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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香如故
【香如故】
“香老板——”
我轉(zhuǎn)過臉來,男子的容顏如春梅初綻般冶麗生姿,手中搖著一把山河寫意的折扇,輕輕搖動,神態(tài)慵懶。
“薛公子——”
我連忙擠出一臉春光笑意,道:“可是要來拿前幾日差人來催的香?”我一面引他入了內(nèi)室,一面招呼一旁的灑金去上一杯好茶來。
他靠在梨花木椅上,笑意淺淺,姿態(tài)從容優(yōu)雅地輕啜青花瓷杯里的茶水,倏爾,微微皺起眉來。
我心道,壞了,灑金是幾日前我才新招來的,自然不知這口味刁鉆的大少爺向來只喝廬州六安茶,而且只喝谷雨前后采摘的,這茶我這兒倒是常年必備,只因我恰好也只好種茶,其他的茶根本入不了口,想來是灑金把他當做了一般的貴客,才隨意沏了招待普通客人用的普洱。
我沒法只好腆著老臉硬著頭皮道:“是茶不和公子口味嗎?我遣人給您換一杯吧。”
他抬眼怔怔看了我許久,一雙桃花眼挑得動人,我老臉一熱,忙不迭地垂下眼去。
半晌,才聞他清越如泉水的聲音,“無妨,我今日還有要事在身,改日再來取!闭f罷,站起身來,從我徑直眼前走過,鴉青色的袍裾如揮灑自如的濃墨。
我抬起頭時,他已走出了“梅花妝”。
灑金湊上前來,“老板,那個人是誰啊,你好像很怕他似的?”
“臭丫頭不說還好,一說我就來氣,你知不知道你差點趕走了一座大金山,”我忍了氣瞥了她一眼,道:“去,把后院里里外外都打掃干凈了,不干完,就沒飯吃!
“老板——,我錯了”臭丫頭苦著臉眼淚汪汪地盯著我。
我狠心地別過臉,頭也不回地走開。
灑金叫苦連天的抱怨聲從我的身后傳來。
至于他是誰這個問題,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一年前我來到長安,孤身一人,無依無靠的,是他慧眼識金一眼看中了我過人得敏銳嗅覺,出資讓我開了這家“梅花妝”。對于他,除了名字,其他一無所知。
薛徵,宮商角徵羽的徵,我叫他薛公子。
我只知他是我的金主,是這個“梅花妝”真正的幕后老板,至于其他,我不敢問,也確實不想知道。
至于我,這“梅花妝”的掛名老板,姓香,名如故。
一個無親無故飄零在偌大長安城里的孤女,靠制香為生。
不過說到制香,我敢說,別說長安城,就連天下也未必有人贏得了我,這也是“梅花妝”只用了短短一年就風(fēng)靡了整個長安城的緣故,上至皇宮貴族,達官顯貴,下至平民布衣,伶人妓子,三教九流,男男女女,誰人不為求“梅花妝”一特制香而揮金如土,指親托故,因為“梅花妝”的每一款香都是獨一無二,空前絕后的,也就是說擁有者身上的香是其獨有的,無法復(fù)制的。當然,這些只不過是世人眼中的“梅花妝”,給女人獨一無二的芬芳,給男人無法自拔的幻想。
而我真正的技藝卻遠不止于此,真正的香永遠不會簡單地定格在虛偽的裝飾上,真正的香它有迷人心智,蠱人心神的作用,它可令人喜,令人悲,令人哭,令人笑,令人興致昂揚,令人萎靡不振,令人病入膏肓,同樣也可妙手回春。
而薛徵每三個月便會派人來讓我制一款香,雖然每次的香味迥異,可那些香的功效卻大致相同,皆可亂人心智,使人精神麻痹,令其不識人物不知自我,長此以往,便會很快猶如稚兒,癡癡呆呆,最后昏沉致死。而非內(nèi)行人,哪怕是醫(yī)術(shù)再高明的醫(yī)者也看不出其中端倪。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過我大概也猜到他當初助我也無非是為此,我清楚,卻不得揣著明白裝糊涂,畢竟,我能做的也只有明哲保身了。
只是他下次再來取的香的話,怕是最后一次了,因為那蒙蔽人心智的香只要再三個月,用者就會一生癡呆了。
想及此處,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薛徵再來時已是三日以后了,我親手沏了壺六安瓜片,用的是今晨剛采的荷露,紅泥小爐火焰熠熠,很快烹出沁人心脾的絲絲茶香。
他掀起幔帳而入,正逢茶香濃郁之時,清新的茶香縈繞在整個內(nèi)室之間。
他脫下夾著霜雪的大氅,隨手打在一旁的榻上,行至我跟前,云紋的黑靴上還沾著未消融的雪粒子,我倒了杯茶遞到他手上,又倒了杯握在手中。
這個冬季真不是一般得冷。
他將一沓銀票推至我眼底,聲音冷冽,“明日就走,離開長安!
我的手一抖,滾燙的茶水濺在我手上,我有些無措地看向他,明知不該問,卻還是忍不住開了口,“為……為什么?”
他的視線落在我的手上,眉心糾結(jié)起來,不知為何,這個樣子的他我竟然覺得有幾分熟悉。
“別問,”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我驚覺他的掌心竟冷得很,看樣子那幾杯茶也沒能把它捂熱,我有些別扭,幾欲抽手,他卻用力握住,用力得我?guī)缀跬春舫雎,我咬著唇不解地看他?br> “如故——”他突然輕喚我的名字,聲音低沉卻旖旎,似藏了萬千情緒。
我“嗖”地站起身來,動作大得傾翻了那壺正熱烈滾燒的熱茶,茶水潑在他手腕上,發(fā)出“嗞嗞”的灼傷聲響,我心中如擂鼓,卻仍是不知所措地站著,看那鴉青色的衣袖下白皙的手腕紅起一大片駭人的燙傷痕跡。
他卻一動不動地看著我,仿佛感覺不到任何痛感似的。
許久我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去找傷藥,可待我拿著傷藥回來時他已不再,那紅木桌上的一灘茶漬還升騰著裊裊的熱煙,厚厚一沓的銀票卻安然無恙地壓在瓷杯下。
那時我的腦海里竟想的是他疼不疼,他怎么樣了,傷得重不重?
接下來幾日,我的腦海里只剩下這個問題了,卻沒有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把最后一劑香給他。
我為什么要擔(dān)心他?我反復(fù)問自己,難道因為他的一聲“如故”,還是因為他皺眉時似曾相識的感覺。最后,不得而知。
不過我決定聽他的話離開長安,但是我需要把最后一劑香親手交給他,我知道,如果沒有最后一劑香,無論他之前在謀劃什么,必定會功虧一簣。
翌日,我揣著那最后一劑香去了薛府。
我站在幾里開外,遙遙望著,已覺得巍峨壯麗,七八尺寬的正門外立著兩排鐵甲銀盔的士兵,握著長矛,姿態(tài)威嚴,我捏著心不敢再上前一步。畢竟,刀劍無眼是吧。
我在薛府外徘徊了幾日,終于尋得了一個好時機。
滿園的梅花正盛,亭亭傲雪而立,于那一片銀裝素裹的園子里,紅如騰騰撲朔的火焰,滿滿的一片露出一角飛檐,懸下一個金鈴,風(fēng)徐徐吹來,漫天飛舞的惹火花瓣伴隨著輕靈悅耳的鈴聲,猶如一場夢境般飄渺美麗。
我不知道我為何會不知不覺地走進那個園子,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牽引,無法自控。
我推開門,揚起嗆人的粉塵伴著零星的雪沫子,刺耳悠長的“吱呀”一聲,那一片黑暗深處燃著微弱的燭火,映著墻上那幢幢的一抹模糊不清的人影。我小心地邁開腳步,跨過門檻,向里走去。
房間里很暗,我借著那弱弱的火光勉強前行,直至那巨大的黑影之下,我才抬頭看去,屏風(fēng)后勾勒出一個削瘦的剪影。
我試探性的開口:“薛公子——”
屏風(fēng)后傳來男子低沉的笑聲,很輕,落在寂靜的房里卻顯得異樣清晰。
“我不是!彼f著,揮袖撲滅了那微弱的燭火。
室內(nèi)驟然一片黑暗,而我的心高高提起,我屏息聽著四周輕微的響動,我隱約聽見他起身的聲音和細碎的步伐聲正慢慢向我逼近,我有些害怕,連連向后退去,卻意外踩住了裙擺,我落在了一個冰涼的懷抱中,男子的淺淺呼吸和淡淡苦艾清香距我不過分毫。
我僵直了身不敢動,睜著眼好像看到了點點光亮,那是他的眼睛。
他似乎并沒有放手的意思,箍著我手愈發(fā)用力,我感到他微涼的指尖拂過耳際的碎發(fā),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他似乎看了我好久,末了,才幽幽嘆了一口氣。
彼時,未完全合攏的門被寒風(fēng)吹開,夾著霜雪泄露了一室的清明。
他的身影一閃而逝,倏爾消逝在黑暗之中。
我撐起身來,掏出衣袖里的那小瓷瓶裝著的最后一劑香,擱在地上,對黑暗里的人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想請你把這個交給薛徵,還有,別說我來過。”
我轉(zhuǎn)身離開時,聽到他說,“離開長安吧,別回來了!甭曇舫寥缍估锬呛独锏纳钏瑤е钊酥舷⒌膭C冽。我打了個寒顫,步伐踉蹌。
那晚我做了個夢,夢到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有一張男子的面孔在我的夢里不斷地出現(xiàn),我極力去看,才發(fā)現(xiàn)他的面孔依舊模糊不清。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再做這個夢了,上一次夢見這個男人,是一年前我初遇薛徵的那晚。我從未如此清晰地看清過那個男人的面容,醒來時卻全然記不得了,后來我想那大概是一個不那么重要的人,不然我為什么永遠記不得他的臉。
那日是那個冬天少有的幾個艷陽天,我遣了灑金,關(guān)了“梅花妝”,站在長安城最繁華的那條街上,一如既往得人潮涌動。
金光灑在他俊美如神祗的面孔上,他抿唇淺笑,弧度柔和。他與圍在街兩側(cè)的長安百姓揮手,姿態(tài)不同以往的孤傲,反之是出奇地平易近人。這樣的他,這樣陌生。
我拉住經(jīng)常在巷口賣菜的花嬸顫聲問道:“他是誰?”
花嬸訝異地看著我難以置信道:“香老板,你在開玩笑嘛,這不是你店里的?蛦,薛平城薛大將軍的獨子,薛公子啊,真是大貴人啊,這不,如今成了靜安公主的駙馬爺了……”
我耳畔無端炸起一聲巨響,轟得我渾身發(fā)麻,花嬸后來說了什么我早已聽不清了。
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洶涌而來,我獨自一人茫然地走在那條長街上,從清晨到深夜。
斷頭臺上父親決絕的眼神,懸梁的白綾上母親青紫的面孔,那滔天的大火熊熊炙熱,刀戟聲,哭喊聲,哀嚎聲,怒罵聲……
長安城外那破落的土地廟,柳娘姣好的面容和溫柔地呼喚,那場場衣香麗影的歡宴,竹笛聲,歡呼聲,嬉笑聲,抱怨聲……
酒館里的俊逸男子,鴉青色的袍裾,若有似無的苦艾香,青山里的那場急雨,纏綿輾轉(zhuǎn)的一場歡愉,小竹林,白狐貍,布衣荊釵的女子,如膠似膝的恩愛夫妻……
再來,磅礴的傾盆大雨,刀光寒影里眼神充滿殺氣的黑衣人,血水,雨水,雨水,血水,不斷交合,融合,滲透,濕了他的衣,他蒼白著臉聲嘶力竭地呼喊“如故——”,長劍穿過她胸口,她笑著伸手,喊他,阿徵……
我慢慢蹲下身,伸手抹了一把淚水肆虐的冰冷面孔,啞聲開口,“阿徵,阿徵——”
【薛徵】
龍鳳燭火搖曳著飄渺的火光,我掀開坐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的蓋頭,那濃烈的紅下,女子嬌羞的容顏如花。
我勉強笑著,與她共飲這金樽里的合巹酒,烈酒滾過咽喉,苦得我紅了眼。
我在燭火了下了迷香,事先含了解藥,我靜坐在桌旁,飲了一夜的苦酒。
以前秦桑還在世時我們曾一同月下飲酒,他對我說他曾喝過一種極苦的酒,我笑話他竟說傻話,苦酒怎么會有人賣。直至今日我才懂原來苦酒,苦酒,并非酒苦,而是飲酒的人心苦。我竟不知酒能這樣苦,苦得我肝腸寸斷。
不知今夜的她在哪里,是否出了長安,是否安然?
我自嘲地笑著,現(xiàn)今的我還有什么資格再去關(guān)心。只是如今的我,竟想起了我們成親的那夜。
天地為媒,日月為盟,我們站在懸崖的那方山洞里,拜了天地。
沒有紅蓋頭,沒有紅嫁衣,我們一樣,衣著狼狽,甚至受了傷,可月色映著她白膩微涼的玉肌和她滾燙的面孔,我?guī)缀鯚o法自控。
我們低語呢喃了整夜,輾轉(zhuǎn)纏綿了整夜……
我細細想著,捏碎了掌中的酒盞,碎瓷扎進我的掌心才喚回我一絲清明的理智,宮中最鄙夷卻也是最常用的伎倆,我咬著牙捏緊了拳,我已經(jīng)放棄她,但我不能背棄她。
我盯著那個女子寧和的睡顏,無憂純良得令人無法下手,而我卻愈發(fā)厭惡。
她牽著我的手掌綿軟,不似如故的溫和干燥。我壓著眉心的褶皺,側(cè)首對她微笑,我看見她瞳孔里的男子面容虛偽。
她太善良,或者說被呵護得太好,眼神中有著少見的真摯和清澈,這樣的女子又如何讓我狠下心來。
時光緩慢流逝,淌過指縫,穿過戶牖,我們成親已整整三月,她的香包里我也放了整整三月的“暗月”。
“暗月”,我給那款香取的名字。
幾日前她天沒亮就攜了兩個侍女出去了,回來時帶了一瓶晨露,沏了一壺六安瓜片,等我下朝。
我走進昭和殿時,她就拖著曳地的堇色裙擺向我奔來,撲入我懷中。她牽著我的手坐下,給我倒茶,問我累不累。
她的容顏一如初見,心卻越來越向著我,好幾次皇上都跟我打趣道:“駙馬真是好福氣,靜安都還未對我這個父皇這樣好過!蔽颐蜃觳徽f話,而她便紅著臉?gòu)舌粒骸坝憛,父皇又在取笑靜安了。”
不過皇上著實疼愛她,這十幾個子女中她是最受寵的,當真是捧在掌心里的疼,成親前一日他曾屈尊來將軍府親自找我,那樣一個曾經(jīng)征戰(zhàn)沙場縱橫天下的君王幾乎放下所有尊嚴,以一個普通父親的口吻對我說:“薛徵,我有眾多子女,但是在我眼里,我只有靜安一個孩子,生在帝王家是她的命,我不求其他,我只希望你能護她一生,讓她她一生順利和樂!
我點了頭,心中卻是不安的,我深知,我不僅不能給她一生的和樂,我還將給她帶去一生的傷害。
我知道,他待她這樣萬般寵愛,緣由無他,只不過她是他一生唯一愛過的女子給他的唯一念想,那個曾經(jīng)寵冠后宮的女子,錦貴妃,同這封號一般,繁花似錦。
我自欺欺人地想著,既然他也這樣愛過,或許會懂我的苦衷。
靜安跑到我身邊,汗?jié)窳怂f黑的發(fā),她執(zhí)拗地抓著我的手就一路跑,后來我才知道原是為了追逐那只蝴蝶,她小心地將它籠罩在掌心中,歡快地笑起來。我知道,三月的期限已至,她的癥狀將開始頻繁出現(xiàn)。
最近朝中紛紜詭譎,局勢隨著后宮新人的出現(xiàn)愈發(fā)混亂。
那個人我也略有耳聞,聽說皇上對她很是寵愛,勢頭大有昔日錦貴妃之范,引得皇后一黨惴惴不安,只是我倒是一直不曾見過她,不知道是怎樣的厲害女子。
次日,我下朝時被皇上召喚,路過御花園時,隔著重重的繁華我隱隱看見一憑欄遠眺的華服女子,因為隔得遠,又礙著團簇的花,我看得不是很清,只是一旁地王公公對我道:“駙馬爺,猜到了吧,那便是新來的緗夫人,皇上可寵得緊了,今兒你可是賺到了,這偌大的后宮可沒幾個人見過她,就連皇后想見她一面都難啊!
我哂笑,不知為何心里卻無端發(fā)慌。
我回昭和殿時卻恰好遇見她的步攆,掛著深紫色的軟羅和金色的流蘇,刺著富麗堂皇的牡丹樣式,上等的金絲楠木鑲著碧色的上等玉,只一眼,極盡奢靡,也極盡榮寵。
初春的風(fēng)還夾著料峭的微寒,吹起那蒙著的輕薄紗簾,我心口仿佛被人狠狠一擊,用毫不留情地重重碾壓,疼痛在胸腔里蔓延開來。
即使畫著上挑的細致眼尾,抹著艷色逼人的脂粉,眉心勾畫出大朵花紋繁復(fù)的花鈿;即使梳著高貴的發(fā)髻,綴著叮當作響的明月玉環(huán),著一襲映著大片流光的曳地華服;即使眼神陌然無情,唇角帶著不可一世的笑意,涂著鮮紅豆蔻的蔥白手指輕撫臂彎中姿態(tài)慵懶地白貓。
他依然可以認得,化成灰也認得,我,薛徵,此生唯一的摯愛,香如故。
她踩著太監(jiān)的背走下步攆,身姿妖異,步步生蓮,她行至我面前,勾起唇角,“駙馬!甭曇羧崦,撞在我心口,宛若貓爪輕撓。
我壓著心頭巨大的寒意,咬牙道:“臣,參見緗夫人——”
她并不看我,垂首對著懷中的貓兒低喃,很是親昵。
這時皇上的貼身太監(jiān)王公公走到她身旁,卑躬屈膝道:“娘娘,皇上在喚你進去了!
她揚起一抹柔媚的嬌笑,轉(zhuǎn)身離去,曳地的織錦裙擺隨著玉階起起伏伏,亦如我此時的心境,波瀾涌起。
我想,她大概是都想起來了,她大概是怨我,不,是恨我。
至于她想做什么,我卻不敢猜,因為我害怕,她眼中分明帶著笑意卻也浸著徹骨的恨意,我知道她在恨什么,那龍座上年逾半百的帝王,這猶如囚牢的皇宮,這風(fēng)云疊起的朝堂,這奪去了她一切的天下大業(yè)。
我知道她恨,所以我情愿她不要想起,不要想起這一切,哪怕不要想起我。
夜里我出了宮,翻墻進了“梅花妝”,我細細拂過那紅木桌堆積了的薄薄的一層灰,撩起衣袖,清洗了那套青瓷茶具,卻發(fā)現(xiàn)無處尋水,無法烹茶。我買了壇濁酒,入口寡淡無味,一喝便是兌多了水。
我突然想起我們那時在山中時,她曾教我煮酒,沸水滾過酒壇,酒中的水汽便盡數(shù)散盡,待酒香涌起,那劣酒也便成了烈酒,我照樣做了,水聲沸沸,我傾耳細聽,卻聞“砰”的一聲,酒壇炸裂,滾燙的酒漬淋了我一身。
焦灼難忍,我卻笑了,原來回不去了,竟然連記憶也無法復(fù)制。
我與她見得不多,前后見過不過三次。除去步攆上的那場初遇,再來便是家宴上的那次邂逅了。
因皇上對靜安的偏愛,我也有幸位于主席,她坐在那個已不再年輕的帝王身側(cè),舉杯歡飲,杯杯飲盡,毫不造作,惹得帝王分外開懷。
靜安側(cè)首對我附耳低語感嘆:“她真美!”
我執(zhí)杯的手微顫,幾滴冰冷的酒漬濺到我的袖口上,美,怎么會不美,陳家的女子一直以美貌著稱,初見她時她還身量未及,紅潤的臉上甚至還帶著幾分嬰兒肥,眉宇間卻隱隱有幾分艷色,那是我就想等她長開時,不知要驚艷了多少才俊,再見她時,她已是二八少女,正值豆蔻年華,最好的歲月里,她就像那冬日枝頭含苞待放的紅梅,冰雪之姿,皎月之容,我楞楞看著,幾乎移不開眼,再后來,她屬于我的那幾年,我閱盡了她所有的美,從此蝕骨入髓,無法自拔。
我起身請罪退席,皇上正在興頭上便極爽快地應(yīng)允了,只是她的眉梢勾著不悅,瑩潤透亮的紅唇映著未干的酒漬,噙著一抹諷意。
我執(zhí)意忽略,轉(zhuǎn)身走入那燈火闌珊處。
這錦池是當年錦貴妃榮寵之至?xí)r那個帝王命人鑿的,整整鑿了一月,灑了數(shù)千尾鯉魚苗,個個皆是珍品,還種上了江南移來的藍蓮花,聽聞那年盛夏藍蓮花開滿整片錦池時正是錦貴妃誕下靜安的那日,所以靜安的名中有一個憐字,取的就是這個蓮,當真是應(yīng)了時節(jié)也應(yīng)了她此生。
我背手站立,思緒紊亂。
“駙馬好雅興!迸勇曇絷幊粒瑠A槍帶棍而來。
我轉(zhuǎn)身,她自燈火通明處而來,裙裾蹁躚,旖旎生姿。她的身邊沒有侍女,她只身而來,當真是無法無天了。
我目及那平靜的池面,并沒有出聲,而她不依不饒,咄咄逼人。
“怎么不說話?”
“沒想到會再見到我是嗎?”
“用盡心機將我趕出長安,怕我破壞你和公主的婚姻是嗎?”
“你就這樣不愿我想起來,就這樣不想再面對我們的過去嗎,怎么,我讓你丟臉嗎?我沒有公主那樣身份高貴,沒法給你你想要的一切是嗎?”
“那么,現(xiàn)在呢,見到我高興了嗎?今后我們的關(guān)系可不止隔著愛恨情仇那樣簡單了,還有,禮義廉恥,倫理輩分啊……”
她不斷地問我,言辭激烈,如鋒利無比的刀子一字一句割在我心上,劃出細小深刻的傷口,潺潺流血。
我握著拳,努力壓著呼之欲出的心痛。
末了,她低聲說道:“我們再也不可能了,而這一切,是我親手掐斷的,阿徵——”,說罷,她揚長而去,飛揚的絲絳擦過我的臉頰,比十二月里的凜冽寒風(fēng)還要刺骨。
我望著她的背影,怔怔流下淚來,而她沒有回頭。
接下來的數(shù)月,我再沒有見過她,而她卻像是存在于我四周的每一寸土地上,不止我,是整個朝堂。
她有孕了,皇上極為喜悅,甚至許下了大赦天下的諾言。她的存在已經(jīng)成為牽制朝堂勢力最好的枷鎖了,皇后一黨近來越來越小心行事,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她想吃嶺南的荔枝,皇上便派人特意去嶺南采摘并快馬加鞭運回。
她想看梅花,皇上便帶著她去極北之地賞梅,一去就是一月有余。
她有一絲不悅,皇上便想方設(shè)法逗她開心,長安城里的戲班子,雜耍,皮影戲團都在宮中隨時待命。
她身子若有分毫差池,皇上便棄國家大事于不顧,親手照料。
整個皇宮里誰都知道,緗夫人有多么受寵,甚至于紛紛揣測她腹中的龍種會不會頂替太子之位。
這是他們眼中的她。
而我聽著,冷眼看著,我知道這是一條沒有退路的路,不能回頭,不能走錯一步,她正站在權(quán)勢斗爭的漩渦中,左右飄搖。
她在報復(fù),用她自己報復(fù)。而我明知卻無法阻止。
靜安的行動和言語已經(jīng)越來越木訥了,很多時候都不會再來吵我,一個人一坐就是一整天,若是以往,按照皇上造訪昭和殿的頻率要想不被發(fā)現(xiàn)些許端倪,我還得下些功夫,可是如今全然不需要了,她就像是被遺忘了,曾經(jīng)皇上最寵最愛的公主,整個皇宮阿諛奉承的對象,而如今這個人,成了緗夫人。
帝王之愛,當真如雨露,散的又急又純粹。
我時而有些許不忍,卻也不過是同情罷了。
【香如故】
是冬季了,倚寒殿外的梅花開得很好,還記得我初入這里時也是這樣冷的冬天,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我摸著高高隆起的小腹,小口地喝著剛送來的血燕窩。
皇帝對這個孩子的重視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不過我看著他霜白的兩鬢也多少明白,畢竟老來得子,這份福氣不是所有人可以有的,他是帝王,受此澤披,自然欣喜。
只是這個孩子或許會擁有無上的權(quán)勢,地位,尊貴的身份,或者無數(shù)的關(guān)注寵愛,卻注定無法得到他親生母親的愛,因為他的父親,是他的父親毫不留情地奪走了她母親的家人,奪走了她唯一的親人,奪走了她最后的依靠,所以她恨他,很恨他。
恨到深夜彼此依偎時她多少次強壓著伸手扼住他的沖動,恨到日日在他的茶飲糕點里灑下致命的香劑,恨到……
我盯著那圓潤的小腹,終究不忍,于是放任他長得這般強壯,這般大了。
我明白最狠的報復(fù),遠遠不及奪命殺人那樣簡單,最狠的報復(fù)是慢慢地侵蝕,讓對方就算飲鴆也甘之如飴,最后猛然一擊,令其潰敗如散沙,再無重生指望。
我明白著,也照做著。
他的身體已一日不如一日了,這個冬天光傷寒就染了三次,他怕傳染我,已經(jīng)幾日不來倚寒殿,倒是我落了個清靜。
昨日聽聞?wù)押偷畹撵o安公主染了惡疾,命不久矣了,我捏緊了手中的紗絹,心中卻明了,我?guī)状闻龅剿加新劦剿砩先粲腥魺o的熟悉的香味,那是我親手制的,我怎么會聞不出來,他將那劑香用到了她身上,只是我想不通他為何要把那劑香用到那個毫無威脅的弱女子身上。
只是這,又與我何干。
我知道,這個冬天注定不會平靜。
靜安走在一個最冷的冬夜里,他已病入膏肓,沒人敢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所以喪事全權(quán)由皇后做主,三日后,出殯安葬。
這個美好溫善的女子,同她的母親一樣,身前極盡榮寵,死后卻是那樣寂寥冷清。
那個深夜,我去了昭和殿,偌大的宮殿空無一人,沒有燒炭,沒有焚香,沒有點燈,冷冷清清,凄凄慘慘的,猶如一副冰冷的棺槨。
我在后殿外的一棵梅花樹下找到了薛徵,他閉著眼倚著樹干,身旁是一地稀稀落落的酒壇子,這樣冷的雪夜里,他只著了一襲單薄的白色褻衣,膚如縞色,消瘦的下顎上一片青色的胡渣襯得他的面孔愈發(fā)凌厲。
我心痛如絞,解下身上的狐裘蹲下身蓋在他身上,他突然睜開眼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力之大,生生掐出一圈紅印,他的目光混沌,滿是深切的傷悲。
他盯了我一會兒將我拉入懷中,聲音哽咽沙啞,他說:“如故,我殺了她,是我殺了她,是我殺了她啊——”他不停地說著,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只剩無助極了的嗚咽。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薛徵哭,盡管那低低的哭聲里是自責(zé),是愧疚,是傷悲,但確確實實,無可否認的,他在為了另一個女人而哭。
而我,在嫉妒。
我從他的懷中掙脫,拂去我臉上的他的淚水,苦苦笑著,我拭去他臉上的淚水,道:“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們都早已沒有了退路,如果你不想死,不想我死,”我拔高了聲音,厲聲喊道:“你就別再讓我看到你這副懦弱的樣子!
“啪——”
他通紅著眼別過臉來看我,輕蔑地笑起來,“看來你比我更適合這個地方!
“沒有什么合適不合適的,我只是比你清楚我想要什么?”
我對他說,然后疾步轉(zhuǎn)身離去,我走得那樣快,因為我害怕他會看見我眼中濃濃的恐懼。
走過昭和殿前殿的臺階時,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滑了一跤,雖然我不喜歡這個孩子,可是我知道他是無辜的,和靜安一樣是無辜的。他們都是復(fù)仇的工具,斗爭的犧牲品。
我躺在雪中,感到那體內(nèi)的溫?zé)嵋后w緩緩流淌,慢慢變冷,最后和那一地的白交織,紅得刺痛我的眼。我的手漸冷,身軀僵硬,雪粒子揚揚灑灑灑在我的身上,漸漸鋪砌一層薄雪,我的視線變得模糊,眼前只剩一片白茫茫,看不真切。
朦朧里,有人輕吻我眼角,語氣溫柔而悲慟地喚我,每一聲,都用盡全力。
我見到了柳娘和一對陌生而親切地男女,他們都目光憐惜地看著我,動著唇卻不知在說些什么,我想要抓住他們的手,卻無法自控地向后疾退,緊接著是漫天的血色牢牢罩住整個畫面,薛徵在雨中對我竭力呼喊,那雨里蒼翠欲滴的青竹染著嗆人的血色,他揮著劍向我跑來,寒光晃了我的眼,他緊緊抱住我,仰天哭喊。
“如故——”
是誰的呼喚劃破厚重的混沌,露出清明的光影。
我睜開眼,是老皇帝一臉欣喜的面孔,而他站在十尺開外,隱在那重重幔帳之外,我輕咳,告訴他我已經(jīng)醒來。
那場生產(chǎn)幾乎去了我半條命,我養(yǎng)了幾月,直到入了暖春,才下得了床,至于孩子,老皇帝信守諾言,大赦天下,并賜名為“釋”。
不知是否是湊巧,不知是否是有意,那個名字當真打了我響亮的一耳光。
釋:放下,消散。放下仇恨,消散仇怨。
時光流轉(zhuǎn),歲月安穩(wěn)。
三年的時間匆匆飛逝,那個裹在襁褓中的稚兒如今已經(jīng)晃著身走路了。
“母妃——”
我轉(zhuǎn)身,釋兒張著手撲進我懷中。
我抬手撫摸他發(fā)頂,柔軟得如初生的柔荑,我皺眉看了眼他身后的奶娘,三十有余的少婦不知所措地斂眉垂首。金盞示意她將釋兒帶下去,她忙不迭地上前哄著釋兒下去,那孩子抓著我的衣袂,抓得小手通紅,我狠心掰開他的手,面上笑著,心底卻如刀割。
他的啼哭傳來,很快被關(guān)在殿門外,漸行漸遠。
我絞著宮裝的衣襟,心口劇痛,這三年來我每日都會見他一面,再讓奶娘將他強行帶離,我以為不出多久他便不愿再親近我,可這孩子卻出乎我意料地粘我,這三年來,他都興致勃勃地靠近我,又哭啞了嗓子被強行帶走。
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是對是錯,我不想對他有絲毫感情,可我做不到,我努力壓制著自己去看他,去親他,去關(guān)心他的欲望,卻只能壓制,所以我希望他對我不要有感情,我不想到時候有一日他會哭著質(zhì)問我為何要利用他,為何要生下他?
我不想的,真的不想。
老皇帝駕崩在釋兒十歲那年的生辰,那年年初他剛被冊封為太子,十歲的孩子,他已同我想要他成為的男子那樣,冷血,漠然,無情,似乎具備了一個帝王需要具備的一切。
同年,他登基為帝,為開朝以來最年輕的帝王。
那年,我為太后,薛徵為攝政王。
那年,我三十一歲,一個女人最該安穩(wěn)的年月。我站在權(quán)力的頂峰,一手執(zhí)掌了仇人的江山,叱咤風(fēng)云,如我所愿,我為陳家平反,送我?guī)缀跷丛彰娴母改溉胪翞榘,我找到了柳娘在長安城外那座青山上的墳塋,已是雜草叢生。
那夜,我提了一壺酒,一盒芙蓉酥,坐在她的墳前。
我撥開那半身高的草,露出灰白色的墓碑,上面用紅色朱砂寫著:陳氏長女陳緹之墓,妹陳緗泣立。
我輕笑起來,笑出了淚來,如果姐姐知道我做的這一切,她會不會生氣,那樣心高氣傲的女子,曾經(jīng)是這片江山未來的主母的女子卻寧愿窩在那個花街柳巷做一個風(fēng)塵中人,也不愿萌生絲毫復(fù)仇的愿望,寧愿悄悄守護幼妹,直到離開,也不愿告訴她她的真實身份。
她想的,我何嘗不知,我也曾今想要放下,和我心愛的男子歸隱江湖,寫意人生,可是……可是我又怨得了誰吶?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濁酒沾濕我衣襟,淋在草上,濕了她的墓碑。
我微微抬眼,男子的云紋短靴映入眼簾,再抬首,是鴉青色的衣袍,披著墨色的風(fēng)衣,我突然想起十一年前他最后一次來找我,好似可是這副裝扮,竟記得這樣清。
他遞過手中的酒壇,道:“喝一杯!
我拿起酒壇與之一碰,瓦罐的聲音不似瓷器那樣清越,卻還有幾分悅耳,我們就壇豪飲,一如當年,年少輕狂,豪情萬丈。
那夜我們臥在柳娘墳前,舉杯對飲,飲了一夜的酒。
【薛徵】
她站在月色里,整個人籠著一層氤氳的霜華,眉黛如墨,薄唇微抿,月白色的裙裾隨風(fēng)鼓起,兩袖如羽翅張揚。
我站在她身后,口中吹出的相思調(diào)曲調(diào)婉轉(zhuǎn)悠揚,散在這和煦的風(fēng)中。
那個年輕的帝王眉目威嚴,泠然自若地站在不遠處那片林海的深處,眼中滲著刻骨的寒意。
我心中苦笑,我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
那年,釋兒二十歲,已是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帝王了,而我和她都已經(jīng)不再年輕。
像是極力放縱般,她的行徑越來越夸張,甚至不顧皇室顏面,那一年,太后與攝政王的情史以不下百個的版本流傳于皇宮內(nèi)廷之中。
我聽之任之,大抵不過付之一笑,不予置評。
我出入后宮的次數(shù)愈發(fā)頻繁,遇見他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而大多時候,他連看我一眼也吝嗇。
如故貼著我胸口抱怨:“那孩子,當真是冷清冷性啊,不知道會愛上怎樣地女子吶?”
我拂過她散落如瀑的發(fā),問她:“那你后悔嗎?當初這樣待他!
“后悔,我從來沒有后悔過,一次都沒有。”她的聲音傳來,堅定得不容置疑。
我飲盡這琉璃夜光杯中葡萄美酒,低頭吻住她的唇,以口渡之,她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瞪著我,慢慢蒙上一層水汽,我閉上眼,不再看她,投心入這場抵死纏綿的唇齒相依,她攬過我的頸,與我附和交纏。
黑夜里,微弱的宮燈和此起彼伏的急喘呼吸,相溶的汗水與淚水,不再年輕的□□和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情愛,我們用力發(fā)泄,卻無力傾訴。末了,她緊緊抱住我,尖銳的指甲劃過我的脊背,我終于忍不住釋放在她的身體里。
她哽著聲流淚喚我:“阿徵,阿徵——”斷斷續(xù)續(xù),凄凄切切,一聲比一聲婉轉(zhuǎn)。
我努力回抱她,將臉埋在她發(fā)中,默然流淚。
后悔嗎?怎么會不后悔,我多么后悔,為什么當年年幼的我沒有握住她的手,為什么再見她時我執(zhí)拗地沒有告訴她我是誰,為什么我沒有陪她走過她最難熬最孤獨的歲月,為什么我沒有守護住我們得來不易的平靜,為什么我要固執(zhí)地進宮,為什么我要放開她,為什么我沒有任性地丟下家族大義帶她走,為什么我不能告訴所有人我愛他,為什么……
如今相擁而泣的我們極盡纏綿,心卻冷如寒冰,蹉跎了的歲月,要用什么交換?
我穿衣時聽到她說,很輕,她說,“阿徵,我做不到,我愛你,可我做不到了,有些事不去承認也無法否認它的存在,算了吧,我們,算了吧……”
我逃似的跑出那張著巨大的血盆大口有著吞噬一切黑暗的宮殿,我狂奔在夜色里。滿心想得是她說算了,她說算了,生死隔絕我們的時候她沒有說,我們不再屬于彼此的時候她也沒有說,直到現(xiàn)在,那一切的隔閡都不再是威脅,我們苦心孤詣斬斷一切也要擁抱,抱緊時卻發(fā)現(xiàn)彼此的懷抱已經(jīng)不再溫暖,可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如故,如果你愿意,我還可以溫暖你,可是,你不再愿意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先是靜安,再是先帝,如今,終于輪到我了。
我臥床數(shù)日,滴水未進,那個年輕的帝王封鎖了所有消息,將我困在這座冰冷的昭和殿中,那時,我想,我要死了,可是我怕,我怕我死了以后誰來陪那個傻丫頭喝酒吶?
我恍惚數(shù)月,像是撐著一口硬氣,硬是不肯離去,終于磨光了那個年輕帝王的耐心。
是夜,他親手端了藥走到我跟前,削薄的唇角含著譏笑:“怎么,在等母后嗎?你以為她會來看你嗎,你別做夢了,薛徵,她不會來的!
我慘淡地笑著,執(zhí)著地看著殿門,我說:“她會來的!
少年帝王的眼中是濃濃的鄙夷,“癡迷不悟的瘋子,看來這碗毒藥你也不會喝了,我?guī)湍惆伞鄙倌暧辛Φ碾p手鉗住我的下顎,生生給我灌下了那碗渾濁苦澀的湯藥。
我摳著喉,用力嘔吐,“我不能死,我不能啊,我死了誰來陪傻丫頭喝酒啊……”
模糊里,帝王遠去的背影挺拔而陌生,我竟不知他這樣恨我,恨到要親手殺死我。
或許是要死了,身前的過往一幕幕在眼前飛逝,我看到她昔日年輕的容顏如春光媚好,美得刺目。
有人輕撫我的面孔,指尖溫涼,動作柔和,如同擦拭一件珍寶,有冰冷的液體滴在我的面上,冷得透骨,最后我好像嗅到一絲淡淡的香味,若有似無地縈繞,揮之不去,我醒來時,在一片空寂的荒野上,杳無人煙,身邊是一個簡單的包裹和一紙淺短的書信,堪堪保重二字,再無其他,連落款也無。
后來,我隱居在青山上的那件破落的竹屋里,過著不問世事,閑云野鶴的日子。
偶爾會去柳娘的墳前給她拔拔草,給她講講我和她的故事,或者是喝一整夜的酒。
我再沒有她的消息。
直到許多年后的一個雪夜,有人叩響我的門,我弓著背,步履蹣跚地打開門,男子的面孔陌生而熟悉,眉宇間的貴氣卻一目了然。
我開口問道:“你是……”
“我以為你應(yīng)該用力記著每一個要害死你的人的面孔!蹦凶佑挠恼f道,毫不客氣地走進屋來,他滿臉不悅地打量了一眼簡陋極了的陳設(shè),道:“這些年,你都住在這個破地方?”
我有些愕然,但還是點頭應(yīng)答,人老了,有幾分脾氣也發(fā)不出來了。
“論輩分,其實我應(yīng)該叫你一聲姐夫。”他突然說道,驚得我一怔,他繼而說道:“但是事實上,我應(yīng)該叫你一聲父親!
我渾身重重一震,有幾分底氣不足地斥道:“皇上怎么能說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來!”
“大逆不道,呵,比這更大逆不道的事你都做了!
“我……”我凝視男子俊朗的眉眼,全是她的影子,“我怎么會是你的父親吶?”
“你不信,其實我也不信,可是我后來想想,還有比這更狠的報復(fù)嗎?”
我不可遏制地顫抖,干枯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袖,“是她,是她親口說的?”
“她?怎么會是她,她自然希望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你看她寧可看我親手殺死你也不愿告訴我你是我的親生父親,這天底下還有比她更狠心的女人嗎?”
他的情緒激動,再無帝王的冷靜自持。
“那……她,她吶?”我顫聲問他。
他的臉突然陰沉下來,肅穆而威嚴,不可觸犯。我等著他開口,心擰成一股麻繩又緊緊捆綁,扼得我無法呼吸,頭眼發(fā)昏,半晌,他終于開口,語氣淡然卻哀傷,“送你出宮的第二日,她就病了,不出七日,她,她就……就……”那兩個字卡在他心中,原地打轉(zhuǎn),他咬著牙,卻死活說不出口。
而我,已明了。
我以為,起碼,我在江湖,她在宮廷;我在野,她在朝;我在水窮處,她還能看云起時,起碼,我們還活著,這就夠了。
卻不曾想……
不對,我腦中猛然閃過掠影浮光,我一把拉住他,“你說,她,她幾日后死的?”
“七日!
七日,七日燼,是七日燼,傳說中以女子心口血為引,集盛夏枯萎的落花,正午曬干的塵土,迦南香的香屑,取將死之人之發(fā)焚成灰燼,將其調(diào)和,提煉,焚燒,可制成一種叫做“七日燼”的起死回生之香。
只是這香本著生死有命的輪回原則,勢必會奪取煉香之人的性命,使其有七日時間與相愛之人相守告別。死后尸體有奇香,并會完整不腐,直到用了七日燼之人死去,其尸體便會化作塵土。
我大笑起來,老淚止不住地流,她一個人躺在冰冷的棺槨里該多么冷啊,我竟讓她等了這樣久。
我打開門,風(fēng)雪夾面而來,打在我濕冷的面上,冰冷刺骨,可我卻不覺得冷。
我狂奔在風(fēng)雪中,如同那狂奔在夜色里的那夜一樣,一路狂奔,像是要奔入深夜深處的她的懷中……
他在次日清晨找到了他,已是一具凍得僵硬冰冷的尸體了,他命人將其草草埋了,連碑都沒立過一塊。
那具放置在皇宮密室里的美麗尸體卻也一夜消逝,只剩一堆灰燼。
他怒極了地徒手打破了那尊琉璃棺槨,蹲在一地的剔透里,小心翼翼地將她的骨灰放入一個精美絕倫的瓷壇中,深深擁入懷中。
一紅顏白發(fā)的女子自黑暗深處而來,面色因常年不見陽光透著不健康的透明的蒼白,猶如枯槁的手指輕撫帝王的發(fā)頂,柔聲道:“別難過了,從此刻起她才真正屬于你,我的弟弟!
帝王紅著眼抬頭看她,“他已經(jīng)死了,我將他留在了青山,而她……”他看了眼手中的瓷壇,“她在我身邊,他們,死生不復(fù)想見,如你所愿,也如我所愿!
女子笑起來,僵硬的面孔有些抽搐,看上去很是猙獰,“薛徵,你用盡心思想要害死我,卻沒想到最后我還活著,你卻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誰也沒有看到多年前那個很冷的冬夜里,有個女子爬出了棺槨,站在昭和殿的后殿看梅樹下的男女相擁,狠狠捏緊了拳。
誰也不知道多年前還是少年的帝王無意闖入了這皇宮的禁地,也闖入了一場積怨已久的陰謀中。
最后是到底誰算計了誰的一生,又有誰能說得清吶?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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