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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雨下了半夜。
蠟燭熄滅時騰起一抹煙,無聲無息,但光線的驟然消失令他回過神來,屋子里一半的地面微亮,另一半完全是暗的,分割開整整齊齊一線,簾子向窗格兩邊挽起,濕氣和雨聲從縫隙里鉆進來,不疾不徐,他四處找了一找,沒發(fā)現(xiàn)類似火折子的東西,于是重新躺回去,閉上眼睛試圖醞釀許久不至的睡意。
他其實不是個喜歡勉強自己的人,至少以前不是,責任之外,少有意愿去干涉旁人,想來世間畢竟難得兩全其美,執(zhí)意周全一部分,總不免開罪另一些,按照千乘騎的說法,這樣身份這樣性格,最理想的結(jié)局無非是做個太平王爺終老一生。這算真心話還是玩笑?他問他,依稀記得對座那張臉上微醺的薄紅,彼時出征娑羅洲凱旋方歸,往宮里走了一遭,聽說戰(zhàn)中肩頭不慎中過冷箭,龍漪當即表示讓他好生修養(yǎng),連上朝也不必,更不許閑雜人等前去打攪,接連數(shù)日閑的發(fā)慌,外出幾個月,近身侍從瞧著面生,一問才知道也是宮中撥來的,府里的老人留下的不多了。
好在千乘騎能來看他,門口武衛(wèi)將馬車從里到外查了三遍,又拎起酒壇子準備開泥封,千乘騎冷眼打量,放話但凡濺出來一滴,或落入半點灰塵,也不苛責他們,只請獨樓門主照原價百倍賠來。
關(guān)傲因什么事。龍戩在廊上看書,聽說了不由笑道。
裝傻就沒意思了。千乘騎冷笑,總不見得我直接去抽判神殛的臉。
這話毒的……
書扔旁邊起身相迎,先是肩上被輕拍了一下。
真的假的?千乘騎挑眉,你居然能給人傷了,進去我瞧瞧?
二十年的青絲酒需冷著喝才好。
這宅邸太空曠,侍從少,也沒有女主人和孩子,去年皇帝倒是有意指婚,龍戩辭了,他無意太早成家,這理由想來拖不了幾年,聽說宮里一位很得寵的夫人已身懷六甲,龍漪只年長他幾歲。
這種事愛莫能助,千乘騎也沒辦法。
千乘騎是真心同情他,即便成親,也難保那位從此不再多心。
最好蟻裳顧命常年在外領(lǐng)兵,政事一星半點不要沾,只是這樣一來,不免又要給人懷疑擁兵自重。
龍戩問,你自言自語說些什么。
千乘騎略笑,目光從他手指上挪開,戒指雕鏤的精致,他估摸著自己是有幾分醉了,不然怎么總覺得那龍擇人欲噬呢。
黃昏時候落了雨,相國府離這里并不近,門半掩著,臺階下梨花堆雪,雨水綿綿在檐角落成一線,其實不如留宿。
免了吧,徒惹是非。千乘騎嘆口氣,結(jié)黨營私這種罪名,我不想擔,你擔不起。
手按在桌上晃了晃,他不能不過去讓他靠著,想說皇兄不至于昏聵如此,但千乘騎醉的那般厲害,料想說什么也是聽不進去的,他也沒十足的底氣。
龍戩安靜躺著,年輕時候沒有過兒女情長,對孩子也說不上特別喜歡,當真考慮,他寧愿自己過的孤單些,換一生平淡安穩(wěn),反正皇室后嗣輪不到他發(fā)愁,千乘騎說他凡事太過理想化——沒好意思直接用天真來形容,以己度人對上設(shè)身處地,意思勉強相近,下場也不言而喻,一母同胞的兄弟心思相差至此,后者的人生簡直插滿燭臺,只等著有人去給他點蠟。
該說世事難料,千乘騎預(yù)料到了好友的悲劇,卻忽略了自身危機,赮畢缽羅的事不過是引子,他跟判神殛互相看不慣許多年,又一門心思回護龍戩,險險弄到好友反目,結(jié)局更是無力回天且搭上性命,二十年的青絲酒確是好的,可惜再不能滿斟對飲,闔眼前的一刻他隱約看見那人落淚,你還怪不怪我?身不由己的從來不是你一個,好好活下去,這一遭也算不枉。
隆隆雷聲沿頭頂滾了一遍,悶在云里的雨水綿綿不絕,天上簡直像懸了另一片海,聽說苦境春季多雨水,每年如此,金甌天`朝沿海,濕氣更是厚重,出門最好多披件衣裳。
他倒是無所謂,僵硬著泡在水里那么多年,雖然隔著石封,也自覺從血管到骨髓無一處不被浸透,半張面具遮著臉,露出來的一半肌膚不見天日的白,好在除了一個人,他并不在乎旁人的眼神。
你究竟是誰?
這話問了不止一回,次次扯出素還真轉(zhuǎn)移話題搪塞過去,居然也次次成功,縱使素賢人奔波在外不曾多打幾個噴嚏,事不過三,他總得想些別的法子。
龍戩設(shè)想過無數(shù)他離開后赮可能面臨的狀況,江湖漂泊孤苦無依么,好在已不是數(shù)年前懵懂稚童,可以想象的是,再次見到死亡漩渦中被判獻刑的侄兒,痛心憐憫之余,壓抑經(jīng)年的恨意終于爆發(fā),盡管這一次他料錯原委,龍漪勉強也算受害者之一。
對赮畢缽羅而言,恩師辭世的打擊自不必說,死而復(fù)生也屬顛覆三觀,晦澀的記憶里,深海死寂近乎漆黑一片,唯有無數(shù)紅色微光浮動漂流,受到相似氣息的指引,緩緩聚集在周圍,宛如星河。
是死后的世界……
是蜉蝣。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聲音于意識中浮現(xiàn),將魂魄從迷亂中喚醒,驀然盛放的血光下,七輪異彩流轉(zhuǎn),面具脫落,鎖住雙手的鐵鏈銹跡斑駁,只一掙便碎裂,血液流動著鼓噪在脈搏中,他將掌心按在胸口,白骨生肌。
從此便如蜉蝣么,晦朔不識,春秋無意。
只是蜉蝣暮死朝生可盡其樂,何以堪比人心?而生無可戀,縱千百歲月,又何如蜉蝣轉(zhuǎn)瞬一生隨水而去……
灰綠藻類與刑船殘骸中爬起自地獄回返的復(fù)仇者,那聲音吩咐了一些事情,他沒有只字片語回應(yīng),卻也知道自己與其他人是不同的,水色瀲滟,漸漸拉近的距離中,其余六張臉孔慘白模糊著,并無五官。
面對身份詭秘的深海主宰,赮畢缽羅的態(tài)度迥異于鬼方赤命,鬼方復(fù)仇心切,而他在這一刻只是疲累已極,也許他該回到妖市,也許他該去圓滿一些遺憾,以血的方式,但這樣做似乎已無法令內(nèi)心真正平息,痛苦與孤獨隨著生命的死灰復(fù)燃悄然回歸了,重新睜開雙眼看到的世界并不比過去美好幾分,記憶中的陰影也不曾抹去,活下去的目的是為了他人的目的,甚至需要自欺欺人去尋找可能存在的意義……
不是自己想要的,也絕不是龍戩希望看到的。
這樣活下去便沒有意義嗎。那聲音虛無的辨不清方向,對世上大多數(shù)人而言,活著本身即是意義。
比如?像你這樣活著?
天地良心,赮畢缽羅本質(zhì)并不是個刻薄的人,只是面對莫名其妙施以援手的“恩公”——大約是封印太久閑極無聊,赮畢缽羅無意感激涕零,他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自己兩輩子加起來說過的話,大概都比不上這一句直刺人心。
光線微微透窗而入,帶著冷淡的白,像混沌夢境乍破一瞬,將醒未醒,完全放空的頭腦是最輕松的,沒有任何多余色彩,菩提長幾依舊守在枕邊,深紅闊大的葉片無風自動,赮畢缽羅用手碰了碰,指尖滑過葉脈,一人一劍如同打招呼般的,緣分不以長久論深淺,這劍頗有靈性,他將它攜在身邊數(shù)日,已經(jīng)舍不得離開了。
隔一片花苑,隱約聽見開門的聲音,時辰還早,昨夜對面直至深夜才熄了燈火,不知道是在忙碌什么。
赮將窗格撐起一半,雨水洗濯過的石板壓著茸茸青草,風里水汽咸濕。
人影是模糊的,許久仍看不分明,心頭一時煩亂,索性推門走了出去,緊趕幾步,揚起的藍色披風拂過肩膀,那人知道是他,也不詢問什么,只放緩步子,側(cè)眸瞥了一眼。
平心而論,龍戩很愿意赮畢缽羅時常隨在身邊,前提是,換一種態(tài)度和眼神。
無論如何,差不多全世界都知道“他”是誰偏偏他一生榮寵的那個你還在茫然的事并不多見,當事人將茫然多久也是個問題,換作衣輕裘,冷眼旁觀著便將真相推理出八`九不離十,赮畢缽羅的話,許多年來在天凈沙苦修,唯一的放松和娛樂是搞綠化,少與人交流,深海主宰畢竟不是一顆仙人球,多澆澆水便能依愿長大,談話需要一定的技巧,這并非赮畢缽羅所長,特別是在對方刻意隱瞞的情況下,他在沙漠里養(yǎng)活了許多植物,卻從深海主宰嘴里套不出一句實話。
匪夷所思的是,也從未嘗試重新尋找突破口,也許是想聽那人親自承認,也許是無意將心事與陌生人分享,疑惑的目光中有震驚有喜悅,失而復(fù)得可以是最幸福的事,但若只存在于鏡花水月,亦是最沉重的打擊。
新柳淡青鵝黃,沿沙堤漁港一帶薄煙,漁船已不能出海了,太艎泊在近處,前次出征毀了兩艘,金甌無缺欲哭無淚,他倒是不缺錢,生意人也懂得利害分辨,只是這半強迫的合作姿勢著實要命,鬼方赤命是尊煞神,眼前這一位看起來言辭客氣禮數(shù)周到,卻也不好應(yīng)付,天`朝與妖市來日的利益——說的好聽,來日?誰知還有沒有來日,金甌無缺自覺已經(jīng)很倒霉了,好歹還有□□子和黃泉雪不離不棄,深海主宰的話,幾乎是孤軍奮戰(zhàn),紅冕七元已散,只剩那沉默寡言的赮畢缽羅,天知道他有什么打算。
細雨濛濛。
我要往前面看看。
好。
氣氛好比閑庭信步,只是彼此心里都不輕松,有人帶了木料和工具匆匆經(jīng)過,赮畢缽羅前幾日缺席那一戰(zhàn),聽說是碰上罪域裁罰者,棧道給劈殘了一半,站上去咯吱咯吱的響,趕緊退下來。
十日內(nèi)都不會再有戰(zhàn)事,你不必如此。
赮畢缽羅不應(yīng),他也不以為意,自顧自說,我來這里,是為祭奠一位朋友……你大約想不到,我這樣的人也有朋友。
不。青年搖了搖頭,未及開口,那人卻往前走了幾步,這刻意的距離。
那便不說。
往事終有撥云見日的一天,他答應(yīng)過他。
答案在心底隱約成形,只需一個點頭一句話來確認,或者另一種可能,在那之前,已不能容忍再次失去。深紅色的斗篷和頭發(fā)被海風吹起來,露出清秀的眼睛,他在旁邊的礁石上坐下,耐心等他,背后菩提長幾輕輕晃動著,沿葉尖滾落一滴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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