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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泱七歲那年,天墉城出了一樁大事。
前任掌教門下弟子陵端,修習(xí)本門上乘武學(xué)不得其法,漸入魔道,迷失了本性。平常與陵端頗有私交的弟子,見他武功一日千里,心中羨慕,忍不住紛紛效仿。
別的弟子窺知了,以為他們偷學(xué)旁門左道。這陵端在天墉城,昔為掌教親傳,資質(zhì)不俗,性子出挑,行事不免跋扈,早就有人心生怨憤,于是藉此起了爭執(zhí)。
那是天墉城百年未遇的一場浩劫。
芙蕖奉掌門師兄之命,護(hù)住玉泱和幾個(gè)年幼的弟子,躲入后山禁地避禍。故而玉泱不曾親見,昆侖山上亂云飛渡,千階盡染的光景。
幾位長老都受了傷,掌門陵越不得已耗盡半生修為,催動天墉絕殺之技,千山暮雪。這本是同歸于盡的一招,卻在最后一刻,為一道劍風(fēng)所阻。
那道劍風(fēng)從陵越身后破空而來,吹亂他頰邊青發(fā),向一眾入魔弟子橫掃出去。陵端結(jié)的法陣,遇上這風(fēng)刃當(dāng)心一擊,漾了一漾,就化為劫灰,瞬息湮滅了。
聽長老們說,劍風(fēng)來時(shí),并不見誰來,只覺那劍出云起之疾,劍落風(fēng)息之利,像極了一位故人。
掌門暈倒在血泊中時(shí),念出了一個(gè)名字。
念得很輕,可滿山的云和樹,風(fēng)和鳥,白的雪青的石,都聽見了,卻不回答。
屠蘇。
昆侖山開始下雪,一連三月,綿綿不息。
階上的血污層層洗去,殉道的尸首也一一掩埋。陵端等人廢去一生修為,被逐下天墉城。
掌門師兄的內(nèi)傷久治不愈,心緒卻是少有的和悅。
放晴那日,芙蕖見他以一方素帕遮了眼,在明心堂外古樹下,陪玉泱捉迷藏。芙蕖心中歡喜,悄然喚來門下弟子靈犀。
兩個(gè)孩子又笑又叫,把掌門師兄一時(shí)擁著,一時(shí)又逃開,兩只小野兔似的,怎么也捉不住。
玉泱打從四歲上山,只記得師父待他極好,可眉心的輕皺總也化不開,望他的眼,又常有他看不懂的深味,縱是笑了,也不知心里,畢竟是冷是暖。
想來師父得了玉泱為門下,大約并不十分如意,每念及此,玉泱心里都好生難過,讀書練劍之余,更不敢奢望師父陪他玩耍。
這一日他只覺得,長這么大,還從沒這樣快活。
心寬了,跑得也遠(yuǎn),出了小院,恰見有個(gè)人,一領(lǐng)素衣披一襲檀緋小氅,一步步朝這邊緩緩行來。
師父聽著足音追出來,玉泱正走投無路,靈機(jī)一動飛奔過去,一閃身躲入那個(gè)人身后。師父再往前一撲,一下就把那個(gè)人抱了個(gè)滿懷。
靜了片刻,那片刻過得好長,師父和那個(gè)人,彼此擁著卻不說話,也不放手。
“玉泱,就這么一會不見,你怎么長大了?”
玉泱仰頭一看,師父的眼眸遮著,唇邊綻開一抹好看的笑,那是頭一回,他看見師父的笑有了溫度。
那個(gè)人抬手,輕輕解去帕上的結(jié),帕子松了,讓山風(fēng)吹落在地上。
笑容漸漸斂去。兩人就這么默然相立,相望,好像不相識,卻又好像認(rèn)識了好久。
玉泱才看出,那個(gè)人真是好看。發(fā)如流泉,眉如遠(yuǎn)山,嘴唇,像后山崖上,三年才開一回的桃花,眼眸,像昆侖巔上,淌入深冬仍不肯結(jié)冰的兩泓靜潭。真的,比芙蕖姑姑還好看。
不知這樣站了多久,玉泱有點(diǎn)不耐煩,他想聽那個(gè)人說話,想看他笑起來是什么樣子。
早課畢了,遠(yuǎn)鐘一響,師父才有些恍然。
“怎么才回來,早課都過了。以后不許了!
那時(shí)玉泱尚不明白師父的話,怎么明明從未見過的人,卻好像才離開了幾天,幾個(gè)時(shí)辰。怎么師父望那個(gè)人的眸子那樣深,言語卻那樣淺。
他見師父一轉(zhuǎn)身,向明心堂步去,只當(dāng)師父是生了誰的氣。
留在原地的兩人,許是想到了一塊,一個(gè)喚了聲師父,一個(gè)喚了聲師兄,彼此聽見,又是一怔,匆匆對看一眼,一齊追過去。
陵越不停,不應(yīng),也不回頭,只稍俯身,牽了玉泱的手,仍舊篤行而去。只有玉泱知道,那只牽他的手,掌心冰涼,指尖微抖,像是生了病。
屠蘇回天墉城這個(gè)白天,沒和陵越說上半句話。
掌門一人去了后山,把兩人昔年同住的那間小屋又打點(diǎn)好了。
陵越執(zhí)掌門派后,住所已搬到前山,卻不時(shí)來屋中獨(dú)坐小憩,一目伊人故物,一日一日,朝暉夕陰里自顧自靜好,一晃,竟有七八年了。
小室既不曾塵封,收拾起來,亦不過是向空床里添一襲暖被,紅爐里灑一把檀香。
兒時(shí)從山下給屠蘇帶回的竹蜻蜓、小提燈,仍放在主人離去時(shí)的地方,筆硯書卷一一拂拭過,燈燭杯帕都換了新的。
香燃了。小窗一啟,雪后的蒼白天光,一剎那傾落滿肩。
陵越臨窗佇立片時(shí),想起屠蘇打從當(dāng)了他師弟,就不曾有過獨(dú)居之所。
那會紅玉同他說,屠蘇十七歲了,還和你同住一室,這知道的是你二人手足情深,不知道的,還當(dāng)天墉城有意虧待你們。
陵越當(dāng)時(shí)一笑而過,心中大約很不舍得,這話也未和屠蘇提過。
不知以后,屠蘇一人住在這間小屋里,可還要他陪。
這一念揮之不去,待到入夜時(shí)候,陵越又往明心堂側(cè)面的小書閣,臥榻上安放了被褥,幾案上擺好茶盞。
萬一屠蘇在后山住得寂寞,想來明心堂同他說說話,晚了,就住在小閣中,也是好的。
日子還那么長,總得一樣一樣準(zhǔn)備起來。
掌門親撰史冊劍籍,始于陵越這一代。
天墉城以往百年的舊聞故事,只散見于歷代弟子隨記的只言片語,劍道更是傳諸口耳默記于心,從未落為筆墨。
陵越于陵端入魔一事,始終難以釋懷,他為令門下后學(xué)引以為戒,在療傷之際,就已生出為天墉城編年成史,將諸般劍法要訣謄錄成書的念頭。
門派瑣事都交由芙蕖并諸位長老打理,掌門每日清晨獨(dú)往藏經(jīng)閣,直待到上燈時(shí)分,尋來門派之中歷代高人的手記著述千余冊,斷簡殘編,卻也卷帙浩繁。
說是療傷,陵越卻從未有過片刻清閑。
夜間,就在明心堂執(zhí)筆疾書,一盞青燈一杯苦茶相伴。累了,就伏案小睡一會,冷了,知是爐火已盡,天色將明,就起身步至院中,練一回劍。
這一夜陵越心緒不寧,字也寫得潦草。屠蘇端了藥來看他時(shí),他也正念著屠蘇。
屠蘇換了舊時(shí)衫裳,白衣藕袂,衽鎖燕云腰封楚佩,只是,長發(fā)未挽。門啟,門闔。陵越抬頭看了一眼,不語,深吸了一口氣,仍垂眸,走筆不停。
屠蘇也沒什么話,只同他一席坐了,把藥吹得半溫,盛起一匙喂他。陵越筆下頓了頓,接過那碗藥,兀自飲盡了,又還與屠蘇。
再落筆時(shí),屠蘇卻不許了。他把那筆輕奪下來,放在筆格上,徑自倚在師兄肩頭不肯走。
陵越瞥了他一眼,揚(yáng)了揚(yáng)唇角,卻不動聲色。
屠蘇大約倚得不甚踏實(shí),又捉來師兄的手臂,繞在自己肩上。
陵越終是忍不住笑了,雙手把屠蘇環(huán)在臂彎中,向他眉心吻了吻。
屠蘇在他肩窩里蹭了蹭,才闔眸。
陵越的左肩,二十幾歲就不時(shí)覺得疼,起初以為是練劍傷著了,后來才漸漸明白,是夜里有人總枕著,枕疼的。那個(gè)人不在了,也就漸漸不疼了。
可這夜,他的左肩又開始疼,且疼得厲害,好像把不曾疼過的那七八年,又都疼回來了。
“屠蘇!
陵越喚了聲。
屠蘇不抬眼,迷糊地應(yīng)了一句。
“屠蘇。”
陵越又喚一聲。
屠蘇直起身子,抬頭望他。
陵越一笑,復(fù)又把他摟在懷里,像兒時(shí)那般,在背上輕撫了幾下。
“只是想叫你,聽你答應(yīng)!
“師兄,我在!
又是許久沒話,陵越以為屠蘇睡了。
“那天,不許我用千山暮雪,從我身后出劍破陣的,是你么?”
屠蘇聽見了,但偎在師兄懷里不作聲。那一劍,他也耗損了不少修為,內(nèi)傷初愈,不愿師兄掛心。
“若天墉城不遇此劫,你是不是這輩子都不回來了?”
其實(shí),陵越想問,此次回來,是不是以后都不走了?伤桓覇,問不出口,索性也就不問,只當(dāng)他不走了。
“屠蘇想念師兄了,就回來了!
“看來,你也不怎么想我。”
屠蘇本是半寐,聽了這話,一雙眼眸清亮亮的,望定了師兄的眸子。
“騙師兄是小狗!
“你不就是小狗么?”
陵越讓他看得心疼,反問了一句。屠蘇笑出聲來。
“那讓我騙了的,又是什么?”
“是小狗的師兄唄!
陵越湊過去,吻在屠蘇唇上。案上的燭火晃了晃。束發(fā)的素綾輕落,烏發(fā)一散,紛亂了一席。
掌門師兄療傷時(shí),就將玉泱交予芙蕖照拂,后來又因修書,無暇旁顧,玉泱在芙蕖身邊留得久了,她待他,竟比靈犀還像嫡傳的徒兒。
玉泱初上山有一陣子,和屠蘇小時(shí)候一個(gè)樣,總是生病,芙蕖念他身子骨弱,管教也不如掌門師兄嚴(yán)厲。
他一來,芙蕖房里就多了一張打坐的小床,一方習(xí)字的小案,玉泱寢臥、膳食都不與別的弟子一處。
每至清晨,靈犀在階下練劍了,芙蕖才喚玉泱起來,盥沐,更衣,束發(fā),一樣一樣親手教他,倒把他當(dāng)成三歲小孩一般。
這一日五更過了,芙蕖坐聽靈犀揮劍的風(fēng)鳴,共檐下融雪泠泠打在闌上,看玉泱把最后一口粥咽下,取來帕子拭他嘴角的粥漬。
冷不防這小人撲上來,在她臉上輕啄了一下,像只小麻雀。
芙蕖打小一處玩的都是師兄弟,說話行事不拘小節(jié),女兒家心事自是無人知亦無人問的,頭一回遇上這等沒遮攔的舉止,她心知是孩提不經(jīng)事,卻也赧得微紅了臉。
“玉泱,這是誰教你的?”
“是師父。玉泱看見的,師父親了屠蘇哥哥!
此言一出,芙蕖把半口茶嗆在喉嚨里,直捂心口咳嗽。
“這可不能亂學(xué),師父那是喜歡屠蘇哥哥,才親他的!
“師父也喜歡芙蕖姑姑,他都沒親過你!
芙蕖一愣,也不知好氣還是好笑,在玉泱白饅頭似的小臉上捏了一把。
“因?yàn)檐睫∈枪霉,屠蘇是師娘呀!
玉泱盯住芙蕖,一臉認(rèn)真的想也想不明白。
芙蕖也不同他多講,牽了小手來到堂中。閣門一啟,靈犀一套劍法恰巧練完,他把長劍挽起,氣息沉住,斂神向階前臨風(fēng)一立,執(zhí)劍俯身一禮,道了聲給師父請安。
芙蕖點(diǎn)頭。兩個(gè)小人悄然相看一眼,彼此笑了。
這靈犀的性子,就像水一樣,但凡師父喜歡的,他都捧在手心里,芙蕖這般偏寵玉泱,他也從不怨恨。芙蕖看在眼里,松開了手,輕推了玉泱一把。
“靈犀,領(lǐng)你師弟上早課去!
芙蕖倚在廊下望了一會,無端就憶起好多年前,也有那么兩個(gè)人,似這般言笑晏晏攜手而去,那時(shí),她也不過是個(gè)小小姑娘。
記得那兩人走遠(yuǎn)時(shí)驀然回頭,向她笑了,二十年的同門緣分,都宛在那一笑里,一去,就不再回返。
屠蘇回來月余,并未住過后山那所舊居,小書閣也沒怎么住過。他除了練劍,就是在明心堂,陪掌門師兄點(diǎn)閱舊籍。
陳書故紙里尋得一言半語,有關(guān)乎天墉百年往事,或早已失傳的劍法,便折上這一頁,留待掌門師兄修撰時(shí)揀選之用。
陵越怕他荒廢修行,本來不許他分憂,但屠蘇磨一回墨,溫一壺茶,總有藉口留在他身側(cè)。這一別多年乍一回來,當(dāng)師兄的也是千萬不舍,索性甘之如飴,不再催他回后山了。
每每午夜夢回,若枕畔無人,倒還習(xí)以為常,起身轉(zhuǎn)過畫屏,見了屠蘇在案旁燈下觀書,卻覺恍如隔世。
待到將信將疑摟他在懷里,又怕是做夢,又怕他跑了,少不得連哄帶嚇一番逼問。
“說,是誰派你來的?竟敢深更半夜,亂我修行。”
“我不說,反正師兄?jǐn)f我不走!
屠蘇仿佛又是少不更事,旦暮不離師兄左右,煩他,惱他,千方百計(jì)令他傷心,更讓他喜歡。
可屠蘇心里明白,師兄待他和從前不同。
師兄疼他,夜半無人時(shí),仍許他枕在膝上,有一句沒一句地同他說些孩子氣的話,仍共他一床暖被執(zhí)手入夢,只是謹(jǐn)守一線分寸,絕不逾越,似有什么心事,再不能同他說。
屠蘇不能問,怕把這點(diǎn)默契問破了,徒添生分。
分別的時(shí)光,在彼此心里留下痕跡,似這般至深至淺,至親至疏,也許就是歲月之隔。
陵越的傷,一時(shí)好一時(shí)不好,有天夜里無心說了句冷,那是冬去春來,屠蘇闔上窗,見爐火正青里透紅,才知他是內(nèi)傷發(fā)作。
師兄靜坐調(diào)息,他在爐邊,把手焐熱了,向床下倚著,握住師兄的手,那手心冰涼的,怎么也溫不暖,怕是傷處在疼。
屠蘇心中不安,天一亮回了后山,把師尊遠(yuǎn)游之前留下的,收斂氣血的傷藥找來,又添了幾件寒衣。
捧出廊外,恰見半山上綻了幾枝桃花,半樹余雪,半樹煙霞,有個(gè)小人在樹下仰頭,望入了迷。是玉泱。
屠蘇放下手中衣物,行到崖下,輕身一躍,抬手折了一枝,旋落下來,一時(shí)衣發(fā)紛飛,桃花紛下如紅雨,灑了一肩。
他把那枝桃花遞與玉泱,小人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喜歡得不得了,好一會才仰起頭,沖他笑了。
“謝謝師娘!
“玉泱,叫我什么?”
“師娘。師父親了你,你就是我?guī)熌锪!?br> 屠蘇愣了一會,蹲下身來,望著玉泱,摸了摸他的頭。
“師娘,我以后都叫你師娘,好么?”
“那你答應(yīng)我,不能在別的弟子和長老面前這么叫!
“為什么?”
“因?yàn)閯e人都沒有師娘,就玉泱有,讓他們聽見,會傷心的!
“可是,他們有師弟,還有師妹,玉泱都沒有。”
玉泱低頭看著桃花,說話間分明委屈了。
屠蘇聽了,心頭一揪,把小人攬過來,擁在懷里。
天墉城弟子千百,縱然都稱師兄師弟,不是同一個(gè)師父教的,終歸疏遠(yuǎn)了些。
又念及,陵越當(dāng)時(shí)沒了百里屠蘇,天墉城上下,更無一人不是師弟,卻也終于成了天墉城上下,獨(dú)一個(gè)沒有師弟的師兄。
玉泱眉心的紅記,燙在屠蘇頰上,灼得屠蘇心里惴惴地疼,他卻不知這疼,是為了哪個(gè)。
后來屠蘇有空,就去后山看玉泱,叫上阿翔,陪玉泱練一會劍,吹葉子給他聽,把下山時(shí)見過的,孩子們的把戲都教與他,放風(fēng)箏,打陀螺。
他把小時(shí)候師兄待他的好,一樣一樣拾掇起來待玉泱,不知怎么哄他開心才好。
陵越和芙蕖平日里把這小人攬護(hù)得太周全了,別的長老門下弟子都不敢同他親近,竟是從沒有一個(gè)人,如屠蘇這般又教他劍,又和他玩。
玉泱從未如此惦著一個(gè)人,等屠蘇來的時(shí)候,懷里像揣了一只小鹿,他若要離開,須得讓玉泱爬到膝上坐一會,摸摸他青青的長發(fā),說幾句悄悄話才肯放。
玉泱說師父讓他又愛又怕,總是不知做了什么事、說了什么話,就讓師父傷了心,若師父像師娘這樣好,就好了。
陵越的傷又反復(fù)了幾回,想是這傷落下那一時(shí),心有旁騖,不曾安心調(diào)養(yǎng),修書以來,更是心血相耗,如此這般,冰火交煎所致。
他不愿屠蘇守在身畔,怕他看出什么端倪,可屠蘇不在,他又心神不寧的,胡思亂想了許多生生死死之事。
修行之人,于身于命,本來很是淡泊,這樣千頭萬緒,也真應(yīng)了那一句因愛而憂,由愛生怖。
長夜無眠,向枕邊人的睡顏望著,他越沉靜,他越不安,好像這一方床榻,是滄海中的一葉小舟,生怕守他不住,又或是,守他不久,生怕驚濤駭浪來時(shí),他擋不及,把他的美夢驚破了。
屠蘇睡得輕,有時(shí)覺來問他怎么了,他也只是吻他,卻不答。屠蘇以為那傷又在作怪,縱是依著師兄的話,闔上眸子,也是聽著師兄的淺息直到天明。
這兩人一夜一夜各懷心事,兩相無話,卻都睡不穩(wěn)。
阿翔隨玉泱去了早課,不少弟子已等在殿前,平素見了玉泱,就三兩成群地避開,靈犀也不免隨他一處受冷落。
這天見阿翔站在玉泱肩上,一人一鳥威風(fēng)凜凜的,竟都紛紛圍上來問這問那,又是稀罕,又是羨慕。
玉泱心里不知有多得意,下了早課就往明心堂飛奔,口里一聲聲喚師娘,師娘。
明心堂前,以往都有弟子值守,屠蘇一回來,年長一些的弟子,知他與掌門師兄之間一段緣故,怕有誰不明就里的,傳出什么閑言碎語,遂暗中將守衛(wèi)的弟子遣散了。
堂下階前這會正清靜,玉泱往里一闖,青石上,古樹間,驚飛不少鳥雀。
掌門師兄在案前落筆,屠蘇在案旁,把手中幾頁殘卷,一句一句念與他聽,兩人身邊堆滿了舊籍,讓玉泱這一喚,一齊抬頭望過來。
玉泱方才覺得失了禮數(shù),邁過門檻的步子立時(shí)剎住。又小小聲喚了一句師娘,是求救,豈料,屠蘇也是一臉措手不及。
“玉泱,不許胡鬧。這是師叔!
師父抬起的眸子,極清明,極好看,只是,一點(diǎn)笑意也沒有。
“可是,師叔不是師娘么?”
“師叔是師父的師弟,師娘是師父的妻子,怎么會一樣?”
“可是,芙蕖姑姑不是這樣說!
“師父也會這樣對芙蕖姑姑說的!
從小,師父同玉泱說話,都是問可好,可愿,記憶中,似是從未這般決絕過,仍是溫言淺語,可玉泱莫名覺得,師父生了氣。
“玉泱不要師叔,玉泱要師娘。”
玉泱一淚,轉(zhuǎn)身跑出明心堂。
這師父教徒兒,不容旁人多說半句,一時(shí)屠蘇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匆匆望了陵越一眼,起身喚了聲玉泱,就追出堂外。
小人一邊抹淚,一邊拼命跑,屠蘇追得上他,卻拽不住,直追到后山,玉泱累了,抱在一樹梧桐下,不住哽咽。
屠蘇扶著小小的肩膀,讓玉泱轉(zhuǎn)過來,向著他。
“有什么好傷心的,我不是在這么?”
玉泱好半天才抬頭,不知是不是看花了,他覺得師娘,不,師叔眸子里,也那么傷心,一時(shí)嚇得不敢再哭了。
“師父為什么不讓我叫你師娘?”
“師父是怕,玉泱有了師娘,覺得比別的弟子厲害,就不好好練劍了!
屠蘇蹲在玉泱面前,拭了拭他頰邊的淚。
“玉泱好好練劍,你還當(dāng)我?guī)熌锖貌缓茫俊?br> 屠蘇望了玉泱一會,他眸中猶如山間雪后,漸涌起煙嵐,瞬了一瞬,又散去無蹤,一目春水,盡歸明媚,那么好看,玉泱后來一直記得。
“玉泱,不能不聽師父的話!
“那等玉泱長大了,你能當(dāng)玉泱的新娘子么?”
“我喜歡像師父那么厲害的人,玉泱的劍練得和師父一樣厲害了,我就當(dāng)玉泱的新娘子,好么?”
“好!
玉泱和屠蘇拉了拉勾,就破涕為笑了。
陵越把一編殘簡,從午后看到黃昏,并未悟得一字真意。風(fēng)過空階,閣門曳然一響,他只以為是屠蘇回來了,抬頭望去,小院里卻仍舊空落落的。
他一直惦念屠蘇去追玉泱時(shí),匆匆望他那一眼,那么無嗔無喜,一瞬而過,他卻明白,屠蘇是傷心了。
待上燈時(shí)候,陵越又向檻前,扶門立到了山月當(dāng)空,想是玉泱纏住屠蘇,不許走了,終于一嘆,闔上門。
憶起那一年昆侖頂,伽羅峰,屠蘇十六歲,紅蓮花開。
他還記得么?
伽羅峰長冬無夏,紅蓮十二年為一季,在山中開落了千年,那是天墉城的庇佑之花。逢花開時(shí),就有弟子上山,升五色幡,點(diǎn)長明燈,守七個(gè)日夜。
那年,師兄去守紅蓮,屠蘇在后山,數(shù)時(shí)辰,等他回來。那正是少年的身子初初長成,日里無時(shí)不念師兄,于是夜里有了夢,夢見師兄把他擁在榻上,吻他,撫他,還……
屠蘇從小與師兄親近,彼此的身子早看過了,相擁而眠更不在話下,夢里那般廝磨,卻是從未有過,讓他又驚又怕,還有一點(diǎn),喜歡。
那夜屠蘇用錦被,把身子裹成一只繭,蜷在床榻深處,睜大眼睛,不寐,不動,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只恐一個(gè)晃神,那夢再回來纏他。
這么不知又過了幾個(gè)時(shí)辰,天色才微明了。那已是師兄上山第六日,屠蘇卻等不及,草草換了衣裳,早課也不去,直往山上一徑的跑。
這昆侖山上晝風(fēng)夜雪,冰如犬牙,石如刀戟,封住上山的路,屠蘇走了半日,未見伽羅峰,卻已跌了七八回。
那時(shí)陵越正在雪上,向蓮獨(dú)坐,落簪,解佩,長發(fā)如飛鳥,法衣如亂云,把真言默誦了千百回,卻從未有一刻放下心事,風(fēng)來時(shí),只聽見有人喚,師兄。
他驀地抬眼,起身,向冰封了下山的石階,狂奔而去。
一場雪,竟有這么遠(yuǎn)。
陵越走了半日,見到屠蘇時(shí),已是暮光將盡。
屠蘇半臥在雪里,似是站不起來了,抬頭看見師兄,歡喜的力氣都沒有,倒也并無一絲委屈,好像他知他定會來,好像,他已在大雪里,等了他一千年。
陵越走過去,不問緣由,把屠蘇橫抱了,提了一口氣,幾個(gè)起落,就回到峰頂。
峰上有間小木屋。衣裳浸過雪,爐火一暖,便是渾身濕透,陵越褪了屠蘇的衣衫,晾在火上,又把帕子蘸了新雪,來敷他身上的傷。
一時(shí)冰涼,一時(shí)生疼,屠蘇卻只望定了師兄,一聲不吭,臉頰給爐火映得,暖如桃花,身子裹在一襲月牙白的狐裘里,未著寸縷,青白的膚上,不時(shí)有傷紅。
敷過傷處,陵越見屠蘇困了,把狐裘掖好,又撫在他額上,還好,并未染了傷風(fēng)。
他心里亂,也不曾問屠蘇,上山是為了什么。一轉(zhuǎn)身,才走出一步,誰知屠蘇欠身來拽他腕子,傷又牽扯得疼,失了平衡,從床上跌下來,讓陵越急忙俯身一撈,落入懷中。
屠蘇八九歲,十四五歲的時(shí)候,也不是沒離過他,一別十幾日,月余也有過,他縱是不舍,也絕不纏他,想他,卻也說不出口,今夜這是怎么了。自己,又是怎么了。
陵越把屠蘇抱回床上,拂袖熄了桌上燈燭,同他相擁而臥,兩人相看著,卻不說話,一室爐火明滅,時(shí)有山風(fēng)來叩門,門外,雪落無聲。
“又和陵端他們慪氣了?”
屠蘇搖頭。
“那是怎么?”
“屠蘇,夢見了師兄!
他終于開口說話,聲音竟是啞的。陵越抬手,拂開屠蘇頰邊亂發(fā),捧著他的臉,端詳一回,明暗不定里,屠蘇臉紅了,陵越聽懂了他的話。
“是個(gè)美夢么?”
許久,屠蘇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陵越覺得有水,在掌心里淌過去。
“那為什么哭了?”
這一問,淚竟是止不住了。陵越把屠蘇摟在心口,屠蘇咬在他衣襟上,壓住哽咽,陵越心里,開始一抽一抽地疼。
“屠蘇,歡迎長大。”
“師兄,也會夢見我么?”
“會,上山以后,每一夜,都夢見你!
屠蘇就那么不出聲地,一直哭,一直哭,把陵越的衣襟打濕了。那是第一次,陵越不知怎么把他哄好。
雪仍在下,不知下了多久。
屠蘇倦了,止住淚,他不知師兄一直低頭望他,他一抬頭,師兄的吻就印在他唇上。
那時(shí),陵越尚不諳此中滋味,屠蘇亦不懂闔眸,只緊摟了他的頸子。
半明半昧的光中,小小的身子掩在狐裘里,像雪下一泓暖春的水。陵越記得屠蘇每一處傷,他把紅的,吻成了花,疼的,撫成了燙,哽咽,消磨成了低喘,還有呢喃。
那夜,雪原上傳來花開的消息,伽羅峰頂,一時(shí)漾滿了暗香。那香氣挾風(fēng)裹雪,也飛入小木屋里。
唇齒相纏間,息息都是清苦的香味,好像陵越擁在懷中的,就是那一朵紅蓮,好像他日夜修持,為的,也不過是等他這一夕初綻。
第二天早上,陵越把屠蘇用一方小毯裹得嚴(yán)嚴(yán)的,抱出了小木屋,去看紅蓮。
茫茫大雪里小小的一朵,紅燦如燈,把雪都照化了,晃得屠蘇睜不開眼睛,他想近些看,一個(gè)勁吵師兄放他下來,陵越一味逗他,只說不放,新媳婦不抱著,跑了怎么辦。
陵越當(dāng)然記得,屠蘇十六歲,已是他的妻子。
轉(zhuǎn)眼,又是一季紅蓮花將開了。
二更過了,陵越在明心堂,把看過的舊籍拾在一處,未看的撣去輕塵,壓上案頭。忽聽小院響起足音,他停下動作。
那步聲停在階上,遲疑了一會,終于沒再前行。陵越起身,走過去為他開門。
“師兄,是屠蘇不好!
陵越一時(shí)止住步子,無言答他,屠蘇把他想的話說了。
“也許,是屠蘇太喜歡師兄了罷。玉泱那樣叫我,我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
“我忘了師兄如今已是天墉城掌教!
屠蘇如是說。
不是忘了,他是不喜歡這個(gè)天墉城掌教,當(dāng)師兄的心里怎會不明白。陵越終究未答他一字。
只因白天郁郁的,入了夜,心口即覺得悶,這時(shí)急火上來,話還未出口,先起了一陣咳嗽,他怕屠蘇聽見,以帕子掩了口,把這咳生壓下去。
“我偶爾會想念,以前的師兄,是還未當(dāng)上掌教的師兄,是還未有玉泱,只有我一個(gè)人的師兄!
有的話,師兄若看著他,他就說不出口。
“也愿那時(shí)的屠蘇,能長留在師兄心里。”
屠蘇轉(zhuǎn)身,走出兩步,又怕師兄當(dāng)他是使小性子,說的氣話,回身,望閣門上半昏的窗紙站了一會。
“師兄執(zhí)掌門派,有很多身不由己,屠蘇以后,不會再令師兄為難了!
心里是不肯和師兄使氣任性的,可這句話一說完,竟又真有了幾分兩相決絕之意,屠蘇怕這么說下去,不但說不明白,反倒更讓師兄傷心。
又一想起,從此之后,和師兄再不似先前那般無隙,心中多少嗔癡念想,也不得不就此了斷,一時(shí)心灰意冷,大步走出小院去了。
屠蘇沒再留住過明心堂,他仍是入夜時(shí),端了藥來看陵越,兩人都沒什么話說,他只在案前調(diào)一回墨,看陵越把藥喝完,就離開。
有時(shí)陵越咳得狠了,他也忍不住勸。
“掌門師兄的傷,若再不閉關(guān)調(diào)養(yǎng),整日為這些俗務(wù)所擾,怕是要落下病根的!
“只是傷了風(fēng),不打緊!
他叫他掌門師兄。
師兄不聽他勸,他只好出了閣門,就在階上坐著,一夜一夜守著師兄,聽他在閣中不時(shí)咳嗽。有時(shí)不咳了,想是師兄已然睡下,他抱膝小憩片刻,醒了,又總有寒衣披在身上。
有一回夜將盡時(shí),屠蘇醒來,見陵越給他披了衣裳,并不回閣中,就坐在他身畔階上,望著他。他把衣裳取下,覆在師兄肩頭,想是師兄有什么話,也不知他等了多久。
又坐了一會,陵越才忽然開口。
“是師兄不好,讓你有實(shí)無名,委屈了這么多年。”
“我不委屈。掌門師兄的師弟,就是最大的名分!
“屠蘇,聽我把話說完!
屠蘇低頭不語。
“我受傷這幾個(gè)月,靈力散去不少,這么下去,過個(gè)三年五載,怕是會散盡。就算性命無虞,也不能再保護(hù)天墉城了,我想盡快,把你扶上執(zhí)劍長老之位。”
陵越見屠蘇驚看著他,就把他的手,輕握過來,放在自己膝上,像小時(shí)候那般,拇指在他掌心,摩挲著。
“天墉城歷代執(zhí)劍長老莫不是光風(fēng)霽月,你也長大了,若是,我沉溺一己之私,當(dāng)真讓你做了玉泱的師娘,教這天墉城上下人盡皆知,等有一天我不在了,我怕你難以自處!
“師兄若不在了,我也就不在了!
屠蘇說得沒有半分轉(zhuǎn)圜余地,陵越因他杳無音信了幾年,這話聽了,只覺字字驚心。
“你這是什么話!
“心里話!
“說不在就不在,我白養(yǎng)你這么大!
這一牽扯,把那一別七八年的心結(jié),也一并牽疼了。
“我不當(dāng)執(zhí)劍長老了,師兄也不必傷神,好生養(yǎng)傷,靈力興許就回來了!
屠蘇自知說錯了話,沉默半晌,起身在師兄膝前半跪了,仰看著他,回了一句。陵越望了他一會,終是力不從心地一嘆。
“執(zhí)劍長老之位,你走之前,可是說好的!
“師兄在伽羅峰上和我說好的,不是也變卦了。”
他還是孩子氣,陵越徑自站起來,向閣中走去。闔上門之前,只留了一句話。
“你把我今日說的想明白了,再說你的。想不明白,以后,就不許來明心堂了。”
玉泱像是換了個(gè)人。
他開始每日清晨,到明心堂前練劍。后山有個(gè)人,給他削了一把小木劍,他一使,小院里就風(fēng)來,雨來,落葉如落雪。
練足了半個(gè)時(shí)辰,便向檻前執(zhí)禮問安。靈犀阿翔在樹下等他,兩人一鳥偕去早課。晌午即回來,今日長老都講了什么,立在階下一一稟告。
玉泱打小驕縱了些,師父并沒立下許多規(guī)矩,這突如其來的禮數(shù),也不知是誰教的。
劍練了十幾日,陵越倚窗看了十幾日。起初只是一板一眼,把那屢教不改,旁逸斜出的姿勢,都一一正過來,不多時(shí),也練得有模有樣了。
后來,每至四更天,陵越就敞開閣門,等玉泱來了,他偶爾也立在階上,以氣指劍,出招等他來拆,若遇上接不住,或不曾學(xué)過的招式,玉泱必記下了,翌日央師父再教。
這徒兒上山三年,當(dāng)師父的也是一點(diǎn)一滴悉心教養(yǎng),未見怎么出落,讓別人和風(fēng)細(xì)雨哄騙了幾日,倒馴得服服帖帖的,更慢說那個(gè)別人,也還是個(gè)半大的孩子。
陵越每念至此,心里未免不是滋味,卻不知是為了哪個(gè)。
有一日,玉泱來得更早。小院里劍風(fēng)一起,陵越在書案后,立時(shí)抬頭望他,那不是本門傳授的劍法。
見玉泱回身斂劍,抬手振衣,搖搖欲墜出了幾招,陵越才想起,那是當(dāng)年師尊為屠蘇調(diào)理體內(nèi)怨煞之氣,獨(dú)創(chuàng)的一套以柔克剛的劍法,名曰驚鴻。
那年屠蘇才十四歲,師尊閉關(guān)前,把口訣授與陵越,令他仔細(xì)傳于屠蘇。屠蘇為了不能和別的師兄弟同習(xí)本門劍法,還傷心了好一陣,不肯跟師兄學(xué)。
兩人僵了一日,當(dāng)夜在枕邊,說了幾句體己話,才和好了。誰知天一亮,陵越就領(lǐng)了命,隨掌教真人往棲霞觀論道。
下山時(shí),陵越有意緩下步子,牽著屠蘇的手,低頭共耳語,一字一字把口訣念出來,又讓屠蘇一句一句誦給他聽。
三千階走完,劍法也傳畢了。陵越只記得,那一回屠蘇送他下山,兩人一同走了很長的路。
待得月余,他歸來那日,一回后山,恰見屠蘇立在承露臺上,正把這劍法使出來。
那低回轉(zhuǎn)側(cè)里眸含星月,腕凝霜雪,一劍是一季雁去雁來,花開不敗,起落進(jìn)退連成一氣,好似迎空揮白練,劍邊生春水。
最末一式,名為照影。屠蘇挽住劍,一回身,見陵越揚(yáng)頭向他望著,他就朝他一笑,有點(diǎn)小得意,足下不穩(wěn),一晃,從承露臺上跌下來,讓陵越接個(gè)正著。
那日飛揚(yáng)過的衣和發(fā),花和葉,多少歲月的風(fēng)塵也吹不散。當(dāng)真是驚鴻照影,美麗不可方物。
這劍法,想是那個(gè)人昨日才教的,玉泱初學(xué)乍練,招式還記不牢,就急于獻(xiàn)寶,故而陵越一時(shí)竟未看出名堂。
陵越想,當(dāng)時(shí)他不在后山,屠蘇獨(dú)自一人,念著他傳的口訣,初習(xí)此劍時(shí),怕也是玉泱這般,磕磕絆絆的。
練畢,玉泱聽見師父喚他。
從上回,當(dāng)著師父的面叫了一聲師娘,讓師父教誨了一番后,他一來明心堂,心里就七上八下,這會只怕劍練得不好,又惹師父不快。
他把木劍擱在階上,跑過門檻,跪在堂前禮過,一時(shí)不敢言語。
待師父又說了聲過來,玉泱心口一捧忐忑才放下,奔到書案后,在師父身旁坐了。陵越取來帕子,拭了拭他額上的汗,他才安心,倚在師父懷里,攥住衣裾。
陵越也怕那日話說得重,令這小人往心里去,撫在他發(fā)上,同他講和。
“玉泱,你師娘……師叔還教你什么了?”
玉泱聽師父也叫錯了,訝然仰頭,見師父掩袖咳嗽了一聲,他忍不住笑,又怕師父看見,于是端正了身子,念出一句昨日剛背下來的詩。
“投我以木桃,報(bào)之以瓊瑤,匪報(bào)也,永以為好也!
“意思呢?”
“這句是說,師父不辭辛苦把玉泱養(yǎng)大,玉泱要聽師父的話,長長久久地陪在師父身邊!
陵越聽了,垂眸把這話在心里又回味一遍,也不知是憂是喜。
“那師叔教玉泱習(xí)劍念詩,待玉泱這么好,玉泱也長長久久地陪著師叔,可好?”
“那師父和……師叔,住在一起可好?這樣玉泱,就能一起陪了!
“師父是大人了,不用玉泱陪,去陪你師叔罷!
玉泱只顧點(diǎn)了點(diǎn)頭,師父的話,他又聽不懂了。
因那一日說好了陪在師父身邊,玉泱又添了每晚掌燈時(shí)候,來給師父端藥,奉茶。
陵越見小人這般殷勤,也不忍拂他的意,喝了藥,又留他一晌,許他在案旁坐,拿來山海經(jīng)給他看。
玉泱喜歡得什么似的,捧了書,纏著師父問這問那,吵得明心堂里暖融融,陵越一面由著他鬧,一面又總覺得,似乎少了什么。
入夜,便領(lǐng)玉泱回后山,遠(yuǎn)遠(yuǎn)的,望一眼他與屠蘇那所舊居的窗,那昏黃的窗紙,和有時(shí),映在窗上的側(cè)影。
當(dāng)年掌教真人共長老們在明心堂議事,眾弟子侍奉在側(cè),屠蘇就大半夜吹冷風(fēng),站在院中樹下等師兄。陵越也是這么牽著手,領(lǐng)他回后山的,每每坐在床沿等他睡了,復(fù)又回去。
那時(shí)的屠蘇,就和玉泱一般年紀(jì)。一轉(zhuǎn)眼這么大了,也知分寸,識進(jìn)退了。
陵越心里明白,玉泱這般乖巧,都是屠蘇指使的。屠蘇真的再不來明心堂了,一面執(zhí)拗不應(yīng)他的話,一面又怕他心冷了,一樣一樣教玉泱來暖他。
陵越只道執(zhí)掌天墉城以來,一向有令必行說一不二,偏生是這么一個(gè)捧在手心怕化了的人,打定主意和他過不去。似這般人心兩隔,當(dāng)真做不回師兄弟,只合做夫妻了。
向晚時(shí)分,芙蕖來后山小坐一會,給玉泱留了一碟桂花糕。
臨走,說起這一季紅蓮花開,長老們商議,不再派弟子上伽羅峰鎮(zhèn)守了。
“這幾年春天回暖得疾,伽羅峰上積雪崩落了不少,怕弟子上了山,萬一有不測。到時(shí)候,我同長老們匯合靈力,在峰頂布一個(gè)法陣,護(hù)紅蓮開過這一回,不為風(fēng)雪所侵便罷。”
一連幾日,遠(yuǎn)山上不時(shí)傳來陣陣轟鳴,猶如夏末雨后隱隱的雷,那是一峰故雪融了,新雪盛不住,聲勢浩大的,紛紛沿崖壁傾落而下。
這一春夏過去,上山的路就將冰封,以后想看紅蓮花,須等到雪盡時(shí),早不知過去了幾世幾年。
那晚,屠蘇坐在亭中,邊想這回心事,邊喂阿翔。
忽聽得一迭聲師娘,小雀一般飛過來,話音還沒落穩(wěn),又有溫軟的小手摟在腰上。
屠蘇沒應(yīng)聲,看阿翔吞下最后一塊肉,他擦干凈手,把撲在身上的小人拎起來,放他在小石凳上坐好,端了桂花糕來喂他。
“又叫錯了,以后再錯,可就不答應(yīng)你了!
“是師父先叫錯的,師父說,往后若是他叫錯了,玉泱這一天便可喚你師娘了!
玉泱嚼著桂花糕,話說得甜津津,口齒不清里滿是得意。屠蘇怔了一下。
“你師父怎么這樣寵你!
“師娘,師父也這么說你的!
玉泱像是想起什么,也拈起一塊桂花糕來喂屠蘇。
屠蘇退了退,淡淡一笑,搖頭。很久以前,他和師兄,也是這么吃桂花糕的。
“師娘,你看過紅蓮花么?”
玉泱把一日的瑣事細(xì)數(shù)完了,忽然問。
“是誰和你說的?”
“師兄們都說,上一季紅蓮花開在夜里,伽羅峰飛了半山的彤云,若是開在白天,就沒那么好看!
“師娘,你說這一回,紅蓮花還會在夜里開么?你帶玉泱去看看,好不好?”
玉泱磨了又磨,可不知為何,屠蘇一晚上都沒怎么和他說話了。到了就寢時(shí)候,趁屠蘇還未闔門離去,玉泱只穿了中衣,光腳跑出來,又站在檻前央求了一回。
“師娘,就帶我去么,師兄們說,等大雪封山,就看不到了!
屠蘇無奈,蹲下身來,捧著他的小臉,認(rèn)真搖了搖頭。
去看紅蓮花的事,玉泱只和靈犀說過。
靈犀一夜沒睡好,他一直在想,玉泱聽到紅蓮花幾個(gè)字時(shí),那對瞬間明亮的眸子,冥冥中好像受了召喚,樣子好看得,他都不敢認(rèn)了。
夜更深了,山風(fēng)里,有大雪傾落的聲音,好多天來,靈犀頭一回害怕聽見。他怕雪山,和紅蓮,把他最喜歡的小師弟帶走。
天不亮,靈犀就去見師父,把心里話,和玉泱不許他說的,都稟明了。
芙蕖心下暗驚,掌門師兄就這么一個(gè)寶貝徒兒,最是人小鬼大,真讓他上了伽羅峰那還了得。
玉泱這一早真的沒來明心堂練劍,陵越立在院中,等到了天光大亮,想是年紀(jì)還小,無甚長性,不練就不練罷,怎么安也不請,心中莫名惴惴的。
芙蕖急匆匆來問。掌門師兄可曾見了玉泱,可聽他說過,去看紅蓮花的事么,他的木劍落在靈犀這,人不知哪去了,屠蘇也不在后山。
陵越聽了,一句話也沒說,大步踏出小院,只身往伽羅峰去了。
這是一個(gè)晴日。
屠蘇沿十六歲那年走過的山路蜿蜒而上,想上山橫豎只一條石階小徑,玉泱是丟不了的。
階上有淺雪,雪下是清溪,溪水共浮冰,一落一落,汩汩淌下來,屠蘇喚玉泱的名,和足音一起,湮沒在近的水聲,和遠(yuǎn)的大雪崩落聲里,半字回響也無。
天亮之前,屠蘇做了一個(gè)夢。
他夢見十六歲那年,師兄抱他去看紅蓮花那個(gè)早上,他說師兄,大雪封了山,我們回不去了。
師兄說那就不下山了,我在這,一生一世守著紅蓮,守著你,好不好?
屠蘇知那是夢,可心里,仍是歡喜的。
他在夢里,聽見雪中有人遠(yuǎn)遠(yuǎn)在喚師娘,他不知那是誰,又在喚誰,那么細(xì)弱,那么害怕。
屠蘇一驚而起,叫了聲玉泱。
他立在廊上,那一頭是小人的居所,閣門吱呀一聲,被風(fēng)吹開,平日一向都是他叫他早起,這還沒到時(shí)候,小人卻不在。
屠蘇又行了百余階,這條小徑就湮在雪里,見不出蹤跡了,抬頭一看,已是巖崖橫空,不時(shí)有坍塌,雪落如瀑。
他聽見了夢里的聲音,玉泱在雪中喚師娘,又傷心,又害怕。
屠蘇尋聲急去,心中不安,步伐卻放輕了許多,也不知玉泱是不是陷在雪里,他離他的喊聲愈近,愈怕把他身畔的雪震落了,從此再聽不見他的聲音。
玉泱爬在一道魚背似的坡脊上,上不去,也下不來,他扭頭四望,見了屠蘇立在對岸,巖壁的邊緣上,眸中一喜,連怕也忘了。
才要開口,卻見屠蘇抬手在唇上一止,抬起頭,玉泱也仰頭,崖上正有細(xì)雪,流沙一般墜下來,隱隱有聲。
那是崖上雪瀑傾瀉之聲,玉泱只當(dāng)是山海經(jīng)里的妖怪,因了屠蘇在,他不怕,還好生稀奇,屏了氣息,盯住上方崖壁。
屠蘇向玉泱近了幾步,足下輕淺無聲地一躍,像小貓撲住蝴蝶似的,撲在玉泱身上,把小人摟在懷里。
也是那一刻,崖上雪沖下來,好像一個(gè)浪頭,正打在屠蘇后心上。
十六歲那年,師兄抱了他,破繭似的,從大雪天里飛旋而出的樣子,仿佛就在昨天,這會他卻一點(diǎn)也使不上勁兒,只把懷里的小人護(hù)得更緊,兩人由著雪浪,從坡上滾落下去。
屠蘇醒來,已時(shí)近正午,玉泱在懷里,阿翔在半空,咕咕地喚他們,盤桓了許久。遍山雪住,風(fēng)亦止,山中半點(diǎn)聲息也無,是有人以靈力,把這山,這風(fēng),這大雪奔襲,靜了下來。
屠蘇扶在玉泱腕上,脈息平穩(wěn),想是小人這一大早又嚇又累,睡去了。他抱起他,從坡底一縱而出,教阿翔引路,朝山下走去。
陵越立在石階上,見屠蘇抱了玉泱,一階一階走下來時(shí),天邊已隱隱有了夕色,小人伏在屠蘇肩上,睡熟了。
屠蘇見了掌門師兄,就不走了。陵越踏雪,朝他拾階而上,一步一步簌簌有聲。
二十年相濡以沫的漫漫時(shí)光,就這么從他足下走過去,極悠長,極短暫,等到了近前,屠蘇仍是他的屠蘇,卻終于不復(fù)當(dāng)時(shí),那個(gè)任由他攬護(hù)在懷的孩子。
陵越解了外衣披上他肩頭,把玉泱抱過來,牽住他的手,緩緩步下山去。
走了許久,下山的路這樣長,屠蘇竟不記得,驀然想起那年,是師兄背了他,又怕他睡去,著了涼,一路說故事,才走下來的。
“等回去了,掌門師兄莫要責(zé)罰玉泱,私上伽羅峰是屠蘇的主意,我怕以后再看不見紅蓮花,趁這雪還沒封了山……”
屠蘇遲疑開口,坦白了幾句,讓陵越一個(gè)回身,攔腰攬過來,吻住了。
他唇上涼,師兄唇上暖,吻得他頰邊都燒起來。又怕玉泱萬一醒了,看見不好,又是多日不曾同師兄親近,這一吻也真溫柔殺了,一時(shí)迎也不是,擋也不是,這么兩相遷就,難舍難分了一回,彼此一路上再沒說一句話。
下了山,屠蘇見芙蕖和幾位長老都等在山腳,步子一頓,手也松了,陵越回了回頭,把他的手撈回來,像是他初初上山,他牽他去念第一回早課一般。
陵越一離開山腳下,一峰的故雪就傾山而落,一山的記憶,就在他的身后,被大雪掩埋。
似是從那天起,歲月那樣倉皇,一捧雪是一段述寫不及的時(shí)光,浩蕩的來臨,轟然的降下,然后無以言表地,去去長往,終于無可回返。
回了后山,玉泱仍是昏昏沉沉,只知拽住屠蘇衣袖,喃喃有語的,不許他離開半步。
掌門師兄在床邊坐了一會,試了額頭涼熱,又扶了脈,見小人只是受了驚嚇,也無甚大礙,他撫了撫屠蘇肩頭,緩緩步出門去。
待上燈了,芙蕖領(lǐng)了靈犀來,這小小的師兄坐在床沿上,握了玉泱的小手,如同平日早課,兩人在書案底下玩的把戲一樣,向他掌心里寫寫畫畫了一會,玉泱才安靜地睡去。
芙蕖同屠蘇把兩個(gè)小人在屋中安頓好,一同闔上門,走到廊下,恰見那一頭的小窗也亮了,兩人并肩看了一會,芙蕖忽然低頭,噗嗤一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來點(diǎn)屠蘇腦門。
“你呀,傻了!
屠蘇讓芙蕖點(diǎn)得一頭霧水,只望向她,不知是何言語。
“別個(gè)都說,你最會聽掌門師兄的話,偏偏這句不許來明心堂,你最不會聽!
“師姐說的,我不懂!
“他話里不許你來,心里是不讓你走,你賴定他不走就是,倒還真舍得讓他獨(dú)守空閨了。你說說,天底下有哪個(gè)師娘,是有了徒兒不要師父的,怨不得掌門師兄不許玉泱叫你!
芙蕖和屠蘇一般年紀(jì),打從有了徒兒,人也沉靜不少,只這伶牙俐齒,卻是不減當(dāng)年。
“師兄來后山悄悄望過你好幾回了,你也不到明心堂院子里望他一望,快去賠上一萬個(gè)不是,聽師姐的話,別磨蹭了!
她掩笑搡了屠蘇一把,顧自步出回廊,往前山去了。
屠蘇踏入閣門,見掌門師兄點(diǎn)了燈,護(hù)住燭火步至案旁,放穩(wěn)了,才看他。
“傷在哪了?”
屠蘇沉住氣,走到師兄面前,方才心里有一千句話,給師兄這么不溫不火一問,一時(shí)無措。
“我都看過,身上也沒什么傷,倒是傷了神,怕還受了風(fēng),明日把我小時(shí)候,師尊配的那劑清心斂神的方子找來,煎了藥給他服幾日,就好了。”
陵越嘆了口氣,抬手撫住屠蘇的頰,拇指在他臉上,輕輕摩挲了幾下。
“我問的是你!
下山時(shí)就覺他臉色蒼白,掌心冷汗涔涔,想是在忍著疼。屠蘇低了頭,不說話。陵越輕輕揚(yáng)起他的下巴,端端看了一回,湊上去,吻在他唇上。
這一吻不似山上那般客氣,唇齒相噬,是存心要他疼的,屠蘇一驚,卻不退,亦不掙開,任師兄抱起了他,在他耳畔低語,不見一字責(zé)怪,句句只是恨,是疼。
“小業(yè)障,我好心好意把你養(yǎng)大,到如今只知千方百計(jì)教我提心吊膽,你這般狠心待我,自己心里可疼?”
屠蘇從未聽過師兄同他這般說話,竟不知如何答,連師兄二字也不敢叫出口了。
待抱在了床上,便不由他做主。師兄一面吻他,一面解了他衣衫,綻出溫玉一般的膚上,一小片一小片淤青。
是他摟住玉泱從雪坡上跌下來時(shí)落的傷,肩上,腰上皆是,更疼的在背上,他不肯說。
若不是有人抱上來,他連床板也不敢挨,這一回被壓住了,吻在枕上,疼得只覺周身都是冰火,不知覺間,手中攥緊了師兄的衣襟,待這一吻畢了,已是氣息奄奄。
這么一疼,心頭倒也清明了,屠蘇把方才壓在心里的話又想起來。
“我只想著,師兄喜歡玉泱,我以后都待玉泱好,就是待你好了。我只怕有心待你好,你卻不許了!
他一面說一面氣喘,語不成句,堪堪半句話說得好生可憐,說到不許兩字,眼角即滑下淚來,攥在師兄襟上的手也松了。
陵越握著他的手,在指間扣住了,俯身親了親他的眼眸。
“一個(gè)人的喜歡,就那么一丁點(diǎn),我早都給你了。一個(gè)人的好,也就那么一丁點(diǎn),你都給了玉泱,那我呢?”
氣息穩(wěn)了,可沉下去的心,這時(shí)又燒起來,胸口又因之不平,屠蘇摟在師兄頸上,欠身輕啄他的唇。
陵越由他吻,卻不應(yīng),屠蘇的手落下來,在師兄腰際停了停,遲疑的,小心地,去解他的腰封,手抖得顛三倒四的,終還是師兄手把手教他,才解開了。他附在他耳畔輕吹了一口氣。
“師兄方才解你衣裳,是為給你治傷來的,你解了師兄的,是為了什么?”
屠蘇愣了一愣,面上輕紅,別過頭笑了,被師兄扳過下巴,再度吻上。
他把他每一寸傷,都細(xì)細(xì)嘗過,每一寸涼,都好好摸過,直教他身上一寸一寸都記起他,記起這榻上那兩個(gè)少年,一夕一夕的桃花燦爛,一夜一夜耳鬢廝磨未諳時(shí)光如雪,那纏綿無盡的滋味。
陵越取了傷藥回來,見屠蘇蜷在床里,半掩的帳下,只披了他的外衫,肩頭晾在涼夜里,烏發(fā)散了一枕,想是累了,就這么睡下,還像個(gè)孩子似的。
屠蘇聽得師兄在身邊坐了,并未睜眼,只在唇角扯出一抹淺笑。陵越見了,在那唇角親了親,扶他起來,倚在懷里,把帕子蘸了藥,涂在傷處。
這藥敷上了,須以指掌揉開,屠蘇背上青了菱花那樣的一片,沾都沾不得,這一揉,更是疼得大呼小叫。
方才情濃時(shí)倒是忍住了不吭聲,也不知他是疼,還是喜歡,這一會這般驚天動地的,陵越只當(dāng)是撒嬌,把一吻壓在唇上,半聲不許他叫。
上好藥,陵越熄了燭火,用錦被把屠蘇裹在懷里,兩人靜臥了一會。窗紙晴蒼,窗外應(yīng)是月色方好,也不知屠蘇睡了沒。
“執(zhí)劍長老之事我不逼你了,但是玉泱還是不能堂堂正正叫你師娘,我答應(yīng)你,等到玉泱十八歲,我就辭去掌門之位,娶你過門。”
陵越似是自言自語。
“師兄生平最憾事,莫過于讓屠蘇受委屈,到頭來還是沒有什么好給你,你姑且將就一下,做一回天墉城的,前掌門夫人罷!
屠蘇向他頸窩里偎了偎,算是應(yīng)了他的話。
陵越垂眸,視他一笑。
他說,打從知道你還在這世上那天起,我就覺得上天待我真是好。每天早上睜開眼睛,想起你還在,就有點(diǎn)小小的歡喜,想想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些什么,可也想我。
我只想著,你若好了,哪怕這輩子都不回來,我到死都見不到你,也是極好的?墒,你一回來,我就不這么想了。人總是有點(diǎn)貪心,望你在,還望你待得長久,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也望你能好好的。
“師兄,這是不想要我了!
屠蘇合著眸子,回了一句。
“要。師兄怎么會不要你!
陵越言語里,竟有幾分辯白之意,哄得屠蘇更不依了。
“你要的是你的師弟,不是我。”
“我都要!
屠蘇抬眼,深夜里,眸光盈盈地望他。
“那我若是,不想當(dāng)你師弟,只想當(dāng)別的了,你也要么。”
陵越一面在他頰上捏了一把,不許他胡說,一面悄聲答他,你想當(dāng)什么,就當(dāng)什么,我都要。
明心堂前的古樹開了花,那是盛夏。
小院外頭,又有弟子值守,換了一班,又換了一班。不時(shí)也有長老來到堂前,議事,論劍,閑話山上山下。
芙蕖來了,便是一邊烹茶,一邊與掌門師兄一同望著院中兩個(gè)孩子嬉鬧。
一堂古籍都遷到后山,屠蘇代師兄埋在故紙堆里,揀選殘篇斷句,記撰成章。如此一來,掌門師兄就有藉口,一日里往后山去,看他七八回。
夜深了就回明心堂,只偶爾才在后山留宿,是怕翌日起遲了,令訪他的長老久等。
這晚回來,見屠蘇伏在書中睡著,看天色不早,也就不喚他,只抱了他向內(nèi)室走去,擁在床上小憩了片刻,二更天時(shí)即起身,坐在榻旁,理了理衣衫,不提防,讓屠蘇從身后摟住了。
“師兄又走了!
“你可是在裝睡?”
屠蘇不答,下巴壓住他肩頭,只不放手。陵越撫住他的手。
“這幾日棲霞觀掌門攜了幾位弟子來,和咱們切磋武學(xué),師兄就不來后山看你了,待過幾日把他們送走,再好好陪你,可好?”
“那今夜,再留一會可好?”
陵越轉(zhuǎn)眸望著屠蘇。
“留到幾時(shí)?”
“明日早上!
陵越向他綻然一笑。
“那要看你的本事了!
屠蘇聽了,琢磨半晌,在師兄臉上親了一記。陵越搖頭。
“這可不行!
屠蘇想了想,摟在師兄肩上,探過身子,在他唇上親了親。陵越仍氣定神閑。
“這就行了?”
屠蘇有幾分惱了,一口咬在師兄頸后,只覺臉上一燒,索性倒回床上,蒙起被子來。
陵越眉心輕皺,抬手捂在頸上,另一手拽住屠蘇的被子。屠蘇把被子搶在懷里,悄望了師兄一眼,知他該報(bào)仇了,扯回被子往床里躲。
躲不及,讓陵越撲上去,隔著被子捉住了,不許亂動,像剝菱角似的,把被子撥開,吻住額頭。
那菱角偎在他懷里,真的不敢動,又是喜悅,又是怕,他沿他鼻梁一路吻下來,待落在唇上,才覺他氣息淺促,他更亂了分寸,吻他,摘下他頭上木簪,拂亂他散落一枕的長發(fā)。
忽聽廊上小小的足音,一路橫沖直闖跑過來,窗上燭火方溫,那廂只當(dāng)閣中人還未睡下,站在檻外打門,一聲聲喚師娘。
這廂一榻溫存霎時(shí)冷了,兩人對看一回,眼中都是心神未定,屠蘇一掙扎,讓陵越攔了一把,在他唇角落了一吻,揚(yáng)手挽起帳幔,待他立在床頭,撣衣振袖時(shí),又是不茍言笑的掌門師兄了。
陵越步出來,雙手敞開閣門,檻外的小人仰起頭,先是一愣,繼而向門檻里一邁,一尾靈魚似的,游過了陵越,一徑朝內(nèi)室跑去。
恰是屠蘇披了衣裳走過來,這么一迎,小人就撲在他身上,肩頭一抽一抽的,嗚咽開了。
玉泱打從去了伽羅峰,似是留了心病,夜里常有噩夢,畢竟身子也太弱了些,像極了屠蘇小時(shí)候。他在夢里嚇的,大半夜跑過來哭,也不是頭一回了。
屠蘇心疼不過,蹲下身子,把衣裳裹了小人,又是拍背,又是拭淚。一抬頭,見師兄立在門口吹風(fēng),一臉我竟不知你們一向這般沒規(guī)矩的顏色,屠蘇眸中就有了笑。
玉泱哭好了,回頭一望,才記起那是師父,趕忙跑回膝前行禮。
陵越倒沒話了,只摸了摸頭。
“行了,還不去睡!
玉泱低頭立定了,不肯走。
“又怎么了?”
師父這么一問,小人像是下定了決心,仰頭,擲地有聲地說了一句話。
“師娘答應(yīng)了玉泱,等玉泱長大了,就當(dāng)玉泱的新娘子,玉泱要和新娘子睡。”
陵越低頭看了玉泱,又抬頭看屠蘇。屠蘇垂了眸子,也說了一句擲地有聲的話。
“掌門師兄,回了明心堂,早點(diǎn)安歇!
陵越正待說什么,那廂玉泱得了師娘撐腰,也不跟師父告退,一溜煙跑進(jìn)內(nèi)室去了。
陵越一步走到廊下,見屠蘇送出來,一把拽了他腕子,把人壓在闌上。
“胡鬧。不是說好了,等玉泱十八歲,我娶你過門,這又是哪出?”
屠蘇低了低頭,半天才回他。
“師兄,我是先答應(yīng)了玉泱的!
陵越認(rèn)了真,一句一句咄咄逼人。
“你嫁玉泱,問過他師父么?我答應(yīng)了么?”
屠蘇笑了一下,立時(shí)忍住。
“那師兄許還是不許?”
“不許!
“為什么不許?”
“就是不許!
陵越邁開步子往廊外去,給屠蘇追上來摟住了腰。
“師兄,就許了罷。”
陵越兩手淺握了腰上那雙手。兩人這么在夜風(fēng)里,立了好一會。
“再提一句,明日就不來看你了。”
屠蘇闔上門,走回榻旁。
玉泱困得睜不開眼睛,迷迷糊糊爬起來迎他,他把小人摟在懷里,躺下的一瞬,驀然記起,好多年前,他也曾在這榻上,這么迎過一個(gè)人,那個(gè)人,也是這么摟著他的。
“師父怎么還不來,師父不喜歡玉泱的新娘子么?”
玉泱喃喃囈語。
“喜歡!
“那以后,玉泱都和新娘子睡,好么?”
“好。那玉泱也答應(yīng)我!
“答應(yīng)!
“若有一天,師娘不在了,玉泱要聽師父的話,好好長大!
玉泱半夢半醒,聽了這話,忽地打起了一點(diǎn)精神。
“師父也說過,等師父不在了,玉泱要聽師娘的話,好好長大。你們?yōu)槭裁磿辉??br> 屠蘇無言半晌,終于笑了笑,他說不會,師父師娘,一直陪著玉泱,不會不在的。
可這話,玉泱并沒聽在耳朵里,他手里摸著屠蘇青青的長發(fā),安然入夢。
他夢見了紅蓮花,大雪山,夢里有師父師娘,有芙蕖姑姑,有靈犀,還有阿翔。
他夢得很好,這一夢,就夢了好多好多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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