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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還魂記
“尹老板,您再點點這趟子貨,咱也好向五爺交差了!卑⑺身樖挚税押。
剛立秋不久,小城的天氣卻像夜夜?jié)M場的賭坊花樓,熱氣兒怎么也壓不下去。尹秋秋親自端出一大碗涼茶來,微笑著遞給汗流浹背專為東大街老字號天下酒家送貨的小伙計。
整整一車的陶制壇子,裝的皆是上好美酒,細細點來,女兒紅、竹葉青、陳年花雕——最出彩的確屬老板黃五爺親自釀造的百花醇,據(jù)說此酒是用封淵深處每年初春方開的百種花卉,須循獨特的發(fā)酵法門三載方成。全世界唯有這座小城近郊的來年酒肆能買到這種酒,只因怪就怪在這酒啊只有從尹老板店里售出,才會叫飲者生出品一口如含百卉在口的幻覺,而且每一壇酒還因所用花卉的多少比例不同而有無數(shù)變化。于是乎,市井中流言,說她是給花精下了蠱,而尹秋秋對此連翻翻眼皮的功夫都懶得下,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轉(zhuǎn)眼已過了仲秋,左手的梧桐又憔悴了許多,右手的銀杏卻正是一身燦然。
偶爾,有人途經(jīng)這小小的位于酒肆背面的院子,除了些不大了解本地故事的他鄉(xiāng)行客會不經(jīng)意駐足,或好奇或迷惑,目光翻過那圈爬滿藤蔓的矮籬笆,觀察一下那個衣著考究的仿佛永遠十九歲的女子,并膝抱著一壇百花醇,時而咯咯大笑,下一刻卻又震怒蹙眉;有時凝神苦思,卻又轉(zhuǎn)瞬啜泣連連。甚至于早晚天色變化,四季風(fēng)景更替,對她,都成了云煙過眼。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姑娘有癡病,就是鄰里鄉(xiāng)親都一致認為尹秋秋有些個不正常。
漸漸的,春去冬來光陰流轉(zhuǎn),這小院、這人乃至于這人的‘癡病’被往來客商傳來傳去都成了此地別樣的一道風(fēng)景。
“這些與我又如何呢?”偶爾,她尹秋秋也會這樣想一想,當(dāng)然正常情況下,她還是更喜歡重復(fù)以上的事。對街的何嫂子不止一次感慨過,這姑娘將來不會打算嫁給一壇酒吧。
身邊的菊花崢嶸怒放,淡淡的香氛和著酒氣一陣陣裹著她,熟悉的沉醉感開始泛濫。這次,又將是怎樣的故事?
“大人大人,玉夫人快不行了——”丫環(huán)小小神色慌張立時跪倒在王憶之跟前。
“怎么回事兒,前些天不是有些起色了嗎,你是怎么照顧夫人的——”一身錦袍的中年男人急切的朝門口的馬車走去。
“哼,夫人要有個三長兩短的,還不要你好看!币慌缘墓芗彝跣列覟(zāi)樂禍的說道,誰讓這丫頭總仗著自己打小便跟著夫人平日里老給自己擺臉色,眼下,到是自己的機會。
“都給我閉嘴,我且先行一步!
不留余地的語氣。
他牽過一匹馬,一人一騎當(dāng)先出沖入前方茫茫夜色。
“玉兒——”容顏依舊,氣息依舊,只是那昏迷的人已再不能回應(yīng)他的呼喚。
“李神醫(yī)到了嗎,快快叫他進來——”
良久,李行吟嘆息著起身,對著焦急無措的他沉吟道:“大人,夫人已是強弩之末啊——”
聞此,他刷的白了臉。
“不,不,我知道先生一定有辦法的——”
“如今也只好姑且一試吧。大人可聽說過一種還魂草?據(jù)聞古時曾有人在封淵采摘過,服之有起死回生之效,不過大凡靈丹妙藥,承天地之造化,乃是可遇而不可求之物,不知——”
他神色一怔,接道:“無論如何,我都要拼力一搏。來人,讓歐陽將軍速來見我——”
輕輕拭著那張纖塵不染的素臉,他柔聲呢喃著:“玉兒,你先靜靜的睡一覺吧,等你醒來還帶你去上元燈會——”
“屬下見過丞相!
“歐陽若水,我命你帶人前往封淵,務(wù)必于五日內(nèi)找到還魂草,否則我將請圣上罷免了你這一身職務(wù)!
歐陽若水慌忙領(lǐng)命
“屬下定不負丞相厚望!
夜啊,還是冰涼如水哩。顏如玉靜靜坐在軟塌上。窗外的星光同月色都一起隱去,不時傳來不夜鳥的啼聲,一陣,緊似一陣。
“小玉,你確定非如此做嗎?”
看著眼前沉默的女子,李行吟無奈的問道。
“勞煩先生幫玉兒隱瞞了,玉兒今日已不做他求,只這一樁事相信先生您也明白的!彼龑⒁唤貭T淚捏在手心揉戳著,那溫柔的暖意卻絲毫激不起心底半點漣漪。哀莫大于心死!
“小小,還得委屈你了。”
小小突地跪下啜泣道:“小姐——您只管做自己想做的,我一定替您瞞過大人——”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前驃騎將軍顏尚武通敵賣國屬實,今命收沒全部家私,株連九族,三日后午時斬于忘川臺,其婿歐陽若水舉報有功免除一死晉升三級……”
歷歷往事,她狠狠拽緊手心。
“大家趕緊,勢必在兩日后到達。”略作整頓,歐陽若水領(lǐng)著一隊人馬心煩意亂的又匆匆上路。此時卻有種什么即將遠去的感覺,他晃晃頭,身邊還剩什么談得上可以失去呢?
暗夜里,一騎赤兔馬載著白衣女子向著封淵飛馳而去。
“大人,我在夫人房中點了荼蘼花作引的續(xù)命香,無恙之人不便聞之,我已讓小小在外屋守著,還請大人留步!
“李先生,請你無論怎樣也要幫夫人撐到歐陽將軍回來。”他焦急懇求著。
“夫人是老生故友之女,老生一定盡最大努力,請大人放心!
“人分三隊,快快尋找,此草通體暗紅,不過寸高,頂開白色小花,找到后放煙花告知。你們?nèi)齻跟著我,午時在那出山坡集合!
赤澤之水滋養(yǎng)了這里的一方水土,其間各種奇花異草叢生,古來便是醫(yī)者所推崇的靈地。此地日日花草繁盛,開謝更替,生生不息,空氣中還常年夾帶著草木之氣,聞之對心身具是大有裨益?上W陽若水沒有這般好心情光顧山水,半天來,半分那還魂草的蹤跡也無,不知小玉現(xiàn)在是否無恙。連他自己也被這念頭嚇了一跳。
原來,人要做到完全無情真就這么難嗎,娘親?如此已近午時,歐陽若水等人只得回到集合地點。突然,那山坡上一抹跳脫得白色身影闖入眼簾。
他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眼,失聲叫道
“小玉——”
她,微笑著,笑得那般寧靜,仿若午后最輕的夢境。緩緩地朝他走來。
旁邊的士卒個個目瞪口呆,入墜五里云中。
“將軍可是要找還魂草,救我命來。”顏如玉依然談笑自若,水亮的雙眸注視著眼前人的一舉一動。
“你,怎么會在——”歐陽若水不是傻瓜,瞬間回過神來。冷冷的看著她道:“原來是你計劃好的嗎?假裝病入膏肓,一面串通李行吟,騙得丞相派人替你尋找什么還魂草,你明知找到的希望幾近于無,又只丞相介于你我那層關(guān)系定會派我前往,丞相為了你又勢必會下達死命,到時候,你再自殺,而我卻落得貶黜回鄉(xiāng)的下場,是嗎,玉夫人!
顏如玉從容道:“你知道怎樣才能尋到還魂草嗎?”
歐陽若水仍不動聲色:“夫人不辭勞苦前來,莫非是為在下指點迷津?”
“若我說是呢?”
猜不透她的想法,歐陽若水只得與她默默對峙,神色卻不露一絲慌亂。
嘆了口氣,復(fù)道:“跟我來吧,將軍英明神武我又不能將你怎樣。”說罷,便向方才所立的山坡走去。歐陽若水只得吩咐手下原地等候再隨她而去,心中忐忑不安,先前那種感覺愈發(fā)強烈。
封淵底部,四季都幽涼無比,沁涼的風(fēng)吹來,眼見遍地繁花,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在歐陽家引有活水的后花園里,母親就曾在每個如斯的午后給小兒子講述前朝那些英雄的史詩。她本是夫人的陪嫁,偶然的機遇讓她成為老爺?shù)膶櫦А5悄赣H從得寵到最后被二夫人活活打死從沒有主動要求過什么,聰明如她怎不清楚多少人不如新的候門往事,更何況她只是個沒有背景沒有自主的陪侍。
“水兒,你知道那些名傳后世的古人們都有什么共同點嗎?”午后的花園里,少婦溫柔的摟著尚不經(jīng)世的小兒子問道。
孩子眨眨烏亮的眼睛。
“莫非多情便無情!
“莫非多情便無情!弊约鹤詈笞龅搅四且环N?歐陽若水看看明媚如昔的女子,一剎那的失神。
“其實它在成為還魂草以前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鳖伻缬裰钢耙恢觊L有七節(jié)的寸高草本植物。翡翠色的細枝并不比周圍的花草起眼多少。
“還請夫人指教!彼Ь吹膯栔
并不會頭看他,顏如玉自顧自的說著。
“謝謝”
歐陽若水猛的一怔。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我與憶之的事的?”初初相見還是多年前一場燈會,他還只是翰林院最年輕的學(xué)士,他送她一盞鵝黃的蓮花花燈。經(jīng)年后,他娶了當(dāng)時首輔的千金,她嫁了歐陽家庶出的公子。年年上元節(jié),歲歲念君心,有意無意的表情與舉措,歐陽若水怎會不清楚那段隱故。
而愛,卻總是在最不該、最不對的時候到來。留下的,便是尷尬、嫉妒還有罪孽。
四年前的兵變,到后來形勢已經(jīng)相當(dāng)明了,作為幕后主使人之一的顏尚武,遲早將面臨被查處的結(jié)局。犯上作亂必是殺九族的罪,他必須保住玉兒!此時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已是當(dāng)朝丞相的王憶之。于是才有了他同他的協(xié)議,上演了那場告密,也造就了現(xiàn)在的玉夫人!如果是不愛,那至少還有資格去成全。
身在廟堂,想要擁有,想要有所為,前提是你必須有足夠高的位置與權(quán)利,那千古不變的定律推動他拼命于沙場,斡旋于朝堂,終于換來如今的身份,終于有資格時時出入丞相府中,終于可以掠影在她生活的邊角。
那么多年頭里所承載的愛情,早已潛移默化與時間容為一體,再分不清其長與寬的緯度,也就如同你還活著這樣的生生證明,絢爛過了頭反而化作平常。所以再與她碰面反到能平靜如水,正如歐陽若水的名字,上善若水,不過是將習(xí)慣演化成了‘善’。
“可是……你怎么能肯定那就是我想要的?”顏如玉盯著他的臉。許多年,許多事,她已隱隱明白,愛的輕重緩急,就像對王憶之的,來,似柳絮撲面如夢如幻,卻也輕得難以掌控,權(quán)、利、興、衰一樣樣把他欺凌將他消磨。
歐陽若水被怔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許多許多的感情突然決堤,這一生啊真是完完全全敗給她了。
“此草根基甚牢,在土下糾集蔓延可達數(shù)里,非利刃不可斷之,水……借你寶劍一用吧!
為她,默默解下佩劍。純靜的女子利落出劍,斬斷那草木倔強的根系。然而,還沒等他來得及反應(yīng)。背對著自己,顏如玉盡然反手將劍洞穿了身體。
急忙把她接住,慌亂、痛惜,歐陽若水臉上血色退盡,卻又不敢貿(mào)然取出利劍。咿咿呀呀,已不成語!坝駜骸瘛蹦遣萋湓谒砗筮B同周圍一株尚未生出花芽的梔子花,已經(jīng)被流淌的鮮血浸沒。
顏如玉平靜的沖著歐陽若水竭力保持先時的笑意,敏銳的察覺到他的意圖。
“你……你現(xiàn)在……還……不能死……”
歐陽若水用力握緊她的肩膀,他看懂了那逐漸散去光彩的眼睛里泛出的眷戀,對他的眷戀。
“對不起……我真的很想……很想愛你……”
歐陽若水已是淚流滿面。
“玉兒……是我,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我以為……”
她搖搖頭,右手從血泊中抓出紅透的草遞給歐陽若水。
“我以為……能找到還魂草的人……都是很幸福的,它是一個人……渴望另一個人能了解的……心……用用……換……”
聚集而來的士卒們,驚懼的看著山坡上,紅紅綠綠映襯的兩人,滿處花香將一縷腥氣托了起來,層層疊疊,無端傷懷。
頭一個回過神的士兵,慌忙喊道:“歐陽將軍……歐陽若水拐殺了玉夫人……”
“……斬歐陽若水于忘川臺……秋后行刑……”
“你有話對我說……”幾天下來王憶之憔悴了很多,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歐陽若水。
他孩子樣烏亮的眼睛倒映著囚籠外的王憶之。
“我現(xiàn)在——很幸!
渾渾噩噩中,思緒慢慢被拉了回來。尹秋秋站起身來,天色將暮,她有點失落的再次打開酒壇,特殊的酒氣撲鼻而來,其中還混有濃濃的梔子花香,表面浮著一層淡紅色液體。
終于洗干凈了。那些純粹的花總是輕易就被人的念想侵染啊。
飲了一口酒,花香酒意緩緩流入胃里,卻像帶著千言萬語的溫柔與輾轉(zhuǎn),慢慢覺得整個人都無力起來,回甘上涌,仿佛多年前經(jīng)歷的微末幸福又在心窩刺癢難當(dāng)。
這么壇難得的好酒,改明兒一定要給老頭子嘗嘗。
她轉(zhuǎn)身回屋,木門輕響屏蔽了又一個絲絨般月夜。
曙光初露,尹秋秋就抱著昨天那壇百花醇只身向天下酒家走去。秋氣上來了,隔著重重羅衫,微微的凄涼。迎面駛來一輛華美的馬車,里面的人打起車簾朝外巡視,問車夫道:“多久才到?”
“半個時辰就能了,大人,天氣涼了,封淵那處怪冷的,大人還是多添件衣裳吧,大人——大人——”
“停車,快停車——”
“吁吁——大人,出什么事了?”
王憶之驚急地跳下車奔向身后那個路口,四下張望卻一個人也沒有。
“玉兒——”他低聲呢喃。方才還以為看見一個長得很像你的女子,看來是自己生出的幻覺。王憶之自嘲的笑笑,復(fù)又登上馬車,吩咐道:“沒事,是我眼花了,快走吧——”
“駕——”
清脆的鞭聲在小城靜謐的街道上余音久久。
可憐一個美夢就這樣被尹秋秋在門口的喊聲無情砸碎。五爺只得起身,心里不住感嘆,我這是作哪門子孽了,七老八十了還整天被這丫頭折騰。剛換好衣服,尹秋秋已經(jīng)前腳邁過了門檻,起初下人還會攔一攔,日后知道攔也不頂事兒索性任由她橫沖直撞。
“苦命哦~”
“喂,又嘮叨個啥,看我給你帶來什么了。”她興奮的將酒遞到他鼻下。
“埃,這還算孝敬!
“屁話――看你真是老了,老啰……”尹秋秋毫不客氣地專戳他的痛楚。老頭子立時急了。
“老什么,老什么,你哪只眼睛見我老了,我這才剛是風(fēng)華正茂,有句話形容得好啊,有道是‘鮮衣怒馬少……’”
“你個頭阿――”再一次沉重的打擊,差點兒沒岔了口氣兒,于是賭氣猛喝了一口。
“怎樣?難得好酒吧~”她得意的搖頭晃腦。
五爺?shù)纳裆,卻漫漫由驚奇轉(zhuǎn)為不安,凝重的瞧著秋秋。
“魂丫頭,你你都知道了?”
尹秋秋不以為然地自顧自喝起來。見她不說話,老人愈發(fā)急了。
“那那你打算怎樣?我可告訴你……你你哪都不許去……”
老頭子也有這么可愛的時候啊,恩,值得紀念。她淺淺的笑道:“放心吧,從師父把我從封淵撿回來我就打定主意跟定你了!
好不容易定下心,老頭子旋即又賭起氣來。
“總算還知道你有個師傅啊——”
“哎呀~顏如玉是顏如玉,我還是我嘛,不就是沾了點她的氣嗎。”
“都說還魂草是救命靈藥,我看是催命神仙喲——”
“對了,剛剛我看見那個王憶之了,應(yīng)該是趕去封淵的,年紀是大了點,不過人到還是挺耐看的——”
“你你你……”
“喂,您說我要是去見他,說不定馬上就能做個夫人什么的……”
“要死了,要死了……徒弟不要師傅了……”
“正好試試看那個人有多癡情~”
“氣死了,氣死老頭了……你你你……”
尹秋秋作無辜狀使勁憋住笑意,楚楚可憐的說道:“師傅……”
坐上老人吹胡子瞪眼地嚷嚷著:“什么師傅……”
偶爾發(fā)發(fā)氣還是有好處的哈,她端著酒杯愜意的想道。
自然的生機從來遠遠超出人的想象,年復(fù)一年的花草更迭讓封淵年年都是一番新景象。上次來的時候這邊還沒有這么多野菊。王憶之恍恍惚惚的沉浸在自己的無邊思緒里,淵里還是那么涼啊。
不遠處的小坡上,一株早已謝盡的梔子花迎風(fēng)搖曳,正在準(zhǔn)備著來年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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