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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金鑾殿上,他是皇上金筆冊封的狀元,是春風得意的駙馬。他只恍恍惚惚想起這古言,多么好的日子,太好了,好得像一場夢,歡喜和痛都隔得太遙遠,不真切。殿外吹來一陣風,吹起他沉重的衣擺,吹起梁柱上垂掛的薄紗,他垂下頭,伸手去撥,才看見大紅的衣擺,層疊翻滾,與這滿殿的薄紗,迷了眼,這么紅,卻這么冷,對,冷徹肌骨。他急急朝后退卻,那高臺上傳來沉重的召喚,愛卿,朕欲將七公主許配給你,你…他抬眼看去,高臺上那明黃的身影已起身要走下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他心里呼喊著,轉身便要朝殿外跑,霎時整個大殿上排站著的官員都轉頭過來看著他,模糊的臉,臉上陰影交錯,似在笑著,嘻嘻哈哈,朝他聚攏而來,擋住退路。突然一只冰涼的手握著他的手腕,低聲在他耳邊說著恭喜,愣神間,更多的手攀附上他的身體,一個用力,將他朝前推去,推得他一個趔趄,跪了下去,再抬頭,場景已換,一個昏暗的屋子,就一根大紅喜燭在圓桌上默默燃著,隨著呼吸微微晃動,燭光之外一片黑暗,仿佛存在著延伸不盡的空間,寂寂不響。他就跪在地上,不起不動,看著蠟燭燃燒至中段,紅色的燭淚糊住金色龍鳳,突然噼啵爆出一小束火花,像是一種開始的信號,驚的他原本死寂的心劇烈跳動起來。于黑暗中,緩緩走來一個人,先是一雙紅色的繡鞋,繡著牡丹富貴,抬眼,再往上,是一襲大紅的袍子,再往上,那女子頭上蓋著紅頭帕。女子,他的妻?他眨了眨眼,朝她伸出手,她不接,反而在他身邊坐下。他問,七公主?許久不聞女子的回答,直到蠟燭燃燒到尾端,她才有了動靜,將喜秤交到他手中,緩緩道,“公子何不挑起這紅蓋頭看看!彼缤芰诵M惑,帶著急迫猛地一桿掀起那塊紅布,明明是一張凄絕美艷的臉,卻生生倒了個個,下方的眼睛白慘慘的吊著,上方鮮紅的唇,一開一合,嘻嘻笑道,“公子,公子…”
他驚嚇而醒,目無焦距,只聽心跳如擂鼓般劇烈,沉重又急促的響著!肮,公子…”回過神來,才聽到耳邊的軟軟的聲音,“可醒來了罷?”他緩緩撐坐起身子,轉頭看向趴在榻邊的女子,眉目清秀,神色淡淡。他對上她茶色的眼瞳,怔怔看了半晌,方猶疑道,“小棠?”女子撐著榻站起身來,掃掃裙上的灰塵,將鬢間一縷發(fā)撩到耳后去,行止間偏有妖嬈的意味,與寡淡的面容很是不符,她抿唇笑道,“公子不過睡了半晌,便把奴家給睡忘了么?”
“不,不…只是…”他低下頭去,訥訥而言,太陽穴蹦跳著疼,腦中飄忽而過許多畫面,其間滄桑的情感,仿佛已過大半年歲。突然一顆腦袋就探到他眼皮底下,蒼白的面皮,瞇著眼,幽幽喚道,“公子?”
“。 彼@叫著推開眼前的腦袋,小棠被他推的一個趔趄,摔到了地上去。他驚疑未定的滾下榻來,將小棠扶起,滿面愧色,“對不住,對不住,我剛在想事情,你剛才,我以為…”小棠憤憤然拍開他的手,軟軟的語調怨道,“你以為什么,做了噩夢,以為我是你夢中的鬼怪罷?”
“這…”還真是。
“這還大白的天呢公子,鬼怪也當是晚上出來才是。瞧公子嚇的這滿頭滿臉的汗,是奴家長的太可怕了嗎?”
“不,你不像!彼D頭看向窗外,日光正盛,一株海棠靜靜佇立在院中。夢中情境皆淡了去,唯有那張臉,即使,即使顛來倒去,也能看得出是一張明艷不可方物的臉,雖是驚人,卻是美人。他按壓著太陽穴,想提起些精神。小棠將他睡著不慎掉落在地書拾起,柔了聲道,“公子若是累,便繼續(xù)歇著罷?奴家去給公子切些瓜果來,在井里鎮(zhèn)過了,冰冰涼涼的,最是解暑!彼龑鴼w到書桌上去,蔥白的手指拂過那一冊冊書,半垂眉目,似勸似怨,“這么多的書,豈是貪這一時半會兒就能有所寸進的,到不如歇歇呢!
他張了張嘴,什么憂天下濟蒼生的話,想到便覺得打從心里的累,無言半晌,只得再坐回榻上,看著那株海棠,恍惚想到,已是春末夏初,這株海棠為什么還不開花?
半夜里又被噩夢驚醒,說噩夢,卻也算不上,夢里書閣大火,一個女子站在二樓書房的窗口朝下看,冷漠的看著他被面目模糊眾人牽扯住手腳,他想救她,想叫她的名,一張嘴卻只能發(fā)出“啊,啊…”的呼喊,直到她的袖口也著了火,她才顯出悲傷的表情,“公子,你說你只是愛書,但是奴家卻覺得你愛的是這功名。功名利祿,奴家知道,是萬萬比不上的。”她朝后一退,伴著一聲嘆息,火勢頃刻將她的身影吞沒。
外面似乎下著雨,突然想看看小棠,摸索著點起蠟燭,開了窗卻看見晴空朗月,小棠扶著樹干低頭孑立于海棠樹下,身影飄虛,似乎能透過那縹緲的身影,看到遠方的黑沉的樹木。聽到開窗的聲音,女子抬起頭來,向前走了兩步,虛虛笑道,“公子怎得醒了?”身形凝實,他閉了閉眼,心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時常困頓恍惚。
“奴家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座橋,走過橋,河邊是一家兩層小樓的胭脂鋪,靠街的窗開著,有一個姑娘在窗邊上唱著歌。公子,你猜那姑娘美嗎?”
是了,那是一個黑色的石拱橋,邊角滿布青苔,原是沒有護欄的,因著熱鬧時人群推攘,時不時會有人被推下河去,到底河道清淺,也是鬧市人多,善水的更是不少,才沒出了大事,再后來,還是新砌了護欄,欄柱上雕著荷花,也是那么黑沉沉的顏色,胭脂鋪的大門挽著珠簾,有風出過,叮當清脆的響,二樓的姑娘,喜穿粉色綢衫,素白的指頭捏著一本書探出窗外,懶懶散散趴在窗臺上,不是在念詞,便是在唱歌。往來的行人都要抬頭看一眼,腳步不停,戀戀不舍,再回頭看一眼。她只嘻嘻笑著,偶爾裝個鬼臉。輕快的調子讓那些悲詞哀曲都拂去一層陰暗和沉重,就像沾滿陽光的柳條拂過斑駁的青苔。
是誰的記憶。
“美,很美!
“奴家粗略懂唱點小曲兒,公子既然醒了,瞧這月色滿庭,也別有風雅,夜涼如水,不如飲些小酒溫了身子,聽奴家給你唱一曲罷”
可憐負弩充前陣,歷經風霜萬苦辛。
饑寒飽暖無人問,獨自眠餐獨自行。
可曾身體蒙傷損?是否烽煙屢受驚?
細思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
終朝如醉還如病,苦倚熏籠坐到明。
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
可憐奴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門環(huán)偶響疑投信,市語微嘩慮變生。
因何一去無音信?不管我家中這腸斷的人。
畢竟男兒多薄幸,誤人兩字是功名。
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那假恩情。
她只是笑,笑靨隱在夜色中,他醉眼朦朧間便以為她要融進身后一片黑暗中。他不想不許,急急伸手握住她的纖細的腕,將她拉入光亮的房中,另一只手扣住她尖尖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臉,她仍在笑,嘴角都不曾彎下半分,茶色的瞳仁仿佛明鏡,映出他的癡迷的臉。“你是誰?”手指將她的下巴緊緊扣住,那樣的不容拒絕。她只睜著一雙瀲滟的眸子將他看著,手沿著他的手臂,指尖緩緩劃過錦緞長袖,似有所感的描過盤云紋路,一路蜿蜒到他的嘴角,在唇畔流連。他得了許可一般,彎下腰去吻她的清麗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水潤的唇,感受她從骨血里透出的柔軟,衣襟半開,動情時將她推上圓桌,衣料西索間,她聽得屋外頭雨聲簌簌,更顯大地寂寂,她努力的騰起身子仰著頭,禁不住顫抖,十指狠狠扣住桌沿,似要掐進木頭里。房梁上結著蜘蛛網,顏色斑駁的雕花,光線太暗看不清楚,竟突然覺得這間住了多年的房間變得極是陌生,那枚青玉簪子擱在哪個匣里了,她想不起來了,徒然張大了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的眼淚終于沖破所有禁錮肆意淌過臉頰,那一刻她感覺身子變得很輕,一直往上飄,心卻急劇的往下跌,跌進地獄里。身體像梁上的雕花,陳舊了,頹敗了,失去了所有光華。便想起那個總是將舊物細細擦洗的男人,敦厚的樣子,訥于言行,永遠都是半舊灰色袍子,黑布鞋,唯一賞心悅目的便是那一雙手,綰過她的青絲,握過她的柔夷。次數不多,卻在發(fā)膚里烙下了印,那感覺猶如樹根扎到心里去,從此喜歡他的撫摸,仿佛這個人,將她珍若生命。她抬起他埋在她頸間的頭,看進他的眼睛,認真問道,“我是誰?”他酒勁上涌,眼前一切晃動不止,耳邊又聽得雨打在棱窗上啪啪作響,答非所問,“是又下雨了嗎?”
“雨一直在下呢公子,你不知道么?”
“別哭,別哭!彼蛉ニ橆a的淚,從眼角吻到嘴唇,用力的碾壓,舌尖劃過她的貝齒,勾起她的舌,細細吮著,比酒更甘醇的滋味,他似乎更醉了,醉到目不辯物,只有手下細膩微涼的肌膚,成了所有的慰藉。
當他終于清醒睜眼時仍是一片黑暗。是天沒亮嗎?他驚慌坐起,撫上眼睛,眨眼間感受睫毛掃過手心。是天沒亮吧。他再不敢動,生怕任何動靜提醒他一個無法接受的噩耗,他驚呼道,“小棠!小棠!”
推門聲,腳步聲,一雙手覆上他的臉,“公子怎么了?”
他一手抓住那雙手,捂在心口,另一只手攬過人,驚疑不定的低聲叫著,“小棠,小棠…”點燈了么?還是,天亮了么?
“呵,公子又做噩夢了嗎?”柔軟的唇親吻過他的鼻尖,親吻過他的臉,親吻上他的眼,“公子不要怕,奴家在呢!
他眨了眨眼,看見模糊的光,再眨一眨眼,便看見了那近在咫尺的臉,瞇著眼睛笑看他,溫柔而美好。剛才短暫的失明殘留的恐懼仍在心里殘留,刺激著心臟劇烈的鼓動。“是什么噩夢,讓公子這么害怕?”
“沒什么,只是一起來看不到你,感到心慌。”
“花言巧語!彼讣恻c上他的鼻尖,“醒了就起來罷,公子今日有什么安排嗎?”
“安排?”他的目光掃過一側的書架子,不再言語。
原是沒甚安排的,只是看著書的時候,心意一動,便喚來小棠,將她拉坐到他的腿上,一手環(huán)住她細瘦的腰身,一手蓋著她明亮的眼眸,看著岸上擺的書,緩緩于她念道,“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公子,你還記得。記得多少呢?”她拉下他的手,在他的手心慢慢摩挲著,輕聲道,“可是記得有什么用呢?“
“回憶,最是沒用的東西,有如跗骨之蛆。一點,一點,啃食你的血肉!彼鶝龅闹讣猓樦菩,撩開袖子,滑到他的手臂上,“公子覺得,旁人會因你記得而感恩嗎?”
他的臉上一片茫然,雙目無神,許久,才將目光從書上移到她的臉上,愣愣道,“什么?”
“我說公子聲音真好聽呢。”她微仰起頭,在他下巴親了一口,抿唇笑道,“公子念詩給我聽,我也給公子講個故事好不好?”
京城著名的花街柳巷口,有家胭脂鋪,老板娘有個女兒,自小受青樓里姑娘的影響,拋頭露面,行止不端,雖是生的美艷不已,卻年逾二八都不見有人上門提親。老板娘也不急,旁人責問起,或是勸著將店鋪遷到別的地方。她也拒絕了,說自己做的本就是青樓姑娘家的生意,遷了地方斷了財路,讓這孤兒寡母的怎么活,旁人看不起就罷了,我自過的逍遙最好。問起女兒的親事怎么辦。她只嘆道,自有天命。
有一天,她女兒來跟她說自己看上了一個書生,生的可俊。她鼎力支持,那就要將書生看好了,莫便宜了他人去,缺什么跟娘說。她就去請教青樓里的姑娘怎么才能同那書生歡好。姑娘們咯咯笑了,紛紛給她出主意。首先,你得讓你的小書生看你一眼才成吶。
自此,她每日清晨掐著小書生去學堂的時辰,坐在窗旁,看著小書生,走過黑石橋,走過她窗前,她便唱起歌,或者吟首詩,可是都是花街里流傳的詞曲調子,清亮而糜艷,悲傷而婉轉。她的小書生,卻始終沒抬起頭來將她看上一眼,腳步匆匆而過。
如此時光冉冉如白駒過隙,接連幾日,她都沒看見她的小書生。她感覺自己的心情,如同這夏末秋初衰敗的花朵,終日提不起精神。等了月余后的一個清晨,她終于又看到了她的小書生,走過黑石橋,匆匆的步子,將要走過她的小樓,她再也等不及,高聲喚他,“公子,嘿,穿青衫的公子!边@一喊,他的腳步更急了。她也急,威脅道,“你不應我,我便從這樓上跳下去了!”他猛地回身抬起頭一臉驚詫的看著她。她雙手撐著窗臺,半邊身子已探出窗外,洋洋得意道,“嘿,你終于正眼看我了,怎么樣,我美嗎?”小書生臉紅了一紅,羞怒道,“你,你,簡直…”
“簡直什么?”
“簡直,簡直不可理喻!”
她被逗的大笑出聲,書生臉上的紅潮蔓延到脖子,一回身就要走。
“嘿,你敢走,我真跳了!”
書生朝前跨了半步一回頭,看見那姑娘一只腳都跨到了窗臺外,嚇得臉一白,跑到窗下張開雙臂,急紅了臉,“你快回去呀!”
“那你說,我美不美?”
“美,很美!彼拖骂^,絞著衣袖扭捏了會兒,再抬頭,那姑娘居然還是那樣跨坐在窗臺上作勢要跳的樣子,當下有些氣憤,“我都,都說了,你怎么還這樣。”
“因為我問題還沒有問完呀!彼犷^笑了笑,似乎女孩子家的羞怯姍姍來遲,終于是讓她這臉皮也紅上一紅,眼神四處亂飄,就是不敢看書生,“那,我喜歡你喜歡得緊。你,喜歡我嗎?”
在往后漫漫的歲月里,她每每問自己,他愛我嗎?搜遍回憶,才一次又一次的省得,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喜歡,更何談愛?那些天真得年歲,她又是如何才能覺得他們兩情相悅。簡直癡妄!簡直癡妄!
屋外黑云壓境,雷聲滾滾,雨遲遲不下,沒有一絲風,墨染般的天色,像一張畫布,讓那株靜立的海棠入了畫,入了牢,動彈不得。
“時間不多了!彼皖^輕輕吻了吻昏睡過去的男子那毫無血色的唇,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我愛你呀,你愛我嗎?”
你愛我嗎?我的書生,我的公子。
睡夢中的男子皺起眉頭,似在夢中掙扎不已。
一睜眼。已是天光大亮。小棠在外間研究琴譜,斷斷續(xù)續(xù)撥著弦,看他撩起簾子走出來,起身扶住他的手,“這都晌午了,公子可算醒了!
男子一臉倦色,由小棠扶他坐到榻上,抬眼看了看架上的琴,“你這是要學琴?”
“嗯”
“怎么突然的想起這個?”
“沒有突然,因為公子喜歡!
“我喜歡?我怎么都不知道我喜歡?”他笑道,拉下小棠幫他揉壓太陽穴的手,把她扯到懷里,板起臉嚴肅道,“不,我不喜歡!
“那公子喜歡什么?”小棠想了想低聲笑起來,“讀書人不都喜歡這些么?附庸風雅?”
“我喜歡聽小棠唱曲,喜歡聽小棠講故事!
“胡說!彼龔哪凶討牙锩撻_身,坐回琴旁,隨手撥了撥弦,“昨天公子聽我講故事,我故事還沒說完,公子就睡著了!
“那真是對不住。那么后來呢,后來怎么了,小棠繼續(xù)給我講罷?”
“后來?”小棠勾起一邊嘴角嘲諷的笑道,“后來當然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坊間都傳爛了,有什么可聽的。倒是我剛學會了一支琴曲,公子可要聽聽?”
多情無不出戲子,無情最是讀書人。
他們最常去的地方是城外一個果樹林,書生從學堂歸來,便帶著一匣子書過去,總是女孩在果樹下等著他。而他,喜歡在果樹下安靜的看書,由著女孩在他耳邊絮絮叨叨,東家長,西家短。被她鬧的不行了,便將女孩腰身一攬,遮住她的雙眼,給她念起書來。這個時候女孩就會很安靜,唇畔含笑的聽他念。直到日落西山,才收拾妥當,牽起女孩的手,緩緩走出果林,出了果林就放開手。他說,還不行,再等些時候。
花街里有姑娘給一個官員贖了身,鴇母說著討喜的話,可那姑娘始終神色淡淡的坐著,不見歡喜,不見哀愁。早晨接人的轎子停在花樓下,寂寂寥寥的四個轎夫,和一個嫩生的小丫鬟。女孩在二樓窗口看著,莫名為這個姑娘感到悲傷。轎子停在胭脂鋪前,姑娘下轎朝她招手,送了她一把琴,“我知你同那個小書生好了,凡讀書人都喜歡琴棋書畫這一套,你可學好!毕肓讼胗值,“你不是這花街的姑娘,跟我們不一樣的,我只希望你好!
幾個月后,城里傳著花街的魁首紫嫣姑娘,不知道犯了什么忌諱,被陳員外的老婆,被生生打死在院中,尸體也就隨便一張草席裹了裹,扔到城外的亂葬崗去了。還是花街的姑娘們,湊了錢,請人吹吶敲鑼,好歹有一副木棺,入了土。入土那天正午,女孩也去了,聽得旁邊一個姑娘悄聲同旁邊的人說,可憐至極,胎兒才3月,還是沒瞞住,這不是…
傍晚在果林里,女孩問那書生,若我有一天死了,被扔到亂葬崗去,你會來尋我么?
書生親了親她的額頭,輕聲道,“不會的,你跟她們不一樣。”
有哪里不一樣。
轉眼又到了該上京趕考的日子。他們相處的時間愈發(fā)的少。書生整日的愁眉苦臉,女孩問他,他總說沒事,讀書累了。明顯敷衍的話。但是只要到城里稍微打聽,便知道緣由。書生家里原也是世家大族,也曾出過三甲,家里親戚皆是大大小小的官員,但是早些年家道中落,家中幾近所有財物都被二叔卷走逃逸。所謂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這些年,過的極為落魄,為了打通關系,讓書生考到一個秀才,田產屋舍已變賣的差不多,唯獨現居府邸,算的祖屋不能變賣。如今這上京趕考,又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墒侨绾文懿灰а缊猿窒氯,書生是家里唯一的希望,光耀門楣的希望。
女孩跟她娘說,她想供書生上京趕考。婦人看著女孩半晌,懶懶道,“我是攔不住你了罷?”
“女兒信他!”
女孩懷抱一匣子銀箔在果林等著書生,將這事同他一說,哪想到書生揮手便將匣子揮落在地,怒斥她,“你這是看不起我!”就這樣不歡而散。女孩埋首嗚咽,不知道哪里錯了。
婦人瞧她失魂落魄的回來,笑道,“我就猜到是這樣,男人最愛面子,你這可是傷了他多大的面子呀。怕是他再也不會同你好了!
“那可怎么辦,娘你可得幫我呀!
“娘當然幫你了,娘就你一個女兒了,不幫著你,幫誰呢?”
不出幾日。書生果然約她于果林中相見,跟她說,“你等我,我高中狀元就回來娶你。”
“明媒正娶的妻嗎?”
“對,明媒正娶的妻。”說著書生從懷里掏出一個青玉簪子,松開她的發(fā)髻,再給她重新挽了一個少婦的發(fā)髻,插上簪子,“等我回來娶你,以后日日為你簪釵畫眉,你是我的妻。”
她動情間摟上書生的脖子,一遍遍吻著他的眉眼,到鼻梁,到嘴唇。血液里仿佛流動著火焰,整個人都沸騰不已。那亂葬崗的噩夢,終于燒的一干二凈。
近些日子,他時常感到困頓不已,四肢酸軟,小棠端著一碗清粥來喂,吃沒幾口就反胃欲嘔。學堂那邊已有幾日不曾去過。村長尋上門來,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嘆息道,“哎,老身還奇怪這幾日怎么沒見你來學堂教學,原來是先生身體抱恙,看過大夫了嗎?你就一個人住著,什么都不方便,前些日子村東王婆子來說媒,你何以將人送出去,是該找個人將你照顧著了。”
“怎么會,我不是還有小棠嘛!
“小棠?先生竟已有人了嗎?老身倒是從未聽說!
“她是…”他一是迷惑,小棠是誰,從什么時候就在他身邊的,他竟然無從想起,只覺得這本該是這樣的,他們本該就要在一起的,兩情相悅。本該是這樣的呀。
將村長拱手送出門外,一回頭看到小棠站在廊下陰影處,烏黑的發(fā)長至□□,松挽了一個婦人的發(fā)髻,斜插著一枚青玉簪子,月白的袍子配著蒼白的面色艷紅的唇,雙目沉沉將他望著,“公子…”
“你是誰?”
“我是誰,公子不知嗎?”
對啊,他怎么會不知,不認,她帶著滿身回憶回來找他,他還有什么理由不知,不認,“蕭海棠。”
上京前一天,他娘來找他,將一只匣子擱在他桌上,對他說,“跟那姑娘說清楚罷,我堂堂上官家,就算沒落如斯田地,也不會讓一個風塵女子進了家門。”
他氣憤反駁,“她不一樣!她不是!”
“有什么不一樣。”婦人敲了敲匣子,“她娘親,也是這么認為的!
他想,這一輩子,他要任性這么一次,就這一次,他要娶她。
天不從人愿,那一年,他不僅是狀元,也將要成為駙馬。他站在金鑾殿上,想到獄中的父親還在等著他平反,想到這些年,他以往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母親為了他,低聲下氣,求過多少人,賣了多少家產,想到他多年來的抱負,他想,他有什么資格任性。
沒有資格。
但是他不知道,家鄉(xiāng)的姑娘,懷著他的孩子,聽聞宣旨的人到了城門口,便同人群一起擠向城門,在黑石橋上被人擠落水中,丟了骨肉。大病初醒,得到的不僅是他高中狀元,還有貴為駙馬的消息?蘖艘惶欤现◇w要去像狀元娘討個說法,才知道這一家子,已經舉家遷到京城去。她被親娘從書生祖宅的大門一路拖回家中,閉門半月,思來想去,堅定了一個女子孤身上京尋夫的想法。他說他要娶她的。他說了,她便信了。卻因為美貌,于半道上被一幫土匪困在土匪窩中,欺凌幾月,哭瞎了眼睛,才被剿匪的官員解救出來。救出的第二日,她就從城樓上一躍而下。尸骨也不知被誰收了去,葬在哪里。
幾年后,狀元郎,如今已是尚書的書生,因巡視經過小城,詢問起女子,才知她已不知去向。女子的娘親,也變賣家產,一路尋著女兒去了。
書生經過黑石橋,看見橋邊裝上護欄,黑沉沉的石柱子,上頭雕著黑沉沉的蓮花。出了城門去往果林,發(fā)現果林已經被鏟平,蓋起了一家酒樓,人來人往,客人如云。
什么都有了,也什么都沒有了。
猶如時光回溯,男子孤身站在艷艷日光之下,痛苦不抑,淚流滿面。
“對不起!睍鷮χ窃且黄羰[果林的土地。
“對不起,”先生對著那廊下凄絕美艷的女子。
白衣女子緩步走到陽光下,走到男子身前,周身衣物縹緲仿若在陽光下蒸發(fā),她的手覆蓋住他的眼,湊上去親吻他的唇,低聲問,“你愛我嗎?”
“我愛你。很愛!
胸口一痛,男子低頭瞧見半只青玉簪子已經扎進胸膛,再抬頭,女子半邊身子化作青煙,他伸手去撈,卻只是徒勞,“不,不…”
“可是我恨你呀!闭f完最后一句,女子已全化作青煙,隨風散了。
男子嘔出一口血,也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片刻之后,于虛空中顯出兩個鬼差身材,青面獠牙,其中一個將地上的青玉簪子一收,就要隱了身形退去,另一個奇道,“哎,這個書生了怎么辦,不拘了魂魄去地府嗎?”
“還拘什么魂魄?”說著將青玉簪子隨手一抖,瞬時簪子便化成一柄斧頭,“這可是地府的滅魂斧,被這玩意兒傷到了,魂飛魄散,連轉世的機會都沒有。哼,要不是這斧子掩去氣息,那女鬼能藏了那么久不讓我們發(fā)現嗎?”
“這可是地府的寶貝,怎的讓那女鬼輕易得了去?”
“這可就不是我們該管的事情了,走罷走罷。這日頭曬的我也難受得緊,回了喝酒去!”
鬼差伸手在男子眉間一點,一團光電沒入眉間,只見男子尸身頃刻散成一抔黃土。一陣風回來,那株海棠的綠葉隨風而動,顯出那藏在枝葉間的花骨朵。
“哎,世間情愛,著實是個傷人的玩意兒;亓T回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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