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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小惠沖回來的時候,我正在洗碗。
“娘!”她美麗的小臉蛋因為興奮而漲紅了。
“怎么了?一個姑娘家這么沒規(guī)矩,將來怎么找婆家?”我擦擦手,嗔怪她。
“你知道嗎?武林盟主錢世豪死了!外面在出大殯呢!”
“那又怎么樣呢?好熱鬧嗎?”
“是啊!還不光這個呢!現(xiàn)在滿街上都是武林人士,我聽對門的阿龍說,他們都是為了盟主這個位子而來的。你知道,他的菜專是賣進錢府的,消息可靈通著呢!”
“哦!”這碗怎么有裂痕了?定是小惠這個妮子洗碗時摔過了。哎!以后還是不要叫她洗碗好了。
“聽他說啊,來了這么多人,可沒人愿意去為錢盟主報仇。為這事,錢夫人已經(jīng)上吊了兩回了!可又有什么辦法呢?……”
我打斷了她的話:“小惠,把擦布遞給我!
對于武林中事,我一點也不關(guān)心。錢世豪死了,自然會有其他人來代替。武林中的交替輪回,就象日升月落一樣平常。
這些,我都知道的呀!
我自小父母雙亡,由舅舅撫養(yǎng)。8歲那年,他把我賣到歐陽山莊為婢。
我在那里從事打掃庭院的工作。
10歲時,我被指派為莊主歐陽文石的貼身丫鬟。
“為什么是我啊?”我感到疑惑不解。
“哈!我也不知道!大概,你是走了什么狗屎運吧!”管家死命地盯了我一眼,“到了莊主那里可記得要小心伺候!
我沒有覺得幸運,但也不會不安。
我只是一個小丫頭而已,我的命運早已被舅舅以幾兩銀子而賣給了別人。在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主宰我,惟獨我自己不可以。
既然是這樣,我又為什么不隨遇而安呢?
就這樣,我在莊主身邊呆了整整8年。
我還以為,我會就這樣結(jié)束一生的。
我為一個夢所驚醒。
夢里,我看見一雙眼睛——沉靜得讓人不知所措。就象庭院中的小湖,美麗、清澈,卻不會有任何的活水。
側(cè)耳傾聽外面的打更聲,正是三更。
身邊的小惠睡得很開心,嘴角微微上翹,勾出了一個美麗的弧線,怕是做到什么好夢了吧!象她這樣連睡覺都可以睡得如此完美的女人,世界上已經(jīng)不多了。
忽然憶起,夢里那雙眼睛和上的時刻。
也是三更。
也許,我正如管家所說走了什么狗屎運吧!
我遇上了一個很好很好的主人。
除了他的起居飲食、理文研墨,我不用做其他事。
他很和藹,從來不會呵斥我,還會在空閑時教我琴棋書畫。在他的面前,我甚至于感到“尊重”——一種我活了10年卻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東西。
“主人,我只是一個小丫頭,你不用對我那么好的!蔽覐膩頉]有過過這樣“幸福”的生活,它使我不知所措。
“你也在照顧我!我教你,這是給你的報酬,是你應(yīng)得的。”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正坐在小湖邊的涼亭里眺望遠方——他的眼睛,被藍天白云印上了一抹湛藍。
這副畫面,就此定格在了我的心里,成為了我生命中無法抹去的烙印。
“我……我可不可以改自己的名字?”12歲的時候,我問我的主人歐陽文石。
“為什么不可以?”他淡淡地笑了,“這是你的自由!
“那……主人以后叫我絲縷吧!”我很開心——今天主人的心情很好。
“很好聽的名字。∮惺裁匆馑紗?”
“恩……沒……沒有啦!只是覺得很好聽!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有沒有察覺到我正在不好意思呢。
他只是笑著,抬眼望向窗外。
“絲縷,對了,是絲縷,去幫我點一支香好嗎?”
我的主人很喜歡點香,他總是在靜坐著望向窗外的時候點一支三寸長的“幽絲”香。
我曾經(jīng)問過他:“主人,您為什么這么喜歡點香?”
他很認真地望著我,認真到我可以看見他眼中的那抹湛藍:“我喜歡香燃燒時的過程!彼杨^轉(zhuǎn)向那縷輕煙,“我總是在香的氣息中想那些輕煙會何去何從,我總是執(zhí)著地喜歡著香灰落地時的聲音——一種‘碎’的聲音。”
我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聽,雖然,我一點也聽不懂。
“我會就這樣一直坐著等‘煙冷’!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煙冷’這兩個字。
不知為什么,我的心中一顫。
小惠這孩子,打從生下來開始就不安靜,甚至比男孩子還會鬧騰。弄得他爹老以為她是我從外邊揀回來的。
她這兩天尤其心定不下來,老往外面跑,我用鏈子也鎖不住她。
“現(xiàn)在外面滿大街的都是江湖中人,那都關(guān)你什么事兒。∫闳愂裁礋狒[?”她二更才回來,害得我也不能睡,只好刺繡等她。
“那外面是熱鬧嗎!好多人都在看呢!”她嘟著小嘴。
“小姑娘這么野!我明兒跟張婆婆說說,看有什么人家,把你嫁出去完事兒!”
“哎!娘,我可不嫁那賣燒餅、跑堂腿的!”
“哦?”我手下不停,“那打鐵匠家的小姐要嫁哪個公子啊?”
“那外面走的劍客又英俊、又氣派,我想怎么著也得逮這樣一個人吧!”
我輕輕地把手放進嘴里。
我被針扎了,不過并不怎么大疼。
這塊白綢沾了血跡,可惜了的。
嫁了人,做了母親,我的話比以前多多了。
我總不能永遠做個小姑娘吧!
年輕時候的我,難得有一天說話超過10句。
“你似乎是個安靜的姑娘,很少見!
“是不是您覺得我很悶?”
“不是,這樣很好,很安靜!敝魅诵π。
他總是這個樣子的笑,云淡風(fēng)輕,不著痕跡。
“可是,你已經(jīng)跟了我3年了,除了問過我為什么點香外,你還沒有問過我其他問題。難道,你不想多了解我這個主人多一點嗎?”
“恩……您是做什么的?”
“你的問題好刻意、生硬——我是一個武林人士!
武林?我似乎知道有這么一個地方存在,可是,好遙遠啊!
“那您為什么不出去打架?”
他笑,哈哈大笑:“難道要在武林中生存就一定要打架嗎?”
“那武林是做什么的?”其實,我對這個一點也不感興趣,但主人卻似乎很想有一個人和他說話。
他的吩咐,我會去做。
“怎么說呢?”他歪歪頭,象個孩子,“武林就是一個日升月落的地方,在這里,每個人都可以有機會成名、崛起,但同時也意味著另一些曾經(jīng)叱詫風(fēng)云的人走上死亡之路!
“也就是說來來回回,都是要死?那還有什么好打的?”
他摸摸我頭:“真是個聰明的姑娘。”
“那……您……”
“我……算是個異數(shù)吧!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敝魅苏f著,漸漸進入了沉思。
我也就這么默默地站著,直到一支“幽絲”的燃盡。
“絲縷,再去點一支吧!煙冷了!”
我依言又點了一支,卻不小心被火燙到了手。
煙冷——好象一個美麗而又無情的預(yù)言。
小惠天天出去,沒有跑丟。
相反,她倒領(lǐng)進了一個人來。
“您是小惠的娘嗎?”他笑得賊忒嘻嘻,“我是雪山派少門主的家人!
我坐下,低頭看我昨天被針扎過的手指。
他后面的話我不想聽。
我在主人身邊4年,聽過“煙冷”這個詞不下10次。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卻知道它帶著很大的魔力。
——一種可以令周圍一切都“碎”開的魔力。
我甚至失手把一只古董琉璃瓶掉在地上——碎片四處飛揚。
“絲縷啊!煙冷就快要回來了!”主人的眼睛中有一種海水般的藍。
“你是小惠的母親嗎?”高高在上的那位雙眉斜飛、目光銳利的年輕人把玩著手中的短劍問我。
他眼前的婦人頭一直低著,象是所有沒有見過世面的老女人一樣帶著惶恐。
“小惠,她很漂亮。恩……是個好姑娘!彼p輕地從劍鞘中拔出短劍。剎時,寒氣逼人。
婦人還是沒有抬頭。
年輕人手中的短劍劃開腳邊的大木箱:“這里有5000兩。”
我終于抬起了頭。
他可以看見他眼中那暗紅色的光芒——很深,深不見底。
那是欲望的光芒。
一直都知道,主人的眼睛是藍色的,但沒有想到藍色也可以這樣的深。
深不見底。
他微笑如常,卻扶住了我的手:“你終于回來了,煙冷!
“是啊!順路,就回來看看,你好嗎?”
那個叫做“煙冷”的美麗女人也笑,笑得屋子里所有的東西都為之碎。
我仔細凝望,完整的只有主人和她。
那么,我是不是也碎了呢?
“我很好!絲縷,來!”我感到扶住主人的手有點痛,“這是你走后我找來的丫頭,你看,是不是和你很象?”
一雙妙目掃過我,我連忙把頭低下,低得很低很低。
“很象!確實很象。 彼⑽⒁恍,人卻已在屋外,“我和‘試劍門’的錢世豪錢公子還有要事相商,你自己保重吧!”曼妙的身影漸行漸遠,只留下一地的碎。
好痛!我的手快要被主人捏斷了。
“何年何日,你才會真正地回來,煙冷。
主人的眼睛,竟然變得象水一般透明。
請原諒我的愚昧無知吧!
我竟對堂堂雪山派少門主白純飛說:“娃她爸是打鐵的,我見過的廢銅爛鐵,沒有十萬斤,也有八萬斤了!
他的眉頭不耐地挑了起來。
“老太太,您不要誤會。”身旁的家人連忙陪著笑打圓場,“我們家少爺是要娶您的女兒啊!”
“娃的終身,是她爹管的!
“那他不是死——他老人家不是過世了嗎!您想,你們孤兒寡母的也不容易不是?今兒能有這樣的機遇,是您替小惠積下的陰德!”那家人的笑臉晃來晃去,令人惡心。
“你是否覺得5000兩不夠?”那雙眉毛都快飛到頭頂上去了,“那么,加上這個如何?”
短劍落在銀堆上,切斷了好幾個銀錠。
“我說過,這樣兒的銅鐵,我還真不放在心上!
兩個人的臉登時變得鐵青。
我甚至聽到了白純飛手指格格作響的聲音。
但是,他們不敢對我怎么樣啊!
我輕輕地笑:現(xiàn)在正是爭奪武林盟主的最關(guān)鍵時刻,而大熱門白純飛若無緣無故地殺一個不會武功的老婦,將會落下一個多么大的口舌!
“武林中人,越是號稱名門正派的,就越是要面子——不管他們所做的勾當(dāng)有多么卑鄙無恥、下流放蕩!
這些,都是我的主人教我的。
“主人,您是不是已經(jīng)看透了江湖?”雖然江湖逸事離我很遙遠,但只要是主人跟我說的,我都會聽得津津有味。
“所以我才會刻意地與江湖保持距離。”
“那……主母為何不退出呢?她為什么整天為江湖事忙碌而不回家呢?”我知道這些問題不該多問,但還是忍不住。
因為自從見過美麗的主母——煙冷之后,我心中的某一處就象古董琉璃瓶一樣,碎得無法修補。
主人雙手抱膝,象個孩子:“絲縷!你知道嗎?人的一生,有些東西是永遠無法看破的。江湖上有多少人正在為名為利而前仆后繼!煙冷,只是他們中的一員而已!
“這是不是就叫做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
“恩,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如果人們都看破了,不就無憂無慮了?”
“若看得破,便沒有了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這樣的人生,和出家人又有什么兩樣呢?”
“主人,你有什么看不破的嗎?”
我看見他湛藍的眼睛中飄來一抹深色。
那塊白綢上沾了血,我很心疼。想來想去,惟有在血跡上繡一朵梅花才能賣得出價錢,不致讓人看破。
可是,小惠竟然大發(fā)脾氣,把白綢扔在地上,死命地踩了兩腳。
她問我,為什么拒絕白純飛的提親。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你爹只是個打鐵的,雪山派少門主的妻子,你想你有沒有這個命?”我看著那塊白綢,心疼得要命——20吊錢呢!
“那就是我投錯了胎吧!”小姑娘的眼中竟然有一絲狠色。
“好,你也知道是投錯了胎啊!那就認命吧!你可以哭,哭完我看你還是嫁給對門兒的阿龍比較好。”我還是在意她腳下的白綢。
“老天既然給了我這一張臉,我為什么要認命?這些天跟著白公子,我見識到了這16年來我從沒見識過的——不,是做夢也不敢想的東西。娘……”她揀起腳下的白綢,硬生生地遞到我眼下,“人生不只是這一塊白綢啊!還有雪山派的門主、武林的至尊!我這張臉若是去賣菜,只怕也辜負了老天吧!”
小惠撫摩著自己白玉無暇的臉。她的神色,很象我17歲時帶我去測字的主母煙冷。
“先生,聽說您算命算得很準,可否為我算一卦?”她問一個落魄書生。
“我是個讀書人,不會算卦。”書生舒服地歪在一張幾上,還除下了鞋,“不過,我活了這么多年,還沒有見過象夫人你這么漂亮的女人。
“你的話不是很無禮嗎?”主母并沒有板起臉,“但是,我還是要謝謝你——我喜歡別人說我漂亮!
這張笑臉,可以讓任何人為之心碎。
“我不會算卦。”這個男人竟然扣起了腳丫子,“不過世間萬事,有因必有果。如果你寫一字,我倒可以為你解出它所昭示的運程!
“就‘煙’字如何?”
“有火,必主旺,然大火被困,恐有轉(zhuǎn)折。你再寫一字讓我看看。”
雪白宣紙上顯出一個清秀小楷“冷”。
書生一看,馬上退出屋外,連鞋也不要了。
“先生!有話但說無妨!
書生回頭,看得出少有的認真:“在大火正旺的時候一盆冷水當(dāng)頭澆下,你說會怎么樣?”
我以為主母會生氣。
可她竟然笑了:“先生,好本事!
纖纖素手,留下了50兩金子。
小惠離家出走了,她爹生前打的大銅鎖,畢竟沒有鎖住她。
她什么東西都沒帶,還多留了一件給我——一方洗得雪白的白綢手帕,上面繡了一朵梅花,鮮艷欲滴。
我知道她一定是去找白純飛了,可我又怎么才能闖去雪山派找她呢?
再說,一個女人的心不在了,你是無論如何都拉她不回來的。
我只有等,因為我知道終有一天她會回來的——等她回來的那一天,也許我們就要離開這個家了。
所以,我把家里所有的東西都理了一遍——需要的打包,不需要的就扔掉。
我理得很仔細、很仔細,凡是我想得到的地方無一漏網(wǎng)。
我甚至把自己的思緒也整理了一遍。
我想到了17歲時那個下雪的冬天。
那年冬天,很冷。冷到人沒有知覺。
我在主人的屋外站了整整一夜。
我看著雪花一片一片地粘在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凄清的美。
我為這種美所陶醉,甚至忘了心痛。
只有麻木的感覺。
直到我的主母煙冷從屋里出來叫我。
“絲縷,你怎么站在這里?”
我轉(zhuǎn)頭看她,身上的積雪紛紛落下:“主人在里面呢!我怕他有什么事會叫我!
“哦!是嗎!”她一如既往地笑,只是這次的笑容很溫柔,“你真是個好孩子啊!”
她的天籟之音伴隨著美麗身影漸行漸遠。
“您又要走了嗎?”我叫住她。
“恩……主人,你要好好照顧!币黄┗ň従徛湓谒募缟,“他正睡著呢——不出1年,我就可以把事情做完了,我想以后,我們兩個可以過神仙眷侶般的生活了——麻煩你,可不可以把這句話告訴他?”
“哦!”我臉上有冰冷的水。
是融化的雪花吧!
我用了整整半年的時間來等小惠,這是我20多年來最漫長的一次等待。
可是,她終究還是回來了。
“我等了你很久了,歡迎你回來,我的女兒!”我用她留下的白綢手帕給她擦去身上的塵埃。
我知道她一定會回來,就象20多年前主人的死亡一樣必然。
那次,我花了11個月去等待。
等待我的主人歐陽文石的死亡。
那是一個暖冬。
主人臨死前一直不斷地叫著:“煙冷,煙冷,煙冷……”
這個美麗的名字被他痛苦的叫聲撕碎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管家和其他丫頭都因為受不了這樣凄厲的叫聲而躲了出去。
只有我一個人守在他的床邊,靜靜地、不停地發(fā)抖。
“煙冷!你到底在哪里!”主人的手不停地在空中亂抓。
我看見他眼中那如無底深崖般的絕望。
一雙美麗的纖纖柔夷摸上了他枯瘦如柴的手。
他的雙眼立刻變成了湛藍的海水:“是你嗎?煙冷?”
玉手輕輕摩挲著他的臉:“恩,是我。我回來了!
平靜的海面泛起了波浪:“那你的夢想呢?你成功了嗎?”
“成不成功都不重要的。我回來,以后,天天都陪在你身邊,好不好?”
主人輕輕地點了點頭,臉上揚起了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滿足。
近在咫尺,那雙美麗的手真的好幸運——如果它們伸進海里,甚至還可以觸碰到正在歡快游動的魚。
“你是不是累了?那就睡吧!我知道你已經(jīng)很累了——這十幾年來,你為我好強、愛出風(fēng)頭而擔(dān)盡了心。可是你放心,我再也不會了。尋尋覓覓之后,我終于明白江湖其實就是一個旋渦。我們?yōu)槊麨槔,到最后,只怕連身邊僅有的都會失去。所以我感謝你,感謝你等待了我這么多年——在我抽身遠去的時候還能給我這樣一個平靜的生活之地。以后……”
一片黑暗,因為那是在深深的海底。
但是,那里很平靜,不再有怨恨、不再有紛爭、甚至,不再有無望的等待。
我的臉上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不知道是幸福的笑容還是感動的淚水。
我的主人歐陽文石死的時候緊緊地抓著一雙手。
那是我的手。
也許他不知道,也許他知道而又故意欺騙自己。
反正,從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是個瞎子,只要看不見,他大可以把我當(dāng)作他所期待的任何一個人。
我的手,幸運地成為了他臨死前唯一的安慰。
我的主母煙冷,作為這個故事的女主角,直到故事落幕都沒有出現(xiàn)。
“媽,我該怎么辦?”小惠摸著自己半大的肚子淚水漣漣。
“當(dāng)初鐵定了心要跟著白純飛的人是你,為什么現(xiàn)在又來問我?”我仔細地洗著手中的白綢手帕。
“可我不是沒主意了嗎!他孩子都已經(jīng)在我肚子里了,可他竟然要我作。!還說什么我不能象錢世豪的女兒一樣幫助他登上武林盟主的位子,所以就活該得挨她這個正室的欺負,這口氣,我……我……我怎么咽得下去!。
“咽是咽不下去,可是,你有本事把它發(fā)泄出來嗎?”
“廢話!我不就一打鐵匠的女兒嗎!”
“咽也咽不下,發(fā)也發(fā)不出,那不如就離開吧!”
我的輕描淡寫把小惠的滿腔悲憤嚇得不知所終。
我把小惠帶到了一座破舊的大宅院門口。
誰又會想到,20多年前,武林中人視為神圣不可侵犯的歐陽山莊就座落在這里。
“娘,你為什么要把我?guī)У竭@種荒涼的地方來?”她問我。
“你不是要離開他嗎?這里不好嗎?”
“笑話!我堂堂武林俠少白純飛的……我,我干嗎要住在這種破爛地方?”她傲慢的表情中有著難以言語的悲哀。
“可回娘家向我哭訴的人是你自己啊!”
她竟笑了:“離開?我難道沒有想過嗎?可是娘,我不就一個打鐵匠的女兒嗎?沒地位、沒金錢、也沒有權(quán)力,挺著個大肚子,你說還有哪個男人愿意要我?你要我后半輩子靠誰?現(xiàn)在的我,就叫做打落牙齒和血吞!”她咬咬牙。
“為了后半輩子的生活?”
“不,是富貴。富貴和開心,我只能選擇一樣!
我苦笑——一直以為小惠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可沒想到她竟然看得那么透徹。
這,是不是就是我們的命運?
但是,至少她還有選擇。
我把主人的故事告訴了小惠。
她沒有想到,她那平淡的母親竟然也會接觸到過一個高貴、絢麗的生命。
“后來呢?”她追問我,象個嬌俏美麗的少女,完全忘了,自己快要做母親了。
后來?
沒有后來——在我而言,主人死了,就結(jié)束了,他象燦爛的煙花,照亮黑暗中的大地;當(dāng)這樣的絢爛消失后,便是再美麗的風(fēng)景,我也看不見了。
不過,作為一個故事來說,它還有一個結(jié)局。
主人死的第二天,管家便把他悄悄地埋在了后院的湖邊。
沒有出殯。
然后,所有的奴仆象變法術(shù)一樣,全部消失不見。
只除了我一人。
他們把所有值錢、輕便的東西全帶走了。
留給我的,是一大箱的“幽絲”。
我知道我終究要走,在武林恩恩怨怨的故事中,不會有我這個小奴仆的角色。但我只想為我的主人做最后一件事。
我把“幽絲”點在了他的靈前。
一支又一支,我一共點了457支。
在點最后一支的時候,風(fēng)吹起,那青石板上的457堆煙灰四散飛揚。
煙冷(也許她已經(jīng)不算是我的主母了),輕輕靜靜地走了進來。
她還是那樣的美麗,失敗似乎并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落魄的印子,甚至,我還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您回來了!蔽野腰c燃的香插進香爐。
“恩,文石呢?”她的聲音有些慵懶,帶著濃濃的倦意。
“您累了,要不要歇歇?”
她看著我的臉,竟笑了:“你叫絲縷是吧!真是個好女孩,我從沒有見過象你這樣的好女孩,真的。”
“主人對我太好了,我只是想在這里留久一點而已。”
“是嗎?他對你很好哦?”她走上前,用手摩挲著主人的靈位,“我敗了,你知道吧!我用盡我所有的一切聯(lián)合錢世豪,卻在選武林盟主的時候被他反咬一口,他把本來應(yīng)該屬于我的東西奪走了,還要派人追殺我。我現(xiàn)在是窮途末路了,卻連……”
一顆晶瑩的淚珠滑到她的嘴角。
這個女人,連哭都是這樣的美麗。
一個美麗的女人,高貴、地位、權(quán)勢,在一悉之間喪失殆盡,卻連最后一個棲息的港灣都沒有了。
我無言以對。
她卻捧著靈位,坐到了我的面前。
“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現(xiàn)在,你是我唯一的聽眾了。”
煙冷:
事到如今,我該怨恨誰呢?
想來想去,便是我娘為我起的名字不好,不吉利。
那年冬天,爹拿著劍去與人決斗。娘很擔(dān)心,挺著大肚子不讓他去。
“不怕,我很快就會打敗他。到時候,我就在江湖上出名了,我們的日子就會好過了!彼S手拿起一支香點燃,插在門前的沙地上,“等這支香點完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象哄小孩兒一般,可是,我娘竟然相信了,如所有以丈夫為天的女人一樣。
兩個月之后,我出世,娘為我起名:煙冷。
“他說香點完了他便回來?晌业鹊交乙采⒘;煙,也冷了!
接著,便是娘那一聲悠長的嘆息。
8歲時,娘病死。我被賣到歐陽山莊為婢,分配給三少爺歐陽文石,做他的貼身小丫頭。
我的主人,從小便患有頑疾,身體虛弱,不能習(xí)武,誰也不知道他可以活幾歲。因此,在這個武林世家中他是不得寵的,至少,他沒有繼承做莊主的資格。
“你不怨嗎?”14歲的時候,我問他。
“為什么要怨呢?”他笑笑,“我沒有吃不飽、穿不暖,還有一個象你這么漂亮的女孩兒在身邊,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一個懦弱的世家子弟,連紈绔都算不上。我是這么評價他的。
可是,我愛他。
我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我:許是他帶點藍色的眼眸,許是他溫暖如春風(fēng)的微笑,又許是他淡然的性格。也只有他,使我愿意把辛苦奮斗得來的東西與之分享。
“你若是愿意娶我,并保證以后不再娶旁人,10年后,我保證你成為歐陽山莊的莊主!蔽艺J真地對他說。
他笑我的孩子氣:“你本事好大,你怎么不說你可以讓我成為武林盟主?”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想他竟真的答應(yīng)了:“好吧!2年后,我娶你!
我很驚訝,原以為要先做點成果讓他看看,他才會答應(yīng)的。
“但是,其他的一切我都不要,我只是想娶你,如此而已。”
16歲時,我成了歐陽文石的妻子,他遵守了他的承諾。
只是,沒有盛大的排場,沒有如云的賓客,甚至,連大紅花轎也沒有。我只是一個丫頭,莊主肯讓我進門,是因為我答應(yīng)今后無論如何都會好好地照顧文石,生死不離。
洞房花燭夜,當(dāng)頭上的紅蓋頭被揭下的剎那,我看見我丈夫笑得很快樂——是快樂,而不是溫暖。
“我實現(xiàn)了我的承諾。”他對我說。
“還記得我的承諾嗎?我也一定會為你實現(xiàn)!
我看著落在地上那艷紅的喜帕,笑了,甜美而堅決。
三年后,歐陽山莊的大小姐歐陽文華因為未婚夫的遺棄而一時想不開,上吊自殺了。
又三年,一個無名劍客上山莊來挑戰(zhàn),雖然最后他死在我公公的掌下,但他把二公子文鐘打成了白癡。
當(dāng)夜,我的公公因為受不了山莊后繼無人的打擊,飲酒過量,暴斃。
“從此以后,你就是山莊的主人了,你開不開心?”
“恩,我沒有想到你可以為我實現(xiàn)諾言?墒,我要這個山莊主人的身份做什么?”
他“看”著我,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比以前更藍。
“我已經(jīng)瞎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因為我已經(jīng)有一年半沒有見過他了。
文石實在是一個溫柔的丈夫,怕是世上再也沒有這樣的人了:對妻子連一句重話都不會說,無論她做什么。
他只是抬起那雙藍色的眼眸,問我:“你已經(jīng)得到了歐陽山莊,你還想要什么?”
我聽得出,他聲音中微微的顫抖。
“無他,我只不過不想和我娘一樣,做一個只能等待煙冷的女子罷了。”
從那以后,文石愛上了“幽絲”。
每當(dāng)我走進他的房間,他總是要點一支。
那輕輕淡淡的香味中,竟有一種佛門寶象的莊嚴,一下子在我身邊彌漫開來,經(jīng)久不散。
我不敢久留,因為那樣的氛圍會讓我覺得心安,寧靜到不想去做任何事。
只想,呆在文石的身邊,對他展露出溫柔的笑意。
歐陽山莊是武林世家,沒有權(quán)、沒有錢,如何能在江湖中立足?
“幽絲”所能給予我的寧靜,只是一種表象罷了。
我要的,是匍匐于腳下的謙卑。
強權(quán)與威儀,才能給我真正的寧靜。
……
絲縷:
我還記得,我曾與一個艷麗得不可方物的女子講過話。
我問她:“那么,您如此的去爭取,為何到最后還是失卻了?”
她的眼眸如煙一般迷茫:“我不知道,也許,我是個太蠢的女子!
她忽而又笑道:“對不起!”
她的笑,是殘存的最后一縷幽絲,如泣如訴,絞碎了身邊的空氣。
我所有的怨恨,就在她的輕笑中灰飛煙滅。
我告訴她:“那句話,我沒有說!
“可我還是要謝謝你,畢竟是你,讓他安心的去了。不是我!
“您不怨我?”
“為什么要怨?我不是和他在一起了?”她輕柔地抱起了主人靈位,好像怕驚醒了他的好夢。
煙冷:
文石,我尋尋覓覓,卻原來,你的身邊才是最寧靜的地方。
雖然絲縷沒有告訴你,可我還是遵守了這個諾言。
我回來了。
我們以后都會在一起,過神仙眷侶般的生活。
我一直會怕我命中的煙會冷卻,可現(xiàn)在,我不怕了。
因為你一直在我身邊,我知道,你會用盡所有,來保住這縷清煙的暖意。
你一直在我身邊。
一直在我身邊
在我身邊
我身邊
……
絲縷:
我聽著主母煙冷的聲音愈見低沉——冷幽的最后一縷煙絲,終于飄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她沉沉睡去,臉上的那一抹笑容,如花一般燦爛。
天地間萬物,漸漸地愈合。
那天夜晚,一把大火從歐陽山莊中沖天而起,把歐陽文石和煙冷曾有的消融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絲痕跡。
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我的主母。
為了生活,我嫁了一個打鐵匠。他很老實,老實得除了打鐵,不會做其他事情。他的眼睛,就像他打的鐵膽那么大,不懂得什么叫做溫柔。
但在寒冷的冬天,他會買最后一個出籠的肉包子給我。
那包子,還微微地帶了一點余溫。
他說他很想親手做點東西給我,可是除了打鐵,他就什么都不會。
5年前,他的打鐵鋪里忽然來了一群武林人士。
他們聽說,鋪子里出了一把好刀。
于是,這一群人就為了奪刀而大打出手。
小惠的爹,在一大幫子混戰(zhàn)的人群中挨了三拳兩腳。
僥幸逃回,已是奄奄一息。
手中,還緊緊地握著一把刀。
一把鋒利的菜刀。
我曾經(jīng)笑話他:身為鐵匠,竟不能讓妻子用上一把可以一下子就劈開肉骨頭的好菜刀。
沒想到,他竟用自己的生命使之成為了事實。
這是他親手做給我的唯一一件東西。
只是,一群武林人世,他們要一把菜刀做什么?!
我的主人、我的主母,還有我孩子的爹——兩個世界的人,卻因為武林而殊途同歸。
我不要我的女兒和外孫(許是外孫女吧)做這條路上的下一個歸客。
我把小惠留在了歐陽山莊里。何去何從,畢竟也要她自己做個決定。
她是個聰明的姑娘,只是有些時候,看不透世事。
我會在家里等她。
在回家的途中,我尤其平靜。
我甚至聞到了少年時幽絲獨有的香味,悠然而溫柔。
主人,是不是你來看我了?
我的背后,是刺人的冰涼;心,卻格外溫暖。
兩個手持刀劍的武人狠狠地把我揣在了地上。
“什么東西!還真以為是我少門主的丈母娘了,竟敢指手畫腳!”其中一個彪形大漢一口痰吐在了我的臉上。
另一個卻還嬉皮笑臉:“我說老太太您哪,不是我們狠心要在您背上來這么一刀,可您放著好好兒的富貴不要,要把惠姑娘帶走。我們也是不好交差!不過您放心,等惠姑娘給我們少門主生個兒子,除了夫人的頭銜,她要什么沒有?這也是您祖上積德,您就安心地去吧!”
“跟她多羅嗦什么!快走快走!”大漢拉了那人,卻還不忘嘀咕,“她那張臉我看了就想吐!怎么就能生出惠姑娘這樣漂亮的女兒?”
我的女兒小惠,是小戶人家中少有的絕色美女。
她的容貌、聲音、舉止,甚至性情,和我當(dāng)年的主母煙冷一模一樣。
她讓我看見了我8歲前的自己。
原來,我曾經(jīng)是這樣的美麗。
我的臉,在8歲的時候被嫉妒的舅母按在一鍋沸水里,毀得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主人瞎了,他看不見我長什么樣子,只是從聲音中把我當(dāng)成了煙冷的替身。
我很榮幸地成為他生命中最后幾年的安慰。
我一生平淡無奇的故事,就這樣結(jié)束了。
到最后,我也成了殊途同歸的那一個。
但我很安慰,我的故事,將使小惠還有她的孩子,再也不會和這個無聊的武林有任何瓜葛。
因為在歐陽山莊的最后一眼,我看見小惠仰頭,微微吊梢的眼中,烙印了滿天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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