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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在送孩子上學(xué)的路上,我的鄰居紅袖突然對我說:“我要辭工不做了!蓖瑫r指著臉上、脖子上的一塊塊紅斑給我看:“過敏啊,漂白劑!
我看她整張臉都潮紅著,覺得有點驚詫。我的廣東話不過如此,所以要重新和她確認一遍:“過敏,所以不想再在餐館工作了?”
“是啊,成這樣了!奔t袖摸著鼻子上的一團紅疹說。但隨即她又興高采烈地補充道:“老板說從下個月要漲工資了!”
對于紅袖要辭工,我是萬分贊同的,為孩子計,她好像也不應(yīng)該出去打工。
最近每逢紅袖去餐館打工的周一、周二和周五,都是我在幫她接孩子。
三點半把我兒子和紅袖的兒子從學(xué)校接回家,我兒子吃點心、寫作業(yè)、完成額外的閱讀任務(wù),紅袖的兒子就回到我家租住的一棟房子的地下室——那里是他的家——一個人不知道在做點什么,因為每次我問他,他都說:“沒做什么!
我希望紅袖能自己帶孩子,主要是因為最近發(fā)生的一件事嚇壞了我。
那天下午回到家,我正教兒子做功課,地下室里突然傳來恐怖的哀號和哭叫,聽著真叫人毛骨悚然。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莫非是肚子痛?”我想起放學(xué)的時候,紅袖的兒子對我說肚子有點痛,慌忙一步三檻沖下樓去敲地下室的門。
敲門聲響起,屋內(nèi)的哀號和哭叫立刻就止住了,可是門并沒有開。
我一邊敲門一邊叫那個瘦小男孩子的名字。好幾分鐘后,門無聲地開了,紅袖的兒子站在門后呆望著我。這時,我注意到他穿了件厚棉襖,而當時室內(nèi)的溫度大約有二十二度。
“你為什么要哭啊,是不是肚子痛呢?”盡管心里很著急,但是對著這樣的一個孩子,我不得不降低了調(diào)門,柔聲對他說。
他垂下眼簾,不出聲,眼角并沒有哭過的痕跡。
看他完好無損地站在那里,我舒了口氣,領(lǐng)他上樓去到我家里。
我兒子正好讀完了書,可以和他一起玩。我則坐在沙發(fā)上觀察他們。
紅袖一家三口搬到樓下的地下室才幾個月,但是已經(jīng)和我相當熟了。對于我這樣一個不善于交際的人來說,這完全歸功于紅袖的熱絡(luò)和主動。
剛開始是她常常敲開我家的門,叫我?guī)退螂娫捇蛘咦x信,后來發(fā)展到叫我一周三天幫她接小孩。
可能對于一個只會說粵語的中年女人來說,請鄰居幫忙處理一些需要用到英語或者普通話的事情是最便捷不過的途徑?墒墙形?guī)退有『⑦真有些勉為其難。因為我自己的兩個兒子已經(jīng)很叫我頭大,再多帶一個,吵鬧程度有點超負荷了。而且我大兒子一心只想和他玩,并不安心完成功課。
但是紅袖說得非常懇切,也很實際:畢竟送到課后的培訓(xùn)班去一個月的開支并不少,他們夫妻付不起;畢竟我兒子和她兒子同班,我在接我兒子的時候,把她兒子帶回來也不過是舉手之勞——我似乎無從拒絕,只好答應(yīng)了。
那個下午的事情讓我心里非常不安,畢竟給人看孩子還是有責任的。所以我在觀察了那孩子一會兒之后,覺得他沒有什么異常,就再次問他為什么在家里那么大聲地號哭。
那個孩子一臉懵懂看著我不說話,也不動。我又問一遍,他腦袋一搖,低聲說:“勿系我啊,我系屋企困覺啊。”
我覺得有點生氣,因為我是教育孩子不準撒謊的,這個孩子顯然不想和我說實話,所以我也就不問他了。
隔了一天,我對紅袖說了那天的事情,并說小孩長期這樣一個人在家里呆著也不是辦法,心理會出問題。
紅袖淡淡一笑,說這也沒有辦法,這個小孩從小也就是自己在家里呆慣了的,叫我不要擔心。做母親的如此,那么我也就不方便再說什么了。
我們兩個默不出聲往家里走,紅袖突然說:“早知道這樣,把他姐姐們帶來了!
我覺得很驚詫,因為這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小孩有姐姐。
紅袖看我停下腳步、瞪著眼睛,又笑,說:“我有三個仔女啊,頭兩個是女仔,留在中國了。我們是難民嘛,計劃生育的難民吶!
原來如此,我還覺得挺納悶的,紅袖夫妻兩個,既沒讀過什么書不能技術(shù)移民,又不像投資移民的有錢人,是怎么到加拿大來的?結(jié)果還有難民這條路可走。
那為什么要留兩個女兒在中國?我還是覺得很奇怪。
“當初打錯算盤了,以為小孩都帶來,生活費太多,F(xiàn)在看來,帶兩個女仔來,上學(xué)不要錢,能領(lǐng)福利,還能帶這個小的。帶來還是劃算。本來是想著小孩全留在中國,我們兩公婆在這里打工掙點錢的,哪知道工作不好找!奔t袖在那里自言自語,她又在算她的經(jīng)濟賬。
我不存心打聽她的事情,因為人人都有難處,都活得不易,怎么做事情也有自己的一套。我只點點頭,表示贊同。
可是兩個沒成年的女孩子自己在中國呆著也讓人匪夷所思。我正想著這個問題。紅袖象讀懂了我的想法一樣,繼續(xù)說道:“我家婆帶著兩個女仔,對她們不好,成日罵她們懶。其實我的女兒也就是星期六、星期天才從學(xué);厝ァ蓚女仔說想我,我聽到都心痛得不得了!
她說著說著,目光暗淡了下去。
我只好安慰她說如果奶奶不喜歡帶她們,可以找她自己的媽媽、孩子的外婆帶。一般來說,外婆給自己的女兒帶孩子都還是很盡心的。
“我是孤兒,沒有父母的。所以給人欺負啊!奔t袖嘆著氣說。
聽她這樣說,我馬上覺得局促不安起來,仿佛是故意戳到她的痛處似的。
但是她望著我,語氣平淡得象在講其他人的事:“老公也不好,什么都不理,我生孩子坐月子都不給我煮飯,逼得我自己煮飯,還要給廠里的工人煮!薄t袖家里以前開皮革廠。
我聽了更覺得驚詫,想起紅袖的丈夫一臉忠厚,原來是這樣的人。
“這樣你都肯生孩子,還生了三個!”我平日里就有點女權(quán)主義,聽她這樣說就不由自主地拔高了調(diào)門。
“誒,廣東人重男輕女,怎么都要生個兒子啊。”紅袖的語氣依舊平和,臉上流露出聲了兒子的滿足與驕傲。
我嘆著氣搖頭,不再說什么了。
過了幾天,紅袖看到我,問我去不去超市買打折的米,我看了一眼她舉著的裝米的黃色口袋,覺得那米亮晶晶得好像有點過分了,就支吾著說:“可能吧,我家還有米!
“好啊,你去買就帶我一起去,我沒有車,米很重啊。”她期待地看著我。我只好點點頭。
又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寫點東西,電話響了,紅袖打來的,說她在門外,不知道誰把后門鎖了,叫我?guī)退_門。我下樓去,紅袖兩只手提了好幾個袋子,樂滋滋地對我說朋友請喝早茶,回來的路上還開車送她去超市買了很多東西。到傍晚,我正做飯,電話又響,紅袖叫我到樓下她家廚房去幫她把爐子上的湯關(guān)了。過了一會兒,我正要吃飯,紅袖又打電話給我,問我她的湯燒干了沒有,我目瞪口呆,因為之前鍋里正炒著菜,我?guī)退P(guān)了火,看也沒看就急匆匆上樓了,所以老實告訴她說不知道燒干了沒有。掛掉電話,我突然覺得我對于紅袖來說,是不是也用得太方便了。
但鄰里之間可能也就是這樣的,尤其是在異國他鄉(xiāng),樓上樓下住著,相互幫助似乎也合情合理。況且之前紅袖也幫我看過我的小兒子幾次。所以我不好意思拒絕她的要求,只好繼續(xù)聽她使喚,也繼續(xù)幫她接孩子。
我兒子有一天神秘兮兮地對我說:“媽媽,Z怎么有點奇怪?”
“怎么個奇怪法?”我好奇地問。
“別人和他說話他都不理,上課的時候他就自己和自己說話,老師叫他不要自己和自己說話了,他也不理。媽媽,你教我和別人說話的時候要看著別人的眼睛,還要有反應(yīng),為什么Z不看人,也不理人。”我兒子一臉困惑。
我無從解釋。想起那個下午,那個孩子發(fā)出的傷心絕望的凄厲號叫,我覺得我不能再幫紅袖接孩子了,我負不起那個責任。
我還沒有來得及對紅袖說這件事,紅袖就拿來一封信叫我翻譯給她聽。
那封信是孩子的學(xué)校寫來的,大意就是說鑒于Z的行為,校方認為他需要“特殊教育”,所以學(xué)校聯(lián)絡(luò)了各方面的相關(guān)人員以及孩子的母親紅袖開了個小會講這件事情,但是紅袖堅持認為她兒子很正常,不需要“特殊教育”,這樣萬一Z將來有心理問題或者學(xué)業(yè)障礙,學(xué)校就不負責任了。
我清楚地知道“特殊教育”的含義。但是我不知道紅袖的兒子是不是真正需要這樣的教育。
紅袖的情緒有點激動,說她兒子不需要接受給傻子提供的教育,她的兒子很正常很“醒目”。
這樣,我準備要告訴她的一些她兒子在學(xué)校的“奇怪”表現(xiàn)也就說不出口了。
紅袖還沒有辭工,每逢周一、二、五,還是我在幫她接兒子。每次看到她們母子,我總是忍不住要想,很多人都以為國外是天堂,所以不惜一切代價要來天堂,可是從人間到天堂的這一步走得有多艱辛、究竟是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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