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夢到你，火灼灼不滅。

　　她忘記了一切，卻清晰地記得她不是蓬萊國的巽芳公主。

　　父母不是父母，長兄不是長兄，自己不是自己，她，究竟是誰？

　　她沒有過去，回憶里只有蒼白和空虛，她甚至不確定她心心念念的“失去的記憶”是否真的存在。

　　時如逝水，蒼天向來公平得很，時光不會因為她要尋覓曾經(jīng)而逆轉，也不會因為她要研習法術而停止，更不會因為她要追求人生而加速。

　　蓬萊國民皆知公主溫柔大方、知書達理、能歌善舞；蓬萊王族則知道她性喜清靜，善解古籍，術法方面更是小有所成；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只有不停地學習才能填補內(nèi)心大片大片的空白，才能讓她不至于在無法親近家人時絕望。這三千世界，除了過往，她竟了無牽掛。

　　十五歲不期而至，銀輪初升，繁瑣的及笄禮終于結束。蓬萊公主的寢宮里，她支開宮人，收起漂亮而繁復的禮裙，將平日里便于出行甚至打斗的著裝整齊地放進小包裹，貴重的首飾及財物都納進了乾坤袋，隨手揀了支玉釵將長發(fā)一挽，她便在茫茫夜色中揚長而去，輕盈得如同一只貓。

　　上好的檀木桌，搖曳不定的燭光打在留書上，似隨時要將這薄薄的一頁紙燃燒殆盡。蓬萊國主看著燭光，仿佛那燃燒著的是小女兒郁郁寡歡的十五年。

　　所謂出師未捷身先死大概就是她如今的狀況，郁郁蔥蔥的參天大樹下，她狼狽地與群怪對峙，在那陰狠的綠光里，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脅。四五歲的少年便是那個時候出現(xiàn)的，不過頃刻，她便從閻羅手里重獲自由。滾燙的妖血灑落在腐朽的枯葉上，慢慢滲進古老的土地。

　　少年有著困獸般的眼睛，兇狠而陰冷，但目光觸及那些妖怪的尸身時，又變得一片空無。她不敢一個人呆在原地，只好跟著他，一路無言，不知過了多久，才到了一個漆黑陰冷的山洞。自顧自地升起火以后，少年冷冷地看著她，最終還是默默將手里的干糧分了一些給她。

　　漫長的夜晚再次降臨人間，華月如水泄了一地的銀光，一如她離開蓬萊時的云淡風輕，然而她此時此刻卻不敢入睡，抱著雙膝靜靜地看著絲絲縷縷的月光透過石間小孔射進山洞，在地上和洞壁上映出一塊塊圓斑。然后，她便發(fā)現(xiàn)了那些字，累世的孤獨與痛苦，字里行間的悲傷寂寞簡直要令人窒息……早已入睡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來，冷笑著看著她，眼神里跳躍著期待和絕殺。

　　“讓我跟著你，好不好？”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讓我跟著你，好不好？”

　　少年沒有任何反應，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讓我跟著你�！彼龥]有過去，沒有牽掛，甚至連方才的死亡威脅都未曾讓她動容，“我是蓬萊人，壽數(shù)極長且頗具靈根，若有朝一日你厭倦了我或者將要死去，可以渡魂到我身上�！彼届o地講著，如同要放棄生命的只是一個陌生人，“所以，讓我跟著你好不好？”

　　少年還是沒有搭理，她執(zhí)著地伸著手，哪怕早已酸痛得沒有任何知覺也沒有放棄，雙腳陣陣發(fā)麻，在黑暗鋪天蓋地的前一刻，她終于觸碰到了少年冰涼的小手。

　　再次醒來的時候，少年依偎在她旁邊，他和她是世上唯一的羈絆。

　　少年一日日長大，溫文爾雅，舉手投足間滿是令人心醉的風情。他和她一起走過了很多地方，看過很多美景。煙雨朦朧的西子湖畔，他們曾吟詩作對，共繪風光；黃沙漫天的西北沙漠，他們也曾隨著胡姬熱情的腳步跳舞；牛馬成群的塞上草原，他們也曾縱馬提鞍長歌人生豪情……

　　時間一天天逝去，少年慢慢蒼老衰竭，而她卻容顏依舊，猶如最嬌美的花朵。她想，或許是時候說一聲訣別了。

　　那晚，她喝了許多酒，說了很多話，告訴少年她失落的記憶，告訴少年她有禮而疏遠的親人，告訴他……她深深地愛著她。

　　扶著宿醉過后疼得炸裂的額頭，她有些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無意識地打量著四周的環(huán)境，還是她們在琴川的房子。篤篤的聲音，是拐杖敲擊著木板，昔日的少年端著碗來到床前，她聞到了蜂蜜的芳香。

　　喝著甜甜的蜂蜜水，她疑惑地看著他，少年輕笑，昔日清朗的聲音因蒼老而變得渾濁，他說他舍不得。遲鈍的大腦還來不及思考這話中的深意，她已經(jīng)再一次失去意識，最后定格的畫面是少年盈盈如舊的雙眼。

　　她還是她，身邊的少年卻已經(jīng)換了模樣，年輕如朝日，是她許久不見的蓬勃生氣。她看著他時，眼里有掩不住的深情，然而她卻沉默了，沉默得少年以為她將要離他而去。

　　她是留書出走的，或許她本就是一陣風。她舍不得他死去，可也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他為了活下去而罔顧人命，所以，她只有離開，帶著滿腔的深情與愛戀離開。

　　命運之輪碾過紅塵萬丈，然后她和他又一次相遇。即使換了皮囊，她也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認出他，不顧周遭之人的指指點點，她飛奔過去抱住他，她想，這次便留下吧。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裳，卻沒有等到他熟悉的擁抱，頭頂傳來他溫柔的嗓音：“姑娘，你是否認錯人了？”

　　她驚駭?shù)赝崎_他，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如同被人扼住脖子，面色青紫，窒息得說不出話來。上一次是她離他而去，這一次，他終于也推開了她。落寞地轉身，世間繁華已與她再無關系，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守在琴川，守著她和他曾經(jīng)的地老天荒。

　　她已經(jīng)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從蓬萊帶出的財物已經(jīng)被她揮霍得差不多了，她開始喬裝打扮，做起了當壚賣酒的酒娘子。釀酒之術是她向他學的，如今用來謀生，就仿佛他還在她的身邊。

　　她的酒已經(jīng)做出了名聲，甚至其他的地方的酒家也會千里迢迢來她這里買酒。她不怕辛苦，只是希望不知在何地的他能夠喝到這熟悉的味道，然后知道她還愛著他。

　　熙熙攘攘的集市素來喧嘩，她一身素色衣裙穿行其中，傾城的容顏在巧手之下變得平平無奇，與尋常女子并無二致，只是多了些如水的沉靜。上元佳節(jié)，年輕的少男少女們你儂我儂，情意綿綿，在花燈的映照下，艷若桃花。她靜靜地看著這紫陌紅塵，小販的叫賣聲傳進她的耳里，傳到了很遠的地方……

　　她放出一盞河燈，眼底是一覽無余的寂寞，她看著自己的身影在波光蕩漾中破滅、重聚、破滅、重聚……湖面有畫舫行過，倒影里盡是遙遠的繁華俗世，她毫不猶豫地轉身，干脆利落的回到獨居的小樓，徒留下身后的琴聲幽幽，寂寞沙洲冷。

　　酒坊傳聞，昨夜曾有俊美少年悵然若失，黯然銷魂。不過這與她又有什么關系呢？萬般姹紫嫣紅在她眼里早已失去了顏色。

　　又是百年，酒坊的主人不知換了多少任，再無人記得最初那個落寞的女子，只是似乎所有的酒娘子身上都有揮不去的孤獨。她其實不怕孤獨，因為孤獨自出生之日起就與她相伴，只是偶爾會感到徹骨的寒冷，或許該回蓬萊了。

　　今日她很早便打了庠，酒鬼們都去看孫家小姐招親了。她眼里有一絲笑意，只因突然想起了白日里那個落拓的大漢，在他身上，她嗅到了與自己相同的味道，背叛與追逐，早已融入了她的血脈與骨骼，她有點好奇他是否也會去搶那繡球，停下流浪的步伐。

　　后來，又發(fā)生了很多事，舉家搬遷的歐陽家少爺孤身回來、方家少爺逃婚、俠義榜上有名的少俠一路斬妖除魔行俠仗義……茶樓酒坊里最不缺的就是市井傳言，她托腮微笑，佇在柜臺后面靜靜地聽著，近來她越發(fā)喜歡人間的熱鬧。

　　食客們說起海外的仙島，俊美無儔的王子大婚，新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誕下的小王子活潑可愛，聰明無雙。她想起了自己的哥哥，開始認真地考慮回蓬萊之事。

　　將酒館賣給了可靠的商家，回家的大船也已經(jīng)準備妥當，掌舵的船家說待到風平浪靜時就可以出海，她開始一步步丈量琴川，將回憶掩埋。

　　出行前日，她感到身體有些不適，所幸她曾經(jīng)跟他學過些醫(yī)術，平常小病自然難不倒她。把脈之后卻是大驚失色，結合癥狀，她這分明是瘟疫！她來到藥鋪，只希望能尋到那味不常見的草藥，沿途她已經(jīng)看見了太多的病患，船家也難逃厄運，出行也自然而然地耽擱下來。

　　瘟疫席卷了琴川，不過短短一段時日，繁華的江南小鎮(zhèn)就變成了一座死城，到處都是呻吟，面黃肌瘦的人們無力地癱倒在青石街道上，雙眼無神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遍尋琴川，僅剩的那味關鍵草藥早已被人購走，官家只得向外省求助，然而路途遙遠至今杳無音訊。

　　方家心慈，開廬施藥，雖只能是緩解病狀，卻也是琴川如今的主心骨。她倚在窗前，看著因人手不足而忙碌其中的方家二姐，她看得出來，方家二姐也是時日無多。端著藥碗，衣袖后滑，露出一段瑩白皓腕，因為術法之能，她的狀況其實比所有人都要好，至少同樣是大家小姐的方如沁的手腕已是瘦骨嶙峋蒼白無光。

　　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精美的白瓷碗幾次送到嘴邊她都無法下口。最終，她放下藥碗，施了個術讓自己看起來更紅潤健康，向方家小姐走去，以試藥之名騙她服下了這融入了她靈力的救命的解藥。

　　方如沁坐鎮(zhèn)方家傾盡全力奔走尋藥，她則代替了方如沁守在藥鋪，研究替代之法。盡管依舊哀鴻遍野，琴川卻開始變得有序起來。

　　衡山青玉壇的弟子找到方如沁，只道是故人有請，隨后開始在琴川發(fā)放解藥，但她卻明顯感覺到有什么不對，他們的眼神太狂熱，還有對村民的輕蔑，哪有半分良善的意味？

　　處理好一干事宜，她正欲借交流的名義拜訪青云壇，那些白衣弟子便去而復返，不由分說綁架般將她帶回青玉壇。

　　方如沁看起來并無不妥，一心一意繡著紅色的禮袍，一針一線都是她對弟弟的真摯祝福。這般寧靜的場面在她眼里卻是說不出的詭異，琴川仿若死城，方蘭生也不在，她怎么會有心思繡吉服？

　　方如沁告訴她，歐陽少恭欽佩她的醫(yī)術，特地相邀，待他忙完手中事宜，便會過來與她交流一番。方如沁的語氣非常平靜，卻讓她冷得戰(zhàn)栗。

　　正如方如沁所言，未等多久，歐陽少恭就迤邐而來。

　　第一眼，她便認出了他，時光能改變他的容貌改變他的軀殼，卻改變不了他的眼睛，磨滅他的風度翩翩。他卻驚愕地呆在原地，然后展顏一笑，看著她溫柔地道：“這次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

　　她知道了所有的事，比如他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魂魄，比如他設計讓百里屠蘇親手將自己的母親變成焦冥，比如琴川的瘟疫，比如方如沁對他的害怕，比如明天他和百里屠蘇的決戰(zhàn)……她依舊無法阻止他生殺予奪，然而這一次，她連逃避也不能。

　　趁歐陽少恭不備，她偷偷布下復雜的法陣，那是她在古書上看來的能重融魂魄的法陣。

　　百里屠蘇如約而至。她在他身邊看見了那個買酒的大漢，他曾是歐陽少恭的好友；也看見了歐陽少恭的竹馬方蘭生。她想，他只有她了。

　　方如沁攙著方蘭生和小狐貍，幽都兄妹半跪在一旁，而他和百里屠蘇的廝殺已近尾聲，透過焚寂炎炎的烈火，她看見他們的靈魂正在被撕裂。

　　青玉壇上空閃爍著光芒，那是她昨日布下的法陣，一道法力打向陣眼，她看見分裂的魂魄拉鋸著融在一起，她聽見歐陽少恭和百里屠蘇痛苦的嘶吼。

　　今日她穿著大紅的嫁衣，她一步步走向歐陽少恭，帶著幸福的微笑，一步步走向終點。法陣確能聚魂不假，代價卻是高深的法力和她的生命。

　　感受著自己的消亡，她知道快了，很快歐陽少恭便能從數(shù)千年的漂泊沉浮中解脫出來，忘記一切，重入輪回，或許有朝一日，他還能修行有成，再渡仙身，然而她終究看不到了。

　　她終于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讓我跟著你，好不好？”

　　然而這一次，她再也等不到他的回應了。

　　她凝視著他，火灼灼不滅。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