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島明光推開虛掩的房門，頓住要往里邁的腳，微微愣在了原地。
　　他的弟弟月島螢仰躺在床上呈大字型，指尖松松拈著的一本書就快要掉落在床頭。明光的視線隨著書向下望去，從運動包里翻出的毛巾、護膝、爽身劑、OK繃等攤了一地，雜亂無章的樣子完全不符合螢平日里井井有條的作風。
　　月島明光挑了挑眉毛，輕手輕腳地走到弟弟跟前，拿掉他手里的書，抖開床尾的被子，蓋好在他身上。
　　與以往迥異的睡姿，來不及整理的物品，看起來并沒有怎么翻動的教科書……結束了與白鳥澤學園的酣戰(zhàn)，他的弟弟，累壞了。
　　背轉身輕輕帶上房門，月島明光收回了原本要和螢說的話。
　　——吶，螢，試試我那雙新鞋吧？

　　二．
　　小的時候，月島螢特別喜歡看哥哥明光坐在玄關處換運動鞋的樣子。出門的時候，哥哥總是迅速坐下去，結實的后背對著他，蹬上鞋，專注地打好系帶。整個過程不到三秒鐘，卻成了小小的螢目送哥哥時最深刻的記憶。
　　螢清楚地記得哥哥第一雙運動鞋的顏色、款式、和哥哥第一次穿上它們時走路生風的矯健姿態(tài)。那也是第一次，螢從哥哥的口中了解到“排球”這樣事物。

　　螢最先接觸的，其實是作為退役籃球手的父親身邊的橙色圓球。四歲的他已有了日后長手長腳的雛形，趴在庭院一角的籃球上嘻嘻哈哈地推著滾。父親偶爾會把他舉高高，讓他去摸一摸院子里那座籃球架的鐵框，冰涼的觸感總會令他不由自主瑟縮起小小的指尖。
　　父親很期待一雙兒子將來馳騁籃球場、重現(xiàn)他當年的英姿。
　　但命運卻偏離了他所期待的方向。

　　三．
　　在螢看來，排球比籃球的色彩鮮艷，觸感也柔軟滑順得多，但這些并不構成他對排球充分著迷的理由。因此，當大自己六歲半的哥哥明光在飯桌上興沖沖地談起自己剛剛加入的排球隊，他只是詫異于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眸里驟然迸發(fā)的熾烈光芒。
　　彼時父親忙于工作常年駐外，幼稚園的生活循規(guī)蹈矩得乏善可陳，于是哥哥每日歸家后高談闊論的排球手生涯成了螢平淡而孤單的日子里最大的期待。
　　跳發(fā)、攔網、輕吊、扣殺……
　　這些模糊虛幻而令螢心生憧憬的詞匯，在他觀看了一場哥哥參與的比賽后具象化了起來。
　　后來螢回憶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對這場比賽的細節(jié)已經沒了太深刻的印象，一閉眼只是晃目燈光下哥哥躍動的金燦燦的發(fā)，還有耳際山呼海嘯喚出的“月島君”。
　　那之后哥哥在螢眼中一直帶著如影隨形的金色光芒。

　　那場比賽結束后，螢偷偷跑進場館內，用手摸了摸中間的排球網，細細的軟軟的，好似還留著哥哥擊打它時掌心的溫度，與他幼時數(shù)次觸碰的冰冷籃球框迥然不同。
　　他繃直了彼時已高過同齡人的小小身軀，仰起頭，透過鏡片的目光投向網的另一端。
　　——這里是，哥哥散發(fā)光芒的夢想之地。

　　四．
　　月島螢幾乎沒有怎么去想追隨哥哥的理由，那是如此順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哥哥是帥氣的，優(yōu)秀的，強過身邊同學口中津津樂道的遙不可及的偶像。
　　哥哥就讀過的小學，哥哥用過的課本，哥哥做過的筆記……還有，哥哥穿小了的運動鞋。
　　小二的時候，螢穿上哥哥的第一雙運動鞋，在學校的興趣館外吸引了一眾稚氣驚艷的視線。螢穿著它們，感受著哥哥當初走路生風的雀躍心情，帶著一絲沾沾自喜的愉悅走過小伙伴中間，驕傲得頭也不回。
　　那雙鞋并沒有穿太久。上了小學以后，螢的身高就一路猛竄，很快就高出同齡人一大截，常被誤認為是高年級的學生。與身高一起快速增長的，還有他的腳的尺碼。
　　被弟弟換鞋子的速度驚到的明光半開玩笑地說，再這樣下去，螢以后打排球穿的鞋要專門定制了。
　　這個時候的明光在國中的排球隊里擔當主力，是螢引以為傲的超級王牌。像是安慰弟弟一般，明光笑著邀請螢來看縣中學排球大賽。
　　螢低頭看著玄關處那雙八成新卻無法再穿的鞋，惋惜得撇了撇嘴，一絲絲的失落很快便被哥哥允諾的安慰獎所驅散。

　　加入少年隊以后，螢有時會穿自己的運動鞋，追隨哥哥的方式不再是踩著他的鞋底感受他曾經的跳躍停頓與奔跑的節(jié)奏，而是每晚與哥哥在庭院里促膝對坐，侃侃而談——談哥哥的烏野，談他的少年隊。
　　哥哥升上高中后的排球生涯仿佛舞臺上的華麗演出，螢在后臺，隔著幕布空聞臺下的掌聲與歡呼，個中精彩卻無法從哥哥輕描淡寫的敘述中窺探分毫。

　　直到有一天，厚重的幕布被掀開一條細縫，呼啦啦地透進了刺眼的光。

　　五．
　　幻想中哥哥如英雄一般披荊斬棘屹立不倒，但那并不是努力就能夠實現(xiàn)的事。

　　那日的看臺之上，螢望向對面。
　　他與哥哥四目相對，中間環(huán)繞著觀眾的歡呼、拉拉隊的哨聲、場上隊員們奔跑跳躍還有排球落地的聲響。
　　這一眼就能望見的距離，是他們間再也無法跨越的鴻溝。

　　六．
　　“月島同學，你究竟想不想打好排球？”
　　月島螢掮起運動包，聽到身后經理的質疑，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
　　雨丸國中的排球隊自月島明光那一屆之后，水準一直都只是中等偏上，與縣內豪強的距離相差很遠。
　　“想要獲勝的話，就好好努力啊！”
　　扎著馬尾的經理姑娘剛剛完成新社員的招募宣傳，汗水順著額角滑過蘋果紅的臉頰。
　　月島螢蹙眉盯視了她片刻，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一聲不吭地掉頭走開。
　　比起努力也無法實現(xiàn)的冠軍夢，迫在眉睫的期末考顯然重要得多。
　　隊友們目光灼灼在體育館里揮灑汗水的行為，在他腦海里唯一的意念是：不值得。
　　即使努力也只是一支中等偏上的球隊，即使努力進入了決賽也一定會在什么地方失敗，即使努力也無法成為那個萬分之一，不過是個社團活動而已，那么努力，又是為了什么呢？
　　十四歲的螢少年，保持著優(yōu)異的課業(yè)成績，和令球隊教練搖頭的無法更進一步的排球水準。

　　七．
　　那時候最難的習題，也不過通過筆記上短短幾行注釋就可以迎刃而解�！�
　　每個伏案學習的寂靜夜晚，月島螢手肘枕著書本，指尖摸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跳。
　　哥哥高中排球生涯的幕布被拉開的瞬間，便是他緊緊合上心門的時候。
　　心門之內，他跳過了很多無法用公式定理得出答案的難題。
　　比如，哥哥，你是不是后悔曾經的努力。
　　……

　　八．
　　月島明光咋咋呼呼的嗓門傳入耳中的時候，月島螢正做著一個冗長疲倦的夢：與白鳥澤的對戰(zhàn)仿佛沒有盡頭，場外隊友們大聲的呼喊、場上球員們激烈的碰撞、戳傷的手指的痛覺、攔網后心臟的鳴響……在在依然真切無比。
　　煦暖的陽光穿過格子布簾照在他的下睫毛，溫熱的癢意與哥哥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喚令他皺眉不適地翻了個身。
　　明光抱著新鞋的鞋盒坐在玄關處，瞠目看著腳邊螢那雙磨破了底的運動鞋，那上頭大得驚人的碼號告訴他，他的弟弟，已經穿不上他的鞋了。
　　數(shù)年前那句“螢以后打排球時穿的鞋要專門定制”居然一語成讖。
　　雖然心疼疲憊至極的弟弟，但想著再晚點出門，鞋店負責定制的店員可能就要下班了，明光還是狠了狠心，將螢從舒服的床上提溜了起來。
　　洗漱完畢，螢的臉上依然一副惺忪的表情，雙瞳不太聚焦地望著哥哥換鞋子的背影。
　　那背影與哥哥曾經坐在玄關處換運動鞋的樣子重疊。
　　曾經的螢并沒有發(fā)現(xiàn)，哥哥后來回到家后換鞋的速度越來越慢，不復以往的利索自然。
　　明光打好鞋帶，也油然想到了那些背對著弟弟藏匿心事與醞釀謊言的瞬間。彼時他盡最大的努力，試圖一轉臉就讓弟弟看到自己依然意氣風發(fā)的樣子。
　　兄弟之間流轉著有些尷尬的靜默空氣。
　　月島明光站起身，轉臉揚起一個輕松的笑容：“走吧�！�

　　九．
　　比起路人投向這對出挑惹眼兄弟的驚艷目光，第一次與哥哥并肩而行這件事更令螢感到不自在。
　　他撇開頭，雙手抄在布絨外套的兜兒里，故作鎮(zhèn)定地看風景。
　　然而眼角余光總是能瞥見哥哥比他寬厚得多的肩膀，隨著走路的步伐輕輕地抖動。
　　明光一路都在絮絮地說著：攔下牛若有什么感想，排球是不是很有趣，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螢尚未從苦戰(zhàn)后恢復精力，有一答一，不太帶勁。
　　明光恍若無察，繼續(xù)著自己的話題。
　　“全力以赴的那個瞬間，是不是特別得開心？”
　　“啊，真是羨慕現(xiàn)在的高中生啊。看著你們昨天那么活躍，真的好想再過一次高中生活呢……”
　　螢緩緩地頓住腳。
　　“高中的時候，哥哥的生活，是怎么樣的？”
　　被遮掩在厚重幕布之后的舞臺、舞臺上面目模糊的哥哥，那是螢心里未曾敞亮過的角落。
　　月島明光愣了愣，望向螢鏡片后期待又有些閃爍的目光，聳聳肩膀，口吻輕松：“螢是問我高中時談談戀愛打打游戲的生活嗎？”
　　螢翻了翻眼睛，一臉“毀三觀”的神情，舉步要繼續(xù)往前走，明光沒憋住“嗤”地笑出來：“好吧，并沒有�！�

　　十．
　　“螢，你能保證每一次費盡心力解出的題目都是正確答案嗎？”
　　——并不能。
　　“你會因此覺得自己之前解題的過程都是白費力氣嗎？”
　　月島螢揚了揚眉毛，鏡片后的眼波微動。
　　努力也許會付諸流水，但不試著努力的話，永遠不知道流水的盡頭是不是向往的天地。
　　“所以，我不會后悔努力這件事本身，只會后悔自己不夠努力。”
　　月島明光停住腳，望向隔了一條馬路的運動鞋專賣店，大字的廣告招牌在初傾的夜幕中閃閃爍爍，照得他一雙淺琥珀色的眼睛流光溢彩。
　　——雖然是想起來就會懊悔虛度的歲月，也是自己青春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經歷過就知道其中的況味，那已足夠決定之后努力無歇的步伐。
　　“話說回來，螢你是什么時候開始穿這么大碼的鞋了啊？”明光低頭注視著弟弟腳上的短靴。
　　“還不是……拜你所賜�！�
　　螢嘀咕了一句，終于沒能繃住，咬了咬唇笑起來。
　　——因為從小就穿哥哥比自己尺碼略大的鞋，想要迅速適應鞋子的雙足在發(fā)育期里沒有束縛地一路瘋長，最終成了現(xiàn)在這副與他纖秀的身材不甚協(xié)調的模樣。
　　明光驚訝于弟弟臉上驟現(xiàn)的笑容，剛要開口，螢已經先他一步跨上斑馬線，回身道：“走吧哥哥，我們……一起往前走吧。”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走在人行道。路燈下，月島螢的鞋底踩著哥哥的足印，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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