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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指長安
長安城外,慕容沖又一次自噩夢中驚醒。
記不清是第幾次,也記不清夢中那人的樣貌。自從到了這長安城,噩夢便如跗骨之疽般夜夜糾纏。
慕容沖抬手摸向枕邊,沒有摸到汗巾卻摸到一片冰涼——那是大秦之主苻堅命人送來的錦袍。雖是好料子,卻已積年陳舊,尤其是那繡工極佳的飛鳳,仿佛早被人撫摸了千萬遍,只余一雙翠藍寶石鑲嵌的眉目仍是炯炯有神,在月光下驀然閃出冰涼的光。
慕容沖將錦袍隨手扔開,抬手捂住了雙眼。
早已不復當年細致光滑的雙手悄然提醒:他已不是需要人保護的小王子,他的身后是無數(shù)需要他保護的鮮卑子民。而苻秦亡國滅家之仇,定要苻堅血債血償!
靜坐了片刻,慕容沖放下手,眼底又是和往常一樣的冷銳,“來人。叫暮華過來!
帳簾被輕輕掀起又放下,慕容沖嗅到熟悉的花香。
那是一個充滿了矛盾的男人:明明長著一張漢人的臉,一雙眼睛卻是如海洋般湛藍;氣度高華卻有著與之不相匹配的濃郁花香。
男人只是坐在他面前,他不開口,男人也不開口,仿佛在比拼定力一般。半晌,慕容沖道:“暮華,你可知苻堅為何要送來此物?”
平日慣于執(zhí)劍之手指向角落里的錦袍。
男人稍怔了一下,笑道:“公子乃燕國皇室后裔,曾遭秦主鐵蹄踐踏,如今公子攜鮮卑舊部直逼長安,秦主自是……想求一條活路!
“不!甭犉饋砗锨楹侠淼恼f辭卻遭否定,慕容沖下意識地握緊手指,“長安城縱使烽火連年,也必不會破落至此。苻堅若當真有心討好于我,必定是得挑揀些佳品送來。如此一件破袍,他難道不怕我一怒之下將他挫骨揚灰?”
蕭暮華只是淡淡回話,“秦主,怕是已將他最珍愛之物送來了!
慕容沖揚起嘴角輕蔑笑笑,“最珍愛之物又如何?在本王眼中,連他苻堅都一文不值!”
蕭暮華默嘆:他只看到了一個英勇無畏的將軍,可于千軍萬馬中毫無懼色,卻沒有看見一個能夠以天下為己任的帝王。
“暮華,自我被封太守逐出長安之時,你便在我身旁。你可知,我皇姐清河公主去了何處?”慕容沖看著他,形狀姣好的雙眼在月光下光華灼灼,“我不求找回那些年的記憶,只求你告訴我,皇姐她在哪里!
“請公子原諒。暮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彼槐安豢,只略一俯首以示歉意,“我只能告訴您,清河……公主她現(xiàn)在很好!
“啊……那就好。”慕容沖有些失望地笑笑,“當年國破后,我便再沒見過她了。”
蕭暮華低下頭隱秘地苦笑。
“下去吧,暮華。明日攻破長安城后,也許就能夠見到皇姐了!
蕭暮華退出王帳,卻知道這個容貌絕麗的燕國皇子又將一夜無眠。
慕容沖一身戎裝站在長安城下,手中長劍緩緩抬起,直指城門。
劍指長安!那是他一生之中唯一的目標,是支撐他至今的唯一動力!他要親眼看見苻堅的覆滅,如同苻堅當年親眼看見燕國皇室的覆滅一般!
劍指長安!明明舉手投足間皆是皇族尊貴,卻讓人在八月的陽光下不寒而栗。
“攻城。”他冷冷吐出兩個字。
長安城內,百姓紛紛避走。
苻堅站在宮墻之上,仿佛正在遙望著城外紛飛的戰(zhàn)火。
“陛下,該回去了!比菝叉惖呐嗣鏌o表情地為他披上大氅。
“清河你看,他回來了。他還是回來了!避迗酝h方,嘴角露出一抹奇異的笑容。
“是的,陛下。他回來了。”清河公主眼中有著毫不掩飾的陰毒笑意,“我的弟弟慕容沖,我燕國慕容氏最英勇的戰(zhàn)士,帶著地獄的業(yè)火,來向你復仇了!”
“火?”苻堅喃喃著,“是啊,是火啊……若是那火真能焚盡一切污穢,便連同這長安城,一同為我陪葬吧……”
“是的,陛下!鼻搴庸麝幒葜σ猓平迗,“陛下可還記得我的弟弟曾對您說過什么嗎?他說終有一日會回到這里,屠長安,滅苻秦,將你挫骨揚灰!”
“你!”苻堅仿佛被戳到痛處,握慣了長槍重劍的手猛地攥上清河公主的脖頸!
然而那雙狠厲的眼睛依舊直直盯著他,精致漂亮的臉上漸漸浮出一層青紫。
驀地,苻堅一震松開了手——他在那雙眼睛里看見了那個□□而歸的玉面修羅!
“咳咳……陛下,我等著看……”清河公主大口喘息,“我慕容氏全族……咳咳……都等著看那一天!”
苻堅很快平靜下來,繼續(xù)望著城外。
“清河,你恨我嗎?
清河公主一愣,纖細的手指抬起,輕輕撫摸著苻堅輪廓剛硬的臉,聲音沙啞,“當然,陛下。怎能不恨?你滅我家國,擄我姐弟,如此深仇你教我如何能夠不恨你?我恨不得將你凌遲三萬!”
“哈哈……”苻堅突然笑起來,“清河,你和你弟弟一樣,都是烈性子。只可惜,我不會給你們這個機會。我苻堅的命,無論是你還是慕容沖,都不能奪走!”
三個時辰,僅用了三個時辰,慕容氏的鐵蹄便踏入了長安城。
慕容沖站在城樓之上,俯視著城下兵將,驀然一陣恍惚。
“屠長安,滅苻秦!”
城下不知是誰,看見了城上的王,興奮地高喊。
撐在城墻上的雙手不住地顫抖。
“屠長安,滅苻秦。”聲音中是連他自己都詫異的恨意。
他痛恨這個地方!
不知緣由地痛恨這個地方!
他的記憶有六年的空白。他只記得自己要滅苻秦,殺苻堅,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
“暮華、暮華……”慕容沖低喊。
“公子可是冷了嗎?”藍眸的男人為他披上一件外袍,袍上的飛鳳在陽光下展翅欲飛。
慕容沖下意識地抓過衣角,冰涼的觸感讓他一怔,“誰讓你拿這個的?!”聲音竟是暴怒。
蕭暮華尚未答話,一格將士前來稟報,秦主苻堅已被擒獲。
慕容沖頓時狂喜!顧不得換下外袍便已隨著將士奔離城墻。
蕭暮華卻為跟去,只是抬眼望向皇宮最深處,屈膝叩首,道:“陛下,您交給臣的任務已經完成,臣……便不去送您最后一程了。”
“鳳凰兒,你回來了。”苻堅微笑著看著走向他的男人——那人早已不復當年模樣,高傲英挺如同北方參天生長的樹木。
按捺下心中強烈的喜怒,慕容沖停在苻堅身前三步。
是那個人……那個人如同夢中一般念著他的名字。
“皇姐現(xiàn)在何處?”
“清河?她自有她的好去處!
“你殺了她?”
“朕沒有!避迗元q自微笑,手中長劍熠熠生輝,“你不是想殺了朕嗎?動手吧!
不知為何,平日握慣了劍的手,卻在此刻顫抖異常。
“鳳凰兒,你是忘了當日朕教你的劍法了嗎?”苻堅笑著嘆了口氣,一手握過慕容沖執(zhí)劍的右手,長臂用力一帶,硬是將他調轉了方向。
長劍在二人手中橫豎劈刺,如同一場絕世美妙的劍舞。
“鳳凰兒,你的臂力有長進!避迗砸贿吪c他舞劍,一邊如師長般教導。
慕容沖卻仿佛中了魔咒一般,只能由著苻堅操控身體。
“最后一式,雁落平洲。”
苻堅猛地推開慕容沖,長劍在指間方向一轉——
一朵絢爛的血花在苻堅胸口綻放。
溫熱的血濺在慕容沖臉上,然后順著他堅硬的下頜線條緩緩淌下,仿佛赤紅色的眼淚。他身上所披的錦袍也被濺上了不少血跡,飛鳳湛藍的眼睛被苻堅的血覆蓋,如同瘋狂的哭泣。
慕容沖只是怔怔望著面前漸漸冷硬的尸體。
半晌,一旁的將士們只聽得他們的主帥嘶啞的低吼:“把秦主尸體掛在城頭,三日后挫骨揚灰!”
公元三八五年,慕容沖于阿房宮登基為帝,改元更始。
龍座上絕色傾城的帝王微笑著下了第一道圣旨:屠城三日。
然而沒有人看到,那個已成為這亂世之中新一任霸主的男人病態(tài)蒼白的臉色。
他生于這亂世,便是為這亂世而生。滅苻秦,殺苻堅,就是他存在的意義。
更始,他只是想要一個新的開始,只可惜,上天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更始三年,長安城外。
“臣蕭暮華見過慕容妃!
美貌依舊的清河公主看著面前的男人,突然伏地深深叩拜:“妾身清河,多謝先生照拂四弟!
蕭暮華伸手扶起她,嘆道:“只可惜,臣終究沒能救回公子。公子已經走得太遠,沒有人能拉回他!
仿佛一顆流星,極度的耀目過后必然是迅速的衰敗。
“陛下送我出城之前曾說,這一輩子,他與慕容沖至親至疏,他們注定相爭一世,然而無論是誰落敗,另一個都無法獨活!鼻搴庸鬏p聲道,“陛下真是討人憎。每次都說這種讓人沒法生出一絲好感的話,可偏偏,他每次都是正確的!
容貌如舊的女子只是淺淡地笑著。
沒有人知道,那些在秦宮之中度過的漫長歲月,她是每一日如何無望地看著苻堅陪伴著她的四弟,直到他二人分離,直到他二人相殺。
她知道有些東西是她再努力也爭取不來的。
“慕容氏舊部為公子定的謚號是‘威’,燕威帝!笔捘喝A拂袖,在城外的喧囂中長身而立,“若是我,必定為公子定號為個‘妄’字。”
“為何?”
蕭暮華展開手中的包袱,破舊錦袍上銹跡斑斑,卻映得那飛鳳愈加絢麗奪目,仿佛下一刻便要沖上九天云霄。
“他這一生,追求的都是根本不可能得到的東西!
“當日苻堅于阿房宮遍植梧桐,愿公子在此得以安眠!
蕭暮華一揚手,錦袍飄落火堆,瞬間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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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
在許多個有著龍陽之好的皇帝中,因為慕容沖的顏值,苻堅于慕容沖二人一定是被人周知的。
我也只是個俗人,喜歡看美人的愛恨糾葛。
我不愿意讓慕容沖背負著愛人被自己親手所殺的痛苦死去,也不愿意讓苻堅窩囊地被亂箭射殺,我寧愿他們一個死于廟堂,一個自殺而亡。
我稱他們?yōu)閻廴恕?br>我愿意相信,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他們曾在阿房宮三萬梧桐下琴瑟和鳴。
——于2015年8月18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