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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誰執(zhí)丹青筆
楔子
在跳下懸崖的一瞬間,我便有些后悔,周淮安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不知為家人復仇便罷了,第一反應卻是來尋死,實在是愚不可及。
崖底的風席卷上來,凜冽如刀。巖壁上橫生的枝椏離我愈來愈遠,我緩緩閉眼——周淮安,惟愿來生,我不再遇見你。
再醒來時,熟悉的景象映入眼簾,梨木桌椅,彩釉粉盒,椅背上還掛著一張未織完的絡(luò)子……似乎回到了四年前,我?guī)姿尬疵撸霝橹芑窗部椧粭l絡(luò)子。
我顫著手輕輕撫摸著未織完的青線絡(luò)子,感受著上面繁復的紋路。真實的觸感告訴我,我重生回了十六歲——初遇周淮安那一年。
一切尚未開始,丹青也尚未在紙上縱橫勾畫出一個精美絕倫的死局。
“你說,周淮安會不會喜歡我給他織的絡(luò)子啊!比A服少女邁進門來,含羞帶怯的對丫鬟輕聲問。
丫鬟笑道,“小姐織的,他哪會不喜歡呢?”
我愣在原地,如遭雷擊。這些話一字一句敲打在心上,如此熟悉,當年的我可不就是這么說的么?華服少女面上稚氣未脫,可不就是……十六歲時的我么?
我僵硬的低下頭,陽光從窗外灑進來,本該照得人心中暖意融融,此刻卻顯得那么冰冷刺骨。陽光直射照在我的腳下——沒有影子。
原來,我是真的死了。
第一章
第一次遇見周淮安是在長安的街市上,他在街邊支著小攤,擺出宣紙丹青,臨場作畫賣錢。時逢春闈,他本從肇州趕來長安趕考,卻不料在路上被人偷走了錢袋,便想出這個法子,給人畫像賺錢。
起初只是因好奇,我湊了過去,周淮安眼睛一亮,“姑娘,可否讓在下給你畫張小像?”
我掃一眼案上的畫卷,人像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宛如神來之筆渾然天成。周淮安見我不答,只以為是囊中羞澀,便道:“旁人或得二十枚銅板,若是為姑娘畫,小生分文不取!
我道:“觀你筆墨頗有風骨,用來兜售販賣換黃白之物豈不俗氣?”
周淮安笑道:“買兼毫、宣紙、墨塊都要用銀兩,難不成作畫本身也俗氣?”
一番辯駁讓我啞口無言。
初春的第一場雨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周淮安手忙腳亂的收拾畫卷,擔心它們被春雨淋洇了。我見他忙得不可開交也幫他收拾,猝不及防的雨讓倆人都忘了初衷,畫像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春闈開榜。
周淮安位列三甲,圣上欽點的探花郎。
再見面時,周淮安一襲白衫颯然,微笑著問我:“可否讓在下為姑娘畫張小像?”
春回大地,他站在桃花樹下,緋紅花瓣落了滿肩,白衫與緋紅的桃花構(gòu)成一幅絕美的水墨丹青,他的眼睛漆黑而明亮,恍若九天星河。
許是春色醉人,那顆不曾悸動的心,竟在這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里有了一絲萌動。
我伸手探過去,手卻在碰到華服少女的那一刻橫穿而過。
我怔怔的看著半透明的指尖……我又忘了,我是鬼,不再是靖國將軍之女蕭霽。
蕭霽身上好像有種神秘的力量拉著我,使我不能離開她半里之外,許是因為魂魄相同所以便有此束縛,她走到哪我就得跟到哪。好似上蒼偏要讓我親眼目睹因我的愚蠢而釀成的悲劇。
我跟著蕭霽,看見她欣喜的將織好的絡(luò)子送給周淮安。一如曾經(jīng)的我。
周淮安看見蕭霽裙角的灰塵,微微皺眉:“你裙子怎么……”
蕭霽作勢便要拍灰,周淮安一邊阻了她,蹲下身細細將襦裙上的灰塵拍凈,又一點點把裙子的皺褶抻平。做這些事的時候沒有半分不耐,眸光溫暖柔和,似蘊滿水波。
若不是經(jīng)歷過一切,我險些要以為周淮安對我是真心。
那時爹娘管的嚴,我偷偷織好絡(luò)子,為了拿出來給周淮安,翻墻的時候還摔了一跤。
周淮安道:“女孩子還是不要做這些粗魯?shù)氖隆!?br> 蕭霽蹙眉,“你不喜歡?.”因為周淮安不喜過于活潑的女子,我學著邁從前不屑于學的小碎步,將從小幾乎不離手的馬鞭扔出院墻,把一直掛在房間的弓箭鎖進柜子……
周淮安為我畫的那幅像我一直妥善收藏,只恨不得掛在床頭日日觀賞。周淮安善工筆,每一個勾回筆畫都流暢精致,墨色點點氤氳上去,淺淺勾勒出一幅妙筆丹青。翰墨飄香,似乎連墨跡中都留著周淮安的味道。
“你倆怎生長得一樣?”身后突然冒出一聲。
我猛地回頭,被面前垂下的頭發(fā)嚇了一跳。對方的造型有些詭異,長長的劉海蓋了大半張臉,讓人差點以為是鬼。
不對,我也是鬼。
另一邊蕭霽捧著畫卷出神,絲毫沒有被他的話打擾。
我看看他半透明的身體,瞬間明了。
那鬼打量打量我,再瞅瞅蕭霽,“還真是長得一樣……不過,你看著比她老些…….”
我面無表情:“你應當說成熟些!笔掛V現(xiàn)在才十六歲,而我死的時候已經(jīng)二十了,面容自然有些不同。
“你們是姐妹?”
“她就是我!
那鬼愣了愣,半晌才道:“那你們可真不像。你看你,滿臉愁容跟死了丈夫似的,而她……含羞帶怯的懷春少女!
自知曉周淮安接近我是別有圖謀,并且害得我家破人亡后,我最忌聽到“丈夫”這個詞,這個詞就像是一個莫大的諷刺,嘲笑著我的愚昧無知、引狼入室。
周淮安本是圣上為了除去將軍府的安插在的棋子,接近于我,假借與我成婚之名,偽造阿爹通敵謀逆的罪證——圣上嫌阿爹專權(quán),想要找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收回權(quán)勢。于是我蕭家滿門被抄,夷九族,氣數(shù)盡毀。若非有阿爹從前的親信相救,我恐怕也成了斷頭亡魂。
那鬼告訴我,像我這種鬼,是上不了黃泉路的,因為我在人間還留有執(zhí)念,只有執(zhí)念解開,才能入六道輪回。我想我的執(zhí)念大約是想讓周淮安去死之類的吧。我問對方的執(zhí)念是什么,他卻死活不肯說,經(jīng)過我鍥而不舍的追問,他才不情不愿的說:跟了他十幾年名叫小花的狗被馬車壓死了,他要找回兇手。
第二章
周淮安的廟堂路可謂得上是平步青云,這也不奇怪,他本來就是皇上安插在朝廷的暗潛,有皇帝做靠山,升官怎能不順利。
不過兩年,周淮安便已經(jīng)是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
又一年春,周淮安邀請蕭霽去騎馬踏青。
蕭霽自然歡喜的應了。
上一世踏青途中,周淮安對我說,他想去我家提親。眼看著一切事情離結(jié)局越來越近,我滿心慌亂,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往事重來、悲劇再演,我不能看著周淮安把我騙了一次又一次。
我看著蕭霽在銅鏡前描眉,然后換上騎裝推開房門。她要出去與周淮安相見,我伸手想攔住她,可伸出手的那一刻我便知,我攔不住她。何其悲哀。
那鬼忽然道:“你真的很想改變過去?”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盡管兩具半透明的身體相穿而過:“你有辦法?”
那鬼頷首,“或許你改變之后,會發(fā)現(xiàn)它沒有意義!
“我不會后悔!
那鬼從懷中取出一截手指粗的香,“它叫‘失魂香’,可以讓你附在蕭霽身上,改變……過去。”他艱難的說出最后兩個字。
“把握時間,我會在它燃盡之前熄滅它!
眼前一陣白光閃過,我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雙手扶著門框呈開門的姿勢。我怔愣,抬起手掌開合幾下,久違的觸感讓人不禁熱淚盈眶。容不得多想,我迅速轉(zhuǎn)身回房,從桌子最底下的暗格里取出一支短匕,短匕上光華盡斂,是阿爹在我去年生辰時送我的。
那鬼在我身后抓狂的叫:“唉唉,你拿匕首干什么,你不能殺周淮安!”
我冷笑一聲,轉(zhuǎn)身出門。
郊外春光大好,芳草萋萋。周淮安脊背挺直端坐馬上,風采颯然,這人好像無論在什么時候都能保持優(yōu)雅。我怔怔望著他,竟然依舊癡迷這樣的背影。
“好看嗎?”周淮安輕聲問。
不遠處的山坡上一片姹紫嫣紅,蔓延了整個山坡,在覆蓋整個平原的茵茵草地上顯得分外奪目耀眼。
周淮安輕輕笑了,“我那天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只屬于,我們倆的地方!闭f到最后,那羽扇般的長睫垂下,在陽光的金輝下竟顯出幾分羞澀。
我當年竟沒發(fā)現(xiàn)周淮安的演技這么好。
我垂著頭,周淮安輕輕靠過來欲摟著我,下顎抵在我的肩上,沉醉般喃喃道:“阿霽、阿霽……”
我微微扭頭,看見他眼里的迷戀,一時有些怔然。只聽他道:“過幾天,我想去你家提親……。”
蕭家上下一百九十一口人滿門抄斬的景象歷歷在目,我忽然想,周淮安眼中的迷戀,有幾分虛情?幾分假意?
一個能把戲演到如此境界的人到底有沒有心?
我又忘了,他當然有心。
只有野心。
想到此,胸中恨意奔涌而出,上一世的過往歷歷在目,我指尖微動,藏在袖中的匕首便滑落手心。豈料那鬼又來誤事,他死死抱著我,“阿霽,冷靜!冷靜!你不能殺周淮安!”
那鬼力氣極大,竟讓我掙脫不開,我怒極回頭瞪了那鬼一眼,只這一眼,便讓我又是一驚。他額前厚重的劉海因為動作太大而有些雜亂,露出他完整的一張臉——滿是灼燒后的猙獰痕跡。
目的沒有達成,我滿腔怒氣無處可泄,抬手狠狠扇周淮安一個巴掌,一腳把他踹下馬背,不理他錯愕的目光,淡定的騎著馬噠噠噠的走了。我自小習武,手勁自然非比常人,盡了全力的一巴掌扇過去,恐怕周淮安十幾天都不能出門了。
我并沒能在蕭霽的身體里待多久,幾乎才回到房間,那鬼便著急的滅了失魂香,我被趕出了蕭霽的身體。蕭霽軟軟暈倒在地,仆役們頓時亂得一團糟。我冷眼看著那鬼將剩下的小半截香小心翼翼揣進懷里,死死盯著他,“你為什么不讓我殺周淮安!
那鬼捂臉作羞澀狀,“我、我長得很丑吧。”
我想起那張布滿灼痕幾乎看不清本來面目的臉,誠實道:“是挺丑的!
那鬼作羞憤欲死狀。
“你為什么不讓我殺周淮安?”我又問。
那鬼眨眨眼,面不改色的撒謊:“如果你殺了他,你會因此灰飛煙滅!
我轉(zhuǎn)身便想尋板凳給這鬼腦袋上來一下,“我的執(zhí)念就是殺了他,灰飛煙滅就灰飛煙滅,你不知道我不在意這些么?我看你不光臉長得不好,連腦子也不好……”
那鬼悠閑道:“是么?那真是抱歉!毖哉Z間聽不出絲毫誠意。
第三章
平白失了一段記憶,蕭霽醒來后,將軍夫人簡直快瘋了,堅持認為蕭霽是被鬼附了身,她說的沒錯,蕭霽可不就是被我這只鬼給附身了么。
兩天后,將軍夫人從青云觀里請來一個道士。
那鬼在我身邊嘿嘿的笑,“那些個牛鼻子大都沒什么真本事,騙起錢來倒是有些門道!
道士搖頭晃腦,燒了一堆符紙,把整個房間弄得烏煙瘴氣。道士沉吟道:“夫人印堂發(fā)黑,恐是不吉之兆啊,須得……”
將軍夫人面色不善,“你弄錯人了,我是來讓你幫我看我女兒。”
那鬼在一旁哈哈大笑,險些笑倒在地上。
道士神色不變,“小姐面相更是呈災相,使得夫人也印堂發(fā)黑。凡事講究因果循環(huán),善哉善哉…….”
那鬼笑得直在地上打滾,“這道士也太不敬業(yè)了吧,佛家的言論也說!
“定是被魔氣侵擾,此番若要除魔,需得……”道士沉吟,摸著胡子不愿再說下文。
將軍夫人知機,連忙道:“道長若能幫我兒消除災禍,多少錢財都無所謂!
那鬼在旁邊叨叨,“這一番肯定是要被坑的,你娘待你真好!蔽业镒匀淮沂菢O好,可我這不孝女,最終卻害死了他們。
道長搖頭晃腦,“妖魔必在附近!睋]袖一揚,空中竟浮現(xiàn)出一柄長劍,通體泛著妖異的紅光。
那鬼面色突變,拉著我就往門外疾速逃離,“這狗道士居然有兩下,快跑!”
“著!”道士老神在在,閉著眼隨手一指,長劍瞬息化作千萬把,閃爍著凜冽寒芒向我和那鬼直擊過去。無論我和那鬼跑到哪,那些劍便好似長了眼睛似的直追著我們不放,有如雷霆之勢,讓人不敢歇一絲一毫。
我突然頓在原地。
那鬼暴躁道:“快跑啊!弊е业氖直阋遗堋
我欲哭無淚:“我不能離開蕭霽半里之外,跑不了的。”
長劍夾雜著厲風直擊過來,那鬼摟著我瞬息轉(zhuǎn)換位置,幾乎看不清身形,天旋地轉(zhuǎn)間,我只看得清他被風撩起的劉海,露出那張滿布灼痕的臉。
秒到毫厘,千鈞一發(fā)。
千萬把長劍如箭矢,流星般從我身邊擦過,我仿佛聽到長劍入肉撕裂一切的聲音,而面前的鬼卻神色淡然,好似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一片寂靜,似乎連風都靜止了。道士跟將軍夫人邀功的聲音也化作了耳旁風飄過。我開口,聲音嘶啞似沙石,“你,傷的重么?”
那鬼眨眨眼,莫名其妙:“什么傷?”他道:“幸虧技術(shù)好,才沒被這些玩意給傷著,倒是衣服被劃了兩道。”言畢還心疼的嘆了兩聲:“哎呦喂,我最喜歡這件衣服了……”
我聽得不耐煩,繞到他身后——衣服有兩道裂口,然而露出的皮肉雖然遍布灼痕,卻沒有一點劍傷。
“怎么會!蔽艺痼@道。長劍入肉的聲音猶在耳畔,難道是我幻聽不成?
那時候,我不知道鬼魂的自愈能力極強,被長劍劃過翻起的皮肉早已被長好的皮肉包裹,看不出一點痕跡。
那鬼轉(zhuǎn)過身,嬌羞無限道:“討厭,小生可是有婦之夫。”
我敏銳的捕捉到關(guān)鍵詞,“有婦之夫?”
“當然是我家小花。”
我:“……”
第四章
上一世,踏春過后不久,周淮安便來向我爹提親,大理寺少卿的身份足夠配得上將軍之女,更遑論周淮安得圣上青眼,前程似錦。我爹雖對他賞識有加,卻始終認為周淮安此人城府過深,不是良配,便沒有答應,還把人帶聘禮一起扔出了將軍府。
周淮安在將軍府門口長跪不起,三天三夜滴水未進,他說“我周淮安此生惟愿娶阿霽為妻,不離不棄!彼說“我周淮安亦只會愛阿霽一人,一諾永生!
然而又是誰一諾永生,卻轉(zhuǎn)眼將誓言輕松拋棄在腦后?
最后圣上也為之動容,親自移駕來將軍府勸阿爹,說這么好的女婿天下難尋,讓阿爹慎重決斷。
一切都重復著原來的軌跡,一個月后,周淮安依舊提著聘禮來將軍府提親。
我冷眼看著阿爹最終收下了周淮安的聘禮,看著那場盛大的婚禮如期舉行,也看著周淮安和蕭霽新婚燕爾濃情蜜意。
我再次向那鬼討失魂香,我說,我不想和他洞房。只要借用一小會時間。
那鬼問我:“你當真就這么恨他?恨到,連碰都不愿被他碰一下?”
那鬼又說:“事情或許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很多事都是你自以為的不是么?為什么不仔細推敲一下?”
我反問:“你想為他爭辯什么?他別有圖謀接近我是真,親自領(lǐng)兵屠我滿門也是真,單是這兩點,我就恨他入骨!”
那鬼張口似是想說什么,聽見我這一句便閉了口,神色怔然。
那鬼說失魂香珍貴難得,不可濫用,終是沒把香給我。
第五章
上一世,我和周淮安成婚后,他陪我回家省親,夜里我醒來,沒有看到周淮安,后來他告訴我說夜里餓的緊,他去廚房找了些吃的。幾日后,阿爹的書房便被發(fā)現(xiàn)遭了賊,阿爹身為將軍,書房里藏著許多軍事機密,看守極嚴,便是阿娘也不許隨意進出。然而搜查一番后,阿爹卻發(fā)現(xiàn)沒有丟失任何物品,于是這件事最后也不了了之。
當時我不疑有他,現(xiàn)在想來卻是可笑之極,周淮安自詡君子,一向嚴于律己,即使再餓也不會在宵禁時刻去找吃的,恐怕是在那天夜里,他將偽造的通敵罪證放進阿爹書房的。
我一直很疑惑,這兩年來那鬼一直跟在我身旁到底是要做什么,他的執(zhí)念是那條狗,跟著我做什么?
那鬼沉吟一番,神色嚴肅,“我懷疑,你就是殺小花的兇手。”
我毫不客氣的一巴掌扇在他頭上。
夜色四合,月上瓊梢。
周淮安和衣起身,輕手輕腳唯恐吵醒身側(cè)的蕭霽,他推開門,回頭望了蕭霽一眼,平和似水。長嘆一聲,便轉(zhuǎn)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從懷中取出一物,那鬼震驚:“失魂香怎么在你那!”
我有些愧疚,“偷的。”
那鬼似怎么也想不到我會這么做,怔愣了一下:“你別點它,”作勢欲搶。我轉(zhuǎn)身回護,不耐道:“我自幼習武,你奪不過我的!
“我得去阻止周淮安,不能讓他把通敵罪證放進我爹書房……就用這一次,我保證不把香用完!”
那鬼一臉漠然,沉默的看著我。
在我附在蕭霽身上欲出門時,他忽然道:“你被仇恨蒙了心。”
蒙了心?早在跳崖的那一刻,我就已經(jīng)沒有心了。
鬼怎么可能有心呢?
我知道我的做法太偏激,往事已矣,不擇手段執(zhí)著于改變過去是最愚蠢的做法?晌覅s做不到風輕云淡看著周淮安再害我一次。
我剛走到書房門口,便看見書房門緊閉,外面的銅鎖緊緊的鎖著。
周淮安沒有來書房?那他去了哪里?
身邊的鬼忽的冷笑一聲。
不遠處仆人的驚呼劃破寂靜,“著火了——”
我轉(zhuǎn)過頭,視線穿過郁郁蔥蔥的榕樹,便見一處樓閣上濃煙滾滾。我仔細一看,那著火的閣樓,竟是我的房間!
那鬼在我身后道:“開始我就想跟你說,你出門的時候撞翻了油燈。”
我氣急敗壞,“那你怎么不說?”
那鬼表情似扭曲了一瞬,漠然道:“你走的太快了!
那鬼說,你該滅香了。
第六章
沒有顧得上思考自己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外面,幾乎是在看見自己房間著火的那一瞬,蕭霽便連忙趕了過去。
火焰幾乎將蒼穹映紅了半邊,熊熊烈火瘋狂的躍動著,將我眼前照亮。火勢極大,仆役們提來一桶桶水來滅火。
蕭霽隨手拽住了一個仆役問:“我房間怎么著火了?”
仆役驚訝道:“小姐怎么在這?姑爺去救你了!毕袷且庾R到什么,他突然大喊一聲:“快滅火!”
我和蕭霽齊齊愣在原地,如墜冰窖。
等了一會也不見火勢漸消,蕭霽擔心周淮安,搶過仆役的水桶篼頭澆了下去,一腳踢開阻攔的仆役扭頭便朝火里沖去。
飛蛾撲火般。
我下意識的跟著蕭霽沖進火里。明明我是鬼,卻好像依然能感受到那烈火灼熱的溫度,燙到人心底。我倉皇的在樓里四處尋找,瘋了般不住喚著“周淮安”,我又忘了,我是鬼,他聽不見我的呼喊。
最后,我看見了他。
周淮安的眼睛似乎被煙霧熏了,他閉著眼,烈火燒斷的窗欞掉下來砸在他手上,火星四濺。偏那人還跌跌撞撞的四處尋找,嘴里不住喊著:“阿霽。”
我緩緩閉上眼,不忍再看這一幕。
周淮安,當初把我一騙再騙,害我家破人亡的人是你;在大牢外微笑著告知我,這一切從開始就是騙局的人是你;對我殘忍的說,要活著看為夫如何風光霽月的人也是你。
如今,這狼狽不堪冒死尋我的人還是你。
蕭霽也終于找到了周淮安。我站在旁邊,看著他們互相攙扶著在火里掙扎,房梁燃著火突然跌落,擋住兩人的出路,千方百計也跨越不過。
“對不起……”
周淮安忽然緊緊摟住蕭霽,額頭深深埋進她的發(fā)里。我聽見周淮安顫聲說,他是皇上安插在朝廷的暗潛,接近蕭霽是別有預謀;我聽見他說,阿爹意欲謀反,皇上早已知曉,只待阿爹謀反的那一刻甕中捉鱉;我聽見他說,他曾千方百計勸過阿爹,但阿爹自仗兵權(quán)在握,并不在意……
對不起,欺騙了你;對不起,沒能護住你的家人;對不起,沒能護你一世平安……
我第一反應是周淮安在騙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在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又為什么要說謊呢?
沒有理由。
舌尖苦澀,滿心寒涼。我是鬼,明明感覺不到冷啊……
我說我想去救他們,那鬼閉上眼,“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直到他離去我很多年之后,我才意識到,這一聲是失望絕望到極點才從心底生出的疲憊——失望于我拼盡全力也要去改變過去,絕望于我存在的執(zhí)念也只剩下改變過去。
失魂香只剩下指甲蓋大的一截,細小的火苗閃了閃,將滅不滅。
我附在一個仆役的身上,輕車熟路找到兩人的位置,將他們救了出來。周淮安和蕭霽兩人全身上下遍布灼痕,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
我忽然怔愣在原地——
躺在地上的周淮安臉上滿是灼痕,我轉(zhuǎn)過身去看旁邊的鬼。如果忽略掉臉上的傷痕,單看身形神態(tài),兩人幾乎一般無二。我似乎聽到自己拼盡全身力氣喊:“周、淮、安!
為什么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早該意識到的不是么?
許多次他欲言又止的話,都昭示著他知道些什么,而我,從來不問,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問。我滿腦子只有仇恨,再也容不下其他。
我終于知道那日他為什么不讓我殺周淮安了,‘過去’一旦被更改,‘現(xiàn)在’便不會存在。周淮安沒有在原本規(guī)定的事件死亡,他這個鬼魂便會在頃刻間不復存在。
那鬼,不,周淮安低聲道:“今夜我本是去找你爹,想勸他收斂心思,皇上已經(jīng)開始懷疑他了。”
直到這時,那顆滿是仇恨的心才終于為思考留出了一點地方:蕭家被誅九族,為何我偏偏沒有事?阿爹的親信俱被斬首,救我的真的是我爹的親信?
當年塵封的真相重見天日,零碎的破綻終于拼接,連成線繞成圓,化作利刃,使得那些蹩腳的謊言終于分崩離析——周淮安請命處理蕭家叛亂的真正原因,是為了搶占先機,為了將我救出來。
知道你跳崖的消息后,我便自焚了。那鬼忽然道。
“我臨死之前的愿望是能再見到你,卻沒想到是以鬼魂的方式……我想和你重新來過,這一次沒有皇帝,沒有別人,只有我們倆……我以為,這是老天讓我來補償你……”
“失魂香燃完了吧。”那鬼道。
我低頭看著手心里剩下的一小截香灰。
他轉(zhuǎn)身,脊背微躬佝僂著身軀,一瞬間蒼老了許多,聲音里只有疲憊:“這兩世,你累了,我也累了!憋L吹過他的袍袖,袍袖隨風搖曳飄蕩,似要把他單薄的身軀刮走。
第七章
兩個月后。
阿爹連同契丹王,里應外合,謀逆造反;实墼缬袦蕚,不出一日便將逆黨全部鎮(zhèn)壓,一夜之間,長安城內(nèi)血流成河。
皇帝諭旨:靖國將軍通國謀逆,誅九族。
法場上人聲喧囂,叫好一片。我站在樓閣上,看見我的親人們一排排跪在刑臺上,神色死寂。
劊子手揚刀,刀鋒在陽光下閃爍著刺骨寒芒,滾熱的鮮血濺上,灑了半空。
阿爹一向不許我插手他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一直信阿爹是忠君愛國的忠臣,所以在周淮安領(lǐng)兵抓捕蕭家,知曉他是皇上安插過來的暗潛時,我便下意識以為是他偽造了通敵證據(jù),是他害得我如此。
當日那鬼臨走前看了周淮安一眼:“他和我不一樣!币驗槿绻撬,就絕對不會在蕭霽面前說那些話,即使是臨死之前。他知道阿爹在我心里的地位,他會將一切罪名扣在自己頭上,保全阿爹在我心中的形象。
上一世不就是如此么?他什么都不解釋,一個人將所有罪孽扛起,讓我滿心以為是他害了蕭家。
我想我一開始便錯了,我的執(zhí)念并不是想讓周淮安死,而是想改變過去。我來到這個世界便是因為想改變過去改變一切,而周淮安的魂魄來到這里則是因為想見到我。
我沉湎于過去,又痛恨于過去,自成為鬼魂后,我存在的意義就被“過去”給牢牢桎梏,我被一顆執(zhí)著于改變過去的心拴上鎖鏈緊緊束縛。然而“過去”改變了又能如何?時光不會回溯,終究不過自欺欺人,過去始終是過去,人總要向前看。
這一世,蕭霽死了,周淮安活著,但毀了容,盲了雙眼。他主動請辭,皇上仁義,封了他一方沃土。
時間我為節(jié)點,被我改變,走向了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唯一相同的是,都是悲劇。
我再也沒見過那鬼,直到后來,我遇見了一只老鬼,我想起了當年那截燃盡的失魂香,便問他失魂香的方子。
我想,如果我再造一截失魂香,周淮安就回來了?
他一定是怪我把香燃盡了。
那老鬼笑了一聲,似是嘲笑我的愚昧無知,“失魂香是用自身魂魄凝成,小姑娘以為是大街上用黃白之物便能換來的貨物呢。香點完了,魂魄也就散了!
我一時聽不清,又問了一遍,老鬼重述之后,我只覺得有些茫然。
就像是,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誰身置何方一樣。
原來,周淮安竟是用自己的性命助我改變過去。他本意是想讓我認清現(xiàn)實,不再執(zhí)著于過去……我終究,讓他心寒了。
他的命,被我毫不珍惜,一寸一寸給燃燒殆盡。我還可笑的四處找他,他早已在我手心化成了灰啊。
灰呢?我下意識去找,下一刻意識過來,它早已被我隨意撒在角落飄散四方。
到最后,我只聽見一聲絕望悲慟的哭喊,恍恍惚惚不知是從誰嘴里發(fā)出的,那般絕望,那般痛悔。又戛然而止,只剩下窒息般的嗚咽。
終章
周淮安提筆,在宣紙上揮毫潑墨,手一歪,便在宣紙上劃出一條長長的墨跡。
身邊有聲音道:“都瞎了,還畫個什么勁。”
周淮安笑道:“這不一樣,鬼,你不明白。”
他叫她“鬼”,自從火海中被人救出起,他便能聽見她的說話聲,但周遭仆役們卻恍若未覺,她說她是只鬼。
“我得陪著你。”女鬼道。
“因為我與他長得一樣?”周淮安問。
“你就是他!迸磬骸耙膊皇撬!
周淮安不理解對方說的話,事實上她經(jīng)常這么說,早已習以為常。
“我得陪著你,防你自殺!迸碚f。
周淮安失笑,“我像是那種死了妻子便要死要活的人么?”他低聲:“我的命是她換來的,怎么會輕易去尋死?”
“那也得陪著。”
女鬼道:“如果再沒了你,我就不知道我為什么還要在這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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