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鉤吻
一、鉤吻
鉤吻死了。
他死在臘月廿三的夜里,這江南最好的戲子,死的模樣也艷詭且凄惶。滴水成冰的時節(jié),夷光閣原本燃著上好的絲碳,可他的房間卻和外面雪地一樣的冷,將進(jìn)去的人凍的牙齒打顫。
室內(nèi)的燭臺燈爐一應(yīng)俱全,卻熄的熄滅的滅。而鉤吻本人便倒在地上,一汪血泊將他的深衣浸得發(fā)黑?伤廊皇敲赖,那雙多情的桃花眼一如生前模樣,唇角依稀存著似笑非笑的弧度。
雪一樣白的一張臉,墨一樣漆黑的長發(fā),紅蓮般艷麗的深衣,還有凝固成半紅半墨的血。
他倒在雪洞般冰冷的房間,死的凄惶且詭艷。
鉤吻的死引發(fā)了江南十三州一場軒然大波,這多出文人騷客、滿地秦樓楚館的風(fēng)流勝地,失去了這樣一位絕佳的名角兒。曾有多少男女為他神魂顛倒,如今便有多少人因他的死痛斷肝腸。無數(shù)花魁娘子不知偷偷抹了幾夜眼淚,便是嫁了人的新婦,也難免私下里唏噓不已。
他生前聲名鼎盛,識得無數(shù)顯貴。身后雖無血親,卻不缺為他籌備喪葬之人。甚至千里外的京城內(nèi),有親王聞得此事后,嘆息一聲,命門客作一挽聯(lián),當(dāng)夜快馬送去揚(yáng)州。
有人說,戲子能做到他這份上,也是值了——除鉤吻之外,王朝綿延百年,再無一伶人能在死時,得半城縞素,一片哀聲。
七日后是除夕新節(jié),亦是鉤吻頭七之日。這一日清晨,近日曾在鉤吻身邊多次現(xiàn)身的神秘紅顏,不知如何偷入夷光閣,縊死在大堂偏梁之上。
這般為情所殤,自然又引起旁人一陣議論。便是新年的騰騰熱意,也無法與之相比。
很快,這女子的身份便被探尋出來——她姓陸,閨名知更。
二、姜華
陸知更從來都不想死,可當(dāng)她因窒息而失去意識時,真的以為自己無法再醒來。
但她終究還是活下來了,雖然在睜開眼的時候,她就明白,這不過緩刑。
“鉤吻,你沒死。”
她看著坐在她床前的男子,生就一副上天眷顧的容貌。那雙桃花眼永遠(yuǎn)含著三分笑意,即使是殺人的時候。
這張臉曾讓她以為此生不渝,卻又將她陷入無窮無盡的翻覆顛倒之中。陸知更有片刻的恍惚,很快卻收斂了一切表情:
“不,你不是他,”她的聲音慢而冰冷,恍然有種洞穿一切的錯覺:“如今也該攤開了罷——你,是姜家的什么人?”
姜家是北方的大戶,至今已有數(shù)千年。期間或聲名鼎盛,或蕓蕓碌碌,陸知更對它的了解不多,卻已夠她猜到對方的來歷。
“鉤吻”靜靜的凝視她,最終微微一笑;蛟S入戲太深,學(xué)得太久,早已相似的如同真正的那個人,“我叫姜華!
這默認(rèn)她猜測的回答,讓陸知更閉上了眼:“那么,鉤吻他……死了嗎?”
她從不是習(xí)慣于逃避的人,否則一切也不會是今日的模樣。而這個關(guān)于死亡的問題,針對的卻不是七天前的那場假死做戲,而是遠(yuǎn)在五年之前,那至今蒙在迷霧中的過去——
陸知更對鉤吻的記憶,被分割成兩部分。十五歲芳華及笄的年少心動,與五年后相見不識的物是人非。
陸家世代經(jīng)商,雖未做到皇商富甲,卻也算得上一方小富。為商者極重關(guān)系往來,陸父更是無論天南海北、三教九流,多少有些交往門路。
陸知更年滿十五的時候,正是遇上祖母的六十大壽。老人家上了年紀(jì),沒有其他愛好,只愛聽個戲。陸父是個孝子,費(fèi)了不小的功夫,從夷光閣請來幾位唱功頗佳的伶人,卻還請不動鉤吻。
那年鉤吻將將弱冠年紀(jì),卻已將一支《牡丹亭》唱的前無古人。而他有個私交不錯的師弟,正是陸父所請幾人中的一個。
所謂世事無常,就在壽辰的前一日,這師弟卻因?yàn)椴簧髦鴽,損了嗓子。
夷光閣的鴇母又是驚怒又是無奈,她與陸父私交不錯,之前已滿口承諾,必將鉤吻之外的絕好戲子帶來。誰想中途出現(xiàn)這種事,即使此刻撕了這人的心都有,卻也不知道怎么去找一個唱功相差不多的。
那位陸府壽星自小便愛聽?wèi),是十足的?nèi)行,其中門道一聽便知。老鴇急的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這時卻有人在樓上輕笑一聲:“罷了罷了,不勞媽媽你為難,師弟平日多有相助,我便幫他一回。”
三、追魚
陸知更在唱曲,她自己編的曲。
她的祖母既是愛戲之人,她又自小長于祖母膝下。耳濡目染之間,漸漸也學(xué)了六七分。
“一年一度春來,何時是了;浠ㄩ_渾是夢,只解把人引調(diào)。”
她唱到這里,微微頓了一頓;貞浿熬幍淖詈笠痪,卻又有些不太滿意。于是皺著一張小臉苦苦思索,剛剛想到個新的開頭,眼前一亮正要開口,耳邊卻突然響起一個陌生的唱音:
“綠水青山,四時都好!
她嚇了一跳,一個趔趄退了三步,扶住桌子才沒摔倒。對方因?yàn)樗姆磻?yīng)愕然了片刻,很快笑出聲來:“你這小丫頭,一驚一乍的,我沒那么嚇人吧?”
她驚魂未定,還沒看清罪魁禍?zhǔn)椎哪,已一個白眼翻了過去:“你忽然出聲唬我,現(xiàn)在居然來說我一驚一乍,這是什么道理?”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我已經(jīng)十五了,才不是什么小丫……”
這話沒說完,因?yàn)樗K于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那是個五官清秀的男子,卻生了一雙瀲滟多情的桃花眼。瞳仁黑白并不分明,顯出一種似醉非醉的風(fēng)情,而唇角微勾,天生帶著三分笑意。
她毫無疑問的看呆了,半晌吞了吞口水,卻已忘了之前的話題:“那個……你,剛才說什么來著?”
他被她逗得又是一樂,最終無奈的搖了搖頭,“服了你了,這趟替人來府,倒也不虛此行!闭f完忽然正了神色,單手捏了個起式,徑自唱道:
“遇筆題詩,逢人飲酒,世間萬事,看盡多多少少。怎得似,羽扇綸巾,云屏煙障,幾曾受些兒煩惱。”
裂若金石,婉若游瓏。
陸知更聽著他突然的唱詞,恍惚便想起這八個字。他的聲音響在耳邊,人卻仿佛遠(yuǎn)在千里之外。如同他的眼睛,多情又冷漠。將他人的心輕易的勾陷其中,自己卻遠(yuǎn)在泥沼之外,一身霽月風(fēng)清。
“按照你改后的詞,依你前兩句的唱法,這樣應(yīng)該可以吧?”他兩句唱罷,點(diǎn)了點(diǎn)她擱在桌案上的宣紙,最上面一張寫著六句詞,簪花小楷是女兒特有的柔婉。
陸知更終于反應(yīng)過來,驀地紅了臉。將之前的事林林總總合計一番,本能的想趕這莫名其妙的人出去,又舍不得剛才聽你了小半闕的戲。
心里天人交戰(zhàn)一番,她最終決定豁出去臉面,抬頭看他:“哥哥,你可是爹爹請來,為祖母祝壽的人?”
他心里徹底服了,自見面起不到一刻,這丫頭的臉倒是變了三四回。如今有求于人,干脆連哥哥都叫上了:“是又如何?”
她笑的眼睛都彎成了月牙:“哥哥的戲唱的這樣好,能否幫我指點(diǎn)一下這首詞?另外明日祖母的壽辰上,我聽說會有一折《追魚》,想扮個小旦上去,添這幾句唱一唱,盡一份心意,搏祖母一笑!
尋常人自然是無法做主的,可對他來講,壽宴曲目如何,全在他一言之間。于是他稍稍思索,順便讀完她紙上最后一句,“唔,就以你如此精妙的變臉絕技,我也不能不答應(yīng)啊!
他的神情太過認(rèn)真,陸知更先是一喜,然后才明白對方在調(diào)侃他。瞪圓了眼正要發(fā)作,卻最終笑了起來:“不管怎么說,你既然答應(yīng)了,就不許反悔!
“哥哥,謝謝你啦!
四、朝暮
“哥哥,謝謝你啦!
陸知更笑的瞇起了眼,對著眼前的男子,已不知是第幾次道謝。
鉤吻扶額嘆氣,最后也只熟門熟路的摸了摸她的腦袋:“你要是少來找我?guī)状,就是不謝我都是好的!
“那怎么行?”陸知更歪了歪腦袋,故作無辜表情:“而且,我要真的再不來了,你確定你不會牽掛我?不會想我?不會找人去問我?”
一連三個問句,問的鉤吻啞口無言。初見時笑的滿眼桃花風(fēng)流的男子,此刻對著個半大不小的小丫頭,卻說不出半句狠話。
從那場壽辰之后,陸知更和鉤吻,已經(jīng)相識了三月有余。
起先是她一次次來尋他,從最初的小心翼翼,到如今的撒潑耍賴。他總是最后妥協(xié)的那個人,區(qū)別在于妥協(xié)的時間越來越短,而不知不覺間,也教了她許多。
從《貴妃醉酒》到《霸王別姬》,從《西廂記》到《牡丹亭》。一折折一幕幕,都是陸知更喜歡的調(diào)子。從字句聲調(diào)的拿捏控制,到手繞翻花的萬千變化。
有一回鉤吻教她化戲妝,對著鏡子專注的描眉。她半闔著眼,忽然輕聲道:“從前書上說‘畫眉深淺入時無’,你我今日這樣,算不算是提前感受了?”感覺眉間那只手頓了頓,她吐了吐舌頭,做出個丑角的模樣:“開個玩笑啦!
他盯著她半晌,最后在她額間畫了只王八。她睜眼后從鏡子里看到,登時氣的柳眉倒豎。卻聽對方淡定道:“我也開個玩笑。”
這樣的時光總是短暫的,當(dāng)一個人感到快樂的時候,似乎光陰永遠(yuǎn)溜走的無聲無息。從二月到五月,草長鶯飛仿佛仍在眼前,眨眼映日荷花便露尖尖角,含苞欲放。
這是個雨若潑天的夜晚,夏至的雨不再如春時纏綿,而是澎湃洶涌如槍林劍雨,噼里啪啦打在房檐。連檐外的柳樹都蔫蔫的,半垂半掛提不起精神。
路上早已沒了行人的影子,這樣的天氣行走在外,就算不被豆大的雨點(diǎn)打死,也足以連人帶傘淋成落湯雞。房間里的光線有些黯淡,鉤吻卻沒有點(diǎn)燈,就著這半昏半昧的光線,低低的唱著什么。
天邊滾過“轟隆隆”一陣?yán)坐Q,將他的聲音壓得聽不清。雷聲后的瞬間格外安靜,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就在這一刻響在窗外,然后越來越近,漸漸清晰。
鉤吻的聽力比常人好上許多,比如這混在大雨之中,熟悉的腳步聲。他幾乎是錯愕的站起身,三兩步跑到窗邊一把推開,瞬間被檐下的漏雨澆了一頭。
“噗嗤!鄙倥驹跇窍碌膲,打著一把內(nèi)外皆濕的油紙傘。她身上也是半濕半干的模樣,劉海貼在額上,狼狽的模樣一點(diǎn)都不好看,卻在笑話樓上望下來的男子,此時似驚似異的表情。
鉤吻抿了抿唇,難得的沒有做聲。只徹底開了窗戶,輕輕巧巧的從二樓落下,扔了陸知更手中的傘,抱起她一躍而上。
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秘密,畢竟夷光閣這種地方,不該是良家女子來的。在頭兩回她不倫不類的女扮男裝之后,他不得不表示妥協(xié)。自此之后,便讓她到這邊的墻頭找他。
只是今日這樣大的一場雨,她出現(xiàn)在本不該出現(xiàn)的時候。他無奈之下,只得將她抱進(jìn)了自己住的地方。
“這種天氣跑來這里,是生怕自己不得病嗎?!”他難得動氣,顧不上人還在懷里,已低下頭訓(xùn)斥,“何況你已許了人家,和我這樣的人攪在一起,莫非恨不得自己嫁不出去?”
他罵完便放開手,轉(zhuǎn)身去點(diǎn)燈,順便找她能穿的衣服。然而一點(diǎn)燭火剛剛亮起,身后就響起個輕輕的聲音:
“是啊,我恨不得嫁不出去,才會瘋了一樣,戀慕于你這樣的人。”
他點(diǎn)燈的手一抖,仿佛一月之前畫眉的時候。身后的少女蒼白著一張臉,風(fēng)吹雨淋凍得發(fā)抖,此刻看著他轉(zhuǎn)過身來,眼睛里卻映出他身邊亮起的燭光,仿佛瞳孔燃起一把火:
“鉤吻,我要嫁人了,是城北李家的公子。”她微微勾起唇,那模樣經(jīng)過這數(shù)月的相處,已像了他七分,“聽說李公子是個有些傻的,卻是李老爺唯一的兒子。我的二哥惹了不該惹的,李老爺正是唯一能打點(diǎn)的人。何況他不會納妾,又是獨(dú)子,我嫁過去后,好處自然是無數(shù)的,可我卻點(diǎn)不下去這個頭!
鉤吻沒有說話,也沒有再去找衣服。
“我說的這些,估計你都知道了吧!彼茋@似笑,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不知落向了何處,“你說,人是不是總在貪求一些看不清內(nèi)里、又得不到的東西?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尋常的戲子,更知道你最初接近我并非意外?杉词谷绱耍部刂撇涣俗约喝齻月不斷來找你,更控制不了第一眼就喜歡上你!
她說完便沉默下去,一邊忐忑著他會說什么,一邊覺得自己的忐忑著實(shí)可笑。
可最終,她還是等到了他的回答。他熄滅了點(diǎn)燃不久的燈火,聲音再無往日一絲靡麗,冰冷干凈的如同雪原上不化的冰:
“既然已經(jīng)看的明白,為何還要來問?我們本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忘了我,好好的嫁人過日子吧。”
“……好。”
“我送你下去!
五、知更
“那么,鉤吻他……死了嗎?”
五年以后,年已二十的陸知更看著眼前一模一樣的男子,問出這個問題。
她缺損了五年的記憶。
五年前的那個暴雨之夜,她獨(dú)自離開了夷光閣。卻在半路上與一輛馬車在雨中沖撞,之后的記憶便徹底模糊了。
她隱隱記得自己被人送回陸府,記得大夫無奈的嘆息,親人驚惶悲傷的神色。后來她就那樣成了親,新郎是李家的獨(dú)子,一個相貌尋常稍顯清秀,卻因娘胎里帶下來的毛病,自小口不能言的傻子。
那時她坐在喜床邊,聽旁邊的人沒什么顧忌的議論著:原先覺得陸家小姐可惜了,如今變成這般模樣,一個癡兒一個傻子,倒也是絕配。
記憶始終是模糊又破碎的,如同之后五年中的每一天。最清晰的意象,是她終日發(fā)呆時,從李家大院看到的一片藍(lán)天,院旁栽著一棵松樹,四季常青。
她還隱隱記得她名義上的夫君,那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臉上的神情卻像個稚拙的孩子,眼睛也是黑白分明。他們始終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即使李家人用了各種方法盡力促成,可那時的她無知無覺,平日里除了正常的吃睡便是看著天空發(fā)呆。而李家公子卻有癔癥,時不時就會發(fā)作起來,尤其對男女方面的事排斥至極,沖動時甚至將下人打得重傷。
但平時的他倒還好,雖然她也沒有多少記憶,卻似乎對她還算關(guān)心?此l(fā)呆就過來一起,坐在大院里一下午,兩只青蛙一樣仰著脖子看天。
她癡怔了五年,日子過得混混沌沌,更分不清今夕何夕。直到五年后李家老爺病重,將偌大家業(yè)交予自己唯一的兒子。輔佐的管事仆從帶著他們兩個“吉祥物”外出祭祖,路過夷光閣所在的城東時,她看到筑起的高臺之上,一個戲子絳紅長衣,扮作女相,正唱道:
“丫環(huán)使女難分辨,
我生身的爹娘也認(rèn)不清。
她一樣到花園焚寶鼎,
占繡樓走神針。
魚目竟將珠玉混,
望大人明鏡高懸判假真。
哎呀,大人啊!……”
那熟悉的聲音與模樣,她只覺得腦子里“轟”的一聲,仿佛混沌這些年的迷霧被一把炮仗驅(qū)散。幾乎是下意識推開身邊挨著她坐的男人,大喊一聲,“停轎!”
轎夫與丫鬟齊齊抖了抖,她沒等轎子停穩(wěn),身體已像有了自我意識一般,兩步揭開簾子跳下去去,向著水閣唱臺的方向奔去。
五年來第一次踏出府門,久未多動的雙腿很快發(fā)麻發(fā)軟。何況她戴著一頭琳瑯環(huán)佩,跑兩步就掉一串,一路叮叮當(dāng)當(dāng)落了一地金玉。
等到下人們從這意外間回過神來,陸知更已手腳并用爬上了高臺。反應(yīng)過來的家丁很快擠進(jìn)人群,隨著她爬了上來。臺邊守著的幾人弄不清她身份,不敢隨意阻攔,稍一遲疑,竟讓她直直的沖著那紅衣戲子去了。
“鉤吻——”
她喊著他的名字撲了上去,看著那張熟悉的臉,拋開了理智拋開了身份拋開了一切。直到整個人都栽進(jìn)那個懷抱,久違的氣息將她整個人包圍,她閉上眼抱住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累的幾乎脫力。
“我是鉤吻,”那聲音依然是曾經(jīng)的動聽,她模糊的夢境里殘留的記憶,仿佛天生帶著三分笑意:“只是這位夫人,我們是否曾是舊識?”
陸知更愕然的松開手,下一刻便腿軟的栽了下去。然后腰被人死死的抱住,是她的傻子丈夫。
她卻沒有心思在意身后,只死死的盯著眼前的男人。容顏如舊,昔人如故。只是那雙動人的眼睛里,再也尋不到半分她的影子。
六、非魚
“你是從那時起,懷疑我不是鉤吻的?”
姜華坐在陸知更的床前,神情認(rèn)真的問。仿佛談?wù)摰牟皇且粋人的生死,而是一個難解的字謎。
“當(dāng)然不是,”她搖了搖頭,“我又不是神仙,那時心慌意亂,又是剛剛恢復(fù)清醒,怎么可能往這方面想?”她甚至勾了下唇,不知諷刺或者自嘲,“何況三月相識,鐘情一眼,之后卻是五年的分別——世間萬物都是會變的,何況是人。若說他早在這五年間,為世間浮華所迷,流連花叢左右逢源,將曾經(jīng)的一個小小傾慕者忘在腦后,似乎也沒什么不正常!
“所以?”姜華饒有興趣道。
“但他不可能不認(rèn)得我,這點(diǎn)不對勁!标懼戳怂谎,轉(zhuǎn)頭看向帳頂?shù)睦C花,“或許被鉤吻如今的仰慕者們聽說,會笑話我自作多情,但我很清楚,他對我有情。雖然他是個有太多秘密的家伙,雖然不知這情起自何時何地,但我不是單方面的一廂情愿!
她微微瞇起了眼,似乎在回憶什么,“就是當(dāng)初他告訴我‘忘了他’,卻在后來又抱著我下去。按照他的性子,若是決絕之意,不會這樣藕斷絲連,所以我想,那時的他是陷進(jìn)了什么困境,怕牽連到我因此拉開距離,卻又希望解決之后我們?nèi)杂袑怼@個傻子!
“啊,這點(diǎn)我后來也曾疑過,他是否對某個人動了心,可惜他將你藏得太好!苯A聳了聳肩,“就那一次露出馬腳,可他前后故意約見了五六個人。我們無法靠近,只能大概的知道他和誰見過,然后分別對這幾人下手。縱然后來除掉他,卻也不知道,誰是他真正的心上人!
即使已有了準(zhǔn)備,可聽到最后那句,依然讓陸知更的呼吸停了一瞬。
姜華很滿意她這樣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臉,“沒錯,我的傻姑娘,鉤吻那家伙已經(jīng)死了——五年前,你被我們派去的馬車劫持之后,下了藥作為誘餌,將他殺死了,”他說著低下頭,貼著她的耳朵,聲音中滿滿的惡意:“是你親自動手的!
“你騙人——。!”
這樣的答案,比她能夠想象的極限,更加的殘忍。陸知更只覺得心口涌上一股熱意,有什么東西破體而出,在心臟下方的地方,尖銳的痛。
然后姜華露出得逞的笑容,右手靈活的在她發(fā)疼的地方一按一引。一根毫針般纖細(xì)的東西直直穿破布料,飛進(jìn)他手中。
同時心口一冷,陸知更低頭,看到心口扎進(jìn)一柄鋒利的匕首,干脆利落直接沒柄。
“七日前你用這匕首殺我,七日后我便還你這一刀,也算公平!彼粗沽讼氯ィr血漸漸涌出浸透布料,遂露出滿意的笑容。
“小傻瓜,我的確是騙你的,我連你是否是他心上人都不知道,何況讓你動手殺他?可惜我們互探三月,你只猜到我們皆是姜家子弟,我為得家主之位而除鉤吻,就這么湊了上來。卻不知要做姜家家主,所需的一樣?xùn)|西,便是‘鉤吻’!
“你一直叫他鉤吻,可知真正的‘鉤吻’,究竟是何物?”姜華搖頭笑笑,看著床上少女已止了呼吸。他仿佛自語,同時將手中染血的毫針比在心下一寸,毫不猶豫的扎了進(jìn)去。
“有雌雄二針,種于心下一寸,可易形換體,又兼?zhèn)凰,是為鉤吻啊……”
雌雄相和于一人,則是成為姜家家主,除了血緣之外,最重要的條件。
七、生死
陸知更恢復(fù)意識的時候,胸前的傷口已不再流血。
匕首依然插在那里,卻鈍鈍的感覺不到多少痛意。她咬了咬牙,干脆的將匕首拔出身體。一串血花飛落在已變成深紅的被褥上,心口有瞬間的窒息感,手里匕首“當(dāng)啷”一聲落了地。
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染的差不多,甚至床上也沾了一大片。這樣濃郁厚重的血色,刺鼻的腥氣讓她直犯惡心。
七天前她試圖殺死姜華,也是這樣相似的場景,卻順利的讓人不安。
而后來的一切也證明,姜華并沒有死。他的體內(nèi)種著鉤吻的雌針,以死脫身,不過是為了消除她的戒心,以順利的將她帶走。因?yàn)樗w內(nèi)有鉤吻的雄針,他便順勢造了這兩場假死,將他們從之前的身份中徹底脫出,隔絕一切明里暗里的眼線。
可她卻不知道自己為何沒有死,如同不知那神秘莫測的幕后人——以她為引,除去了姜華的人。
她攤在床上休息了片刻,感覺心臟漸漸長好,手腳也恢復(fù)了力氣。于是慢慢的挪下床,垂眸看著倒在地上的,那張和鉤吻有幾分相似的臉。
姜華的心口處爆開一個大洞,連衣服帶血肉皆破碎不堪。兩枚細(xì)針順著血河淌了下來,掉落在一旁的地毯上,微微的泛著光。
她伸出手,撿起那兩枚牛毛般纖細(xì)的針。本是這樣血腥可怖的房間,她卻毫無所覺一般,盯著手中的東西,直盯得眼淚落了下來。
她曾聽不知什么人說過,青梅枯萎,竹馬老去。從此我愛上的人都像你。
她混混沌沌的度過五年歲月,因?yàn)橐环萆羁痰膱?zhí)念掙脫藥物的控制?赡莻讓她醒來的人,早已死在五年以前,那個傾盆潑天的雨夜。
這樣早的別離,來不及別離。她醒來之后已過經(jīng)年,甚至來不及愛上什么相似的人。
她跌坐在地上,握著兩枚細(xì)針,終于哭出聲來。心口疼的讓她幾乎恨不得死去,所有未盡的疑問和真相,比起這份幾欲剜心的痛,此刻不過是輕易拂去的塵埃。
八、姜黎
當(dāng)陸知更緩和了情緒,重新清洗換了衣服,端著杯茶抿了一口,已是小半日后的事。
坐在她對面的青年,生的一臉耿直相貌。是她在察覺姜華偽裝的鉤吻有異之后,暗中找到她的人。
“陸家是北方的大戶,如今陸小姐也該知道了!边@叫做姜留的青年,語調(diào)平平的道,“‘神農(nóng)氏,姜姓以火德王。神農(nóng)因嘗斷腸草,不能解其毒而致死。’所說的斷腸草,有個別名,便是鉤吻。
神農(nóng)之死已不可考,但姜家的確是神農(nóng)后裔。而如今的奇物‘鉤吻’,實(shí)際上是姜家傳下千年的密寶。”
鉤吻是神農(nóng)氏炎帝時代的神物,如今這樣傳自上古的器物,大多遺失或毀損。留下的,大多如姜家一般,秘藏于族中,民間只有模糊的傳說。
對姜家有所了解的人,大多以為鉤吻是雌雄二針。一針可保重傷不死,二針便得家主之位?蓪(shí)際上,真正的鉤吻分的并非雌雄,而是子母。子針有雌雄,母針卻只一枚。
子針沒有避諱,母針卻不然。它自種入宿主體內(nèi),便與宿主的壽命息息相關(guān)。
若宿主已死,自可令擇新主。若宿主未死,拔出后種于第二人體內(nèi),第二人三日內(nèi)將母針種回原主,則二人從此同生共死。若三日內(nèi)未能種回,或有第三者搶奪,第三者立時斃命,原宿主三日后身亡,二人壽命盡歸第二人。
如果說子針是保命的圣物,母針則更像是吸人壽命的魔物。
可無論哪一種,在姜家歷代的家主之爭里,都沾了數(shù)不清的鮮血。
“當(dāng)初姜黎——就是曾經(jīng)的鉤吻——在族內(nèi)大比奪魁后,于外出不久遭受重創(chuàng)。他那時被種一母針一雌針,雌針被取,因?yàn)槟羔槻粸槿酥奖5靡幻?br> 動手的人便是姜華,他母家勢大,同樣是有野心的人。此番正選敗落,便干脆從側(cè)面下手!
姜留為她杯中續(xù)上茶水,接著道:“姜家內(nèi)亂,情況莫測,姜黎干脆棲身揚(yáng)州,隱姓埋名變作戲子,暗地里收集情報,結(jié)交往來勢力,由明轉(zhuǎn)暗。
后來他喜歡上你,可自身尚在桎梏,更怕禍及你,卻還是被姜華利用……”
陸知更的手顫了顫,想起不久前姜華死前所言,又不知心里的某些渴望,究竟是真實(shí)還是虛幻。
姜留卻露出笑容,輕嘆一聲:“萬幸他還有鉤吻母針在身,而姜華找不到雄針,便以為他將其種在了戀人身上?上菚r目標(biāo)太多,他也無法判斷,干脆接了姜黎的身份,繼續(xù)演了下去。
直到三月前,你身上的藥物失效。姜華以為雄針在你身上,開始接近你,而姜黎……在姜華假死前夜,將雄針與母針,一并種在了你身上!
“啪”的一聲,陸知更手中茶盞落地。她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轉(zhuǎn)身跑出這原本屬于姜華的私院。
她沐浴不久,長發(fā)未綰,被風(fēng)一吹,頓時劈頭蓋臉的胡亂飄飛。卻毫不在意的,只將遮擋視線的亂發(fā)撥到一旁,拼命的跑向昨日離開的地方。
她無視了沿途百姓異樣的眼神,無視了自己漸漸發(fā)酸的身體。像是五年前雨中的少女,像是五年后大夢初醒的少婦,用盡力氣的奔回居住了五年的地方。
“呼、呼、呼……”
她停在門前,大口的喘息著。一瞬想起五年間的某個晴天,那個憨傻的男人小心的牽過她的手,說,知更,我們一起去看云吧。
她一把推開了李家大門。
“……怎得似,羽扇綸巾,云屏煙障,幾曾受些兒煩惱……”
院子里種著棵松樹,挺拔的枝干四季常青。樹下站著個男人,穿著一襲青白長衫。失去鉤吻的作用后,他無法維持之前的樣貌,那面容秀致如初,一雙桃花眼微微含笑,卻終究不再如曾經(jīng)的風(fēng)流張揚(yáng)。
如同他的聲音,五年少有開口,再次說話時喑啞的難以入耳?蛇@樣的聲音唱出熟悉的詞句,卻讓她的眼淚掉了下來。
“……可憐浮世,等閑度日,卻不識!彼K于艱難地唱完最后這句,然后轉(zhuǎn)過頭,看著她微笑:“丫頭,你來了啊!
他陪著她,在這高墻之中,裝作傻子,閉口不言,等盡了五年的朝朝暮暮。
她已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向著他張開的雙手,慢慢走去他懷中。
“我把母針帶回來了!
“我知道!
“快點(diǎn)種回去,我不要什么長命,只要和你一起。”
“好!
“……姜黎,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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