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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一章
那是1938年還是1943年來的事來著?多吉忘了,忘得差不多了,老年人上了年紀總是記性差,眼也花了腿腳也不利索了——盡管多吉還做著游商的工作,他收養(yǎng)的漢族丫頭也足夠大了,幫著他一路經(jīng)商,現(xiàn)在也到了他回到山里養(yǎng)老的時候了。
多吉最后一次去了四川邊界的那座小村莊,最后一次坐在那棵老榕樹下飲茶,他睜開渾濁的雙眼看著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管丫頭買東西,靜靜地吸一口煙。東西賣完了,兩人該收拾收拾東西回家了,他們總是這樣不定期的出現(xiàn)在邊界小村莊里,賣些小孩子喜歡的玩意兒度日。
丫頭叫他走,他說今天不急,你先坐下,我來給你講這個地兒的故事。
丫頭不樂意,這丫頭很有經(jīng)商頭腦,小小年紀就跟著他到處賣貨,叫的比他勤,多吉總是自愧不如,窩在一邊看著她兩眼放光的數(shù)錢。
多吉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旁邊一座空房:“看見那個房子沒有,那里死過人!
丫頭手下不停,頭也不抬問:“誰殺的?誰死了?”
“死了個男人。至于誰干的嗎……你坐下來聽我說就告訴你!
丫頭果然坐下來了,或許她只是累了,總之多吉開始講了。
那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侵華日軍對重慶的大轟炸剛剛開始,整個中國一片血色。
多吉作為一個住在與四川交壤地區(qū)的藏族青年,剛滿二十歲,在周邊村莊做著游商的工作,這幾年看多了漢族人的凄慘與悲壯,不屈與抗爭,但這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在戰(zhàn)爭沒落到他頭上時,他是不會在乎的,他沒心沒肺的過著他二十歲的生活,偶爾路上見了逃難的窮苦的施舍點東西罷了。
在他所有賣貨的村莊里,有一個四川角落里的小村長最讓他印象深刻。不是因為那里沒有經(jīng)過戰(zhàn)亂的寧靜假象,只是因為村里有個女人,很美的漢族女人,姓白,至于叫什么,他早就忘記了,他把這歸結(jié)于老年忘性大。
這個姓白的女人,暫且叫她白小姐吧,她來村里定居的時候可還沒結(jié)婚,這在那個年代可是稀罕,一個年紀正當、長相美麗的單身女人,獨自來到這偏遠的小村莊居住,在那時引起了村里人的無數(shù)揣測,好聽的不好聽的都有。白小姐買的是村里最老的老榕樹前的房子,不大,但也不小,她一個人住可是綽綽有余。白小姐為人和善、真誠,這是在她和村民們開始交談后眾人得出的印象總結(jié),她舉止大方得體,性格溫婉,人們又開始揣測她是城里來的大戶人家,逃難到這偏僻小村莊里來的。后來經(jīng)過長時間的相處,這個猜測最符合白小姐的行為跡象,于是對于白小姐的定位也就塵埃落定。
多吉則沒有閑工夫想這些事。當他第一次見到白小姐時,想的僅僅是又多了一個買東西的人,最多就是覺得她長得好看,沒別的想法。白小姐沒有工作,但不差錢,甚至很有錢,因為她每次都在多吉這里買很多好玩的好吃的東西,而多吉每次來都坐在榕樹下,因為那里有個大石頭,幾乎是他專門的座位。
白小姐來了就來了,村莊的生活還是一成不變,直到有一天多吉帶來了一個流言。
“我在別的村子聽到的,日本鬼子的轟炸就要到這里了!
不到一天,整個村子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人心惶惶,不用多言。
多吉還是坐在那榕樹下,面對無數(shù)村民的質(zhì)問,喜歡獨處的他不堪其擾。直到夕陽西下,他準備收拾東西回去,白小姐從屋子里出來了。
“白小姐好?捎幸臇|西么?”多吉拿了一個撥浪鼓在她眼前晃,那是逗小孩的東西,他卻用來逗她,純粹是因為他覺得跟個瓷菩薩一樣的白小姐要是惱了或是笑了一定很好玩。
出乎他意料的是白小姐真的伸手買下他手里的撥浪鼓了。
“你說的消息,是真的么?”她幽幽的問。
多吉點頭如搗蒜,他不會欺騙別人:“是真的是真的!”
白小姐點點頭,轉(zhuǎn)身優(yōu)雅的回去了,留下多吉疑惑的撓著腦袋。
隔了三天,多吉又來到村子里,村子里好多人已經(jīng)開始儲備糧食或者準備逃難了,而白小姐,她居然和村里一個男人好上了,那是一個獨居的鰥夫,身材壯碩,年紀正是身強體壯的三十歲,他萬萬沒想到白小姐會看上自己,甚至允許他搬她家同住。按理說在鄉(xiāng)下農(nóng)村這種地方應(yīng)該趁早舉辦婚禮,否則謠言能淹死人,不過這是戰(zhàn)爭年代,誰知道炮彈什么時候落下來,朝不保夕的年頭沒人關(guān)心這個事。
多吉也一樣,他驚訝,卻不關(guān)心。他就想著賣東西賺錢養(yǎng)家了,他家里除了母親還有一個妹妹要養(yǎng)。不過自從白小姐有了男人,她就不來買東西了,有幾次多吉坐在榕樹下偷看白小姐家,見到她和那個男人親密無間的在一起,看樣子兩人是真的開心。
就這樣又過了幾周,多吉再來到村里,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不見了,白小姐恢復(fù)了獨居的日子。他問別的村民,他們先調(diào)侃他問這個干嗎,然后告訴他那個男人是負心漢,聽說白小姐懷孕后就連夜逃跑了,現(xiàn)在大家看白小姐的眼光既同情又幸災(zāi)樂禍。多吉親自問白小姐時,她笑著說:“他啊,和我在一起膩了,就離開了!
多吉不敢再問,不疑有他,繼續(xù)賣給白小姐東西,她又恢復(fù)了出手闊綽的日子,連帶那個男人的房子和土地都是她的了——誰讓他拋棄了白小姐呢?再說他的地很貧瘠,村里沒人反對她的做法,村長也默許了,再說這是戰(zhàn)爭年代,自己都管不牢了還管別人?
看著白小姐在別人眼中這樣可憐,盡管她自己不覺得,每天都是笑呵呵的享受生活,多吉還是盡量抽出時間來到村里賣東西給她,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里開始惦念著白小姐了,他不知這是好是壞,直到有一天他站在榕樹下,出于無法抑制的思念偷看白小姐家時,看到白小姐家的地上滲出了黑色的血液。
多吉嚇壞了。他先確認了白小姐沒有看到他,然后頭也不回的逃離了村莊。
然而轟炸到底是落到那個村莊頭上了。炮彈落下后第二天,多吉無法克制住自己心里的擔(dān)憂去村子里看了看,發(fā)現(xiàn)村里已是一片焦土,還好早就得知消息的村民做好了準備,沒幾個死掉的。多吉到了榕樹下一看,心涼了,白小姐的房子被炸毀了,留下滿目焦黑,而這焦黑之中,還有廢墟里一個腐爛的男人尸體。村民圍在尸體旁指指點點,他們怎么可能不知道這是誰的尸體呢?但他們選擇性無視了這點,說這個男人是被炮彈炸死的,他是不小心到白小姐家的,反正尸體臉部根本看不出原樣了,怎么編都行,而村民這么說的原因只是因為這是戰(zhàn)爭年代,他們的家鄉(xiāng)已被炸得粉碎,所有政府法律都不存在了,這種情況下,指責(zé)一件兇殺案,看起來是那么可笑。
何況白小姐,就在一旁看著他們。
村民人多,但是這時面對微笑著的白小姐,沒有一個人想說什么。
“是我殺了他!
出乎所有人意料,白小姐那么坦然的承認了。人們像看怪物一樣的看著她,連多吉,都被這扼死人的氣氛驚得不發(fā)一言。
短暫的沉默。
人們開始說這具死尸。人們說這個男人生前做的壞事和他是個什么樣的人,說他罪有應(yīng)得,然后又說自己的房子和地都被炸毀了,家里還有東西要收拾,話題拐了個彎,處在恐懼與焦慮環(huán)境中的村民紛紛回去收拾自己的家什打包逃跑,那具尸體,死了就死了,仿佛破布一樣跟他們毫無關(guān)系。
多吉看著這一切,幾乎要窒息。如果說以前的他可以不聞不問,現(xiàn)在他看到了,只覺得殘忍。他也開始不管別人匆匆收拾自己手下的東西準備離開,白小姐卻在這個時候走了過來。
“多吉,謝謝你。”她真誠的道謝。
多吉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道謝,他只想離開,不想再見到她。他看著瓷菩薩一樣的白小姐,她一定會在這個戰(zhàn)亂年代活得很好,根本不需要他操心,望著那幽深寒潭一樣的眼底,多吉覺得刻骨的冰冷。
“多吉,我有了個孩子!卑仔〗憬又f,她似乎在逼迫他什么。
多吉不說話了。他終于沉默。
“然后?然后呢?!”
老年多吉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丫頭在不滿的搖著他的肩膀讓她繼續(xù)往下講,而多吉突然不想講了,也因為他忘了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正如他忘了白小姐的名字,只記得她是那么美麗,以及她所犯下的無謂的罪行。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村子在戰(zhàn)爭后又建好了,白小姐的房子也蓋好了,但她人已不在了,多吉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因為他也離開了,而這一次,是他最后一次來這個村子了。
他用手輕輕撫摸著丫頭一頭秀麗的發(fā)絲,用蒼老的聲音低喃:“人們總要為他們在戰(zhàn)爭年代犯下的罪行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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