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荒兮

　　夢，來的太過突然，令他措手不及。

　　他辨別不了現(xiàn)下幾許，亦看不清自己身處何處，只知曉從腳下迷漫的霧氣，或是白日炙熱黃沙，或是夜中冷清月色，一霜一炎悠悠裊裊而生的水霧，宛如魑魅之手，層層巒巒攀附纏繞，讓他無力掙扎。
　　「你在渴望什么，你希望得到什么？」
　　一個古老沉厚的聲音，是來自遠古的魔音，是起源至高的神跡，回蕩在四周，重重回響，回音迭迭。
　　循著聲音，賽特漸漸清晰了思緒，發(fā)覺自己身于甕中。
　　「渴望吧，祈求吧，匍匐在神的面前許愿吧�！�
　　一聲又一聲，斷斷續(xù)續(xù)，卻又絡繹不絕地叩問著他的內心，敲擊著他的靈魂。

　　“哼，我不跪拜任何神靈�！�
　　他語音剛落，一抹宛如神女的圣潔之白在心頭一閃而過。
　　那是誰？過分的熟悉，一個是呼之欲出的名字想不起，不由自主想牽起她的手，可是當他伸出手臂，卻挽不住那一縷如夢蒼煙。

　　「愚昧地堅守你的固執(zhí)，還是訴說你的心愿，人類啊，自以為是的聰明，實際愚不可及�！�
　　狂妄的笑聲鋪天蓋地籠罩在他的周圍，誘惑著迷失的人，引導他們墮入更加黑暗的深淵。

　　——賽特大人……
　　——請您醒過來……

　　賽特猛地睜開雙眼，映入眼的是半透明的紗簾。
　　躺在寬闊的絨墊之上，由窗外探入的幾道熹微之光，映照在外露出的古銅色臂膀，他抬起一只手掩住雙目，豆大的汗水順著額側滾落。
　　夢，這只是一個夢。

　　做夢對于賽特而言，真是一個奢侈的現(xiàn)象，尤其這幾日，來自民間罪惡的心魔，肆意蹂躪戰(zhàn)爭后貧瘠的大地。
　　作為新任法老，他無暇顧及自己，嚴謹如他，沒有一刻未將埃及放于人生最重要的位置上。
　　于是，神圣的阿頓尚未劃開天際的曙光，他便已坐在冰冷的石桌前；偉大的阿陶姆離開王座后，他依舊未移半分。

　　有的時候，他甚至想嚴厲地指責前任法老不負責任的舉動，然而那名為亞圖姆的法老王，是如何離開的，他竟毫無印象，前任法老似乎是突然蒸發(fā)一樣。
　　他只記得，那偉大的法老王，緊緊地握住他的雙手，用極為信任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他們相處不過短短數(shù)年，卻宛如自古遠以來便是刎頸之交。

　　“法老王，石板有些異常�！痹谫愄卣硗戤吅螅律先蔚纳窆佼吂М吘吹叵蛩卸Y道。

　　所謂的石板，就是近來蠱惑民心的罪源。
　　賽特借助黃金杖的力量，將這邪惡的魔物封印在石板之中，那是一個有副猙獰面孔的罐子，裂開猶如惡魔般的笑，凡見者，只覺后脊寒冷似千年冰窖，內心泛起的不祥刺激著瞳膜，直逼大腦。

　　賽特不止一次聽見它猖狂地篤定說著：「你會釋放我的�！�
　　對于這般狂妄，他只是冷然一哼回應：“魔物總是癡心妄想�！�

　　他交叉著修長的手指，放在下頜前，坐在代表權威卻又顯得冰涼的石椅上，聽罷神官的匯報，眉間因蹙緊而微顯的痕跡，此刻又加深幾分。

　　魔物，終究是魔物。
　　不肯輕易放棄曾經(jīng)品嘗過的美味，且那個魔物的力量與他者不同，像是源源不斷的細水，斬不斷，也找不到源頭，日益見長。
　　對這種心魔而言，人類的封印只是雕蟲小技，甚至不屑一提。
　　只要人類擁有欲望，即便是用上黃金之器的力量，制約之力仍然如同螻蟻般脆弱得不堪一擊。

　　賽特離開皇宮揮開了從者，獨自走進這僻靜的神殿。
　　擺在最前端的石板，是曾經(jīng)的同僚如今王權的守衛(wèi)，而最深處，則是象征神圣光輝的三塊神之石板。

　　他向里走去，可才邁出幾步，就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力量，由深處傳來，一個無形強勁的手臂，一把將他拽進見不到盡頭的黑暗間。
　　一陣風，冷的滲人，隨風回蕩的，是古老聲音，風盡而沉淀。

　　「許愿吧，許愿吧，許愿吧�！�
　　一如破曉時分的夢境。
　　環(huán)顧四周，哪里還有什么光芒，虛無空洞的漩渦，在身邊打著轉，只需一個失神，從此萬劫不復，永無生機。

　　「你最終還是來了，法老王，嘻嘻嘻嘻嘻嘻嘻……」
　　詭異的笑聲自漩渦里徘徊，空氣頓時粘稠而難以喘息，也許是因為大腦短暫的缺氧，他竟動搖了神智，朦朧中，瞥見一罐墨綠的怪異之壺沖他咧嘴。
　　那笑容扭曲時空，待賽特再度恢復意識，面前只剩下一個少女亭亭而立。
　　心底有什么東西裂開了，發(fā)出喀拉一聲清響，賽特愣神的這一瞬間，少女邁開步伐，愈行愈近。

　　「賽特，留下來吧�！�
　　挽留或是誘惑，來自大海深處妖女的呼喚，點亮一盞可笑的燈塔，讓迷途的人尋到所謂家的方向，簡直是一個黑色的笑話。

　　賽特向后踉蹌了一步，他一只手掩住額頭，眉心傳來的刺痛感斷斷續(xù)續(xù)，令人無法集中注意。
　　一塊巨大的石板模模糊糊出現(xiàn)在腦海，昏暗的雰雨中，一人跪在前方，看不清面龐，卻可以感受到他的悲傷。
　　為何悔？為何失措？
　　“我……”賽特想試圖回答，又說不出半句話。

　　「留下來，我們永遠不會再分離。」
　　清脆銅鈴，悅耳叮當，少女的聲音與記憶中的無名者相疊，沒有絲毫差別，但油然而生了陌生仿若旁人。
　　少女的手環(huán)上他的頸，好比牢固不可掙脫的鎖鏈；少女的笑聲徘徊在耳際，揮之不去。
　　賽特聞到一股濃郁的熏香，恍恍惚惚，淪入迷惘。

　　「哈哈……」
　　貪婪無盡的狂妄，是魔物得意的勝利宣告。
　　「哈哈哈哈哈哈�。　�
　　它知道，它就知道，沒人能夠逃脫它的手掌，即便你是偉大的法老王。

　　賽特沉睡在壺中，嬰兒一般安靜。
　　夢，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起源，訴說著淹沒于沙漠之下的舊事前塵。

　　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的故鄉(xiāng)……

　　一望無際的火海，從夢境的一角蔓延，硝火肆虐，綻放自地獄的紅蓮遍布村落。
　　嚎哭，哀求，咒罵，掙扎。
　　痛苦凄厲充斥敲打耳膜，少年無力反抗這威脅，只是倔強而徒勞地挽救他已無氣息的母親，懷揣最為微小的錙銖希望。

　　一聲長嘯，響徹黑夜，他看見一只龍，一只青瞳的白龍，盤旋上空。
　　少年抬首看向遠處的高地，那里所傳來的精靈之力漸行漸遠，復而湮滅在無涯冥空……

　　失去守護之力的庇佑，牢籠的魔物輕蔑狂躁，僅需一伸手，便能將他撕裂無數(shù)碎片。
　　可怖的魔物近在咫尺，青年不能閃躲，他的手臂間懷抱了什么珍貴的人或物，被蒙上陰影看不清，而那絕不放手的決心印象深刻。

　　忽，熾熱的溫度在胸前燃燒，他看見一只龍，一只青瞳的白龍，自深淵襲入長空。
　　白龍橫掃之處，魔物留下不甘的詛咒，歸為塵埃。
　　炙人的溫度終究漫漫冷卻，尋覓不見……

　　冰冷的天地混沌，隔面的人心詭測，曾經(jīng)最為尊敬的人，曾經(jīng)最為仰慕的人，抵擋不住欲望的吸引，屈膝于罪惡。
　　年輕的神官心冷彷徨，猶豫中靈魂被侵蝕壓抑。

　　那是一只龍，一只青瞳的白龍，惱怒地咆哮。
　　龍吟訇破蒼穹，震懾四方魑魅，心魔刺耳的尖嘯，在鱗波光影中匿去。
　　年輕的神官合上眼，良久方睜開，他的眼前佇立著一條龍，一位冰藍瞳眸的少女。

　　——賽特大人……
　　誰的呼喚，如沐春風般沁入心脾。
　　——請您醒過來。
　　誰的呼喚，道出似曾相識的言語。

　　賽特猛然起身，揚起手里的黃金權杖，神賜予的高貴力量驅散心魔，怪異之壺從內部瓦解殆盡。

　　“琪莎拉——�。　�
　　嘶啞的聲音不像來自于賽特，對逝去之人壓抑太久的懷念懊悔，對魔物玷污所珍惜的憤怒，所有的情感涌向這位素來冷靜著稱的法老王。

　　賽特跪在地上，一如當年跪在巨大的石板前，直到一抹熟悉的氣息，環(huán)繞身畔。

　　青絲順著風向搖曳，晶亮的雙眸蘊藏微笑。
　　她漂浮在半空，兩只纖細的玉手，輕柔地撫上賽特的臉頰，只是含笑地看著他，不言不語。
　　“你……”賽特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想起那不愿觸及的歷史，那種自責，那塵封的記憶悄然應上心頭。

　　賽特永遠也不會知曉，來自少女的祝福，封印了這段痛徹心扉的過往。

　　少女搖了搖頭，用食指的指腹輕輕點在賽特的唇上。
　　她的目光是星空的璀璨爛漫，她的笑容是寶石的迷人奪目，她的聲音甘美清澈。
　　她的一顰一笑，她的一舉一動，是掩埋在記憶深處的樣子。

　　——賽特大人。
　　她呼喚道。
　　——請不要為我擔憂，請您照顧好自己，即使韶華逝盡歷經(jīng)滄桑，我都會陪伴在您的身旁……

　　少女的笑顏隨著身影淡去，化作白龍深邃的目光。
　　他一手撫摸著青眼之龍銀白的鱗甲，自嘲曾有的不安。
　　不再猶豫，不再彷徨：“我答應你，王者將勇往直前永不止步，如果前面有神擋路，我會打到他繼續(xù)前進……”

　　“琪莎拉�！�
　　輕喃的溫柔，又是對誰的承諾？
　　終于，賽特微不可辨地動了動嘴角，勾出一絲淺淺笑容，那是屬于法老王的寂寞，那是他永遠無法流出的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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