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歲的堇若初進戲班的時候，還只是個瘦骨嶙峋的孩子，蠟黃的面孔透著膽怯，只有一對澄澈無邪的眸子，如同秦淮月下靜靜流淌的水影，純凈的不染一點塵埃。她只是唯唯諾諾的躲在班主身后，緊緊攥著他長衫的下擺，拖著在路上弄傷的腳踝，偷窺著好奇地圍上來的一群孩子。

　　“我叫家默，他們都聽我的。”十歲左右的俊秀男孩待班主走后湊到堇若身邊，微笑著向她伸出了手，“你以后也聽我的吧�！�

　　堇若沒有答話，也沒有伸手，只是畏懼地向后縮了一下，這個領頭的男孩看似溫和的笑容背后似乎隱藏了什么，讓堇若不敢對他敞開心扉。很驕傲的一個人，堇若想。同時也看到他身后一群孩子近似諂媚的笑容，于是有些厭惡的扭過了頭。

　　墻邊站著另一個女孩子，離眾人遠遠的，神色淡漠，一副冷眼旁觀遺世獨立的樣子。她似乎不經(jīng)意的瞟了堇若一眼，隱約笑了一下，然后轉頭看著窗外。堇若呆了一下，不明白這笑容是不是表示友好。家默撇了撇嘴，有點不屑道：“那是葉衡。危險的家伙，離她遠點�！�

　　不要。你才是危險的家伙，她只是被你們孤立了。堇若看著葉衡側臉的弧線，心里忽然覺得有一絲安寧。

　　家默對于堇若的冷淡甚是不滿，上前揪住她的頭發(fā)：“怎么？我說話你聽不到嗎？你這個又丑又瘸的死丫頭！”

　　堇若吃痛，明眸中滿是淚水，于是不自覺地望向墻邊的葉衡，卻發(fā)現(xiàn)她早已不在原處。堇若只覺的頭頂驀的一松，便聽到一個冷冷的聲音道：“想死了？給我松手！”

　　堇若抬頭，淚眼模糊中看到葉衡扯住了家默的衣領，嘴角拉出一絲冷漠而剛硬的線條。家默縮了縮頭，眼中有一絲畏懼，搪塞道：“我只是鬧著玩的。”然后逃也似的離去了。

　　葉衡輕輕的拍著她的肩，聲音變得輕柔而溫暖：“不用怕，我會保護你�！�

　　堇若呆呆的看著她，忽然哭得更厲害了，淚水中看到葉衡手忙腳亂的拿自己的衣袖給她擦眼淚，一臉的惶惑與無措，于是破涕為笑。

　　多年以后，當堇若穿著錦緞的華服坐在方家的豪宅里獨守空房的時候，想起那一日初見時的情景，不禁暗自微笑，然后便有什么東西滴落在鏤空雕花的紅木桌面上。門外仿佛有黑色的風穿過長廊呼嘯而過……

　　人生若只如初見。

　　二、

　　十四歲的堇若已出落成亭亭的少女，膚如凝脂，唇若涂丹，流轉的明眸顧盼生姿，讓人絲毫無法聯(lián)想到八年前那個干癟黃瘦的小丫頭。她的清歌幽啼婉轉，青衣花旦唱得如流珠濺玉般柔脆優(yōu)雅。班主對她的喜愛之情自然與日俱增，聲稱要將她作為戲班的當家花旦來培養(yǎng)。只是年紀尚幼，技藝不純熟，尚未登臺表演。家默此時已經(jīng)是戲班的頂梁柱，有金陵幾大富戶的當家捧場，儼然以當紅小生之態(tài)凌駕于眾人之上。而葉衡，由于身段輕靈，功夫出眾，也是當時小有名氣的刀馬旦了。只是她的性子依舊如幼時一樣冷漠，冰山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讓人無法輕易接近。

　　除了堇若。自從進了戲班，堇若便與葉衡形影不離。無論吃飯睡覺還是練功演出，二人都在一起。仿佛只有在葉衡羽翼的蔭庇下，堇若才能夠安心。家默似乎一直對葉衡心存畏懼，有她在的時候從不敢騷擾堇若，也不再譏諷她是“又丑又瘸的死丫頭”了。當然，以堇若如今的明艷姿容，這話他也叫不出口。只是，堇若在戲班的地位日漸提升，家默生怕有一天她會危及自己的地位，對她也一直沒有好臉色。

　　一日，班主將眾人召集：“三個月后七月十一是金陵第一大戶方家老爺子的七十大壽。老爺子親點了一出《桃花扇》，從明日起就要加緊排練了。堇若，這次是你第一次登臺，就唱李香君吧。家默來候方域�！�

　　“什么？”家默皺了皺眉，“要我跟她配戲？她第一次登臺怎么就可以扮演這么重要的角色？”

　　“難道你還能找到其他合適的人選嗎？”班主的聲音威嚴而不可抗拒�！熬瓦@么定了。”

　　“阿衡，我就要登臺了�！倍霜毺幍臅r候，堇若輕輕地問道，“替我開心嗎？”

　　“很好啊。”葉衡心不在焉的答道，只是看著天空的一角暗自出神。

　　“不好，一點都不好�！陛廊羰箘诺負u頭，“桃花扇里沒有阿衡的角色，我不喜歡。何況還要跟家默配戲。”

　　葉衡忽然轉頭看著堇若，目光中神色變幻，最終化作溫柔：“傻丫頭，不過是配戲，有什么關系。又沒叫你真作李香君他作候方域�！�

　　“可是，我真的很想跟你一起配這出桃花扇�！陛廊魢@息道。

　　葉衡看著她略帶憂傷的靈秀面容，心里忽然微微一痛。

　　排練的時候，家默出乎意料的配合，沒有找堇若的麻煩。葉衡沒有角色，只是坐在一旁凝神觀看，聽那婉轉如鶯啼的清亮歌喉，嘴角卻是一抹蒼涼的笑意。

　　看起來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三、

　　直到登臺那天，堇若穿好戲服靜待開場，卻傳來家默失蹤的消息。班主勃然大怒：“這小子想拆我臺嗎？趕快去找！”眾人找遍金陵城，都不見他蹤影。

　　班主如坐針氈，這要如何跟方老爺子交待？堇若卻只是靜靜的坐著，心里卻好似一塊石頭落了地。此刻卻聽一個聲音冷冷地道：“我來候方域吧�！�

　　班主訝然，竟是葉衡。他垂頭喪氣道：“只可惜你是個女子……”

　　“有什么關系，阿衡能唱好的�！贝驍嗨膮s是堇若。

　　葉衡看了她一眼，又轉向班主，聲音決然：“如若失敗，我提頭見你�！�

　　男裝的葉衡眉宇間滿是勃勃的英氣，挺拔修長的身材，男兒一般的玉樹臨風，那是更勝于家默的清俊飛揚。堇若微笑著看她，目光中滿是柔情。葉衡向她伸出了手：“該我們上場了。”

　　秦淮無語送斜陽，家家臨水映紅妝。
　　春風不知人事改，依舊歡歌繞畫舫。
　　誰來嘆興亡？
　　青樓名花恨偏長，感時憂國欲斷腸。
　　點點碧血灑白扇，芳心一片徒悲壯。
　　空留桃花香。

　　“阿衡，我今天唱得還好嗎？”堇若坐在鏡前卸妝，側了半邊臉，問道。今日的桃花扇出人意料的叫座，反響空前，堇若也因此一炮走紅。方家七少爺那一雙含笑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在堇若身上，一臉的艷羨與垂涎。

　　葉衡撫著她的秀發(fā)，看著鏡中的如花容顏，道：“你從沒唱得這么好過……”

　　堇若滿意的閉眼，如果配戲的不是葉衡而是家默，定是無法取得如此完美的收場。

　　“沒想到你們竟然成功了�！奔夷涞穆曇魝鱽恚嘶仡^，只見他一臉憤懣的站在門口�！拔視ジ嬖V所有人，今日的候方域是個女人！”

　　“你敢！”班主突然出現(xiàn)，“今日還要多虧葉衡救急。且不追究你今日不告而別，日后若你敢提及此事，就別在我這戲班里混！”家默愕然，卻聽班主繼續(xù)道：“從今天起，葉衡，你來跟堇若配戲。”

　　堇若抬眼，望向葉衡那英氣的面孔，輕輕地道：“從今天起，阿衡，我只為你一人而唱。”

　　四、

　　戲班的名聲一天天大起來，班主決意率眾人去京城發(fā)展。“為什么，要離開秦淮呢？”最后一晚的金陵月色下，堇若郁郁地問道。

　　“不用怕，不管在哪里，都由我陪著你�！比~衡握緊堇若的柔荑，掌心的溫度是冰冷的，是的，她是在害怕。

　　“真的嗎？”堇若展顏笑道，“你要一直陪著我哦，不能食言�！�

　　“堇若，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會怎么樣？”葉衡若有所思地問道。

　　“我會等你，就像李香君等候方域那樣�！�

　　葉衡沒有再說話，只是攬住她瘦窄的肩，緊了緊，又緊了緊。

　　京城已經(jīng)近了，沿途卻傳來流寇南下作亂的消息。兵荒馬亂之時，據(jù)說京城的許多大戶人家都舉家向南遷徙。班主當機立斷，原路返回。顛簸的馬車中，堇若的心情是惴惴的，不知路上會發(fā)生什么不測�？墒悄軌蚍祷爻寄合氲慕�，縱然勞苦，也是值得的。北方的風雪，終究不適合柔弱溫婉的水鄉(xiāng)女子。而葉衡，只是默默坐在堇若身畔，一言不發(fā)，眸子中間或有冷然的光芒一閃即逝。堇若并不知道，葉衡袖中那把連鞘短刀，早已沾滿她掌心的汗水。

　　南下的難民甚多，阻塞了道路，戲班的車隊也無法快行，只得跟在后面緩緩挪動。雖然班主決定了走至淮河便改行水路，葉衡依舊從嘈雜熙攘的人聲中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在數(shù)以千計的難民中，龐大的戲班車隊無非是最顯眼的目標。而她所能做的，只有竭力守護她的堇若，不讓任何危險靠近。

　　而那危險終于還是來了。

　　夜里休憩的車隊還是遭到了流寇襲擊，財物自然被洗劫，男人被殺，女人遭凌辱�；鸸馑囊缰校~衡竭力砍倒逼近的盜賊拉著堇若的手倉皇出逃。直到喊殺聲漸漸遠去，兩人才氣喘吁吁的停了下來。天空，不知什么時候起已經(jīng)開始飄著紛然的雪花。

　　堇若累極，坐倒在樹叢中，抬眼卻發(fā)現(xiàn)已行至河畔�！拔覀儭映鰜砹嗣�？”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仍在顫抖。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場景，人間地獄一般的殺戮。

　　“還不知道。”葉衡的聲音依舊冷靜如常，她回頭看著來時的方向，確定沒有人跟來，才道，“等等看有沒有船經(jīng)過，上了船才是真正的安全�！�

　　“不知道班主他們會不會被殺……”堇若眼中含著淚水，依舊驚魂未定。

　　葉衡默然不語，只是凝神眺望著江面。唯見煙波浩淼，依舊沒有船只的蹤影。

　　“阿衡，”堇若輕輕地道，“你一點都不怕嗎？”

　　葉衡轉過臉，淡淡地笑著：“怕……當然會怕……”她忽然走到堇若身前俯身下去，將臉埋在堇若的肩頭：“堇若……剛才那場混亂……我真的好怕失去你……”

　　堇若伸手環(huán)住她，觸到她身上的汗，卻是冷的�！昂芾鋯�？”堇若的聲音輕如呢喃�！坝形以冢銜偷摹�

　　兩人靜靜相擁，直到喊殺聲再度傳來。葉衡目光一熾，將堇若推入樹叢�！安睾�，別出聲！”她厲聲道，袖中的短刀已然出鞘，映著雪光，也映著堇若的淚眼。葉衡咬了咬牙，轉身沖向人聲傳來的地方。

　　五、

　　又是七月十一。金陵方家的豪宅里張燈結彩，人聲鼎沸，方老爺子七十五壽辰。依舊是由來已久的規(guī)矩，請了當紅的戲班，而臺上唱得，也依舊是那出《桃花扇》。

　　白骨青灰長艾簫，桃花扇底送南朝。不應重做興亡夢，兒女濃情何處消？

　　不知為何，方家新進門不到一年的七少奶奶從開場便暗自流淚。方七爺只道妻子為劇情打動，只是拍著她的肩小聲安慰。但隨著劇情發(fā)展，便只自顧自的聆聽那眉清目秀的小青衣的唱腔，連安慰也顧不上了。

　　“這候方域唱得不如從前那個啊……”方老爺子感慨道。

　　直到柳敬亭出場，僅一聲叫板便贏得滿堂喝彩，于是七少奶奶的一聲驚呼也被這喝彩聲掩蓋住了。沒人注意到七少奶奶一對秋水瞳里滿是孤凄愁郁，只是緊盯著臺上修長挺拔的身形�！鞍⒑狻鞘悄惆伞彼谛牡纵p輕呼喚。

　　不知是有意還是巧合，臺上的柳敬亭也望向七少奶奶坐席的方向，但只是略微一瞥，便收回了目光。

　　直至曲終人散。

　　屋里空無一人，鏡前的柳敬亭嘆了口氣，抬手解開了發(fā)髻，一頭青絲披散下來，飛泉流瀑一般烏黑順滑。而鏡中的面容，依舊是男兒一般的勃勃英姿，只是眉宇間含著化不盡的愁怨�！盀槭裁础肿屛矣鲆娔恪�

　　白衣紫裙的華服女子凝立簾外，深深地向門里望去�！澳氵�活著……那最好不過了……”

　　“你說過要保護我，你做到了。我說我會等你，可是卻辜負了你……我終究不是……值得你守護的女子……還是就這樣……忘了吧……”半晌，才悄然離去。

　　鏡中人默然不語，眼中有兩泓清淚�！澳憬K于還是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我也可以放心地離開了……答應你的事我已經(jīng)做到了，你沒等我，我不怪你。還是就這樣……忘了吧……”

　　方家七少爺靜立園中，看著妻子緩緩走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悵然與抑郁。他迎上前去，溫言問道：“唱柳敬亭的是你那個故人嗎？”

　　白衣紫裙的女子笑容有些疲憊：“不是。那么多年了，是我認錯人了�！彼孀≌煞虻氖直郏p輕地道：“我們走吧……”

　　又見秦淮煙月，依舊是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的江南夜色。可是有些逝去的東西，終究還是無法挽回了。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一年后，方家七少奶奶產(chǎn)下一子，名曰方曄，表字思衡。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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