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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早晨起來的時候,嫣然看見外面的梅花開了。
她采了一朵,放在劍寒的身邊。
劍寒的身子蜷縮成一團,正在熟睡。
彷若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詳和寧靜。
這讓嫣然長久以來焦躁不安的情緒有些放松了下來。
冬晨的井水還透著刺骨的涼意。
可是嫣然已經(jīng)顧不得了,她匆匆地洗了臉,便珍而重之地拿了50兩銀子,輕輕地打開了房門。
洗臉盆里的水在微微地晃動,仿佛想記住嫣然那張如花的容顏。
劍寒卻已在嫣然的身后睜開了眼睛。
他看見嫣然草草扎就的發(fā)髻一下子被吹散開來,在風(fēng)中四散飛揚。
毫無來由地,劍寒想起幼年時一個人托著腮坐在田埂上,從田間飄來的山歌聲:
秋日里唉……稻谷熟唉……
吃飽肚唉……正好眠唉……
娶個媳婦好過年唉……
來寶嫂正在隔壁和著玉米面,看見嫣然出來,粗黑的臉上浮起了鄉(xiāng)下人獨有的質(zhì)樸的笑:“嫣然姑娘,這么早上哪里去?”
嫣然微微福了一福,笑道:“來寶嫂也早。∥业萌ナ屑淮,您能不能幫我照看一下我哥?”
“唉呦,你說,沒事兒行什么禮呀?有什么能幫上忙的,招呼一聲就成啊!不過……”來寶嫂拉了拉嫣然,壓低了嗓門道,“你哥這磨人的病,到底得拖到什么時候?你看你的模樣兒,人品兒,原是該有個好歸宿的……要不,你給你哥打副壽棺沖沖喜試試?村東的王木匠手藝不錯,去年我婆婆就是他發(fā)送的!
嫣然點點頭:“恩,再看吧……反正……到時候再說吧!”
她還是一副謙然的態(tài)度,隱隱透著大家閨秀的做派――無論遇到什么事,臉上都是這么不溫不火的。
其實心里的油已被燒滾,被來寶嫂的一句話掀翻,五臟六腑都灼得揪在了一起。
難道,就連在這些農(nóng)人的眼里,劍寒也和一個死人沒兩樣了?
他還很年輕,只有24歲。算不得太漂亮,卻有一雙沉靜的眼,包容這世間的一切。這樣的命運加在他身上,上天豈非太過于殘忍?
他全身的經(jīng)脈,十?dāng)嗥甙恕s因為身體里充塞了陰寒之氣,一時也不得便死。每日里只能靜靜地躺在炕上,任憑刺痛如毒蛇一般啃噬著他年輕而殘破的軀體。
嫣然如今也沒了什么別的指望,只想劍寒每日里能這么看著她,她便什么也不說,坐在他身邊,做著維持兩人生計的針線活,心滿意足。
卻不知,這樣的生活,還能持續(xù)多久。
想到這兒,嫣然伸手入懷,纂緊了50兩的銀錠,快步走出了村口。
通往市集魚腸鎮(zhèn)的,是一條延綿于山間的崎嶇小道。由于平日里無人修繕,這里總是泥濘得粘鞋,那架勢好像光棍漢搶老婆一樣饑不擇食;可一入冬后,山間的寒風(fēng)吹過,小道就會自抬身價,凍得如生鐵一般,哪只鞋就瞧不入了他的眼。
嫣然的薄底布鞋一踩上這條小路,便覺著有些發(fā)疼。本來,她的腳已經(jīng)被凍得麻木,沒有任何知覺,倒是這光棍小道讓她有了一種滑過針尖的痛楚,好像有了宣泄口一般,使她的心中有了空間能想些別的事情。
也許,至少未來半年內(nèi),她還有劍寒在身邊。
魚腸鎮(zhèn)也是一個相對荒涼的地方,至少在“曾經(jīng)是”大學(xué)士千金愛女的嫣然眼中,一個只有千余人的鎮(zhèn)子實在是算不得什么。鎮(zhèn)里人一生的紅白喜事,也不過是一塊紅綢或是白布罷了。
嫣然起得早了,再加上走得匆忙,一只腳剛踏進魚腸鎮(zhèn)的時候,太陽才剛剛省起揉他那惺松的睡眼。
可嫣然額上卻已傾出了密密的汗珠。
鎮(zhèn)里唯一一家藥鋪的門板才掀了一半,一個小伙計打著哈欠在擦著柜臺。
嫣然走過去:“伙計,麻煩你一丸‘天黃地寶丹’!
小伙計遲鈍地抬了抬頭,就又去與柜臺作戰(zhàn)了。
“伙計,我要買藥,你沒聽到么?”
掌柜的從后面沖出來,狠狠地賞了伙計兩個“栗子”,罵道:“小兔崽子,人家要東西哪!耳朵聾了嗎!”
一面又回頭向嫣然陪笑臉:“姑娘,這新來的,傻了點兒。您要什么?”
嫣然笑笑:“一丸‘天黃地寶丹’!
“這……”掌柜臉上露出為難之色。
嫣然輕輕地哼了一聲。
掌柜的覺得眼有些花,因為他分明看見了一個大小姐的矜持與驕傲。
“啪”,嫣然把50兩一錠的銀元寶壓在了柜臺上。
“您是打量我沒錢吧?不白要您的,十天前這藥不是48兩一丸嗎?我給50,成么?”
“唉呦,姑娘!就您這氣質(zhì)、這模樣,誰敢小瞧您哪!”掌柜的連忙作揖打招呼,“只是,這藥丸,小店實在是沒貨。
嫣然也覺得自己心急了一些:“那麻煩您了,五天后,我再來,行嗎?”
劍寒的病,應(yīng)該還能拖得了五天吧!
掌柜的皺了皺眉頭:“姑娘,別說五天,就是五十天,這藥也還是沒有!”
嫣然只覺得心里被扔進了一個鐵球,“蹭”地只往下沉,一下子,連站也站不住。
她的神色還是如常,只是手緊緊地抓著柜臺,像是抓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怎么了?”
掌柜地?fù)u了搖頭:“唉!姑娘您實在是不巧了。要說這藥,本來也沒多大人買,店里備個一丸兩丸,也就是拿稀罕物的價錢撐撐場面的。不想前幾天,山東的金家大公子金房遺――噢,您可能不知道,自從武林第一人韓世芳莫名其妙死了之后,金家就成了武林第一家了――這金房遺公子啊飛鴿傳書,令各堂口把各地的‘天黃地寶丹’都買走了。呶,我們店里本來只有兩丸,前天給買走了!
嫣然急問:“他們要這么多藥干什么?”
掌柜的招招手,示意嫣然湊近,道:“我這話跟您說了不打緊,您可別外面?zhèn)魅グ!依我看,就是有錢有勢的公子沒事兒顯擺顯擺唄。他們金家世代都住在大雪山上,也沒見凍著冷著了。可現(xiàn)在成了武林第一家了,自然要比別人不同些!禳S地寶丹’本是性極熱的藥,金公子搜了去,說是要給家里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吃,好抵御嚴(yán)寒?梢牢铱窗
掌柜的話更低了下去:“他們個個都得流鼻血呢!”
嫣然不哭,反笑,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還笑得出來。
“噢,那其他什么地方還有嗎?”
“哪里還能夠!第一家有的,能讓你也有嗎――這就是氣魄!他們是以每丸100兩的價格收的,估計現(xiàn)在這藥大概也只有皇宮大內(nèi)的還沒被他們弄了去吧!”
皇宮大內(nèi)?嫣然笑得更歡:曾經(jīng),她也摸過那片世上最莊嚴(yán)的紅墻,可現(xiàn)在,她只能仰望。
“那就謝了吧!”嫣然轉(zhuǎn)身欲走。
“唉!姑娘!”掌柜的叫住了她,“您家里人得的是什么病,要這種熱藥?我們小店還有很多代替的藥呢,又便宜――就是藥性差點兒。我?guī)湍艺??br> “不用了!”嫣然沒回頭,長發(fā)被風(fēng)吹得圍著柜臺留戀不去,“麻煩您了――死活,到底是命罷了。”
太陽雖然有些不情愿,但好歹是把惺松的睡眼揉開了。
鎮(zhèn)里各式各樣的店鋪、小攤兒也都開始了一天的買賣。這些買賣規(guī)模都小得可憐,卻也有各自的熱鬧。
嫣然看著街上的這些熱鬧,心里,卻空蕩蕩的沒什么著落。
劍寒這病只是捱日子的,這她早就知道。卻沒料想,辛辛苦苦之后,這樣生離死別的局面還是早早地來向她打招呼了。
街邊有名的賣豆腐花的鄭媽,看見嫣然一個人走在街上,四顧茫然。
她很喜歡這個衣著普通、氣質(zhì)高貴的姑娘,便叫道:“姑娘,哪兒去?這么早,早點吃過了嗎?鄭媽我請你一碗熱熱的豆腐花吧!”
被她這么一叫,嫣然竟然覺得肚子咕咕地在叫,手腳也是冰冷得僵直了起來。
奇怪?以前娘不是告訴過自己,若是痛苦到了及至,就不會有任何感覺了嗎?
嫣然奇怪地用手去按了按心的位置,想知道,它到底痛是不痛。
卻觸摸到了懷中的銀子。
這錢來得不易,嫣然當(dāng)年離家所帶的財物這些年已用了個干凈,她只得搜出些以前學(xué)士府里常穿的家常衣服來當(dāng)了,再加上刺繡所得,才湊夠了50兩。
銀子原是冰涼的,硬邦邦地橫在嫣然手心,她卻覺得火燒火灼般地?zé)帷?br> 眼看劍寒的命保不住了,她將一無所有,只有這50兩銀子。這些年的艱難與磨難,竟然這么快地有了了局?
她笑了,是夕陽底下盛開的杜鵑,有著血色嫣然般的紅。
“大媽,麻煩您給我三碗豆腐花兒,我確實餓了!彼卩崑尩臄偵献聛。
“三碗?”鄭媽上下打量著纖細(xì)柔弱的嫣然,“姑娘,您吃得了嗎?”
“吃得了,您不知道我為了省錢,已經(jīng)多少時候沒吃過豆腐花兒了?扇缃瘛辨倘话雁y子輕輕地擺在桌上,“我有錢了,我得好好吃一頓,您說是不是?”
豆腐花兒一碗碗地擺了上來。薄薄的豆花上細(xì)細(xì)地鋪著層紫菜,幾粒小蝦米隱隱地躲在其中。
嫣然深深地吸了一口:“啊……真好!”
鄭媽看著她,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女兒,慈祥地笑了:“可當(dāng)心著燙啊!還有,我可放了許多辣椒油呢,吃的時候悠著點兒!”
嫣然不習(xí)慣吃辣,猛然一大口下去,滾燙的熱豆腐由著咽喉直落下胃去,一股沖鼻的氣息升騰上來,好像鼻子就不是自己的了。嫣然的眼睛便開始泛起了霧氣,她想:這豆腐就是熱辣,熏得自己眼睛都看不清了。
鄭媽卻在旁邊看呆了。她從沒見過一個姑娘家有這樣吃法的,明明嗆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卻還是不松口,好像三天三夜沒吃過飯的光景;又好像這碗里的是毒藥,她拿著碗在和自己的命為難。
攤子上本就沒幾個人的冷清,大家看見嫣然一個嬌滴滴的姑娘這樣吃的氣勢,也都嚇得往旁里走。也不過幾個眨眼的工夫,嫣然已把三碗豆腐花吃了個干凈,好像意還未足,舌頭在嘴唇上添來添去。
鄭媽都有點嚇著了:“姑娘,閨女,沒燙著你吧?你別……別這樣的吃法呀!還夠么?我……我再請你吃……”
她不說不要緊,一說嫣然就覺得一團火在胃里燒了起來,燒得她半個身子都弓了起來。
好疼!疼得象是要死掉!
一想到死,眼前便全晃動著劍寒的眸子,幽深如碧波潭,碧綠的翠色,卻又無法用手觸摸到底。
每當(dāng)寒毒發(fā)作,劍寒總是咬緊了牙關(guān)不出聲,只拿眼睛盯著嫣然。嫣然被他看得心里缺了一塊,有時候就想:算了,他這么痛苦,不如讓他死了吧!可翻來覆去,還是不舍得,怕他走了,這世界上再也沒有這樣一副的眼睛。
想著劍寒每天每夜承擔(dān)著的痛苦,嫣然忽而笑了。無論如何,他的痛苦,總是來源于她的,他是這世界上唯一讓她感覺到踏實的東西,讓她覺著心還跳著、手還暖著。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鄭媽卻看見她眼角的一顆淚珠。
鄭媽頓時慌了手腳:“姑娘,沒燙著心吧?這……怎么就哭了?要命了,這要燙出病來了!”
什么?哭了?
嫣然的手還沒摸上眼角,那滴淚已流到了嘴旁,咸咸的,帶點苦澀。
好像是劍寒生命的終結(jié)。
嫣然的心也就隨著這顆淚而流了出來。
于是整個人再也支撐不住,趴在臟臟的小桌嚎啕大哭。
一朵小小的云花飄過,太陽乘勢進去躲了個懶。
也許,它是想獨自沉思一下,好弄明白為何幾年在京城學(xué)士府看見的那位撲蝶的大小姐,今天卻已坐在偏遠(yuǎn)小鎮(zhèn)一個有些骯臟的豆腐花攤前,哭得撕心裂肺。
不過,想到小云花都走了,他還是沒能想出個究竟來。
就只好繼續(xù)普照大地,反正自從盤古開天,這人世間就有太多的曲折離奇,他是想不明白的了。
嫣然哭著哭著,把肚子里所有的東西都哭了出來,倒覺著輕松了一下。
咬咬牙,想著這50兩也是沒用的了,不花白不花。
豆腐花一碗才兩文,嫣然把銀子換開了,給了鄭媽整整10文。原還想多給,只是這錢得來實在不易,從自己手里出去,心疼得如被刀剜過一樣。
但錢已和自己結(jié)了仇,不花出去都有點兒燙手。嫣然在鎮(zhèn)里的街道上蕩了兩回,跑到鎮(zhèn)上唯一的酒樓上去狠狠地買了2大壇子的陳年女兒紅,又買了好些下酒的小菜:鳳爪、鴨舌、小鵪鶉,什么貴買什么,花了整整5兩銀子。還不解氣,又跑到了首飾行。
小鎮(zhèn)的首飾行,自然是沒有什么新的花樣的。那些金銀翡翠都次得緊,入不了嫣然的眼。倒是有兩只木釵挺雅致,嫣然眼饞了好久。
可東西還沒到手嫣然就后悔了:豆腐攤上的老媽媽年紀(jì)已大,自己多給4文錢是應(yīng)該的;酒和小菜也可以拿回去給劍寒――他原本愛酒,倒下之后已大半年沒沾到酒味了。只是這釵戴在自己頭上,看著都覺得浪費。萬一以后有什么新藥能救劍寒,現(xiàn)在把錢花完了不又是白搭?
一想到劍寒,嫣然遞錢給首飾行伙計的手象被蝎子蜇了似的,猛然縮了回來,剛剛打算把錢都花光的狠勁兒飛得連影子都不見著半個。
首飾行的伙計就看著眼前這個落魄但不失美麗的女人臉上陰晴不定,死死地捏緊了錢,好像救命稻草一般。
嫣然回到家的時候已是下午了。
劍寒還是躺在床上,連姿勢都沒變過,只不過眼睛張開了。他看見嫣然手里的酒,悠如潭水的眼里被丟進了一顆石子泛起了波瀾。
“你買了酒?”他笑著道,嘴角有一個好看的弧度。
“恩!辨倘幻χ砹艘幌掠行┢v的倦容,“抱歉我回來晚了。你一定餓了吧?”
劍寒只是盯著酒壇子看,眼睛里煥放出神采來:“沒有,中午的時候來寶嫂送給我一碗粥,我喝了小半碗呢!――那些酒,我現(xiàn)在可不可以喝?”
嫣然倒是一愣,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見過劍寒這么有精神了。往日的他總是靜靜的聽、淡淡的笑,好像除了一具殘破的□□還留在這塵世中外,魂靈都跟了玉皇大帝去了,F(xiàn)在一見了酒,他的魂靈又被放了到這塵世間,笑容中多了些踏實。
嫣然笑道:“好啊!我本就是買給你喝的,還買了些下酒的小菜呢。難得你精神這么好,正好痛痛快快地喝一通呢!”
她找了張小幾放到劍寒的床前,把小菜布上,又想給劍寒斟酒。
“不用!”劍寒?dāng)r住了她,“酒還要別人斟,我可真不成了廢物了么?”
他的精神異乎尋常的好,蒼白的雙頰起了暈紅,骨瘦如柴的雙手竟然緩緩地支撐起了整個軀體。
嫣然的手捧了酒杯,嘴唇抖動了幾下,想說什么,又終究忍住了。
她搬了張凳子坐下,默默地做起了針線活。
劍寒的身體極其虛弱,已經(jīng)撐不住他當(dāng)年的豪氣干云,因而他一小口一小口喝得極慢,中間卻決不停頓。
在他喝干了整整一壇的不知不覺間,天已漸漸地暗了下來。
嫣然放下手中的針線,找了一支蠟燭點上。這茅草屋被昏黃的燭光一映就更顯得衰敗,有一種年近遲暮卻依然挺直胸背的不甘。
她把蠟燭移近劍寒,燭火就正好勾勒出他消瘦的面部曲線,有些慘淡,只眼睛還是清亮的,是天空中最后的一顆繁星。
她盯著劍寒顫抖著倒酒的手,低低地道:“喝了不少了,要不要把剩下的一壇留下明天喝?你光喝了酒,小菜卻動也沒動過,這樣不好。我?guī)湍阕鲆稽c飯,你好歹就著小菜吃一點兒!
“不用了。”劍寒的眼睛依舊盯著酒壇子,“今朝有酒今朝醉,倒是全喝完了才干凈!彼贿呎f著,一邊將酒灌進嘴里。
嫣然有些茫然:記憶中的他清淡如水,沒有欲望,不曾對什么東西執(zhí)著過,甚至于是自己的生命?裳矍八阎撇环诺臉幼,卻多少有些孩子氣。
她想: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自己對他,又了解過幾分?
嫣然與劍寒的相遇,原本是個意外,但這人世間本就有太多的意外;如貨物一般,多了便不值錢。
嫣然的右眉前有一顆痣,出生的時候,算命先生說這是飛鳳之痣,注定了有后妃之相。也許這只是恭維的話,但在學(xué)士府的8個小姐中,算不得最傾國傾城和天資聰慧的她深得父親的喜愛。
“她這樣的恬淡沉靜,怡然自得,真的適合進宮呢!”大學(xué)士一開口,下邊的人自然齊聲附和。
只有親娘私下里說:“定是上輩子欠了人的,這輩子被做了標(biāo)記,好讓人來討債!
她的聲音是與生俱來的好聽,但隱隱夾雜著“嘶嘶”的啞聲,如沙子擦在青瓷的碗上。
她是糟糠之妻,能患難與共的,但身份實在是下賤,便在丈夫出人頭地之后做了小妾,在學(xué)士府的后院里沉寂了生命。
“我從來不怨,我前世欠了你父親,總該要還。”她的手拂上了嫣然的小臉,細(xì)嫩并溫柔著,關(guān)節(jié)中年輕時磨出的老繭已淡了,卻永遠(yuǎn)無法磨去,“很多人都說把女兒送進宮是斷送她的青春?捎钟姓l明白,在深宮中蒼老一生其實也是一種福氣――至少你身上再也沒有糾結(jié)不清的債,倒是干凈了!
嫣然淡淡地一笑,道:“我知道,娘。該還的,總是要還,命罷了!
她就這樣靜靜地等待著自己命運,等到了宮里即將要選妃的消息。
她大娘的表舅媽的堂哥在家里設(shè)了戲臺,請各府里的小姐們聽?wèi),想看出哪位有后妃之相,好暗中巴結(jié)。
那天,嫣然穿的是藕荷的長裙,在爭奇斗艷的姑娘們中顯得特別的素凈,在春天的桃花柳綠透出夏天荷葉的清香來。
只是心中有些慌亂。
她偷照了鏡子,沒擦胭脂的雙頰泛出了嫣紅來,眼角眉梢露出來竟有些妖嬈。
戲臺上演完一出八仙過海,熱鬧后的冷清中,小旦和小生上了場。
嫣然坐在樓上,看小旦含羞帶怯地用扇子擋住了面目,只在小生行禮的時候偷偷地拿眼角來瞄他。
然后滿臺水袖亂舞,當(dāng)中飄著那小旦和小生拋來拋去的媚眼,真?zhèn)真亦假來假亦真。
嫣然再也坐不出了,只覺得周圍的春風(fēng)被火炭烤過了,熱哄哄地向自己逼來。
她站起身,偷偷地往外面走去。好在這里小姐夫人甚多,又全神貫注地看戲,走她一個也并沒有什么人知覺。
整個府里冷清清地,都被那戲臺上的情愛勾去了魂,嫣然隨便亂走,竟往一個小側(cè)門而來,走出了府門。
門口,是一棵不知多少年的柳樹,飄飄拂拂地擴出一片陰涼的天地來。
嫣然就站在下面,拿絹子擦了臉。樹蔭外,是一群在玩耍的小孩兒。他們玩得不亦樂乎,汗水在空氣中散開。
忽而就起了口角,一個渾身臟兮兮的小男孩兒被其他的孩子踢了兩腳,倒在了地上。
大家一哄而散,只有那個男孩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嫣然正想上去幫忙,卻剛好有一個路人走過,把小男孩扶起,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塵。
樹蔭外面,是燦爛的陽光,遠(yuǎn)遠(yuǎn)地,嫣然看不清那路人的長相,只見他裹著一件灰色的舊布袍,上面沾滿了風(fēng)塵。
那路人蹲下,不知和小男孩說了些什么,他的身體搖晃中,背后的劍映了太陽,反射中的光便向嫣然直刺了過來。
嫣然慌忙用手擋住了眼。
也不知在何時,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
“姑娘,我的劍光刺了你的眼么?”
嫣然微微把袖子壓到眼睛下,看見一張年輕的臉正笑著,眼角的笑紋有些滄桑。
“沒事么?”那路人繼續(xù)問。
不知怎的,嫣然的眼前忽而現(xiàn)出臺上小旦的水袖,翻翻滾滾。
“冤――家――呀!”
小旦的那句唱詞又響起,蕩氣回腸。
當(dāng)天夜里,嫣然收了些私房和衣服首飾,離開了生活了十八年的學(xué)士府。
她走得如此順利,在偌大的府里,竟沒有遇見一個人。以至于她都沒有發(fā)現(xiàn),后花園的一叢花中,一雙眼睛清亮地盯著她。
她的親娘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想:走吧!上輩子欠的,總是要還。一切,都是命罷了。
從此以后,是顛沛流離的生活。
莫名其妙的,劍寒的身后多了一個美麗的女子,習(xí)慣邁大家閨秀般把繡鞋藏在長裙底下的細(xì)碎步子,走在鄉(xiāng)間小徑上幾乎聽不到什么聲音,卻有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惘然蒸騰而起。
但是回頭,卻看不到她臉上有任何表情。雖然沒有化妝,還是帶著面具一般的僵淡。
“你為什么要跟著我!眲畣。
“你好,我叫嫣然!彼銖娫谧旖浅冻鲆粋笑容,卻不習(xí)慣于露出牙齒來。
劍寒也曾忍不得,一個人施展輕功跑了。她自然是追不上的,就不急不緩地在后面跟。等到劍寒不放心,偷偷地回頭看時,她總是能出些狀況的。
最緊急的一次,是在一個小鎮(zhèn)上她被一群輕浮少年調(diào)戲,等到劍寒忍不住出手時,她的外衣已經(jīng)被人扯下。
卻還是很坦然,只輕輕地爭兩下,爭不開,便抬頭看天。
那天晚上在客棧里休息時,劍寒問她:“別人調(diào)戲你,你難道不害怕么?”
她正在縫補被扯壞的衣服,漫不經(jīng)心地道:“我知道你一定會救我的,再說,我一個女人,爭也沒用啊!”
“你就知道我一定舍不下一個莫名其妙跟在我后面的你?”
一不小心,她拿針扎了自己的手,連忙放在嘴里吸了幾下。
“這是我自己愿意的事情,不管怎么樣,總是命罷了!
劍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她不語,深深地沉浸在針線里。
劍寒追問:“你到底住在哪里?”
“我不想說。”
嫣然說這句的時候,頭還埋在衣服里,劍寒只能看到她柔和而白皙的后頸,有一些溫柔的感覺。
不過,她說的卻是一句很無賴的話。
第二天清晨,嫣然推開劍寒的房間,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走了。床上還留有50兩的銀子。
象以前一樣,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心里卻很安定,每日的等待,成為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當(dāng)然,這也不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流浪的生涯,甚至教會了這位大小姐開源節(jié)流。她把原來住的上等房退了搬到柴房,然后不時地做些針線活來補貼日常的生活費用。
三個月后,嫣然在客棧側(cè)門那條骯臟的小街上看見一個乞丐。
他的頭發(fā)臟得粘成了一縷縷,散亂地披在面前;渾身上下不知道有多少傷口正在化膿潰爛,引得蒼蠅“嗡嗡”地識他為知己。
一群正在玩耍的小孩經(jīng)過,被他嚇了一跳。
“呀!這個人好可怕呀!”其中一個小女孩驚呼了一聲。
“你很害怕么?”另一個小男孩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英雄氣概,挺身而出,“我把他趕開!”
小女孩攔住了他:“別,你看他這么瘦,一定好久都沒吃過東西了,真可憐!”她把手中一個正在吃著的包子遞給乞丐,“來,給你吃!
乞丐微微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只是笑了笑。
女孩奇怪道:“你不餓么?吃吧!”
乞丐的身上很臟,可那雙眼睛還是這么的清亮,使女孩莫名其妙地對他有了一些好意。
“唉!你不吃噢!阿珠給你你還不要,找死噢!”男孩已經(jīng)不耐煩了,“看來不打你幾拳你還不餓噢!”
“啪”地一聲,他把乞丐打得趴在了地上。
其他幾個男孩子看見有人可打,也一擁而上。
那個叫阿珠的女孩嚇得把饅頭掉在了地上,大叫道:“唉!你們干什么?怎么說打就打?”她徒勞地想要拉開那群男孩,可是又哪里辦得到。
乞丐也不抵抗孩子們的攻擊,也許,他根本就已經(jīng)失卻了抵抗的力量。他看著掉在地上的白面饅頭,嘴角忽而漲開了微笑,仿佛看見了春天還未融化的最后一朵潔白的雪花,美麗得讓他忘記了身上正在遭受的傷痛。
嫣然忽然有一種感覺:就在門邊,就在孩子們的旁邊,她又一次看見了那熟悉的笑容,又一次和她命運中的轉(zhuǎn)折擦肩而過。
她輕輕地一個人自言自語:“劍寒,你又回來了?恩,你終究還是回到我身邊,這就是命!
就這樣曲曲折折、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劍寒回到了自己的身邊,甚至,這次他是再不能走了。
嫣然甜甜地笑問:“孩子們打你,你為何不還手?”
劍寒笑道:“我的武功已經(jīng)全被廢掉了,哪里還有還手之力?”
“噢?”嫣然纖纖的素手拂上了他的面頰,“可為什么我在你眼里,看見了歡樂在流動?劍寒,你在期待什么?”
劍寒忽然覺得,自己無法直視向這雙眼睛:它雖然微微地往上翹,有著桃花的風(fēng)情,卻能用哀傷刺向自己的心靈,直到凄厲。
嫣然的嘴唇吻上了劍寒的額頭,有一種柔軟的陰冷。
“我等了你這么久!你終于回來了,這是上天賜予我的。劍寒,我不讓你死!”
她把劍寒帶到了一個小山村,延醫(yī)請藥,用盡自己所有一切挽救這個殘破的生命。只希望,他能留在自己的身邊。
劍寒是再也不能一個人靜悄悄地走了,他甚至連死也做不到。這具軀體在歷經(jīng)了蚊叮蟲咬、刀劍創(chuàng)傷之后,被嫣然緊緊地抱在了自己的手中,已經(jīng)是七零八落……
前塵往事,在她肚子里天翻地覆,滾到哪里,哪里就是焦黑的燙,無處發(fā)泄,就往咽喉滾將上來,沖到嘴里,變成絕望的痛。
她的手忽而按住了劍寒正在倒酒的手。
“你的手,怎么這般瘦了?摸著倒象雞爪子似的!
劍寒微微一愣,他從沒有聽見嫣然這么刻薄的話。
他笑了笑,道:“好吧,不喝了。”
“我沒叫你不喝!我只是問你,手為何這般瘦了?”
劍寒不知怎么回答。
時光,便在他們兩人之間靜靜地流逝。也許,逝去的不止是時光,還有生命。
過了好久,才聽到嫣然悠悠地一聲嘆,從恒古飄來――
“劍寒……”
“恩?”
嫣然彎下腰,臉直對著躺在床上的劍寒:“劍寒,你快要死了,是吧?”她笑了,“我買不到藥能留你的命啊!你快要死了。劍寒――你高不高興?”
“我?”劍寒認(rèn)真地看著她,臉上有了笑的花兒,“我很高興。
嫣然站起,往后倒退了幾步,“你為何連騙我都不能呢?”
劍寒苦笑道:“你是個聰明的女子,我怎么能騙倒你?”
嫣然搖頭:“不是,不是這樣說的。≈辽倌阒,你是我前世里的冤家。你若騙騙我,我是歡天喜地地來信的!
劍寒費力地支起身子,想看清楚些眼前的這個女子,卻感到一陣暈眩,只得又猛灌了一口酒。
嫣然靜靜地笑著說:“也許你對于死亡滿心歡喜,我卻舍不得。在你,我不過是生命中的一片落葉;而在我,你卻是我的前世今生――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來世,我只想在我還能抓得住的時候,多得到一些以后的記憶。劍寒,你死,我不攔你,我已經(jīng)攔不住了。但你能不能在我生命中劃個重些的痕跡?”
劍寒默然了良久,又抓緊了酒壇。
“你喝么?拿個杯子來陪陪我吧,還能說說話。其實,我們從認(rèn)識到現(xiàn)在,說過的話還裝不滿這酒壇子呢!”
那天以后,劍寒的話漸漸地多了起來,天氣好的午后,他往往打起精神,和做著針線的嫣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話,眼里盡是溫柔,如湖水般蕩漾。
嫣然知道,自己是再也沒辦法能延長得了他的生命了,索性放下了這個念頭,只想相守時的快樂,不去計較未來的悲喜。
她原以為他會早早地死去,至少熬不過這個冬天,卻在春暖花開的時候,依然能守在他的床前。
有時候會想:他為什么還活著?是為了她么?想到這里,心里就充滿了感激,會微微地向劍寒笑。
那天午后,劍寒吃過了粥,忽然順著門看了看外面的天,只見藍(lán)藍(lán)的,也不知延綿到什么地方去。
他笑道:“你把我?guī)磉@里這么久,我都還沒出去過呢!能麻煩帶我出去走走么?”
這對嫣然來說,又是意外之喜。
“這有什么麻煩的?”
她嫣然一笑。
他們寄居的,只是一個小村莊,除了滿眼剛插的秧苗,并沒有什么好風(fēng)景。
能和劍寒一起戀風(fēng)戀水,嫣然以為只能是心中的幻想,忽然有了這樣一個機會,倒是滿心惶恐。
她想找庭臺樓閣,為劍寒譜一首新曲;也想看海闊天空,溫柔地聽著劍寒期許未來的抱負(fù);又或是找一處小橋流水人家,品茗賞月。可惜,這里只是一個小山村,什么都沒有。
無奈之下,她只得鉚上了來寶嫂家那只養(yǎng)鴨的水塘。
她搬了兩個小凳子放在水塘邊,把劍寒背了來。
劍寒已經(jīng)輕得沒了什么分量,可放在嫣然柔弱的背上,仍然讓嫣然感到有一些窒息。
午后刺眼的陽光下,劍寒瞇起了眼,看見嫣然白嫩的頸項,微微有幾粒汗珠,像夾在冰中的漢白玉。
嫣然的呼吸聲很濃重,在劍寒聽來,已經(jīng)有了一些鄉(xiāng)下農(nóng)婦的樣子。他忽然就回憶起了第一次見她的樣子。他以為那只是自己剩下來像殘渣一樣的生命中,無聊的相逢,卻原來,歪著頭想想,回憶也會如此的清晰。
那時的嫣然,是站在一株大樹下吧!把袖子壓低到眼睛下面,好像有些慵懶,又從眼里透出一些驚世駭俗的艷來。那時,她的呼吸聲很低,可劍寒還是聽見了,纏在夏日蟬鳴的中間,如冰珠一般沁人心脾。
想到這里,劍寒湊到嫣然的耳邊,輕輕地說:“嫣然,謝謝你!”
嫣然只是笑了笑,劍寒在她背后,看不到她的笑顏,只是覺得她的呼吸聲,又濃重了好些……
水塘的西北角,嫣然特意找的地方。因為坐在這里可以看見水天一色、物景生輝――
劍寒:“原來來寶嫂養(yǎng)鴨子的功夫并不好,怎么就任由它們在水塘里吃水草呢?”
嫣然瞪大了眼睛,她從不知道,原來劍寒對于養(yǎng)鴨子也這么精通。她看到了自己所知以外的劍寒,這讓她十分驚喜。
嫣然:“那依你,鴨子應(yīng)該怎么養(yǎng)才好呢?”
劍寒抿嘴笑了,眼中升騰起淡藍(lán)色的霧氣來,仿佛邂逅上了時光的倒流:“要讓鴨子又肥又大,就得把它們放到一個小棚里不讓動,只給吃。只到傍晚的時候才放出來讓它們透透氣,其實,還省事呢……”
嫣然在一旁托著腮,微笑著看他喋喋不休,純真如孩子。
然而,劍寒的話忽然就斷了。
那群鴨子“嘎嘎”地游上了岸,拍著翅膀走遠(yuǎn)了。
嫣然還是托著腮,好悠閑地笑:“怎么了?為什么不說了?”
劍寒搖搖頭:“說這些干什么?你聽膩了吧!”
“恩?沒有!我不知道有多高興呢!因為,我終于知道了,劍寒以前,也放過鴨子吧!你出生在農(nóng)家么?”
劍寒看著天邊的太陽已經(jīng)有了一些溫柔的褚色,那是將要落日的前兆。
“很多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吧!算了……”
嫣然凝視著劍寒的眼睛,蹲在他的面前:“劍寒,你多說一點吧!”
一陣微風(fēng)吹過,吹散了她的鬢發(fā)。劍寒伸手,把這些調(diào)皮的短發(fā)束回嫣然的耳后:“算了,有什么好說的呢?”
他的手是如此的蒼白而瘦弱,以至于觸摸到嫣然的耳后,一陣密密的涼。
嫣然悄然地打了一個哆嗦,卻為他這個溫柔的動作而笑了:“劍寒不想我以后記著你么?記著世界上有這樣一個瘦弱的少年,你是想這樣悄無聲息地走,只是,你也有爹、有娘吧!也許,還有喜歡的人呢!劍寒走了,在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記得他們了,那不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么?”
她抓住劍寒冰涼的手,撫上自己的面頰:“劍寒,你說出來,我?guī)湍阌浿,好么??br> 天邊的褚色更濃了些。劍寒笑了笑:“嫣然,有些背負(fù),是很重的,你這又何必呢?”
嫣然的嘴角還是噙著笑,但目光卻堅定不移:“你知道,女人有時候總是執(zhí)拗的。”
于是,在嫣然小小的執(zhí)拗下,劍寒的往事被悄悄開啟。
劍寒:“我沒有什么武林世家名門的出身,連自己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從小,我就是被一家莊稼戶收養(yǎng)。他們一家夫妻,只有一個女兒,因而對我這個男孩子就格外好。我每天的事情,就是帶著那個女孩子一起去放鴨子。誰知道在我15歲的時候,韓世芳――那時候他還沒成為武林第一人――看中了他們家的地要修祖墳,強行霸占,只給了幾個銅板。我的養(yǎng)父失去了祖?zhèn)鞯牡,一時想不開,跳了鴨塘;養(yǎng)母也傷心而亡。沒奈何,我和女孩兒只能去煤窯拉煤,后來煤窯塌了,她就被壓死了。于是,我學(xué)了武功,就來找韓世芳報仇,雖然殺死了他,但自己也受了傷,活不了了!
他的故事是如此的平淡無奇,以致于嫣然把頭支在他的腿上,瞪大了眼睛地驚奇:“恩?沒了么?就這么簡單,后來怎么樣了?快說快說。
她像一個急于聽故事的小孩子,可劍寒無疑不是一個好的說書人。
“后來……我就這樣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不是,不是這樣說的啊!”嫣然拉著劍寒的手,輕輕地?fù)u著,“比如說,你應(yīng)該告訴我,你在煤窯里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劍寒笑道:“這些,都過去了!”
“那你養(yǎng)父長得是什么樣子的?”
“就是普通莊稼漢的樣子。”
“你養(yǎng)母呢?”
“和來寶嫂長得很像!
“恩,那個小女孩呢?她叫什么名字?”
劍寒微微一頓:“叫什么呢?我可忘了,讓我想想吧!”
嫣然枕在劍寒的腿上,感到了一些不可捉摸的異樣。她抬起頭,看見劍寒眼中少了清明,濃濃的紅色柔軟地流瀉下來。她以為是太陽落山在他眼中的倒影,可回頭,天邊是火燒火燎的樣子,卻缺少了劍寒眼中艷紅色的綺麗。
她的手指搭上了劍寒的手心,第一次感到了潮熱的溫度。
嫣然了然地笑了,不曾有半點幽怨與悲哀。只是想10多年前,那個純真的影子,也許,她并不漂亮吧!卻有不粘任何雜質(zhì)的純凈笑容。
她想:劍寒,你要去見她了么?你開心么?
然而,到嘴邊的話卻是:“韓世芳沒有想到當(dāng)年造的孽,到后來會得到這樣的報應(yīng)!
劍寒點點頭,有一些東西,他想靜靜地留在心里,隨風(fēng)化了,終歸塵土。他不知道嫣然了解了多少,卻對她深深地感激。
“嫣然……”
“恩?”
“若我死后,你便回家去吧!你這樣一個柔弱女子,一個人生活,總是不成的……”
嫣然的唇輕觸著劍寒的手,她的唇是如此的溫潤,在劍寒的手上輕輕地打一個淡淡的記號,便輕輕巧巧地岔開了話題。
“劍寒以前叫做什么名字呢?劍寒,是你學(xué)武后才起的名字吧!”
對于往昔,嫣然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痛。這樣的時光,是能用來熬一輩子的。況且,劍寒死后,她將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了解過他的人,對此,她心滿意足,以后的悲喜,又何必計較呢?
她的頭又枕上了劍寒的腿,太陽已經(jīng)悄悄兒地沉了下去,殘留的一些紅,正好映在她的后頸上,一個溫暖的弧度。
嫣然的睫毛閃了兩閃,有些迷迷糊糊了起來,她似乎聽見劍寒在說――
“我的名字?鄉(xiāng)下小孩能有什么名字,就是叫阿牛罷了……”
“哦!原來就叫阿牛啊!”嫣然笑著,終于安心地沉睡。
那天的劍寒,精神格外地好,嫣然以為他是回光返照,會在夜里去世了的。因而,她連村東王木匠打的薄木棺材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不想,第二天清晨,劍寒還是睜開了眼睛,微微地笑……
他死在10天以后的一個清晨,當(dāng)嫣然早上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蜷縮在床上,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他穿得整整齊齊,將頭深深地埋在自己的懷中,往日看上去有些凌厲的眉毛也平撫了下去;他的臉,雖然是蒼白的,但因為有了一絲安然的笑容而生動。
嫣然站在他的床前,雙手撫摸上他冰涼的臉,想:
啊!他終于是死了,連死都死得這么干凈!
雖是笑著想的,但一顆眼淚到底還是滾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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