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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初春時節(jié)的滇南,已然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這個季節(jié)里中原少見的樹木青翠和花草繽紛,在這里卻是最尋常不過的景致。
春_色熙攘,但晨霧微涼。
箏兒再見到九霄的時候,他正酒醉未醒。
忘川的河水透著涼意,濕淋淋地濺了他一身,連從不離身的利刃也被丟棄在一邊。
箏兒看著地上幾個被砸得粉碎的酒壇,猜他當時的情緒一定很糟糕,唯一的解脫就是喝得爛醉。
太陽慢慢地穿透云層,金色的光芒漸次在樹冠上暈開。
箏兒瞇著眼,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灑下的明晃晃光線,心下連半絲猶豫都沒有,放下背上的藥簍就去扶他……
九霄沉沉地睡了一天,醒過來的時候正是第二日的清早。
他臉色蒼白,全然沒有當日城外策馬而來的豐神俊朗,坐起身,還因為宿醉的頭痛而蹙起了眉頭。一眼看到擺放桌邊的寒霜刃,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生氣地將它拂到了地上。
箏兒端著湯藥進屋,看他臉色不好,就俯身撿起了利刃,重新給他放回桌上。
她把碗遞給他,梨渦淺笑道:“你就不怕忘川的河水把你沖走?”
九霄接也不接,睥睨一眼這清麗明靨的苗疆少女,起身踉蹌著到門口,扶著門冷冷哼道:“有什么好怕?酒醉不過幾天的事!要真被河水沖走了,也不失為一件幸事!”
箏兒一愣:竟然還巴望著被河水沖跑么?真是個奇怪的家伙。
九霄看著門外陌生的場景,眉皺得更深了:“這是哪里?”
“我的湖心小筑啊。”他的語氣還是那樣毫無暖意,箏兒也不計較這些,把碗放下了,依然笑靨明媚的問他道:“對了,午飯你想吃什么?清蒸魚還是紅燒山雞?盡管說就是!
九霄好不客氣地挑起眉:“我說了你就能辦到嗎?”
箏兒見他不甚友好,也懶得再糾纏自討沒趣,一邊推開堵在門口的他,一邊沒好氣地說:“你這人真是不識好歹,費了老大的勁把你這大酒鬼帶到島上來休養(yǎng)的不是別人,是我箏兒!從今天開始,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沒得商量了!”
湖心僻靜,離城又遠,平日里根本就沒有人會到島上來。時間一久,人們就漸忘了還有這樣一個湖光水色、瀲滟風景的地方。真當辜負了造化的鬼斧神工。
“中原來的人,總是比苗疆兒女嬌氣些!
箏兒望著窗外蓊郁的植物,這樣想著,從一開始就是對九霄極好的,一日三餐都盡量做得合他的胃口,也不故意去擾他。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清早給花草澆水,閑時和自己對弈。黑白子落,日復一日。就好像九霄不存在一樣。他也甚是安靜,很少和她說話,多數(shù)時候坐在木階上看風景。
他來到島上的第四天,看著箏兒執(zhí)黑子落棋,終于開口說話了。
他輕輕問了一聲:“我可以在你的湖心小筑多住一些時日嗎?這里很好,我不想出去。”
箏兒淡淡地笑,頭也不抬,正想著白子如何殺出重圍:“隨你,可是不要碰這島上的草木,到時你中的毒我可不一定解得了。”
行走江湖慣了的人,分辨毒花毒草的這點眼色還是有的。九霄一開始就心存狐疑,對箏兒與毒物朝夕相伴的行為甚感不解。但一問起原因,箏兒便笑而不答。九霄就只好當她是個奇怪的人,愛它們奇異的美。
直到九霄見她侍弄那些劇毒的花草到了如珍如寶癡迷的狀態(tài),他實在太想知道原因,就故意嚇她要去觸摸那一片似血鮮艷的花瓣。
“快住手!”箏兒驚叫起來,匆忙扔掉花灑沖過來打掉他的手。
九霄彎著眼睛笑:“你看到?jīng)]有,這是一場危險的賭注,萬一不當心可會毒傷自己喲!”
箏兒猶豫了好久才嘟噥著嘴說:“哪有那么多萬一,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么?這些小東西可是給我保命用的……你看,我又不會武功,萬一有壞人闖到島上來,我就只好毒死他們了。”
九霄笑了笑,望著她,心里默默地想,如果自己一輩子都不離開,倒是愿意在這里保護這個善良的臭丫頭。
但是這近乎一個承諾,他沒有辦法說出口。
那天晚上很突然地下起了大雨,九霄房間屋頂?shù)囊唤且馔馓,頓時屋內(nèi)如同屋外一樣,暴雨如注。
箏兒狼狽地忙了半宿,怎么勸九霄他都不肯搬到前廳去住,箏兒一生氣,就摔門離去不管他的好壞了。
次日清早,九霄在細細簌簌的聲響里醒來,出去一看,箏兒正趴在高處修葺屋頂。
起得這樣早就為了忙這樣一件事,還怕委屈了他么——
九霄真是覺得這個苗疆小姑娘善良可愛到不行,于是喚她道:“箏兒,你下來!
箏兒回頭看見他,嫣然一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腳下一滑,整個人像雪球一樣滾下來。
“啊——”
箏兒連忙捂住臉,驚恐的尖叫聲驚起了島上的飛鳥,驚嚇得它們紛紛撲騰著翅膀四散逃開。
還好有一個九霄。還好有他在緊要關(guān)頭接住了自己。
箏兒不知道九霄的武功好到何種境界,只知道他以竹枝代劍時練功的身影灑脫,令人目眩神迷。
苗疆的女兒落落大方,箏兒慶幸地拍著還在猛烈跳動的心口從他懷里跳下來,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多虧了你,不然我就摔死啦!”
九霄無意瞥見她項間懸掛之物,一絲驚詫從眼底稍縱即逝。
他呆立在原地,有一刻的走神,然后默默垂下了眼簾,輕聲道:“修葺屋頂這樣的事,你不知道讓我來做嗎?”
箏兒沒有察覺到他神情有異,含笑眨了眨眼睛,道:“你是客人啊,怎好讓你來做這樣的粗活。”
九霄也不理她,提氣躍上屋頂,抱起散落的竹子和干草就開始修補屋頂,任箏兒怎么張牙舞爪地喊他他也不理睬。
聞得岸邊有人在大聲喚她,箏兒匆忙跑去,原來是開酒館的風四娘托人給她送來兩盒胭脂。謝過了來人,箏兒才想起有好些時日沒去過鎮(zhèn)上了。
依稀記得兩年前大雨的那日在酒館外避雨,風四娘笑盈盈地拉她進去,還給了她一杯陳年的美酒。箏兒的日子雖說無憂,卻好些年都是一個人獨居在島上,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喜歡熱鬧的地方,有多喜歡風四娘開的酒館。
吃過了午飯,箏兒背著藥簍要去鎮(zhèn)上賣草藥的時候,九霄叫住了她,在她轉(zhuǎn)身的時候拋了一塊碎銀給她:“接著,幫我買些酒回來,我要喝梨花釀。記住不要買錯!
箏兒手心里攥著碎銀,抬頭剛想說“你以為這是長安么,怎么會有梨花釀”,九霄卻是不等她回答,獨自轉(zhuǎn)身進屋去了。
他真習慣住在這里了嗎?箏兒想想就覺得他不可能會甘心留在湖心,或許哪一天醒來,他就已經(jīng)不告而別了吧。
酒館里眾人談笑風生。
風四娘見了她很是高興,放下手中的賬本來和她說話。箏兒還記得九霄的要求,問她可有梨花釀。
四娘一聽笑起來,也不問她為何買酒:“丫頭,你當我的酒館什么酒都有?梨花釀沒有,百年的女兒紅倒有兩壇,給你帶走吧!
箏兒抱著兩壇酒回到了湖心,本以為九霄會很高興。九霄坐在木階上,看她回來,閉目深呼吸,嗅著風中傳送的細微不可察覺的酒香,卻只是說了句:“這不是我要的酒!
箏兒沒想到他會因此生氣,晚上也沒有出來吃飯。她忿忿地想:真是個嬌氣的人,他可知道我?guī)Щ貋淼氖前倌甑暮镁疲?br> 九霄一晚上都那樣站在月光里,箏兒實在看不下去,一咬牙,拿過門后的鋤頭出門去了。
把梨花釀放在九霄面前的時候,他明顯詫異了,蹙著眉道:“你告訴我沒有梨花釀,難不成是騙我的?”
“我可沒那么惡毒的心腸。這是我義父七年前埋于鳳凰樹下的,只此一壇,滿滿的全是他對長安的念想!
箏兒認真地擦凈酒壇外的泥土,橫眉對他道:“不許浪費一點一滴!不然我可不輕饒你!”
她轉(zhuǎn)身就要回去睡覺,被九霄伸手拉。骸肮~兒……你對我這么好,不怕我是壞人嗎?你……為何從不問問我是什么人,過去是做什么的?”
箏兒搖頭:“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好像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吧?對你好,是因為你對我也不壞啊!
九霄暢懷大笑,笑到最后,眼角竟隱約有濕潤的光芒:“好爽快的姑娘!既然美酒只有一壇,來,我要你與我共飲!”
后來九霄微醉時,看著箏兒發(fā)間的一支簪子,指著自己的心口迷蒙地笑了:“我也曾經(jīng)送過她一支銀簪……我深愛她很多年,將她刻在這里,但我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悲……”
箏兒的心莫名地痛了一下。
九霄還在絮絮地說著,箏兒倒酒的手卻頓在了空中……
他逃到滇南、百般折磨自己就是想忘記這樣一個女人嗎?哪怕他曾說她任性,嫉妒,不堪,可還是抵不過兩小無猜的那些日子。無論她多壞,九霄還是放不下。
世間的感情應該都是這樣吧,亦如同箏兒對九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終。
那晚的風很大,檐下的銅鈴響成一片;蛟S,只有這過往的風才能明白,那活潑美麗的苗疆少女為什么會在轉(zhuǎn)身時流淚。
九霄似是鐵了心不再離開湖心,也不管箏兒如何央求,他就是不肯出去。
他始終藏匿著自己,以為傷痛會漸漸淡去,乃至忘記他以前的江湖,以及曾經(jīng)的愛戀。
仲夏月光清冷的晚上,九霄拉著箏兒陪他一起喝酒,笑言,沒有心事的時候,他可以千杯不醉。
可是這一次他還是醉了。
連他自己都不會想到,他還是沒將心事藏好。
他看見它太多次了。想繞,卻繞不開自己的心結(jié)。
目光迷離地看了箏兒半晌,終于還是緩緩抬手伸向她頸間:“箏兒,你佩戴的可是玄皇?這塊絕世美玉本是煬帝的東西,卻隨著隋朝最后一位公主的失蹤下落不明……不想你來了滇南呢……”
箏兒煞白了臉,慌忙推開他。手心里緊緊攥著那塊有金色紋理的玉石,她手指顫抖地從懷里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
隋朝覆滅時,楊箏尚不足五歲,都尉大人拼死護著她逃離長安,只是不想看到無辜的孩子受到牽連。都尉大人心念著舊主,以義父的身份撫養(yǎng)著煬帝的女兒,最終還是郁郁故去,他臨死前,將匕首交給楊箏,囑咐她的話只有一句:“為了活下去,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是煬帝的女兒!
但眼前這個人,是她喜歡的男人啊……
“……前朝、前朝……都已是舊事……”
九霄的聲音低不可聞,她卻無力地跌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箏兒。”
有人輕聲喚她。
楊箏回過頭,看到風四娘倚在門口對她笑:“箏兒,我弄到兩壇梨花釀,想著你上次提過,就連夜給你送了來!
楊箏愣愣地看著她:“你……你聽到他剛才的話了?”
四娘只是笑,跪在她身邊,抽出絹子給她擦淚:“我是誰?買酒的風四娘。我關(guān)心的,向來只是我的酒釀得如何!
臨走,風四娘告訴楊箏兩件事:第一,九霄是長安李將軍之義子;第二,九霄曾奉皇命誅殺前朝余孽。
九霄的酒醒后卻再也沒提過前天晚上說過的話。
箏兒緊張了好多天,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便越加安心。
他是絕世聰明的男子,箏兒早該料到。
“前朝,都是舊事了。”
如他所說,又何必再提。
原本,長安的王朝興衰更替就離她萬丈之遙。
九霄還是常常喝酒,但再也沒醉過。
有一天繁星燦爛,他躺在屋頂問正晾著草藥的她:“箏兒,你說這世間有沒有一種叫做‘醉生夢死’的酒?”
醉生夢死。
箏兒抱著半簍的夏枯草怔忡了半天,后來才抬起頭輕輕說道:“這段時間,你遠離紅塵的喧囂,只在這湖心小筑看落英繽紛山高水長,和遺忘又有什么不同?”
屋頂上的人嘆了口氣,沒有回答。
箏兒低頭繼續(xù)晾著夏枯草,心間和眸子里卻同時泛起微微的酸楚。在微暗的夜色中,淚水于是落進了夏枯草里。
她其實很害怕,害怕自己只是他生命中的過客,走過了,就消失了。
立秋的那日清早,箏兒照例澆好了花草,端著兩盒棋子從屋里出來,九霄從她手里奪了黑棋子,笑嘻嘻地說,總看她一個人下棋,好似很寂寞一樣,他想陪她一回。
箏兒心喜,但裝作不在意的神色傲慢說道:“怕你開局就得認輸!
九霄調(diào)笑道:“平日看你下棋,不過泛泛,我可是知道你的路數(shù)了,怕只怕開局認輸?shù)娜耸悄阕约!?br> 棋下到一半,卻有個中原的女人闖到島上來。
九霄失神地望著那個柳葉細眉的精細佳人,緊閉著嘴唇?jīng)]有說話,可箏兒從他的神色里,已經(jīng)知道那個女人是誰,也知道這次他一定會走。
九霄最后說了什么,她都不記得了,只曉得他第一次陪自己下棋,也是最后一次。
勝負未決,黑子就灑落了滿地。
把黑子拾起來的時候,箏兒突然覺得自己像極了棋盤上的白子,他不布局,她也必輸無疑……
九霄說得沒錯,他愛上的是個不堪的女人。
她從九霄的神色里讀懂了他對這個苗疆丫頭的眷戀不舍,騙九霄說要去買些苗地的銀飾,讓他在茶館等著,自己卻偷偷回到湖心永絕后患。
毒牙打在箏兒身上的那一刻,她很為九霄難過,他深愛了那么多年的女人根本就配不上他。在意識還沒有完全模糊之前,她掙扎著爬起來,跌跌撞撞,一路摔倒再爬起,咬著牙關(guān)離開了湖心小筑。
她以為自己會因此死去,然而當她睜開眼時,看到的卻是忘川奔流不息的河水。
島上劇毒的草木劃傷了她的肌膚,竟奇跡般的以毒攻毒救了她一命,可她水中的倒影,容顏雖依舊,青絲卻一夜白雪,這一朝一夕間,星移物換,她卻蒼老了不止十年。
當箏兒出現(xiàn)在酒館脫下風帽的時候,風四娘手中的酒杯落地摔得粉碎,前一刻還在與客人風情萬種調(diào)笑的美艷女人轉(zhuǎn)眼就驚在原地良久無言。
箏兒唇角綻著苦澀的笑意:“四娘,你總說你的眼角起了皺紋,可你看我,一夜間就失去了青春年少的日子!
【尾】
酒館的風四娘還是喜歡釀酒,最有成就的事就是把釀得的好酒送給箏兒,箏兒很感激她,又不知能為她做些什么,聽說她想釀“百花醇釀”,便主動要求幫忙。
很長一段時間,她頻繁地去往密林山間和河流的上游,不顧危險與艱辛地收集百花蜜和露水,晚上就獨自回到山崖上的居所。
為了等曇花盛開,她在密林里待了整整三天。三天之后,她帶著曇花蜜和一竹筒露水回到了酒館。
時辰還早,酒館里沒有一個客人。
風四娘接過她手里的東西,也不急著去放好,瞇著眼笑道:“昨天有人拿著你的畫像來打聽過你的下落,是個很英俊的年輕人呢。畫上的你墨黑長發(fā),倒讓我想起從前你俏皮可愛的模樣!
是九霄……除了他還有誰會這般找她呢?
風四娘是故意不提那人名字的吧。
箏兒的心跳有一刻的停止,但很快就風輕云淡地勾起了嘴角:“是么,那然后呢?”
“我知道你不想見他,所以打發(fā)走了!
風四娘轉(zhuǎn)身取來一壇酒:“醉生夢死,西域的朋友帶給我的,聽說很烈。送給你了!
醉生夢死。
沒想到最后得到這酒的人會是她楊箏。
箏兒接過酒,低低地說:“我回去了,以后再來看你。”
風四娘看著她離去時的孤獨背影,難過地落下了淚。她瞞了她一件事:西域的朋友送給她兩壇醉生夢死,那天九霄拿著畫像來找箏兒,她說沒見過,九霄在酒館里喝了很多酒,最后她取了另外一壇醉生夢死給他,九霄大醉,此刻還在閣樓上昏睡。
醉生夢死,真是個美麗的名字。不知道醉倒的人在睡夢中會看見什么,是大漠的古老城池,還是滇南柔美的月色呢?
風四娘在心里悄悄地對箏兒說了一句話——
“傻姑娘,你的先人失去了江山,并不代表你連觸摸自己愛情的機會都沒有啊……”
她轉(zhuǎn)身拿過賬本斜倚在一邊,攏攏鬢邊的發(fā),輕微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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