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
　　By fanbrahms

　　入夜后的延州城沒有一點光。

　　城墻上，民宅內(nèi)，到處都是漆黑一片。上弦月詭異地掛在天邊，像極了一張拼命掩飾的笑臉。冷漠的月光只夠為延州高大的城墻描上若有若無的輪廓。延州城淹沒在黑暗中，像本就不存在一樣。
　　和光一樣靜寂的，還有聲音——這也難怪。
　　早在晉軍攻城前數(shù)月，岐王李茂貞就下令將延州所有百姓、牲口、糧食秘密轉(zhuǎn)移。這之后，延州城的裊裊炊煙，星星燈火，點點人聲，都是留守岐軍避人耳目的伎倆。偌大的延州早已是座空城。換言之，它已成為誘滅晉軍的圈套。

　　黑夜很好地埋掩了血污和尸體，但彌散在空氣中的腥臊味道，卻濃烈得一時半會兒散不開。當(dāng)那支晉軍飛蛾撲火般沖向死寂的延州城時，李星云正帶著部隊隱藏在數(shù)里外的戰(zhàn)壕里。透過頭頂鋪蓋的植物偽裝，李星云將戰(zhàn)況看得真切。晉軍統(tǒng)帥那頭耀眼的銀發(fā)，即使在暮色中也一樣醒目。他披著戰(zhàn)甲騎著戰(zhàn)馬，絲毫沒有猶豫地率先沖入被攻破的城門，緊隨其后的將士，也紛紛涌入城內(nèi)。李星云知道城門后都有些什么——持續(xù)數(shù)月的防守工事，數(shù)以百計的陷阱和機關(guān)，以及有去無回的尸體。
　　“你怎會義無反顧地往里沖？”趴在戰(zhàn)壕里，李星云咬緊了牙關(guān)握緊了拳，“明明還有人向你報信，你怎會不知這是個圈套？”
　　很快，慘叫哀嚎聲代替了沖鋒吶喊聲，凄列的從城墻內(nèi)擴散開來，容不得多想，李星云起身大喝：“三軍聽令！圍剿延州！”直到小兵押著晉軍將領(lǐng)求見前，李星云都不太相信居然真的會有人帶兵攻打一座空城。戰(zhàn)事始于酉時三刻，戌時不到就以己方大勝告捷。那支讓人聞風(fēng)喪膽的晉軍居然敗得如此干脆徹底，李星云幾乎都要懷疑這是晉軍的將計就計了�？墒侨珰炃藭x軍，生俘統(tǒng)帥——怎么看這都是岐軍驍衛(wèi)大將軍李星云的輝煌勝利。

　　“啟稟大將軍，張子凡帶到�！毙”吂М吘吹乇卸Y，緊握在手上的鐵鏈卻不敢松半分。鐵鏈的另一端是副銹跡斑斑的鐐銬。不同于小兵的緊張警惕，受限于鐐銬的人倒是滿臉云淡風(fēng)輕。
　　“你先下去吧�！�
　　“可是……”小兵猶豫再三，最終還是開口道，“岐王有令，若生擒晉軍統(tǒng)兵大都督張子凡，必將其斬首示眾，以振軍威……”
　　“就這破事還要你來提醒本將軍？”李星云劍眉一橫，聲調(diào)提高，“本將軍自有安排，退下！”

　　直到閑雜人等都匆匆退出營帳，李星云這才正眼瞧了瞧這位統(tǒng)兵大都督。
　　張子凡卻依舊一副淡薄的表情：“李兄，多年不見，別來無恙！”他聲音清朗隨意，聽起來倒像是和久不相見的老友敘舊問好。
　　無視敵將的寒暄，李星云厲聲問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稍微睜圓了雙眼以示吃驚，張子凡有些無辜地回答：“李兄技高一籌，在下中了圈套，打了敗仗，就這么回事……�。　�
　　示弱的聲音被一聲驚詫打斷，李星云毫不留情地揍在了張子凡的眉骨上。

　　五日前當(dāng)陸林軒一反常態(tài)的心不在焉時，李星云就猜到她已得知攻打延州的晉軍番號了。整整五日，陸林軒幾乎滴水未沾，整日未眠，她的眼眶日益深陷，連精神也日漸萎頓，她時而花上一整天來回踱步，時而長久地矗立發(fā)呆。李星云當(dāng)然清楚她在煩惱什么。所以，即使岐軍振威校尉陸林軒趁著夜色偷偷策馬出營，李星云也只是裝作沒有看見。
　　“就你這種無賴，虧師妹還為你報信！”覺得打一拳實在不過癮，李星云又干脆地在鼻梁上補了一拳。
　　下意識地想用手捂著鼻梁，無奈雙手被縛，一直淡定的大都督，直到這時才露出焦急的神色：“林……陸姑娘她還好嗎？”
　　強壓住再補一拳的沖動，李星云狠狠地啐了一口：“好你個屁！”
　　師妹的脾氣，李星云清楚得很。既然選擇為張子凡報信，師妹會認(rèn)定自己是個叛徒；如果岐軍因此敗北，一根筋的師妹多半會引咎自刎。李星云知道師妹內(nèi)心的矛盾糾結(jié)，也知道她最終拋棄了什么才做出報信的決定�！蓮堊臃膊恢�，如果他知道師妹的良苦用心，那他也不會置師妹的忠告于不顧，趕著來送死了。
　　“她在哪兒？”許是從李星云緊繃的臉上瞧出了所以，張子凡不顧挨打的危險鍥而不舍地追問，“難道……林軒還沒回來？”
　　白了他一眼，李星云決定回避這個話題。他盯著張子凡的眼睛，認(rèn)真問道：“你到底有什么企圖？”
　　沉默良久，張子凡終又恢復(fù)了之前的氣定神閑，他毫不客氣地回瞪，卻依然沒有給出對方想要的答案：“李兄，我沒想到的是，李茂貞的大將軍居然是你。放棄復(fù)國的前朝皇子，居然會為逆賊出生入死，真是可笑。”
　　出乎意料的沒有反駁，李星云反而點頭贊同：“是啊，真可笑�！�

　　不同于通文館少主張子凡的身不由己，李星云的選擇是情不能自已。

　　——在某個明媚清晨，李星云深愛的女人用劍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當(dāng)李星云趕到時，姬如雪正安詳?shù)靥手�，她留著最后一口氣向他道出遺言：我自幼長在幻音坊，卻無以回報女帝，只求星云你替我完成夙愿�？珊�？——即使他深知這是姬如雪的最終任務(wù)，是李茂貞的最初安排——可那個“好”仍是脫口而出。自此，李星云便和他鄙視的張子凡一樣，成為了亂世中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
　　對于這個選擇，李星云倒是很快就釋懷，可師妹陸林軒卻一直憂心忡忡。李星云知道她是擔(dān)心他，也知道她還擔(dān)憂著另一個人。陸林軒不止一次問道：“師哥，你說……你會不會碰上他？那時候你們……是敵還是友？你會……殺了他嗎？”李星云自己也給不了答案。亂世之中，世事如風(fēng)云般變換，又豈能是他李星云能看透猜著的？于是，當(dāng)陸林軒執(zhí)意要隨李星云共赴戎馬時，李星云爽快的答應(yīng)了。
　　或許從李星云陰晴不定的臉上瞧出了所以，張子凡幽幽地嘆了口氣：“想必李兄也有苦衷�！�
　　“扯淡�！崩钚窃撇患偎妓鞯胤瘩g，“你不是總說我是性情中人？我樂意�！�
　　“原來李兄還惦記著這個評價呢。”
　　“少廢話�！睕Q定回到正題，李星云正色道：“你費這么大力氣，總不會是來扯家常的吧？”
　　“當(dāng)然不是�！笔兆×饲榫w，張子凡也一臉嚴(yán)肅：“李兄也是能看清大勢的明白人。你應(yīng)該知道如今天下能與朱梁抗衡的只有晉王李存勖一人�！�
　　李星云不屑地笑著：“我當(dāng)你能說出些什么來，原來也只是一介說客�！�
　　不理會李星云的揶揄，張子凡自顧自地分析：“岐王雖坐擁廿州，可前有朱梁，后有王蜀，恐怕岐王也堅持不了多久。”

　　張子凡說的話，李星云都懂。雖說他還沒有預(yù)測未來的神通，但近幾年岐王的節(jié)節(jié)退敗，他早有耳聞。如若岐王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在一年前動用最后一顆棋子，妄想用前朝皇子的名號來覆水重收了。但李星云覺得，張子凡這次冒死前來，或許也不只是充當(dāng)說客這么簡單。
　　“啟稟將軍，時辰快到了，您看……”駐守營帳的小兵又來催促行刑，李星云不耐煩地拾起案上的酒杯狠狠的向他砸去。小兵倉促地躲避開來，慌忙的退出了營帳。
　　張子凡見狀，臉上閃過一絲苦笑：“看來岐王對李兄你，還真是很關(guān)照。”
　　白了他一眼，李星云不動聲色地回敬：“彼此彼此�！闭f罷，他邁著步子在營帳內(nèi)踱步，開始沉默不語。他壓根兒不急。如果張子凡還有要事，便自然會說。
　　“還有一事�！惫黄淙�，才半晌功夫，張子凡便開口了，“不過還請李兄先告訴在下，陸姑娘可安好？”
　　李星云連忙擺手，一副嫌棄的樣子：“別假惺惺了！你愛說不說。陸林軒違反軍紀(jì)當(dāng)然要軍法處置�！�
　　張子凡瞇起了眼睛，眼中一片清明，似是想從對方臉上看出破綻，可最終他還是搖著頭轉(zhuǎn)移了視線。

　　張子凡眼中的擔(dān)憂不假，李星云又何嘗不知他對師妹的一片真心？師妹總是小心隱藏她和張子凡的感情，可身為師兄的李星云又豈會不知？
　　或許，他知道的比師妹還要多。比如李星云將龍泉交予不良帥的那日，是張子凡與他并肩作戰(zhàn)，共抗玄冥；還是那日，為瞞過義父和通文館，張子凡自斷經(jīng)脈，佯裝被玄冥教所傷，為此，他差點內(nèi)力盡失，終身殘疾；為了與師妹廝守，張子凡甘愿放棄少主之位，冒著生命危險與通文館斷絕關(guān)系；而三年前他忍辱負(fù)重，重歸通文，為晉王赴湯蹈火，肝腦涂地，只因他們許諾他，不動陸林軒一絲一毫�！搨魏堇钡耐ㄎ酿^，居然會出了這么個重情重義的少主，李星云有時都會為李嗣源那老家伙感到惋惜。
　　許是確信陸林軒并無性命之憂后，張子凡這才一字一頓道：“兩個時辰后，晉軍步兵總管李嗣源將率軍萬人攻占延州城�！�
　　“哦？”這回?fù)Q了李星云瞇著眼睛，他一臉懷疑的表情，“我憑什么信你？”
　　張子凡冷哼一聲：“那就要看李兄你了。在下率領(lǐng)的那支晉軍，其實只是朱梁和契丹的俘虜。反正他們橫豎都得死，還不如將計就計探好岐王的虛實�！�
　　李星云不知道張子凡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決定告知敵情的。就在剛才？還是知道自己將被行刑后？或者是他見到師妹的那一刻開始？又或者他其實是一派胡言？李星云微微搖頭。決定不想這么多，他沉聲應(yīng)道：“嗯，我知道了。說完了的話就走吧——來人，去刑場！”

　　先前的小兵趕忙跑進(jìn)營帳，對著李星云畢恭畢敬道：“將軍，大家都還在睡著呢，要不先把他們叫醒，也好圍觀斬首？”
　　李星云厭煩地呵斥：“你還真吃了豹子膽�。康降渍l是將軍？你，帶上那壇酒，還有，帶上油燈�！崩钚窃浦噶酥缸澜堑木茐�，又指了指案上的油燈，隨即率先離開營帳朝刑場走去。
　　雖說是刑場，其實也不過是臨時搭建在樹林邊空地上的木臺子。木臺子長寬各五尺，姑且可以看成是斷頭臺。此時天色已微白，晨風(fēng)中夾著的寒氣倒是令人為之一振，而亮著的油燈，倒似乎沒那么必要了。
　　打發(fā)走其他人，僅留持燈酒的小兵一路跟隨，李星云親自牽著鐵鏈，帶張子凡走上了刑臺。后者依然步履輕松，面不改色。
　　“跪下吧�！崩钚窃瓶钙鸫蟮�，居高臨下，“我親自行刑，也算是對得起我們的一段交情�！�
　　張子凡仰頭長笑：“那真是有勞李兄了�！�
　　“還有什么要交待的嗎？”
　　“請李兄照顧好林軒�！睆堊臃蚕肓讼�，隨即補充，“還有，謝謝你�！闭f完，便低下頭，任命的閉上了眼睛。
　　李星云長吸一口氣，高舉雙臂，屏住呼吸，他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跪在眼前的人，那頭銀發(fā)被晨光染成了瑰麗的紅色。李星云想著，這就是師妹最愛的人。隨后，他用力揮下手臂。刀刃急劇落下，刀尖呼嘯著砸向了木板，刀鋒斬斷了空氣。
　　慘叫聲劃破寧靜。鮮血四處噴濺。頭顱咕咚落地。

　　“……李兄，你這是？”縱然是神機妙算的晉軍統(tǒng)兵大都督張子凡，此時也只是抬起頭，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不理會旁人的驚訝，李星云放下大刀，在斷頭尸體上取出被緊緊捏住的油燈放置一旁，隨后又捧起那壇酒。他打開酒壇封泥，將清涼的酒水汩汩地倒在小兵尸體上。他又拾起滾在一邊的頭顱，端端正正地將睜圓雙眼的頭擺在尸體的缺口旁。
　　做完這一切，李星云一手拾起油燈，一手牽著鐵鏈將張子凡帶下刑臺，他利落地彎身將鐐銬打開：“你走吧�！�

　　“為何？”

　　鐐銬哐嘡一聲被扔在了地板上，李星云直起了身子：“林軒被我安置在城東卅里外的竹林里，你去找她，然后帶她離開�！鳖D了頓，他又道：“好好照顧她�！�

　　“……為何？”

　　溫和的陽光照亮了李星云的眼睛。他將油燈摔向刑臺，燈火便沿著酒漬蜿蜒地彌漫開來�！巴ㄎ酿^少主、李嗣源義子、晉軍統(tǒng)兵大都督張子凡已被我李星云處死�！毕駬�(dān)心沒人聽見似的，李星云大聲喊道：“從此世間再無傀儡張子凡——至于你這個好色無恥的家伙，哪兒涼快呆哪兒去吧�！�
　　仔細(xì)打量眼前這位相識數(shù)年卻并稱不上好友的人，張子凡再次開口：“為何。”
　　“你他娘的有完沒完�。　崩钚窃茀挓┑亓R道：“誰叫我是性情中人呢？大爺我樂意！”
　　張子凡卻不依不撓：“你呢？”
　　拿捏不準(zhǔn)該怎樣回答，李星云只是用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白了張子凡一眼。當(dāng)初他之所以不反對陸林軒從軍跟隨，只因讓她留在自己身邊由自己保護(hù)要更放心些。然而現(xiàn)在，他都不能保證自己的安危，更何況師妹。
　　可是，張子凡卻可以。

　　烈火冉冉的煙，熏疼了李星云的眼睛。在愈加濃烈的黑色中，他看到張子凡脫下戰(zhàn)甲扔進(jìn)火中，隨后又雙手抱拳，朝自己恭敬的做了個揖�；鸸馀匀魺o人的歡舞。空氣被熱浪扭曲得變了形。
　　直到目送張子凡的身影拐進(jìn)了樹林，李星云這才轉(zhuǎn)身，走進(jìn)被晨曦覆蓋的岐軍大營里。

　�。ㄍ辏�
　　2015.1.6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