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白月圓滿，庭院里月色如水，鋪就了一院清冷，塘里蓮花開的全盛，夜風(fēng)送來淡淡清香，盈滿這不大的廳堂，帶出夏夜里清雋的味道，將將蓋過青銅獸爐里焚著的安神香。
　　一夜輾轉(zhuǎn)，卻于迷蒙間做了一個不甚清晰的夢，掐頭去尾讓人不知其意。只見那人挺立于曠野之上，任電閃雷鳴狂風(fēng)四起自巍然不動，背影在黑夜中模糊，在閃電的間歇冷冽清高一如神祇。終于一道道閃電自天邊打到他周圍，翻滾出焦黑的土地，他倏然跪下，凜冽的風(fēng)讓人心中生寒，隱隱送來一句，“不悔�！鄙形醋プ∮蛛[了去，惻惻森然，心如擂鼓，突然間便想問那人，“當(dāng)真不悔嗎？當(dāng)真嗎？”
　　猝然驚醒。
　　昏黃如豆的燭火搖曳不定，不時噼啵一聲爆開火花，白底繡梅的屏風(fēng)后人影晃動，隱約聽得衣裳悉索，伴著壓抑的咳嗽。不一會，從屏風(fēng)后走出一襲白衣的男子，身形單薄，映著火光，偏偏顯得面如潤玉，唇點朱砂。他撫著心口，顯然為剛才那夢傷神不已。已不是第一次了，曾與外人道，卻告知什么前世今生，他自是笑笑，不當(dāng)真了去。哪有什么前世今生，都是戲本子里謅來騙點心酸淚罷了。瞧了眼矮幾上焚香的獸爐，想想還是將它熄了，為自己倒了杯冷茶，依立窗前，瞇著眼看外面開得繁盛的蓮花。時間流去發(fā)出泠泠聲音，仿佛不遠(yuǎn)處淙淙溪水。微風(fēng)送雨，這綿綿細(xì)細(xì)的雨落在臉上，無聲無息，真不知什么時候便下了的。又是一陣咳嗽，掩嘴強(qiáng)壓低了聲響，不想房門還是被撞開了，一個七八歲的小童沖進(jìn)來，愣了一會二話不說又沖進(jìn)內(nèi)室，抱了件披風(fēng)出來本想為男子披上，踮起腳方意識到身高不夠，只得撅起嘴把披風(fēng)塞進(jìn)男子懷里，張嘴還是那說了千萬遍的話，“公子如何才懂得要愛護(hù)自己吶�！蹦凶訛樽约号吓L(fēng)，笑如春水，眼帶星光，道，“知道了，剛起，不想還是把你吵醒了�！毙⊥瘍墒植嫜鹋�，“公子如此不善待自己，阿貍定是睡不安穩(wěn)的�！蹦凶淤r笑，“是是是，以后不會了�！毙⊥�想說些什么，卻聽得叩門聲。綠銹銅環(huán)叩在木門上，聲音在這清冷的夜里傳開，顯得格外孤寂。
　　“請問哪位？”門內(nèi)傳來清脆稚嫩的童音，他低下頭，看著自己依舊握緊銅環(huán)的手，骨節(jié)分明，微微顫抖，許是身子有些涼了罷�！霸谙逻m才山間訪友意欲歸去，不想天黑迷了道，又逢夜雨，可否借處避雨，待得天明再行上路�！眱缮刃┰S破舊的木門咿呀咿呀緩緩打開，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掌著白紙糊的燈籠側(cè)過身子做請，仰起臉微笑道，“客人請進(jìn)�！�
　　他看進(jìn)屋內(nèi)，便見到了他，朝他笑，如春水。兀然想起那方才手中銅環(huán)的觸感，冰冷的，柔軟的，無端的令人感到踏實。
　　他于窗口望他，一身紅衣許是濕了，貼著纖瘦修長的身體，長發(fā)用紅色緞帶于中間束起，軟軟搭在肩上，秀氣的臉在夜色里略略有些凄迷的意味。
　　蓮花繁盛，月色昏昏，夜涼如水。只一眼，千山萬水回到濫觴，你我可是于那洪荒源頭便已相識？不然何生如此心安，仿佛一生牽掛亭亭便在眼前，笑如春水，眼帶星辰。
　　驀然，便想起了前世今生那套說辭。
　　“魂魄不齊，公子這病怕是好不了，前世欠了一筆情債一條人命，算算也該還了�！蹦且h褸的老道士陰測測的笑，帶著憐憫。
　　“客人仔細(xì)腳下的路�！睙艄庖罚凹壎�，于門前朝他拱手，“深夜叨擾，還望公子見諒。”
　　“無妨，今夜適得一池蓮花開得正好，我本欲置一壺清酒獨酌，到底是寂寞了，客人來的很是時候。且與我共飲幾杯，莫要輕負(fù)了如此良辰�！�
　　而他只是沉默將他望著，一雙深井也似的黑眸里藏了多少欲說還休的故事。相對暢飲，擊節(jié)而歌，酣論世事。從什么時候起，便是這般盼望著的，盼了太久，突然圓了念想，竟惶惶然不敢相信。不知這可是我于這夏夜清夢，來得這般及時而突然。
　　他垂下眼，緩緩道，“瞧我這般心急，也不顧客人是否疲了，便拉著陪我這冷清之人。唐突之處，還望客人莫以為意�！�
　　他低低笑開，牽過青年的手，竟是冰涼的，拇指細(xì)細(xì)摩挲，“瞧公子說的，這般良辰，定是不能輕負(fù)的。莫要客人來客人去的了，生分得緊，便喚我錦衣罷�！�
　　許是貪戀這一份溫暖，他也不掙開手，笑意漫上眼底眉梢，淡淡驚喜，轉(zhuǎn)身喚小童，“阿貍，你且去置辦些酒水還有幾樣小菜罷�！毙⊥瘹g喜答應(yīng)著退了下去。他方想起，“我叫無悔。”無悔無悔，這個名字在心里百轉(zhuǎn)千回，靜靜將沉去，他裝作漫不經(jīng)心輕聲道，“許久以前，有人予過我滴水之恩，你們真像...”小心覷著他的臉色，無奈那人只當(dāng)他在講著他人的故事，與己無關(guān)地掛著笑，“客人...”他倉促截下他的話頭，“叫我錦衣。”“呵，錦衣，雖是夏夜，下了些雨，到底有些涼，進(jìn)屋去罷？”阿貍已手腳伶俐的將薄酒小菜擺好在臨窗的案上，青年揮手讓阿貍先下去休息。阿貍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把安神香重新點起，才打了個哈欠返身回屋。
　　陳酒傾入白瓷杯，案上仍擺著未完的棋，他細(xì)細(xì)瞧去，卻是珍瓏棋局。公子喟嘆道，“黃蘆苦竹之地，鄉(xiāng)野之人不得雅趣，阿貍還小，只得自個兒左手與右手相較，聊以慰藉。”說著左手執(zhí)黑，右手執(zhí)白。左手落下一子，他伸手?jǐn)r，道，“如此只是自尋死路�！惫虞p笑，右手也落下一子，將白子一顆一顆收了去，道，“你再看�！毖矍斑@棋，卻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分明活了。他不禁撫掌。公子只將黑子推到他面前，問，“客人...”他蹙眉提醒，“錦衣�！薄岸�，錦衣可愿與在下對一局？”他欣然應(yīng)下，“如此甚好。”
　　雨仍下著罷，他支著頭看他垂眼思考，真真一個溫潤如璞玉的人物。他的面容模糊開去，清雅的安神香凝成妖嬈的白煙，他在虛無里喚他，“錦衣�！甭暰�溫柔纏綿如這繚繞的煙線，他不應(yīng)，他便一直輕聲喚著，“錦衣，錦衣�！�
　　你可知道，我歡喜你喚我錦衣。
　　你從不喚我名字，自我化了人形出現(xiàn)在你眼前被你識破后，你便比我如蛇蝎。你要求經(jīng)問道，我便順來諸多經(jīng)書道義與你。你要救人濟(jì)世，我便悄悄舍了錦鱗與你。可你修道成仙，你縱使輕我，卻不想你如此棄我。你道凡人成仙容易么，受八十一道荒雷剔去凡骨，他人修個百年參透個逍遙人世，你倒好，冥頑不靈。好，你要成仙，我也成全你。
　　原本連續(xù)款擺如楊柳腰的青煙不知怎么生生被攔腰截斷，散開成一場遮天蔽日的大霧，他猝然驚醒，抬臉看到他于對面看他，還是那般笑如春水，眼帶星辰�！澳阈蚜��！�
　　他只想伸手觸摸他的臉，手才伸到一半，卻只是執(zhí)起酒盅為他倒酒，抱歉的笑道，“怎的就睡過去了，實在讓公子見笑�！惫硬灰姁�，只道，“做了好夢罷？”
　　他含糊應(yīng)了，想想向公子傾了身子問，“公子可相信鬼神之說？”公子呷了一口酒，沉吟會兒方道，“不過方人術(shù)士的怪談，阡陌鄉(xiāng)間的夜話罷了。”他愣了一愣，隨即吃吃笑了，將杯中陳酒一飲而盡，望了望天色，悵惘道，“天色將明，我也該走了�！惫悠鹕硭退咭姺降耐ピ�，他在門扉處回望，也見他在望著他。心中突生說不清的情緒，澀澀的，帶著點焦躁，不禁向前疾走幾步，對上他清明的眼，生生剎住了腳，嘴唇張合，卻該從何說起。百般心緒涌上喉口，卻只得訥訥道，“雨后路滑�！北臼巧斐龅氖忠粋�翻轉(zhuǎn)抬袖掩去自己尷尬的臉色，“走好。”身畔是一池開的妖冶難當(dāng)?shù)募t蓮，他眨了眨眼，終是斂身溫和道，“多謝公子款待�！比缓箅x去。
　　他看著他離去，枯坐半晌，將余下的半壺酒傾數(shù)倒入池中。不過想問一句，還來的罷？
　　這日子寂寞的可以發(fā)出聲響，是風(fēng)吹過層林的聲音，是蓮花盛開的聲音，是河水流淌的聲音，是他離去的腳步聲。
　　阿貍睡眼惺忪跨出堂來，左右瞧了瞧，問道，“那位紅衣的客人離去了？”
　　“恩。阿貍把門開了罷。如此好天氣，與為師把藥草都拿出來曬曬�！卑⒇倯�(yīng)了下去。
　　剛開門便看見陳獵戶的孩子揮著手奔了過來。與阿貍相當(dāng)?shù)哪昙o(jì)，跑得一張圓圓的臉紅彤彤的可人得緊�！暗蛞寡痔哿�，娘囑我來買一帖藥回去敷一敷。”公子揉揉他小腦袋，讓阿貍?cè)ツ盟帯?br>　　“公子一大早就曬藥啊�！�
　　“恩，昨晚下了一場雨，今天真是好天氣�！�
　　“下雨？”小童探頭疑惑的將公子看著，“沒有吶，昨夜里我還起來給爹爹捶背呢，沒見著下雨吶�！�
　　公子手一抖，一箕藥草斜斜傾倒了一半。小童與阿貍大呼一聲忙彎腰去撿，公子也反應(yīng)過來，自嘲道，“原不過南柯一夢啊�！卑⒇倛猿�，“不是的公子，阿貍也看到下雨了的�！彼恢每煞竦男Γ徽Z。
　　公子可相信鬼神之說？
　　不過方人術(shù)士的怪談，阡陌鄉(xiāng)間的夜話罷了。
　　不見身后一條通身鮮紅的錦鯉躍出水面，與一池紅蓮相得益彰，真真美輪美奐。
　　下午時阿貍大呼小叫沖進(jìn)屋子，公子在桌前臨摹著一張字帖，抬頭無奈將他看著，嗔道，“什么時候才能學(xué)得會穩(wěn)重點�！薄肮樱乩锬菞l錦鯉不見了呢�！薄俺厮桥c外面那條河相通的，它許是回家了。”“公子，你再吹一曲罷，每回你吹笛，它便出現(xiàn)了�！惫訙睾偷男�，繞過桌子牽起阿貍的手，“先不說這個了，今日的功課你可都做好了？”阿貍仰首自豪道，“當(dāng)然是做好了的�！惫釉陂T前那曬藥石上坐下，阿貍趴在他膝頭，他撫著阿貍頭頂，緩緩道，“阿貍，為師送你去學(xué)堂可好？”“不好！”阿貍果斷拒絕，“公子如此不懂照顧自己，阿貍不放心，而且�！毖劾锼F朦朧一片，“而且阿貍舍不得公子�！薄吧岛⒆印！闭Z氣里是深深的寵溺淡淡的哀愁。
　　后來阿貍還是被送了出去，哭哭鬧鬧的被一戶人家接走了。他目送著馬車嗒嗒遠(yuǎn)去，阿貍從馬車?yán)锾匠鲱^來，一聲一聲喚著公子，聲嘶力竭的。頹然坐倒在路邊，咳得越發(fā)厲害了，五臟六腑一陣緊過一陣，突然一口血染紅眼前的沙地，不期然，想起那夜里的一襲紅衣。
　　錦衣。
　　這個冬日比往年更冷了。外面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公子緊了緊身上的袍子，依在軟榻上，醉意朦朧間眼前幻出一位紅衣佳人，鮮紅的顏色襯得肌膚勝雪，長發(fā)潑墨，骨節(jié)分明的手執(zhí)著酒杯，臉上總帶著凄迷的笑。再一眨眼，眼前的幻覺散去，只于縷縷輕煙，面前，還是那個空著的酒杯。
　　池里枯桿敗枝，許久不經(jīng)打理，比起往年更是蕭瑟凄涼。
　　你，是在怪我的罷。
　　纏繞了許久的夢境開始敘說來龍去脈。故事細(xì)說從頭。唯獨少了那個答案�！澳惝�(dāng)真不悔嗎？當(dāng)真嗎？”
　　弱冠的士子在一個夏夜救了一條將死的錦鯉，將它好好養(yǎng)在缸里，每日里同它說話，今天夫子如何嚴(yán)厲，哪個姑娘漂亮，哪家的公子哥又欺男霸女。有一日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缸里的魚沒了，急切而恐懼幾近落下淚來，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回身卻看到一位錦衣公子含笑立著，道，“今日又有什么趣事同我說。”驚懼虜獲心臟，想起志怪段子里剖腹取人心肝的妖怪，喊都喊不出來，拔腿就跑。轉(zhuǎn)眼他又出現(xiàn)在眼前，生生攔住去路，恭恭敬敬一揖到底，“公子莫怕，公子救我性命，我當(dāng)報答公子才是�！弊阅且院�，家道衰落，名落孫山。請來的道士信口開河，你們家出了個妖怪，定是妖怪作祟。他驚惶回頭去找隱于人群中的他，只見他夾著鄙夷的笑，少頃，便是那道士喋血家門之前。妖怪終究是妖怪。只得一心求道，真求的卻是他再不來尋他。為了激他，甚至說自己要修道成仙。年少無知，幼稚得很。
　　真真是孽緣�？粗孀约菏芰四前耸坏阑睦祝K是泣不成聲。舍了一半魂魄與他保他一絲精元。自身甘愿跳入輪回，求一碗孟婆湯忘掉前生總總，塵歸塵，土歸土。往后莫來尋我。兩人，皆是何苦。
　　勉強(qiáng)熬過了寒冬，他強(qiáng)撐起身子將池塘細(xì)細(xì)打理一番。每日夜里在池邊吹一曲，或是喃喃說著話，說從前走過的地方，遇到的人經(jīng)歷的事，形形色色。一件一件娓娓道來。遇到下雨的夜，在檐下置一桌清淡的下酒菜，一壺薄酒。聽落雨淅瀝，大地寂寂，隱約可聽到銅環(huán)敲在木門上咚咚的聲音，欣喜的仔細(xì)辨認(rèn)，又消失了。
　　你，還是在怪我的罷。
　　今年的夏天，遲遲不來。你，也遲遲不來。
　　今日，積病多年的身子忽感輕便，行醫(yī)多年，他知道這是自己最后的時間了。池里一片青翠，他俯下身將手指伸進(jìn)水里，劃過冰涼的池水。一如那日他睡著時他的手順過他冰涼的發(fā)，在耳邊低聲喚著他的名，錦衣，錦衣。
　　“你來了。”他不曾回頭，身后草地沙沙作響，那人，便站在他身后。身上有淡淡蓮花香。“你看這一池青翠，我只怕是等不到它開花了�！�
　　他從身后環(huán)住他，將下巴擱在他肩上，臉龐相貼，清涼如水。他的手覆上他的眼，片刻后拿下，“公子你看�！�
　　一池紅蓮，徐徐盛開，妖艷更勝那個夏夜。十指相扣，他低低問道，“喚我一聲無悔，可好？”“無悔�！�
　　了卻此生已無悔。頭垂在他肩上緩緩閉上眼，只因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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