親便喚我過去,讓我能夠觸摸到你的臉。那時候你睡著,卻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我嚇壞了,你的母親卻說,希望我能夠替她一生照拂于你。那時我并不懂得她的意思,只是點(diǎn)頭應(yīng)了。而就在那天晚上,你的母親去世了。我在她的靈前起誓,我楊暕會一生盡我所能照拂她的女兒!
“那么,暕,你現(xiàn)在后悔了嗎?你會后悔嗎?”我輕輕攥住他的衣袖。
“不會!彼律,把頭枕在我的肩上,聲音輕緩低沉,“永遠(yuǎn)都不會的,我的小阿鸞!
父親突然下令開鑿運(yùn)河,由洛陽直通杭州。
暕去找父親理論,卻被責(zé)罵了回來。我至今還記得暕那時的樣子,那雙像極了父親的眼睛里充滿了懷疑和怒氣。
那一夜,父親將我叫到他的寢宮,卻沉默著不肯說話。
我怯聲問他,為何要開鑿運(yùn)河。
父親深深嘆息,“阿鸞,天下人皆可不懂,暕也可不懂,而唯有你不可!
“我與你母親,相識于杭州!
我如兒時一般跪坐在柔軟厚實(shí)的地毯上,抬頭看著父親逐漸蒼老的面孔。
“那時我還是晉王,并不是太子。
“我并不想成為帝王,因?yàn)橐夏莻位子的人,需要背負(fù)太多的東西。而我,并不合適。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便知道,我的父親為何要娶我的母親,并不是因?yàn)槭廊藗餮缘那偕椭C,而只是因?yàn)槟赣H的姓氏。我知道母親殺害了當(dāng)年深受父親寵愛的尉遲氏,殺害了那些甚至無緣得見天日的皇子。父親彌留之際根本不愿再見母親一面。
“而這一切悲劇的源頭,不過是父親渴望成為帝王,而母親又不幸地?fù)碛辛怂氲玫降臇|西!
父親寬厚的手輕輕拂過我的鬢發(fā)。
“當(dāng)時我非常慶幸,我并非長子,也沒有奪嫡之心,只求勇登基為帝之后封我個閑散王爺,由得我去便是了。可我的母親,卻用那樣慘烈的方式提醒我,我是楊家的人,我沒有享受自由的權(quán)力。
“我成了太子,而勇,卻被廢黜了封號。
“哈哈……多可笑。一心想得到權(quán)柄、爬上權(quán)力頂峰的勇成了廢人,而一心想要逃離皇族禁錮的我卻霸占了他全部的追求。
“于是我開始瘋狂地思念你的母親。那個杭州的女子有著比太陽更明媚的笑容。我將她接到宮中,給她榮華富貴,給她我能給予的全部寵愛,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沒有笑容了,曾經(jīng)打動我的明媚笑容在不知不覺間消失無蹤。
“后來,你出生了。我甚至還想著,只要有你的存在,她在這世間便不是無牽無掛,至少你讓我有了留住她的理由。
“可她還是走了。她的決絕總是出乎我的意料。在你還未滿周歲的時候,她自盡了。她用她的行動告訴我,她不愛我,至少,愛得并沒有超越她對自由的向往!
父親低頭看著我,只是愛憐地?fù)崦业聂W發(fā),“阿鸞,你要記著,若是你在一個人心中并非是最重要,那就不要再幻想了。總有一天,他會為了更重要的東西而將你拋棄。”
我不記得第二天清晨是如何回到秋水榭的,我只記得看見暕站在梨花樹下對我微笑時,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干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醒來時,僅僅攥著暕的衣袖,“暕,在你心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暕輕輕拂開我的手,為我掖好被角,“自由。出了這大隋皇宮,天高海闊的自由!
隴西李氏攻城。大業(yè)十四年,父親帶著對母親的思念逝世了。
我不知道父親會不會感到可笑,他創(chuàng)造了那樣偉大的帝業(yè),卻是以這樣慘淡的結(jié)局收場。
新的國號是唐,定都長安。
我喜歡長安這個名字。而我也真的在此終老一生,以大唐宮妃的身份。
又是一年春,我坐在秋水榭的梨花樹下,看著我的兩個兒子恪和愔在一旁玩鬧。
原本國破之時,我應(yīng)以前朝公主的身份與我的姊妹們一同被驅(qū)逐出宮,可李世民卻準(zhǔn)許我繼續(xù)住在秋水榭中,當(dāng)然是,作為他的妃子。
與我一同被留在唐宮的,還有一個同族的妹妹。她還那么小,尚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她的人生便已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只是,我至死都會記得父親被李世民親手用弓弦勒死時青紫的臉上解脫般的笑意,記得蕭后被擄時的絕望,記得太子昭哥哥自刎時的憤恨,記得我的弟弟杲被士兵殘殺時的不甘。
他們都在對我說,要記得楊氏一族的榮耀!然后,復(fù)仇!
那些怨毒的臉彼此糾纏扭曲成夢魘,夜夜壓得我喘不過氣。
只有暕,在李世民用劍指著他心口的時候,他默默地笑著,仿佛春日里拂過秋水榭中梨花的長風(fēng)一般溫柔,然后便義無反顧地?fù)湎蛄嗣媲暗牡度小?br> 他什么話都沒有留下,他只是去追尋他的自由了。
多奇怪,我與暕的感情如此深厚,卻從未在夢中相見,反而是那些與我僅有一面之緣的人影,不斷在我夢中重重疊疊,翻來覆去。
“母親,母親。”我的兒子恪輕聲喚我。
恪的眼睛像極了暕,明亮而沉默。
我喜歡恪的名字。恪,各自的心。
本就是我與李世民的關(guān)系。
大雪紛飛的時候,我的女兒出生了。
她是我的第三個孩子。她出生的時候,初升的太陽正照在長安城的積雪之上。
李世民為她取名為曦,意味初綻之光。
曦兒不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卻得到了他全部的寵愛,幾乎超過了太子承乾和長公主襄城。
“曦兒,曦兒……我美麗的小公主!彼偸沁@樣念著她的名字,帶著深深的喜悅。
我知道他是真心喜歡這個孩子。
十七年了,暕已經(jīng)離開我十七年了。
每一年梨花開的時候,我都會坐在秋水榭的梨花樹下。只是現(xiàn)在的秋水榭早已不復(fù)當(dāng)初,成了這唐宮之中所有女人都拼了命要遠(yuǎn)離的冷宮,
因?yàn)槲,妄圖刺殺李世民。
我知道我不會成功,同床共枕了許多年,我比任何人都更知道他的身手。可我還是做了,我不想對不起我身上屬于楊氏的血統(tǒng)。
我知道我的孩子們都長大了,而我也已開始老去。只有暕,我記憶中的暕還是年輕時的樣子,時光不曾將他的容顏沖刷褪色,他還是當(dāng)初在秋水榭的梨花樹下安靜微笑的樣子。
恪有時會來看我。
他長成了翩翩的公子,舉手投足都像極了暕,只是他的眼神并沒有暕的安靜,反而有些少年人的焦躁。
他告訴我,我的同族妹妹楊婉儀將曦兒照顧得很好。我也知道他沒有告訴我的事情——李世民禁止宮中所有人在曦兒面前提起我,只當(dāng)是沒有我這個母親。
這樣也好,至少她不會因?yàn)槲叶艿嚼钍烂竦倪w怒。
我開始近乎瘋狂地思念暕。
十幾年了,他都不肯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
大概是因?yàn)樗呀?jīng)找到他一直追尋的自由了吧。
在我人生的最后一日,我終于見到了我的曦兒。
她像一只小鹿一樣,不經(jīng)意地闖進(jìn)了秋水榭。
在我看見她的第一眼時,我便知道,她就是我的曦兒。她的容貌與我年輕時幾乎分毫不差。
她白皙的臉頰上有淡淡的健康的紅暈,身形勻稱高挑,舉手投足雖有少女的稚嫩,卻也隱隱有了皇室風(fēng)范。
看來?xiàng)钔駜x將她照顧得很好。
我沒有告訴她我是誰,我只是在她離開之后從內(nèi)反鎖了秋水榭的宮門。
我該去尋暕了。
永徽四年,一個女子站在冷宮的院內(nèi)。
早已不是春日,滿院的梨花蹤跡全無,只剩下光禿的枝干,因?yàn)殚L期無人照料而顯現(xiàn)出頹敗的干枯。
她聽說,這座冷宮當(dāng)初并不是冷宮,這里住著父親當(dāng)年最寵愛的妃子。后來那妃子觸怒了父親,從此宮門落鎖,工人散盡,才慢慢成了冷宮。
她想起很多年前,偶然闖入這里時遇見的那個女子。
她不知道為什么,臨死之時最想見的竟不是她此生摯愛的那個男子,也不是自幼照拂于她的楊婉儀和李恪,竟是那個僅見過一面的陌生女子。
那個人就是傳聞中觸怒父親的寵妃吧,有那樣傾城的容貌也難怪父親會對她多年念念不忘。
只是這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了,她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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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
這個故事寫于我的高三時期。
初稿和修改稿差別很大。我修改了楊暕和楊鸞的關(guān)系,也修改了楊鸞的結(jié)局,讓這個故事能夠與我已構(gòu)思好的李曦的故事一同構(gòu)成完整的脈絡(luò)。
初稿中我讓楊鸞選擇了自殺,而在修改稿中我推遲了她的死亡時間,讓她最終能夠見到李曦一面,然而從容赴死。
大概是已經(jīng)脫離了高三的焦躁狀態(tài),反而希望我筆下的人物都能有個平穩(wěn)的收梢了吧。
——于2015年8月20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