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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夢是怎么一回事么?
尤其是那些看起來條理分明,仔細推敲卻混亂不堪的夢。
好像缺少了什么將碎片拼湊完整的關(guān)鍵情節(jié),有沒有這種感覺。
我一直在困擾,失眠,心神不定,又無法平靜。
雖然我做的那個夢有些不同。它情節(jié)簡單,過程短小,并且只出現(xiàn)了一樣東西。
但我一直找不到那夢的來由,因為什么。
每天晚上一入夜,夢就來了,一遍一遍的重復(fù)。
夢里并非白日,沒有日陽光;也非黑夜,沒有星星。
我置身一片黑暗中,感覺不到日的溫暖或是夜的寒冷。
在一條長廊上我獨自行走, 很長一段路程沒有任何彎轉(zhuǎn)或是迂回。許久在某個似是而非的盡頭處, 我看見一個綠色發(fā)亮的環(huán)狀物懸浮在黑暗的半空中。那綠明翠耀眼, 周身環(huán)繞著光芒, 看著它時感覺自己的魂魄被一點一點攝了去. 把手放在上面, 指尖和環(huán)體相觸, 一剎那就有無數(shù)光點從背后投射過來, 在眼前慢慢匯聚, 最終形成一道飛速流動的屏障, 看起來很像電影的幕布.
于是我在那上面看見了很多模糊不清的畫面, 它們交替出現(xiàn)著, 一幅緊接一幅,許多人影就在那些畫面上走來走去. 畫面的光線有時極好, 有時極差. 好時色彩鮮明清晰可鑒, 差時只能隱約看見里面的人, 高矮胖瘦輪廓粗糙.
即使這樣, 我仍然一幕一幕認真觀察, 仔細辨認每一幅畫面. 可以確定那些人影非常相似, 毫無疑問. 即使屏障不停流動, 人影輪廓模糊不清, 我仍舊可以肯定, 那些背影屬于同一些人.
只是在夢里我無法猜出那是誰和誰還有誰的背影罷了.
通常醒來時是半夜三點。
由于不知道夢里在暗示什么,所以我轉(zhuǎn)而注視著對面的墻.
有時候眼角會殘留一些倦意, 朦朦朧朧的, 透過眼睛在昏暗中只看到了墻的顏色, 純白.
那么干凈, 只是一味的白.
經(jīng)常想,這世界上竟有這種顏色, 純粹成那樣子, 倒像是專門被用來被玷污的了。
就那樣看著,納悶著,混混沌沌,永遠也想不清問題關(guān)鍵。
于是一個個凌晨或是深夜在迷惑中我繼續(xù)倒下,什么也回憶不到。無法說出那些影子是陌生還是熟悉, 無法說出以前是否見過。
一天一天氣餒不已,只覺黑夜漫長,沒頂一般。
***********
清早按時起床,洗刷完畢后出門。
樓下早點攤的生意一直很紅火,大概跟人脫不了吃的天性有關(guān)。我走過去,一路聞著味曾湯的香氣,看那白煙同周圍的晨霧來回纏繞,混淆,淡化,飄散。陽光穿透空氣直接映在賣早點的歐巴桑臉上,她原本笑的十分憨厚,這下變得更燦爛了。
新鮮空氣讓人神清氣爽, 抖抖眉毛, 眼睛亮起來. 頭頂有鳥鳴, 歡快的, 悅?cè)说? 聽在耳中為之一振。
胃口也好起來, 走到早點攤前, 四下打量著該吃什么。
面前保溫托盤里盛著滿滿的烏冬面,看起來順滑可口。上面鋪著西蘭花和胡蘿卜片, 紅紅綠綠, 很有營養(yǎng)似的。
歐巴桑一轉(zhuǎn)眼就看見我了。于是她咧開嘴唇,露出有些參差的潔白牙齒呵呵的說流彩小姐這么早,要吃什么么?今天的烏冬面很不錯,湯里有你最喜歡吃的香料呢。我笑著說好啊那就麻煩吉桑媽媽給我盛碗烏冬面吧。
她握著銅筷加起一大陀面,輕輕一甩,面條悉數(shù)落進塑料碗里。白霧飛快騰起又落下,熱烘烘的,拍著臉,阻了視線,緊接著氳氤散開。
還要不要辣椒?
嗯?我抬頭。
哎呀看我都糊涂了,不吃辣椒的又不是你。歐巴桑又咧開嘴,搖著頭往烏冬面里加了一勺辣椒。我被那辣椒面濃郁的味道弄的鼻子癢癢的,扭開臉憋著氣,過了一會才好;仡^看見她笑瞇瞇的望著我,想起什么似的,說你以前不這樣的,很久沒碰過辣椒了吧,流彩小姐真是體貼的人。
我疑惑的看回去,她的眼睛依舊閃爍著亮光。
我付了錢說謝謝,拎起面條轉(zhuǎn)過身。
“多可惜的孩子!彼谖冶澈髧@氣。
很多天早晨她對我說同樣的話,同樣的內(nèi)容,用同樣的語氣。不論我要烏冬面還是壽司。
她說要不要辣椒。
她說又不是你。
她說真是體貼的人。
她說多可惜的孩子。
就像那些沒來由的夢一樣不停重復(fù)又沒有任何新意?晌铱傄猜牪欢床幻靼。
***********
沿街而下,路上有孩子們結(jié)伴去學校,三五成群說笑吵鬧著;偶爾有人大叫,一個在前面跑,一個在后面追,吆喝嚏笑著,倒也不寂寞。
路過東大,停下腳步,目光探進校園里。
由大門通往學園中央第三教學樓的大道兩旁整齊地落滿樹葉,枯萎金黃托著似火的紅,秋天獨有的色彩。
記得暮春時這里的景致大不相同。有柔媚的櫻花在路兩旁盛開,粉色、淡雅,延綿不絕,洋洋灑灑鋪了一路;花掰在風里翩然落下,安靜美麗地躺在樹周圍。學生們都愛從這里走一趟,一群年輕人,踩著花瓣嗅著花香,信步談笑間沾染了一身春天的味道。
春天么。大學的春天。那個時候總有說不完的美麗故事。比如暗戀,比如艷遇,比如拍拖比如愛情。可以痛苦也可以幸福,可以是單純的也可以是天真的?傊济摬涣死寺
不一定非得是陽光燦爛或陰雨連綿的天氣,又或者大雪紛飛。只要有那么一個風和日麗云淡風清的日子,和喜歡的人牽手在校園里漫步,走在他身旁是那么安靜和諧,聽時間穿過指縫悠然流淌,心里想,我原來如此幸福。
的確是幸福的么,拖不兜娜嗽諞黃穡鬩濫怯卸嗝床蝗菀住?BR>
或許道路盡頭有分岔,一個堅持往左,另一個堅持往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誰也不肯讓步。以至于后來吵起來,反而愈加不能統(tǒng)一意見,互相瞪了瞪眼,就分道揚鑣了。一個咬著嘴唇往左邊跑,一個寒著一臉怒意往右邊走。
就那樣,本來好好的一對,變成了兩個。
都是岔路惹的禍不是?討厭的多事的岔道口,沒有選擇不就一直走下去了么。
傍晚坐在櫻花樹下哭泣的人委屈的像被全世界負了似的。她哪里知道負她的那個人就是她的全世界。直到樹林里有人一聲一聲叫著她的名字,順著哭聲找到她,一言不發(fā)在旁邊坐下,又在沉默中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攬進臂腕。
他說對不起,我們走左邊。
聲音平緩低沉,鏗鏘利落,很有質(zhì)感。
她抬起頭。
他表情認真地說,下次就走右邊吧。
她看著他的臉笑了,笑臉帶著未干的淚。
雖然我怎樣也看不清他的臉,一團模糊。不知道臉上的五官原來什么樣。但我想,應(yīng)該是棱角分明的那種。
那時的櫻花雨現(xiàn)在變成葉子,從頭頂旋轉(zhuǎn)落下,優(yōu)雅輕揚,最后掉在地上,被后面更多更大的葉子埋沒掩蓋。長久以后化成水被土壤吸收, 就不復(fù)存在了。人類的記憶也是這樣的么,時間一久就忘了,再想不起來。
有熟人迎面走來,她是大學的學妹。畢業(yè)以后很少碰見她,最近卻頻繁地“撞到”。
大多數(shù)時候?qū)W妹對學姐永遠態(tài)度恭敬感情深厚,但也擱不住經(jīng)常碰面。誰有那么多熱情一見到你就大呼小叫先擁抱后親吻最后摟著你說學姐我愛死你崇拜死你了。但她仍然笑得親切,過來抓住我的手。
學姐你又來了。
是啊最近很想念母校呢。我胡亂笑著,總不能說天天上班路過這里我都要發(fā)呆。
怎么不進去走走呢?每次都看見你站在門外,學姐那么急著趕路么?
我拍著她的手說現(xiàn)在上班不早到十有八九沒機會提升,她聽了感慨這個社會冷酷無情末了還搖頭嘆氣。我看著她,那么幸福,擁有一切,我該怎么告訴她不進去是因為站在校園里看著那么熟悉的景致卻總是覺得心里少了什么,那種空洞虛無。她不會理解。
我們繼續(xù)寒暄說笑卻沒了重點。
臨分手時她回過頭說學姐你不記得那年春天你站在櫻花樹下說的話了嗎?
那年春天,我說過什么。
她說你說櫻花無論落了幾季都沒關(guān)系,你會把他滿肩櫻花的樣子刻在眼睛上,不用記憶,一輩子都看得見。
學姐你還記得么,那個人,落花本應(yīng)與他萬般不配卻出其不意的和諧。
我說過我會看一個人一輩子這種話么。在什么時候?qū)φl說的呢。
身邊的車輛川流不息往來如梭,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
為什么我會想不起來,曾經(jīng)印象深刻的重復(fù)過的事。
***********
城市間永遠少不了樓宇點綴。
高聳入云的,又或者擠在犄角旮旯里,甭管規(guī)模多大,它們都是樓。老的新的歐式日式的,到處都是,抬起頭就能充斥整個視線。
公司大樓在晴海大道旁邊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上。
只是位置不起眼而已,規(guī)模倒是宏大的。上上下下幾千人,靠著拼命操勞又或者阿諛諂媚掙飯掙房子。做久了以前輩自居,把新人呼來喚去看他們端茶到水心里產(chǎn)生了點惡意的快感。
我不幸或是有幸屬于被壓迫的那部分人。辦公空間精簡了又精簡,2尺見方的桌上擺滿了文件和雜七雜八。好不容易有塊閑置的地方, 放著一張不知誰送的賀卡,素色底面印著紅色大字,“生日快樂”。干凈清爽,署名都沒有。樣式看上去蠻老的,不知道是幾年前的了。
有同事路過看見了沖我擠擠眼睛,說還留著哪!語氣曖昧。倒好像送我賀卡的人跟我有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
坐對面的和美問那只熊呢,還在嗎。
我說你連我家有只熊都知道,笑的很虛的樣子。
她說人家當初連熊帶卡一起送給你時你倆就站在樓下,我們站在窗戶旁邊看得一清二楚呢。
是么,我低頭笑笑,還在,放床邊上了。
如果我現(xiàn)在問人家送我賀卡和熊的人和我什么關(guān)系長什么樣,人家會不會把我當瘋子看。
可不那樣問該怎么辦,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記得。
周圍每一個人都比我知道的多,我該怎么辦。
**********
下班路過每天都路過的禮品店,櫥窗里擺著一套新發(fā)行的郵票。
背景是藍天和海,有海鷗在畫面上方飛翔。
也許是國外某個著名海灣,也許就在日本的某個地方。
我想起了高中夏天去過的湘南海岸,在離東京不遠的神奈川縣,當時看到的景色和郵票上十分相似。
那時我騎著一輛腳踏車沿海岸線欣賞風景。
風夾著海水的咸腥撲面而來,搔的皮膚癢癢的,那種清涼一直記到現(xiàn)在。
馬路對面有個騎腳踏車的人撞到了汽車,聲音倒是驚天動地,我看過去的時候那個人卻沒事似的,站起身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拍一下后坐就跨上車子騎走了。真神奇。
往回騎的時候看見他在海邊的小籃球場里練習投籃,剛才撞的走了型的腳踏車被扔在一邊,上面搭著紫色外套和隨身聽。
我不記得當時我看的那么仔細,但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畫面卻很清晰。記得他和我同齡,很高很瘦,前面有劉海遮住眼睛。跳起灌藍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的眼睛和眉毛。那種微微向上挑去的,永不服輸?shù)纳袂椤?br> 長的應(yīng)該算是帥了吧。
總覺得看了很眼熟似的。
許是老板看我在外面站了那么久,怕我凍壞了就出來招呼。
我指著郵票問這個多少錢,他說700日元一套。不算貴么,我想,于是買下來。走的時候隨口問了一句,您說這是哪里。
神奈川啊,老板笑著推推眼鏡,湘南海岸,很有名的。
果然是那里。
等什么時候休假了一定得再回去看看,那么美的地方。
不知道是否有幸再見到那個神奇少年。
他一定已長大成人。
*************
傍晚的街頭巷尾,下了班接孩子回來的打著車鈴穿過街道,一路上吆喝著跟擦身而過的熟人點頭招呼,學生們歡歡喜喜地跑回家,這個說大郎你的作業(yè)我晚上還你,那個說香里別忘了明早在西汀街口等我。
沸沸揚揚的聲音飄了滿大街,白日里的寂靜匆匆退到幕后。
我提著超市里買來的食品上樓,掏出鑰匙開門。
門旁擺著兩雙拖鞋,一大一小,一個男式一個女式。女的自然是我的,男式的那個大概是上次爸爸來的時候忘在這里的。穿上那雙小的,我起身把門口的留言電話打開,自己進了廚房把東西往冰箱里放。
肚子咕嚕叫的時候還沒想好吃什么,四下掃了一眼,沒什么主意。
幾個晚上都沒睡好,今天特別累。從出門一直到下班都有疲憊不堪的感覺。
剛好這時候聽見媽媽的留言要我晚上回家吃飯?戳艘谎坶T口的拖鞋,也好,順便把那個捎回去。
鎖了門下樓,走一段路就到地鐵站了。
這個點地鐵上的人不見少,上去以后挪了兩步,前面有人上車,后面的人都跟著往我這邊壓過來,下意識沒有躲,卻被擠得一個踉蹌。當時仿佛習慣性的認為旁邊有個人會替我擋住周圍壓過來的力量,結(jié)果卻沒有。我只好重新穩(wěn)定重心,緊緊抓住扶手,不然下一次再擠過來被壓在地上也說不定。
隧道墻壁上的巨幅廣告飛速變換,在幽暗漆黑中閃著白色熒光。夢里一幅幅電影似的畫面掠過腦海,和眼前的影子慢慢重疊,那種感覺真是熟悉。連始終看不清畫面上是什么這點都很像。
我到底錯過了什么,忘記了什么,丟失了什么。那些錯過的忘記的丟失的還能不能找回來;答案在哪里,到底有沒有答案,我該去問誰。
我隨著人潮涌出車廂,腳踩在站臺的地面上,踏實了。
地下的空氣雖不新鮮但也清涼,能夠緩解車上的擁擠和悶熱,我深吸了一口,沿著樓梯朝外面走去。
東京的夜在鬧市區(qū)永遠不寂寞,什么人來這里都不會孤單。
我想象著一對情侶肩并肩在大街旁徜徉,霓虹閃爍,音樂悠揚,一個聒噪地說一個沉默的聽,誰也不打斷誰,誰也不吵鬧誰,就那么和諧,融入人群又在人群里醒目。
左拐右拐進了一條靜街,家就在街尾,暗淡的燈光照著門牌。20歲以前我住在這里。伸手按下門鈴,不一會媽就出來迎我,笑著抱過我又接過我手上的東西才把我領(lǐng)進屋。
屋里爸正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見了我便站起來高興地說阿彩回來了。
一家人坐下來吃飯,四方桌子,爸媽對坐,我坐中間。姐姐如果在應(yīng)該會坐在我對面,遺憾的是她去了美國,享受不了這么溫馨的時光。我心里覺得有點想念。
“姐還好吧,最近來信了嗎?”
“前天才收到的,她在那邊很好,”媽媽笑得很幸福,“她說她跟男朋友訂婚了!
我抬起頭,“就是那個仙道?”
“嗯,就是那個小伙子,人很不錯,禮節(jié)周到又懂得照顧人,我和你爸都覺得把你姐交給他就放心了!
爸媽一臉滿足的表情,我低頭扒飯的時候他們還在談?wù)撐椅磥淼慕惴颉?br>
我見過仙道幾次,多數(shù)是從照片上。我記得好像在那些照片上看見過在湘南海岸碰到的那個男生,但是我忘了我有沒有問過仙道那人是誰。我想我應(yīng)該有,但是我記不起了。
“怎么了彩,你不喜歡你姐和他結(jié)婚?”
“怎么會,那人很好,我知道的!蔽疫B忙擺手,剛才的沉默只是在想事情罷了。
也不知話題怎么就繞到了我身上。
他們都說彩你也不小了找個男朋友吧。我笑著說這種事情不是說成就成啊得靠緣分。我怎么告訴他們在心里面我一直排斥著接觸任何男人,為了一個我自己都說不清的理由。
爸媽的架勢似乎這個問題得認真討論,我想了想就趁機打岔,我說爸上次去我那兒忘了把拖鞋帶回來,我給您捎來了。
他們對看一眼,表情疑惑,媽說什么拖鞋?
我放了碗筷去門口把那個報紙包裹打開,拎出里面的拖鞋擺在地上,諾,就是這雙。我那兒又沒別的男人去,只有您啊。
爸走過來看了一下卻笑起來,他把腳伸進那雙拖鞋,我一看,大,而且大好多。
“怎么回事?”
“阿彩真是糊涂,”媽笑道,“你爸什么時候穿過這么大尺碼的鞋?”
他們問得我愣住了。這鞋的確不是爸爸的,那么它是誰的?我發(fā)誓這么多年沒有男人去過我的公寓,更不要說帶拖鞋過去的男人。
爸還在繼續(xù)觀察,他說:“那么大的鞋,合穿的人一定很高!
很高么, 仙道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高的也是唯一一個可以稱得上高的人。他又沒去過我那兒。
媽這個時候叫住爸,兩個人跑去廚房說什么,聲調(diào)不低,爭辯的感覺。我一個人留在客廳打量那雙鞋,不記得誰穿過它,奇怪。
媽從廚房探出頭來的時候我還站著,她說:“明天周六,晚上在家里住吧!
“好!蔽掖饝(yīng)著,順便把那雙拖鞋放在一邊。
******
晚上坐在20歲前我睡的床上,手撫過泡泡紗套的羽絨被, 柔軟而溫暖。
床頭旁的書桌上淡黃色燈光試圖照亮整個房間,卻只在屋里鋪了一層柔和暗淡的光暈。
靠墻而立的壁櫥上擺滿了我的照片,從小到大,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到森林到山谷,所有我去過的地方。所有回憶的片斷籍由這些照片穿連成串,浮云一般飄過眼前。
我微笑沉思,陷進昔日的歡聲笑語里,連媽媽推門進來都沒發(fā)現(xiàn)。
直到她一幅一幅拿起照片,舉在我眼前告訴我這是哪里那是哪里,那時那地風景如何,我是什么模樣,發(fā)生過什么有趣的事。我笑著看過去的自己,單純可愛的少女,平靜幸福的生活。但有些回憶總也不完整,沒有必然的連接和解釋,模糊不清的地方只輕輕一筆代過,無法深究下去。
媽拿起一張照片,指著我身后的雪山說,這是你去過的最高的地方,記得當時站在山頂?shù)母杏X嗎?
我仔細看起來,那應(yīng)該是半年前去過的南阿爾卑斯山脈,在新西蘭的南島。
里面的我臉色有些發(fā)紫,大概是高山缺氧,但笑的很好看。陽光從我的前方照射過來,把身后延綿起伏的雪山映的發(fā)亮。
“我記得,當時,很興奮。覺得離天堂好近,非常感動。 ”
“傻孩子。”媽揉著我的頭發(fā),“那次你差點送了命!
我自然記得。下山的時候有雪崩,被埋在半山腰,第二天中午直升機發(fā)現(xiàn)了我,送我到附近醫(yī)院。
在醫(yī)院里醒過來又是隔了三天的事,當時就不記得雪崩之后和被救之前的事了。
媽說不記得也好,那種可怕的感覺記住了會是噩夢。
看著那片白茫茫的雪,胸口突然發(fā)起悶來,努力的喘氣卻越發(fā)困難。媽看見嚇了一跳,慌著跑去她屋子里翻出一瓶哮喘藥給我吃下,摸著我的背,臉色是蠟黃的。
“媽,沒事,老毛病!睆难┥交貋砭瓦@樣了么。她仍不放心,繼續(xù)搓我的背。
我拿過她的手,拉她在身旁坐下,指著照片上的我,說:“我真的是一個人爬上去的么?”
媽說當然了,她為此驕傲。但以后不許我這么干。你姐姐定居美國,我就只有你了,她說。
“我知道了,”我笑著抱抱她!安辉缌耍ニ,也操勞了一天了!
她拍拍我的肩膀離開房間。關(guān)門之前她說早點睡,明早吃櫻花糕。
我答應(yīng)著。
但夜晚太長,我等不到明早。晚上他們睡下以后我推門離開。
媽媽為什么要騙我。
我怎么可能一個人爬上那座雪山。
給我拍照的這個人是誰?
他們在刻意隱瞞。
我的確忘記了什么,也許是重要的東西,以至于回憶里模糊不清的地方總是無法解釋而被一筆代過。但我有預(yù)感,強烈的像要噴涌出來,我忘記的東西,快回來了。終于。
********
深夜地鐵上乘客稀疏,但車廂并不空蕩。車廂咣當咣當?shù)幕蝿又H有節(jié)奏。
地鐵到站了,?,等待著;然后開動,提速,從緩慢到疾馳。
靜止的燈光在列車窗戶上劃出一道道尾巴,流光溢彩,眨眼又消失了。
車窗外廣告一幅幅掠過,快的看不清內(nèi)容。就像夢里的情景,由那個綠環(huán)開啟的,無數(shù)光點匯集而成的電影畫面;蚯逦蚰:,卻始終只看到人影。
我坐在靠窗的位子,用頭抵著玻璃,耳中充斥著轟隆聲,目光落在膝蓋上的那張照片。
雪山的那一張,我笑著看向鏡頭。獨自一人。
眼淚掉下來。
打在照片上,洗刷了一切塵埃、迷霧,模糊不清的回憶。
我記起了給我拍照的那個人。
他個子很高,頭發(fā)黑亮。眼睛細長,劍一樣的眉。
我在大學里認識打籃球的他,愛上打籃球的他。
我們一起租房子,他穿一雙很大的拖鞋,我穿一雙很小的。
每天清早去樓下吃早餐,無論是壽司還是烏冬面,他永遠不要放辣椒。
我們一起在校園里散步,吵架了又和好;我們一起看櫻花雨,我說我會把他滿肩櫻花的樣子刻在眼睛上,不用記憶,一輩子都看得見。
畢業(yè)后的第一個生日他破天荒送了我一張賀卡,和一只大熊。賀卡上寫著:生日快樂。那只熊被我放在床頭。
我們一起坐地鐵,他用身體護著我,旁邊怎樣擁擠也沒有關(guān)系,因為他全都擋在外面。
我們在夜晚東京的鬧市街邊拖手徜徉,我在他的沉默中滔滔不絕,他永遠都認真聽著,偶爾說句白癡,聲音輕柔。
我們沒有一起去過湘南海岸,但告訴我他從神奈川來。
他叫流川楓。
他去美國前我們一起去新西蘭爬雪山。
在山頂,他幫我拍下了那張照片。
然后我們一起下山,一起遭遇雪崩。
那之后直到直升機找到我們,在雪底下,他一直伏在我身上,用身體扛起壓著我們的雪,把周圍的寒冷同我隔開。直到筋疲力盡。
被人拖出雪堆的時候我迷迷糊糊看見他也被拖出來,全身呈俯臥撐的姿勢,早已僵硬。他們在旁邊小聲說,這一個已經(jīng)不行了,就地埋掉吧。
就地埋掉吧。
那個時候如果能哭我早就哭了。
然而淚一出眼眶就結(jié)冰,淌不下來。
我甚至沒看他最后一眼。
在醫(yī)院醒過來,我問我在哪里,他們以為我失憶了,叫了我的家人朋友一起來,在床邊圍了一圈。當我很快說出每個人的名字時他們舒了口氣。
后來媽就把一張照片拿給我,問我認不認識上面的人。
看了半天,不認識。
那樣的反應(yīng)讓一些人哭也讓一些人松了口氣。
我記得從小到大一切發(fā)生過的事遇到過的人,唯獨不記得流川。
后來醫(yī)生告訴我人在記憶中樞輕微受創(chuàng)的情況下會丟失部分失憶,但是像我這種只失去對特定某個人的記憶的情況很少見,他說你失憶前并不知道他死了,所以不會是因為受到過度刺激。
他們不知道我是親眼看見流川死去的。他就在我的上方,我怎么才能看不見。
我看著他閉上眼睛,我看著氣體不再從他嘴里冒出,我看著他的嘴唇不再掀動。
我叫著他的名字,聽著他的心跳和“流川”一起消失在雪里。
到最后一刻他一直保持那樣的姿勢,直到我們被拖出來。
我活了下來,他被埋在雪山的半腰。
所以我不記得流川。不記得我們一起的回憶。不記得整個世界。我那么自私。
我只記得湘南海岸的神秘少年,因為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少年流川。
那些關(guān)心我的人把所有關(guān)于流川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從我的視線中剔除,然而我還是想起他來了。
我還是記起流川了,記起我們一切的回憶,記起整個世界。
我什么時候忘記過,
出門、走路、坐車,
吃飯、上班、逛街,
我什么時候忘記過了。
從沒。
就這樣淡淡的記在心里,不會再痛。真好。
****
那晚做夢的時候又看見那個綠環(huán),我用手指觸它,光束照過來,聚成屏幕。
一幕一幕我看清楚了,
有晨霧陽光,有落葉櫻花,
有賀卡布熊,有海水藍天。
還有寂靜的街道美麗的校園,疾馳的地鐵路邊的霓虹,
和皚皚白雪下,屹立挺拔俊美無比的峰巒。
我和流川拖手站在山頂,迎著太陽,大口呼吸著來自天堂的清冷空氣。
那是最后一幕。
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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